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为情“媒”需考量——从诗艺形式分节细读艾青《大堰河——我的保姆》

《大堰河——我的保姆》一诗强烈、直接的感情质素常常先入为主，遮蔽了诗作言语形式的精细、考究。“是什么”或者“写了什么”在任何文本解读中都属初级阶段，对思维和能力的要求偏低，一直处在这个层面容易养成阅读惰性，导致粗疏的习惯和乏味的体验。有效的阅读应该在“如何写”“为什么这样写”上着力，要细读、深读，关注文本的精深、细致处，在这个过程中发展能力、感知语文之美。《大堰河——我的保姆》靠什么表达出了这样强烈动人的情感？值得揣摩研析的、能体现诗人诗艺和高超言语技能的“品读点”在哪里？让我们一起来细细地追寻吧！

大堰河，是我的保姆。

她的名字就是生她的村庄的名字，

她是童养媳，

大堰河，是我的保姆。

我是地主的儿子，

也是吃了大堰河的奶而长大了的

大堰河的儿子。

大堰河以养育我而养育她的家，

而我，是吃了你的奶而被养育了的，

大堰河啊，我的保姆。

诗歌第一、二节为了交代关系、点明人物，应用的全是陈述判断句式。通过反复回环的手法，以及造句用词的对比和人称转换，于平板叙述中实现了表情达意的变化波动。“大堰河，是我的保姆”在第一节中回环反复，诗人为什么要一再申述“我”和“大堰河”的关系呢？对这样一个“名字就是生她的村庄的名字”“是童养媳”的人，诗人为什么毫不掩饰，反而要两次确认她“是我的保姆”？而且，在第二节结尾处，诗人又写了一句“大堰河啊，我的保姆”，还添加了 “啊”字，变成动情的呼唤。“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再三言之。这三句牵贯前两节，在再三强调中充分表明了“大堰河”在诗人心中的特定地位。

“我是地主的儿子，也是吃了大堰河的奶而长大了的大堰河的儿子。”诗歌第二节前两句的表达，在选词造句上形成了明显的比对：称呼自己的父母用了一个冰冷的社会化的阶级标签——“地主”，而说到自己是“大堰河”的儿子时，特意强调“吃了大堰河的奶而长大了的”哺育深恩，情感倾向十分明显；前一句是短句，后一句用长句，且在句内有意断句分行，以坚定的语气口吻，强化“我”也是“大堰河的儿子”的身份认同。“大堰河以养育我而养育她的家”点明大堰河出卖乳汁养育“我”的事实，“而我，是吃了你的奶而被养育了的”，诗人转换表述角度以自己为主语写明受大堰河养育的事实。念念不忘“吃奶”这一象征养育之恩的事实，突出了铭记和感念深恩的情感。句中“而我”处的有意顿开和第二人称代词“你”的使用，增加了诗句抒情性。

大堰河，今天我看到雪使我想起了你：

你的被雪压着的草盖的坟墓，

你的关闭了的故居檐头的枯死的瓦菲，

你的被典押了的一丈平方的园地，

你的门前的长了青苔的石椅，

大堰河，今天我看到雪使我想起了你。

第三节感情上顺接上节，完全采用第二人称的抒写角度，呼告起，呼告结。“大堰河，今天我看到雪使我想起了你”，这个句子写成“今天我看到雪想起了你”，似乎更简明。但是诗人没有采用以“我”为主语的连动句，而是在“雪”后面添加了一个“使”，从而在语法上把“雪”变成了一个“兼语”:“我”看到了雪，“雪”是宾语；雪使“我”想起了你，“雪”成了主语。诗人用“使”字建构“雪”和“你”的关系，意在拓展语句丰富的意蕴，也制造出更广的感知空间：大堰河如白雪一般的圣洁品质、诗人类似于纷飞飘雪的思念、寒凉飞雪形成的凄冷氛围等等都可以由此而生发。排比的四个句子，值得关注的是一连串的定语，这些修饰性词语放在“坟墓”“故居”“瓦菲”“园地”“石椅”等意象前面，统一应用“你的”加以专指和强调，描述出了无尽的荒凉败落，寄寓着浓郁的悲悼和同情。

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怀里，抚摸我；

在你搭好了灶火之后，

在你拍去了围裙上的炭灰之后，

在你尝到饭已煮熟了之后，

在你把乌黑的酱碗放到乌黑的桌子上之后，

在你补好了儿子们的为山腰的荆棘扯破的衣服之后，

在你把小儿被柴刀砍伤了的手包好之后，

在你把夫儿们的衬衣上的虱子一颗颗的掐死之后，

在你拿起了今天的第一颗鸡蛋之后，

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怀里，抚摸我。

本节依然在首尾采用反复手法，形成结构上相对闭合的抒情小单元。“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怀里，抚摸我”，修饰手掌用安全温暖的“厚大”不用“粗糙”，最令人难忘的爱心举动是“抱”和“抚摸”。诗人有意识地把亲切难忘的疼爱之举与排比的八个句子组织在一起，用繁忙的家务劳动做背景，凸显和映衬这份慈爱的真切和宝贵。试想，假如这种怀抱没有与这一系列铺排而出的劳动任务结合在一起，如果这厚大的手掌的抚摸不是发生在这忙碌的间隙，爱的含量、爱的成分是不是会减少、变轻呢？

我是地主的儿子，

在我吃光了你大堰河的奶之后，

我被生我的父母领回到自己的家里。

啊，大堰河，你为什么要哭？

诗人特意再次表明“我是地主的儿子”，揭示阶层的差别和隔阂。“在我吃光了你大堰河的奶之后”中有“吃光了奶”的说法，没有表述成“我的被乳养期结束了”，用了“吃光了”榨尽了这样的字眼，诗人在着意强调“我”的家庭对大堰河的生活的侵损和剥夺。诗人为什么要这样写呢？这样把“我”和“我”的家庭与底层的大堰河区划切割开来的表达，不是揭明了两个阶层的对立了吗？然而，大堰河，是超越了这种常态的世情人心的。她“为什么要哭”？表面是不舍，但，诗人要歌颂的，是她身上越过阶级界限的母性光辉，是她打破狭隘认识的真挚无私的爱心。

由于大堰河给予“我”的是视若己出、发自肺腑的真爱，“我”在她贫寒的家里感受到的是真正的家庭亲情，所以才有了“我”在父母的家里做了“新客”、呆望“天伦叙乐”、“不熟识”的妹妹等忸怩不安的感受和表现：

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里的新客了！

我摸着红漆雕花的家具，

我摸着父母的睡床上金色的花纹，

我呆呆地看着檐头的我不认得的“天伦叙乐”的匾，

我摸着新换上的衣服的丝的和贝壳的纽扣，

我看着母亲怀里的不熟识的妹妹，

我坐着油漆过的安了火钵的炕凳，

我吃着碾了三番的白米的饭，

但，我是这般忸怩不安！因为我

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里的新客了。

诗人写这一节是为了对比衬托，对比家庭条件，对比生活差异，对比情感体验，衬托出贫寒人家、卑微人物那里的宝贵真情。“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里的新客了”“我呆呆地看着檐头的我不认得的‘天伦叙乐’的匾”“我看着母亲怀里的不熟识的妹妹”，诗人不仅在诗句内部制造表意的矛盾以达成效果，还使用了两个感叹句表明生疏、排斥的情感态度。

大堰河，为了生活，

在她流尽了她的乳液之后，

她就开始用抱过我的两臂劳动了；

她含着笑，洗着我们的衣服，

她含着笑，提着菜篮到村边的结冰的池塘去，

她含着笑，切着冰屑悉索的萝卜，

她含着笑，用手掏着猪吃的麦糟，

她含着笑，扇着炖肉的炉子的火，

她含着笑，背了团箕到广场上去

晒好那些大豆和小麦，

大堰河，为了生活，

在她流尽了她的乳液之后，

她就用抱过我的两臂，劳动了。

这一节回忆描写大堰河作为仆人的生活。由于疼惜，由于同情，所以诗人使用了“为了生活，在她流尽了她的乳液之后，她就开始用抱过我的两臂劳动了”的表达，为了强调这种情感，结尾处反复的时候，后一句“她就用抱过我的两臂，劳动了”专门从中断开。诗人原句的表达效果，我们可以参照“她结束了奶妈的工作后，就开始作为仆人劳动了”这种保持了基本意核的句子两相辨析、体味。这节的排比句中，诗人特地用“含着笑”来塑造人物，在描述艰辛忙碌的劳动场面时，一直赋予大堰河含笑的神态。这是明显的艺术化处理。生活艰辛忙乱如此，然而她于贫苦不幸的人生中却能含笑，诗人不啻是为了表现她的乐观，更是对她光明内心世界的一种诗意展示，是借此铸造一位“苦难辉煌”的母亲巨像。

大堰河，深爱着她的乳儿；

在年节里，为了他，忙着切那冬米的糖，

为了他，常悄悄地走到村边的她的家里去，

为了他，走到她的身边叫一声“妈”，

大堰河，把他画的大红大绿的关云长

贴在灶边的墙上，

大堰河，会对她的邻居夸口赞美她的乳儿；

大堰河曾做了一个不能对人说的梦：

在梦里，她吃着她的乳儿的婚酒，

坐在辉煌的结彩的堂上，

而她的娇美的媳妇亲切地叫她“婆婆”

......

大堰河，深爱她的乳儿！

诗人写深爱，选材十分精心。切糖和挂画的爱心细节“最生活”：借助生活中母亲为孩子准备喜欢吃的东西、把孩子创作或获取的东西张贴在墙壁上的朴质片段，我们自然能深切体会大堰河毫无杂质的深挚母性；对邻居夸赞乳儿和做婆婆的梦想最真醇：她不畏惧邻居有可能对她的冷嘲热讽、讥刺挖苦，她几乎忘却了与乳儿之间的“关系的有限性”，就是沛然深刻的慈母至爱的明证。省略号单独成行，在无语和静默里表达着千言万语。诗人精心选取生活事迹和心灵短片，运用整散结合的句式，在叙述的语调中，不仅实现了表现人物、抒发情感的目的，而且把读诗的人带进深刻认识人物形象、仰望人物高贵品性的阅读体验中。

大堰河，在她的梦没有做醒的时候已死了。

她死时，乳儿不在她的旁侧，

她死时，平时打骂她的丈夫也为她流泪，

五个儿子，个个哭得很悲，

她死时，轻轻地呼着她的乳儿的名字，

大堰河，已死了，

她死时，乳儿不在她的旁侧。

本节主要还是采用反复和排比的手法，抒发歉疚，表达疼痛。“梦没有做醒的时候已死了”，慈母心头朴质而“破格”的美梦无法醒也不愿醒，即使“我”想达成她的梦想，可天不假年，她“已死了”。“大堰河，已死了”，本就是特别短的句子，又特地在中间停顿，言简短而情厚重。诗人写“丈夫”和“五个儿子”在场的悲伤，写她死时对乳儿名字的呼唤，都是为加强“我”这个被牵挂着的“家人”没能到场的痛憾。诗人两次写下“她死时，乳儿不在她的旁侧”，就是为了直抒心中的疚恨和痛苦。这一节诗在反复手法的使用上，有别于其他各节，两处反复交错穿插，悲伤和憾恨的心情交织互联，取得了“复调式”的咏叹效果。

大堰河，含泪的去了！

同着四十几年的人世生活的凌侮，

同着数不尽的奴隶的凄苦，

同着四块钱的棺材和几束稻草，

同着几尺长方的埋棺材的土地，

同着一手把的纸钱的灰，

大堰河，她含泪的去了。

第十节情调愈发凄苦悲痛。诗人继表达自己在大堰河临终不能在场的极度痛心后，诗笔聚焦于哀悼大堰河的悲惨命运。“大堰河，含泪的去了”与“大堰河，她含泪的去了”两个反复句首尾相合，呼应绾结。一强烈，一深沉，一是悲愤的呼喊，一是低回的叹惋。在这一节，诗人特意用“含着泪”的神情来描写这位生得不幸、活得卑微、死得可怜的人物，通过一连串的数量短语表现这位慈爱、淳朴、勤劳、善良的伟大母亲死后的凄惨“待遇”。诗人在泪眼婆娑中饱蘸着同情，恰当修辞选句，说“凌侮”“凄苦”极言其多，写葬礼尽道寒酸简陋，二者并列，相辅相成，足显诗人用心之苦，诗思之细。

这是大堰河所不知道的：

她的醉酒的丈夫已死去，

大儿做了土匪，

第二个死在炮火的烟里，

第三，第四，第五

在师傅和地主的叱骂声里过着日子。

而我，我是在写着给予这不公道的世界的咒语。

当我经了长长的飘泊回到故土时，

在山腰里，田野上，

兄弟们碰见时，是比六七年前更要亲密！

这，这是为你，静静地睡着的大堰河

所不知道的啊！

第十一节交代大堰河离世之后她家的生活情况。这一节以散句为主，句式长短参差，形成了絮叨哭告的效果。诗人哀告家庭破败支离，诉说兄弟情深，痛抒缅怀、思念之苦。首句“这是大堰河所不知道的”是简短内敛的开启句，而到结尾处，“这，这是为你，静静地睡着的大堰河所不知道的啊”，句内的反复和“断裂”，造成了气息和表意上哽咽难平的断续式泣诉效果，很有感染力。

大堰河，今天，你的乳儿是在狱里，

写着一首呈给你的赞美诗，

呈给你黄土下紫色的灵魂，

呈给你拥抱过我的直伸着的手，

呈给你吻过我的唇，

呈给你泥黑的温柔的脸颜，

呈给你养育了我的乳房，

呈给你的儿子们，我的兄弟们，

呈给大地上一切的，

我的大堰河般的保姆和她们的儿子，

呈给爱我如爱她自己的儿子般的大堰河。

第十二节是礼赞之情的深化、升华，用词讲究，手法细致。“呈给”的“呈”字，典重庄严，诗人选用这个字，尊崇虔敬的心意溢于言表。“呈给”—— “手”、“唇”、“脸颜”、“乳房”，这与民歌的表达异曲同工：她的眉毛像弯月，她的腰身像绵柳，她的小嘴很多情，眼睛能使你发抖。（新疆民歌《阿拉木汗》）情深方言细。因为深情，所以才“全景式”分解赞颂；不厌其烦，细细赞美，正是浓情厚谊的写照。诗人的诗思辐射相关，诗笔连类而及，继续写出“呈给你的儿子们，我的兄弟们”、“呈给大地上一切的，我的大堰河般的保姆和她们的儿子”，诗旨也在自然而然中升华、拓宽了。

大堰河，

我是吃了你的奶而长大了的

你的儿子，

我敬你

爱你！

自由体诗歌不是受感情催生的任性产物，不是不讲体式和章法的表达。概念化的类属判断，往往误导大众对经典作品诗艺形式的关照，导致读解的浅表化。这首诗的结尾，也是诗人精心结撰的。它回应了诗歌开头部分，且在用词分行上匠心独用。第一句呼告，第二句表白，丢开“地主的儿子”的身份，连用两次“你”，且“你的儿子”单独成行加以强调。最后两句“我敬你”“爱你”的分行表达尤为精妙：如果分行并列成“我敬你”“我爱你”的形式，语感、意流都不连贯通畅；合而为一，写成“我敬爱你”，则呆板僵化，情味大减。

诗人在狱中想起了保姆大堰河，写下这样一首赞美诗，无可否认是发自澎湃奔腾的诗情。白居易有言在先：“诗者，根情，苗言，华声，实义。”诗歌作品的情、言、声、义是四位一体，辨“言”析“声”不能弱化。诗歌是语言艺术的精粹，蕴含着诗人高明过人的言语应用经验技巧，诗歌不能只重“诗情”而轻言“诗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