悲伤乘着诗歌的翅膀飞越千年——乐府长诗《孔雀东南飞》随想

今天，我们生活中发生的事件，会有连篇累牍轰炸式的报道，有时候即使天下本无事，媒体也要挑起事端， 搅扰庸人，让人们在铺天盖地的混乱讯息中虚耗时间和精力。从某种意义说，新闻类作品成了当今人们生活中最离不开也最厌烦的文体。有尺度没深度，有广度没高度，有温度没态度，已经是一个较普遍的现象。

在汉末，一个庐江府小吏焦仲卿和妻子刘兰芝的爱情婚姻悲剧应该不算是当时最博人眼球的事件吧。这件事进入舆论旋涡成为焦点的概率有多大呢？主流话语也不会为这个殉情的故事出让一点空间吧？那时候，表达和宣传受客观物质条件限制，应当十分珍贵和稀缺。然而，竟有人被震动，不惜自己的才华，为他们悲哀，洋洋洒洒写下中国古代中最长的一首诗，其愿心和才力真正了得。

我一直想，这位了不起的古人以诗歌的形式咏叹这一悲剧， 并且使这份悲伤因此而被保存传唱千年，后人，是该伤感焦刘的悲伤呢，还是该关注诗歌这种形式在记录和传扬方面的特别功效呢？

应该说，诗人首先不是为了炫技，他真是感动于焦刘婚姻的悲伤和情感的坚贞，才动心下笔，希望这一份真情能为世人理解感受，期盼这样的悲剧教训能为后人吸取借鉴。我们应该领会诗人的初心，体会他的苦心，这一点毋庸置疑。即使它是当时以诗歌形式记载、“报告”社会事件的一个文本， 但是时隔几千年后，它的写实性已经退化得浅淡无味了，岁月的淘洗，使这首诗已经变成了一个表达出众的审美样本。有很多人热衷探讨和追溯其中的悲剧根源，“以此下心意”对待这个作品，窃为今人所不取也。

我们在小序和诗歌文本之间就可以建立起一种比较来。看一看纯粹的散文化的叙述，拿小序的简略与诗句的深长对照，诗歌这种文体即使走叙事的路子，也无法隐藏抒情的本能。

为了延展这个事件，把其中的细节和人情表现出来，诗人精心营构，处处都有深意。

比如第一节，“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就是以悲伤的形象和气氛兴起。诗的结尾“两家求合葬，合葬华山傍。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中有双飞鸟，自名为鸳鸯，仰头相向鸣，夜夜达五更。”以浪漫主义的手法，以梧桐的枝叶交通覆盖和鸳鸯的相向而鸣，歌咏焦刘生死不渝的坚贞深情。

而主体部分，诗人为了突出二人可歌可泣的爱情，极力美化他们的形象，丑化焦母、刘兄，铺排衬托太守求婚、宴席的诚恳和排场 。说刘兰芝“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 “奉事循公姥，进止敢自专？昼夜勤作息，伶俜萦苦辛”, “足下蹑丝履，头上玳瑁光。腰若流纨素，耳著明月珰。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可谓是美丽勤劳，知书达理，守节专情。同样，焦仲卿也深情而孝敬。他试图抗拒来自母亲的逼迫，在跪告哀求、顶撞要挟失败之后，他只能对母亲的严命阳奉阴违。对兰芝，他心底里难分难舍，他温暖告白：“我自不驱卿，逼迫有阿母。卿但暂还家，吾今且报府。不久当归还，还必相迎取。以此下心意，慎勿违吾语。”信誓旦旦，再三叮嘱告求，“誓不相隔卿，且暂还家去；吾今且赴府，不久当还归，誓天不相负！”这一对在现世规矩之下的“弱者”，自有他们精神情感领域的强大，他们的爱情婚姻虽遭受了压制和损毁，然而二人殉情的激烈之举却保全了他们最珍重宝贵的情感。

为了衬托两位爱情主角，对他们怀有无限同情的诗人，对家长制的代表焦母、刘兄的专横无理做了特意的恶化和丑化。“鸡鸣入机织，夜夜不得息。三日断五匹，大人故嫌迟。非为织作迟，君家妇难为！”借兰芝之口写焦母的恶毒刁难。“何乃太区区！此妇无礼节，举动自专由。吾意久怀忿，汝岂得自由！东家有贤女，自名秦罗敷，可怜体无比，阿母为汝求。便可速遣之，遣去慎莫留！”表现了焦母的蛮横自专。“槌床便大怒”“阿母怒不止”, “小子无所畏，何敢助妇语！吾已失恩义，会不相从许！”怒气冲冲厉声呵斥不容分辩，诗人把她塑造成了霸道任性的罪魁祸首形象。作为帮凶的刘兄也是一副冷漠的凶相，他“性行暴如雷”，不能理解兰芝守节拒婚的心意，所以烦厌暴跳，指斥兰芝“作计何不量！先嫁得府吏，后嫁得郎君，否泰如天地，足以荣汝身。不嫁义郎体，其往欲何云？”这番指责也许没有要断送妹妹生命的主观故意，但确实给刘兰芝造成了第二重的难以承受的压力和熬煎，逼得她走投无路佯装许婚以死明志。

诗人大肆铺陈，目的在于增加人物的悲剧性，在于渲染故事的伤感气息，在于彰显真情的美好价值。诗中不惜笔墨大书特书太守家安排婚事的盛大场景：“青雀白鹄舫，四角龙子幡。婀娜随风转。金车玉作轮，踯躅青骢马，流苏金镂鞍。赍钱三百万，皆用青丝穿。杂彩三百匹，交广市鲑珍。从人四五百，郁郁登郡门。”诗人刻意刻画二人之间细微的心理，精心描写他们的动作，仔细揣想他们的语言：“妾有绣腰襦，葳蕤自生光；红罗复斗帐，四角垂香囊；箱帘六七十，绿碧青丝绳，物物各自异，种种在其中。人贱物亦鄙，不足迎后人，留待作遗施，于今无会因。时时为安慰，久久莫相忘！”“府吏马在前，新妇车在后，隐隐何甸甸，俱会大道口。下马入车中，低头共耳语。”“感君区区怀！君既若见录，不久望君来。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我有亲父兄，性行暴如雷，恐不任我意，逆以煎我怀。” “举手长劳劳，二情同依依。”“府吏闻此变，因求假暂归。未至二三里，摧藏马悲哀。新妇识马声，蹑履相逢迎。怅然遥相望，知是故人来。举手拍马鞍，嗟叹使心伤。”这些都是诗人“伤之”的明证，是诗人才情的体现。

为什么说这是“长诗之圣”，因为情文并茂，因为这位姓名不详的诗人有一颗无限柔软和善良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