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是同病房的病友家属万阿姨打过来的,说米母今天的检查已经做完了,打了止疼针后睡得很安稳。
米小白长长嘘了一口气,悬着的心落回了原处,她看看时间,准备回趟家——她和郑一帆自那天起一直在冷战。
米母晕倒的第二天米小白就带她去了最好的肿瘤医院,老专家一看到她的片子眉头就皱了起来,立刻安排她住院了。
住院部的主治大夫不在,米小白只见到一个胖胖的住院医师。她对她的焦灼视而不见,埋头刷刷刷开了几张单子,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检查,别处的检查报告这里是一概不认的。
这一查就查了三四天,各种检查单雪片一样飞来,一号楼,2号楼,楼上楼下,取号排队,每天赶场子一样。
百忙之中米小白接到下属的电话,知道周曼搞鬼,立刻风风火火赶了过来。
现在看,这趟没白来,还没等她出手,妖魔鬼怪就自动现形了。这样也好,她米小白不占别人便宜,但也绝不肯吃暗亏。
她走出公司大厦的时候正逢圆日西坠,金色的霞光从高楼的玻璃上折射过来,给路上的行人涂上一层暖色,街上车水马龙,喇叭声、叫卖、音乐声不绝于耳……,还是那个熟悉的鲜活的世界,但分明又有些不一样了。
米小白神思恍惚,以前她总觉得什么都可以来日方长,可原来人的生命那么短暂和脆弱,实在没必要浪费在呕气和冷战上,她下定决心,回去后和郑一帆心平气和地谈谈。
米小白推开家门时还以为走错了地方:客厅里一片喧哗,电视上放着足球赛,满桌子啤酒薯片炸鸡,沙发上,地毯上,乱七八糟地歪着几个年轻人,看到她都愣了愣,有机灵的已经坐直了身体,赶着叫了声“嫂子”。
米小白很快认出来了,是郑一帆单位上的同事,她努力朝他们笑一笑,换鞋后径直往卧室走去,多余的话一句也不想说。
郑一帆闻声从厨房里探出身来,手上还端了盆爆米花,目光隔着大半个屋子和米小白碰了碰,嘴角的笑立刻僵住了,显然没料到她会突然回来。
米小白移开视线,脚步不停,只想找个清静的地方补觉。
卫生间的门却突然被开了,一个年轻的姑娘和她撞了个正着。
对方满脸惊愕,下一秒就笑开了,亲亲热热地叫:“小白姐。”
是郑一帆单位新来的实习生李茜,郑一帆在家提过几次,说:“现在年轻人真逗,和咱们那会儿不一样了。”
米小白当时嗯嗯两声敷衍过去了,但不知为什么还是对她存了些印象。
她视线下落,落在了对方身上的针织开衫上,杏色,纯羊绒的,桃红色的心形扣。
李茜在她的眼光下有些不自在,突然醒悟过来的样子,说:“不好意思,刚才我衣服打湿了,郑哥让我随便拿一件来换......”
她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的脸色,说:“小白姐,您应该不会介意吧?”
“不,我很介意。”
米小白面无表情地说。
“小白!”
赶过来的郑一帆听到最后一句,不满地叫了起来。
米小白看他一眼,砰一声把卧室门摔上了。
客厅里的人面面相觑,立刻讪讪地找借口离开了。
郑一帆窝了一肚子火,气冲冲地找她理论:“你什么意思?还让我在单位上怎么做人?”
米小白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说:“我怎么了?她问我介不介意,我的确介意呀!女主人不在,她随意乱翻衣柜,还选了那件开衫,那是你拿了第一月工资后买给我的礼物,我一直都舍不得穿。”
郑一帆一愣,才想起这衣服确实有些典故,肚子里的火不知不觉就泄了一半,语气还是有些生硬:“即便你不喜欢也应酬两句,上门都是客,你不要把对我的不满发泄在他们身上。”
“我没有发泄情绪,只是有些累了。”
“少来,你不就觉得我们开心你不舒服吗?难道你妈住院了全世界都得陪葬?”
郑一帆不知不觉说出了真心话。
米小白的心像被针扎了一样,原来他知道她们母女在医院受煎熬啊,那还有心情在家宴客开party?
她猛一抬头,眼中闪烁出锋芒,一字一顿地说:“我妈也是你的丈母娘!”
郑一帆被她一刺,有些心虚,也有些恼羞成怒,立刻举手表示投降:“好好好,我不和你一般见识!”
他弯腰抄起枕头被子到客房去睡了。
卧室门被摔上了,砰地一声巨响,米小白的心也跟着哆嗦了一下,两行冰凉的泪顺着脸颊滑了下来。
她有些茫然,郑一帆以前很温柔小意的,他俩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
第二天早上,米小白醒来时家里空无一人了,客厅里一片狼藉,啤酒瓶东倒西歪, 沙发地毯上全都是碎屑。郑一帆向来有点洁癖,丢下这一摊就是发脾气的意思。
米小白耐着性子收拾了一会儿,突然抓起抱枕往地上一扔,爱咋咋地,这操蛋的人生。
米小白赶到医院的时候,米母正在喝粥,看到她非常高兴,说:“昨晚在家睡得好点了吧?和一帆和好了吗?”
米小白含糊地嗯了一声,自己也奇怪怎么会撒谎了,简直无师自通。
米母更高兴了,说:“这就对了,夫妻哪有隔夜仇,不是我说你,那天即便他们有七分不对,你也有三分不是,哪有做儿媳妇的说话这么硬.....”
“我帮你剥鸡蛋。”
米小白转移话题。
已经是住院的第五天了,所有的项目米母都检查了一遍,同病房的其他人都吊上了药水,主治大夫还没有约谈她们。
米小白忍无可忍,硬着头皮去敲医生办公室的门,点名要见吴医生。
办公室里的人面面相觑,问她是哪床病人的家属,然后有个年轻人轻咳了一下,说:“不好意思,是我负责的病人,什么事?”
米小白的心一下子拔凉拔凉的,看看,这就是没送红包没找人的待遇,医院居然派了个毛头小子应付她们。
脸上还是努力堆着笑:“吴医生,我妈检查好几天还没结果,我心里着急,想问问情况…”
她没应酬惯,面皮笑得有点僵。
对方看了她一眼,他带着口罩,米小白只看到一双清冷的眼睛,瞳仁乌黑,没有任何温度,天生就是吃医生这碗饭的。
他说:“还没检查完,着急的话我先帮你看看大致情况。”
米小白一喜,没想到这医生看着高冷,还挺有人情味的,赶快一叠声地致谢,笨拙的,没章法的感谢,要是赵轩在肯定又是嗤地一声冷笑,说:“丢人露怯!”
医生点开他电脑上的系统,输入了赵凤芝三个字,米小白的喉咙像是被谁掐住了,呼吸都停了,一瞬不瞬地盯着电脑,等着法官宣判生死。
电脑屏幕却不动了,医生连点了好几下鼠标,还是没反应,死机了。
米小白立刻崩溃了,连沉着的医生都有些不耐烦了,扬声问道:“小陈,之前不是让维修部的同事来修电脑的吗?”
小陈是个更年轻的女实习医生,立刻站起来,满脸通红地说:“对不起啊,他们还没有过来,我再催催。”
她拿起手机开始拨号。
医生不说话,空气却紧张起来,像是有一种无形的压力,大家突然都安静了。
他又使劲晃了晃鼠标,还是没有反应,正想说“不好意思”的时候,米小白突然俯身凑了过来。
她十指翻飞,在键盘上飞速敲着什么。
医生猝不及防,很快反应过来:“哎哎,你这女同志干什么呢?医生的电脑不能随便碰的。”
米小白不理他,眼睛紧紧盯着屏幕:嗯,不算什么大问题。
旁边的医护人员围了过来,有人拽她的胳膊:“这位家属,你冷静点,要不我们叫保安了。”
米小白一把甩开她,说:“一分钟,不,40秒就好,…已经好了,医生,您再试试!”
她弹回原位,站直身体,恭恭敬敬地垂手,像小学生一样规规矩矩地等他继续宣判。
医生一点鼠标,果然好了,不由地多看了她一眼。
米小白有些心虚,说:“对不起啊,刚才有点心急,其实不是什么大问题......”
“行了行了,以后不能这样冒冒失失的了,医生的电脑是你能碰的吗?”
旁边的人如释重负,但还是忍不住呵斥她。
米小白唯唯诺诺,眼睛却牢牢地盯着屏幕,她妈的检查报告一项一项都出来了,铺满了整个电脑。
医生快速地扫描了一下,说:“还差两项检查结果。”
“嗯,缺支气管镜和骨扫描,一般多久出来啊医生?”
米小白焦灼地问。
医生显然非常意外,检查单在电脑上不过一闪而过,她比自己还过目不忘?
他忍不住问:“你也是医生?”
“不是!”
米小白老老实实地低下了头,她发现自己话多了,惹人讨厌了。
检查结果虽然没有出来,但基本可以判断是恶性肿瘤,只是不知道扩散程度而已,米小白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也破碎了,面如死灰。
大概她绝望的样子太让人动容了,即便看惯了生死,医生也忍不住出言安慰了她:“不用这样,还没出最后结果,你要对现在的医疗技术有信心。”
虽然大脑一片空白,米小白还是感觉到了他稀薄的善意,眼眶热了热,飞快地说了句“谢谢吴医生”就出去。
医生继续低头看桌上的资料,旁边有人嗤地笑了一声,说:“魏教授,这家属可真行啊,连大名鼎鼎的你都能叫错。”
魏渭在口罩里勾了勾嘴角,没说话,医院里这种六神无主的家属多了去了,他们的痛苦剧烈而鲜活,让他自觉自愿地宽恕了他们在小事上的冒犯。
魏渭不计较,但把他视为眼珠子的年轻护士们不干了,马上就有人找到了米小白,义正言辞地敲打她:“这位家属,我们魏教授很忙的,时间对他非常宝贵,以后看报告这样的小事请不要再麻烦他,他不好意思拒绝,但咱们得有自觉性啊。”
啊?米小白反应了一会儿才知道她在说什么,敢情那医生姓魏啊,这么年轻就教授了?她还以为只是个在读博士生呢。
她拿出手机查他的资料,马上肃然起敬,原来是个天才青年医生,年纪轻轻就成绩斐然,被破格提拔为最年轻的教授,是抗癌研究领域的新星。
米小白窃喜了一下,居然误打误撞找了个专家?想想自己刚才的行为,双颊微烫,确实冒失了,连人家的姓都叫错了。
米小白一向讲道理,顿时对护士刚才带着毛刺的呵斥释然了,人家医生没当场翻脸已经算好涵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