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假如你来自鹿港小镇

有的梦想未必一定要触碰到才算圆满,能够期待,能够等候,能够这样不远不近的看着,就已经是很好的了。因为,它会一直那么美,像夜空中摸不到却永远一抬头就看得到的月亮,而我知道,它会一直在那里,不离不弃。

如果能卷走此时铺天盖地涌现来的回忆,那该多好。

这个夏天的台风有些过于猖狂,轰轰隆隆,仿佛撒下天罗地网。

我穿着雨衣蹬着雨靴站在顶楼的小天台上,才刚刚给一排排的花草盖上厚厚的防雨布,一阵席卷而来的风又将它裹挟到一旁。

噼里啪啦一连串的碎裂声,一整排的花盆都被卷到了地上,再娇艳动人的花在此时此刻也不过一副残花败柳的模样。轰鸣的暴雨汇聚到天台上,混起一滩滩的泥土,再顺着排水沟咕噜咕噜急急地流走。

楼下的电视机正在插播新闻,女记者的声音若隐若现,此时在风雨中听来,如同是被扯裂开来的丝缎。

我突然觉得疲惫,浑身的力气都仿佛被抽干,任由暴风卷走防雨布,卷走花盆,卷走晾晒衣服的竹竿,卷走每个夜晚爬上来抽烟时坐着的小马扎。

如果能卷走此时铺天盖地涌现来的回忆,那该多好。

额前的湿发迷住了眼,我叹出一口气,弯腰捧起了那一株被雨水浇得奄奄一息的毛茛花。

他的眼睛很亮,像极了草原上欢快奔跑的羚羊。

那时候,我还在G市。

是在下了火车搭着去往Z大的公交上碰到的毛根。此前,我已独自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整个人已经饿得头晕眼花饥肠辘辘,整个世界都仿佛在天旋地转。而此时,还不得不扛着硕大的军用旅行包在人头攒动的公交里努力地维持着一方小小的立足之地。

就是在拥挤中,我弄丢了一直宝贝地贴在胸口的大学录取通知书。

临近下车时,听到有人高声地喊:“韩千黎!谁是韩千黎!”

我足足愣神了三十秒,这才恍然大悟一般地举起胳膊,艰难地踮起双脚试图找寻声源所在地。

毛根就是在这时拨开了层层的人群,如同天神一般地降临在我面前,浑身都仿佛散发着金灿灿的光芒。

“你的录取通知书,怎么这么不小心呢,”他咧开嘴笑,露出了一排大白牙,眼睛本就笑,这样一眯起来,更变成了弯弯的两条缝,“你Z大的啊,离我学校很近哦。”

我没搭理他一副惊喜交加的模样,这种自来熟的性格,其实让我有些不自觉的心理抵触。径自取过那封通红通红的大信封,丢了一句“谢谢”便目光呆滞地看向窗外,肚子依旧在咕噜咕噜地叫,我皱紧了眉头默默地同它做着斗争。

窗外高楼林立,灯红酒绿,流光溢彩,应接不暇,原来这就是我即将迎来的新生活啊。

毛根倒是没有感受到我的冷漠,竟很是自然地站到了我身边,有意无意地将我圈在了一个不会被旁人碰撞倒的地方。

然后,他自我介绍了:“我叫毛根。”

我一挑眉,扭头看向了他:“哪个村儿的?”

他的眼睛很亮,像极了草原上欢快奔跑的羚羊,然而在听到我恶作剧的戏谑之后,那眼神明显晃了片刻,旋即他便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

那顷刻间的变化,电光石火,不过半秒的闪烁,却仍然被我捕捉到。只因那样的眼神,曾经我熟悉无比。

不论我怎么婉拒,毛根依然固执地帮我背着行李送我到了Z大的女生宿舍楼下。我抬头看了一眼那六层楼的宿舍,然后不自觉地用脚理了理堆在地上的行李,这才抬头看了一眼毛根:“麻烦你了,你赶紧去你的学校吧。”

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冲我笑:“嗯,韩千黎是吧,有空一起出来玩。”

我没有直接回应,只催促他离开,那身影一消失,我就抱着行李走出了女生宿舍。我想,他是不会再找到我的。

那一刻他微凉的掌心,却的确让我有一种想痛痛快快舒一口气的畅爽。

打听到马赫,容易到出乎我的意料,之前倒是并未料想到他会出众到名声远扬,扔到人群里都熠熠发着光。

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我还是鼓足了很大的勇气,低头整理了许多遍裙角,这才小跑上阶梯,迎上了正从院办公室里出来的马赫。

他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衬衫,鼻子上架着充满了学究气的细边眼镜,手里拿着的是刚刚找老师签了字的实习证明。

我开门见山,直接撂下了真情告白:“你就是马赫吧,韩千黎喜欢你很久了。”

他明显被突然冒出来的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退了一步,这才抬起眼镜细细地看我,眼光在我脸上打探了好几个来回,大概是疑惑我此时既不激动也不紧张的平静神态吧。

见他没有其余的回应,我只得继续一步步挺进,指着自己说:“缺个女朋友吧,我帮你。”

他顿时一副了然的表情,然而却只是将实习证明呈到我面前,委婉地拒绝了我:“我就要去实习了,而且也快毕业了,现在谈恋爱什么的不太现实。”

“没关系,不会打扰你太久的。”我有些发急,话一出口才发现实在有些文不对题。

马赫倒是笑了出来,将实习报告收了回去,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冲我笑:“我怎么感觉你不像在表白呢?”

我又没有表白过,我怎么知道该怎么表白。

暗自忍住想要抛出去的白眼,深吸一口气准备继续加紧力度逼他就范。然而一抬头就同他的视线相撞,他的那种笑容像什么呢?初春里第一朵悄然绽放的花?还是深冬里第一缕穿透云层的暖阳?仿佛我脑海里一直幻想的那张面孔突然间就清晰了过来,轮廓都染上了蒙蒙的光晕,温柔到我的心里有一种痒痒的感觉。总之,只在那一瞬间,我的大脑有些迷糊了,但幸而那迷糊时疾风劲草,很快我就清醒了过来。

左脚往前迈了一步,右手伸出五个手指头晃了晃:“五个月怎么样?”

他眉一扬,依然不动声色。

我只得缩回两个手指头:“那,三个月?”

他的嘴角开始微微勾起。

我一咬牙,一跺脚,摇晃着我孤零零竖起来的食指:“一个月总成了吧!”

“韩千黎是吧,”他伸出手,轻轻地将我的手指头包裹在自己的掌心里,然后淡淡一笑,“现在最重要的事情,难道不是先让我喜欢上你吗?”

我没想过,这事儿还这么麻烦。

他喜不喜欢我,根本就是毫不相干的另一回事。

然而,那一刻他微凉的掌心,却的确让我有一种想痛痛快快舒一口气的畅爽。

而我前赴后继地出现在他面前,全凭着一腔热血和不甘。

再遇见叫毛根的那个小子,已是大半个月后。

Z大的食堂被称为G市最好的大学食堂,常常有人说“学在K大,玩在A大,吃在Z大”,当然这并不能构成大家争相恐后来Z大吃食堂的理由。

所以在Z大的食堂里遇到K大的毛根,还是挺稀罕的。

彼时,我正心不在焉地给一排排的学生打汤,那种跟洗碗水一样的紫菜蛋汤,实在不知道为什么有男生能够跑来要三碗。

前一天晚上本就睡得晚,在这种热乎乎的地方,更容易犯困。正在与睡魔抗争的时候,突然脑海里有一声惊喜的喊叫:“韩千黎?”

仿佛有风拂过,迷迷糊糊间我竟走在了高中校园的林荫道上,前方不远处有个身影闻声驻足,然后缓缓地回过头来,嘴角一勾,眼睛眯成了弯弯的月牙:“欸?”

“韩千黎……”

已经听不出那是谁发出来的声音了,是我,抑或是其他什么人,直到我被人用力抓住胳膊摇晃,我才惊醒过来,映入眼帘的就是毛根那张兴冲冲的脸。

“你怎么站着都能睡着啊?不过你怎么在食堂打汤啊?”

心本来是飘忽的,此时突然落回了原地,似乎有尘土飞扬。我深呼吸了一口气,扫除方才脑海里的幻境,狠狠舀了一大勺汤水到毛根的碗里,然后漫不经心地抬眼应付他:“勤工俭学你懂吗?”

他连连点头,算是恍然大悟,随后又皱起了眉头:“我上个礼拜特意来这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遇到你呢,结果没问到,没想到今天倒是给我碰到了。”

我嫌他啰嗦,也懒得跟他纠缠,直接冲他后面的队伍喊:“下一个。”

抬头,就瞥到了不远处的马赫。

几乎是下意识就将汤勺丢给了一阵茫然的毛根,一边解围裙,一边咬牙切齿地威胁:“帮我一会儿,我有点事,马上回来。”

其实我压根什么事都没有,我只是躲在了人群里偷窥马赫,直到看着他吃完了一大碗的煲仔饭,又喝了一杯可乐,最后走出食堂的大门后,我才摇摇晃晃地走回了我的工作岗位。

毛根竟然很是尽职尽责,对待每一个学生都笑脸盈盈,却忘记了自己也是一直饿着肚子的。

我有些不好意思,接过汤勺就把他往旁边挤:“你今天的饭我请了吧。”

他倒是实在,露出大白牙笑:“不用了啊,我都付过钱了。”

忍不住剜了他一眼,朝着一旁的窗口努了努嘴:“那加个菜吧,红烧排骨什么的,你一个大男人怎么只吃素?”

在他乐颠颠地啃着红烧排骨的时候,我已经打完了汤,正抓着个抹布,风风火火地收拾着餐盘。

禁不住身后那一道紧紧跟随的视线,我脚后跟一扭,走回了毛根的面前,抹布一扔,就低声吼了起来:“你倒是吃快点啊,没看到我就该下班了吗?等着收拾呢!”

他竟然很是满足地舔了舔嘴角,仰起头睁着亮晶晶的眸子看着我:“韩千黎,刚才你是去躲意中人了吧。”

他倒是不笨。

后来毛根点评我时,说我身上有一种“东方不败”的霸气,对于他这种比喻,我嗤之以鼻。

自从那次食堂相遇之后,他时不时地要绕上一道路,特意从K大跑到Z大来吃食堂,我千般万般不理解,也没有理由赶他走,毕竟食堂又不是我开的。

提到马赫的时候,毛根正在吃一碗牛肉面,并且十分享受地发出吸溜吸溜的声响。我忍住了要夺去他筷子的冲动,本想发飙,却突然听到他说:“那个人是叫马赫吧。”

我眉头一扬,还没问,他倒是自顾自地回答起来:“听我Z大同学说的,学校的红人吧,韩千黎你真是好眼光!”

看着他高高竖起的大拇指,我只能吞了吞口水,保持了缄默。

马赫对于我,仿佛只是那个名字而已,什么品学兼优,什么家世优渥,什么帅气俊朗,似乎于我都是无意义的。而我前赴后继地出现在他面前,全凭着一腔热血和不甘。

但毛根真的疑惑,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看着我:“韩千黎,你怎么总是对那个马赫热脸贴冷屁股呢?”

我仰头看了看夜空中那一轮被海子比作成乳房的大月亮,幽幽地叹了一口气:“爱情这东西,你不懂。”

那我呢?我懂吗?

脚边的啤酒罐已经堆了好几个,我却一点醉意都没有,伸手又从塑料袋里摸出一罐来,打开拉环,“啪”的一声响,惊动了天上偷窥的星辰。

突然之间我又想起了那张脸,回过头来时嘴角一勾,眼睛眯成了弯弯的月牙。那是张女孩子的脸,眉目间是一股率性的明朗,笑起来的时候又张扬又无所畏惧,仿佛天下都是她的一般。信誓旦旦,满腔的热烈,一个勇字在胸口拍得当当响。

可最终还是化作了一缕轻烟,大概与那月亮共枕眠了吧。

我仰头吞下一口啤酒,眯起了眼睛,喃喃出声:“韩千黎,加油。”

那么你可以做你自己了吧,夏敏芝?

马赫在我的围追堵截下,总算是缴械投降,我想大概是有神灵庇佑。

当时我正哼哧哼哧地跑上跑下帮他找人填问卷,浑身一股子热气,跟泡桑拿似的。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将随身携带的水杯递给我,我竟有些受宠若惊。

他不会嫌弃我吗?对着杯口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水,整颗心都在扑通扑通跳,不知道是不是方才跑的。

马赫的眼神轻轻地落在我身上,虽然我没敢看,但却能感觉到那视线胶着了许久。就在我有些不自在地想逃的时候,他突然开口:“韩千黎,大概我能答应你了。”

那句话是不是意味着他开始喜欢上我,我没有功夫去想,我只知道他愿意做韩千黎的男朋友了,尽管这其中真的绕了太多的曲折。

只是他忙于实习,没有过多的精力来顾忌我,幸而我也不在乎,依然一头热地为他忙前忙后随叫随到。有一起兼职的女生纳闷问我:“你到底喜不喜欢他啊?看你这样全心全意对他好,仿佛是很喜欢的。可你对他这样的冷漠却又丝毫不在意,仿佛又不喜欢,真是不明白啊。”

世间事,何必都要弄得一清二楚明明白白?

一个月,只要好好地去过这一个月里的每一天每一分钟,不就不会留有遗憾了吗?我曾经也偷偷放在心里幻想过的梦,不就是那个人,那份爱,仅此而已。

得到马赫和同事喝酒喝醉了的消息,竟然还是从毛根口中得知。和马赫在一起后,我辞了食堂的工作,之后便没再见过毛根,此时突然看到他的名字在手机上闪耀,一时觉得有些不知今夕何夕。

赶到饭店的时候,毛根正守着昏睡的马赫,见到我来,立马站起身来:“我刚好和同学在这里吃饭,幸好碰到了。”

不管是怎样的遇见,他都是幸好,他都觉得是缘分。

我上前喊了几声马赫的名字,他却只是微微动了动,没有丝毫要醒过来的样子。毛根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你帮忙抬下,我来背他。”

“不用了,你和朋友们玩去吧。”我依然盯着马赫的后脑勺,然后从包里掏出一支笔和一张便条,写下一行字后贴在了他的手背上。

那行字到后来都被毛根拿出来当做笑谈,我不过写了一行“韩千黎到此一游”罢了。

那天晚上我没有理会马赫,不知道是为什么,大概是觉得疲惫,一个月的约定将尽,大抵是觉得他即将与我没有分毫关系了吧,觉得没了更多的资格,不如早早放手。

走出饭店的时候,毛根跟了出来,一改方才关切的表情,冷着面跟在我的身后。我沐着月色闲闲地踢着小石子,他突然在背后低低地喊了一声:“韩千黎。”

我回过头,就看到月色下他的眼神,竟然是鹰一般的冷凝。

他又走上前一步,盯着我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韩,千,黎。”

莫名的开始心发慌,吞了口口水,皱起眉头嗔他:“干什么啊。”

“你到底叫什么名字?”说着的同时,人已经逼近到我的面前,我的视线里全部都是他那张僵硬的脸,“这段日子找不到你,我找人去问,可是根本没有韩千黎这个人!你跟我说的专业班级,全部都是骗人的!我还不甘心,特意跑了一趟教务处,倒是问到了韩千黎这个名字,可是她却根本没有来学校报到!”

已经是深秋的季节,夜风吹得人凉飕飕的,我不由打了个冷颤。

是,我不是韩千黎,韩千黎另有其人。

那张女孩子的脸重新浮现在脑海里,她曾拉着我的手絮絮叨叨地诉说着对一个男生的喜欢,也曾仰着脸一副憧憬的模样说要考到他的学校,更曾坚信地和我承诺一定会和他有个好结局。

她才是韩千黎,我唯一的朋友。

一次来G市的暑期旅行,回到学校之后,她的话题里便离不开“马赫”这个名字。迷路的时候碰到的好心人,请她吃饭,陪她游玩,再送她回宾馆,一次英雄救美,她便要以身相许。

只是可惜,当她终于考到了G市,却在通知书下来的前几天,被一场车祸毁了这个梦。

所以我幼稚地想要替她圆梦,尽管同她比,她是皎洁的月,我是暗淡的星,她是天上的云,我是地上的泥。

“我其实叫夏敏芝。”我的声音在黑暗中低低地响起。

毛根的眼睛在夜色里亮了又暗,暗了又亮,良久,他才突然扭过头看住了我:“那么,其实你是不喜欢马赫的是吧。”

我没有回答他,只是清晰地感觉到他那样炽热的眼神,其中包含的意味,我到底还是读懂了一些。

果然,在一辆车呼啸而过后,世界归于了平静,我却听到了他急促的呼吸:“那么你可以做你自己了吧,夏敏芝?”

可是千黎,你告诉我,下面的路我又该怎么走?

马赫想起来打电话找我的时候,我已经消失了七天。

电话里他的语气依然平和,没有任何生气愤怒的意味,只是淡淡地问我:“怎么最近没有人给我送饭了?”

我抬头看了一眼桌案上的月历,然后润了润嗓子开口:“一个月的期限已过,我想我不该再打扰你了。”

那头倒是愣了片刻,随即就是他一如既往清朗的笑:“韩千黎,你还真是有趣啊。”

“我不是韩千黎,我叫夏敏芝。”总算是说出了口,突然觉得如释重负,整个人都轻了许多。

听闻真相的马赫很平静,这是出乎我的意料的,虽说他性子平稳,但能这般无波无澜,却让我觉得有些委屈,觉得自己尽心尽力,而他自始至终都是心不在焉地敷衍了事。

我咬了咬嘴唇,尽量让自己心平静和:“其实你也并没有喜欢过我,否则你怎么会连我骗你都不知道呢?你若在意我,就会知道我并非在Z大读书,你若在意我,就会发现我一直在食堂里打工,你若在意我,就会知道我并非叫韩千黎。”

那头的电话突然挂断,嘟嘟嘟的声音,却突然有些空,我有些想哭。

仿佛一件重担被卸下了,却浑身有些回不过劲儿,头重脚轻的,直想瘫软在地。韩千黎的几个月人生过去了,而关于夏敏芝的人生,又该如何度过?

我夏敏芝,不过是一个落榜生,偷偷从家里逃到了G市,靠着到处打零工勉力养活自己,可是以后呢?

仿佛是一直活在韩千黎的影子里。

初次从村镇出来到省城念高中的时候,我只是一个唯唯诺诺,连大气都不敢喘的小女生,浑身都散发着一股子乡土气息。而彼时的韩千黎,是骄傲率性说话都是直来直往的那种女孩子。

我喜欢她,还带着一种向往和崇拜。

我自然而然地摹着她的性子成长,也想那般勇敢那般无所畏惧,甚至连她的梦也自然而然成了我的梦。

可是千黎,你告诉我,下面的路我又该怎么走?

又一杯啤酒进了肚子,依然没有醉意,天生酒量好也不是什么好事情,想要买醉都是艰难。

“你怎么又在喝酒?”身后冒出毛根的身影,他一把夺去我手中的啤酒罐,便狠狠地扔到了未知的远方。

我回过头,朦胧着眼睛看他:“你怎么总是能找到我?”

“缘分呗。”

又是那一套,我努了努嘴巴,扭头看向了远方的天际,竟然有些想家了,那个南方小镇。

毛根坐在我身边一直没有说话,我大概是酒意上身,话竟然多了起来,絮絮叨叨地和他说我的家乡,充沛的雨水,绿油油的树,馥郁的栀子,咸腥的海。

眼睛竟然有些发潮,难道要有大雨倾盆?

“那放假了我陪你一起回去?”

毛根轻轻地将温热的掌心覆盖在我的手掌上,我一颤,慌忙抽回了手塞进了口袋里,一颗心扑通扑通的跳着,仿佛天地间都是这样如同擂鼓一般的声响,大概真的要有大雨降临吧。

沉默许久的毛根突然暗哑着嗓音发出了声:“夏敏芝,你是不是其实有点喜欢马赫的啊,不然为什么分开之后你这么难过?”

整个人飘荡在海面上一样,随波逐流着,找不到方向。

那晚,毛根的问题我没有回答,大概是不敢吧。

不管是喜欢还是不喜欢,我都把自己置身在韩千黎的影子里,我只能把自己当成韩千黎,才敢去喜欢他,尽管只有一个月。

是的,在韩千黎一遍遍描述他的时候,我也喜欢上那个构想出来的模糊的影。

只是太虚幻了,我抓不住。

那晚之后,毛根很久都没有出现过,我想逃避的不仅仅是我,还有他吧。

那时天气已经渐渐冷了起来,我刚刚穿上奶奶做的棉袄没多久,就接到老家来的电话,小叔说,敏芝啊,赶紧回来吧,爷爷没了。

天空飘起了雪,我整个人仿佛灵魂出窍,走在马路上完全失去了方向。毛根出现的时候,我还依然在一片恍惚里,他不承认这段日子一直偷偷地看着我,只说是巧合,那就姑且当做是狗屁的缘分吧。

毛根陪着我回到了家乡小镇,一路尘土滚滚,我只觉得脸上皮肤发干,浑身冷得哆嗦成一团。

回到家里之后我任凭着小婶婶的咒骂,一声不吭,连眼泪都没有再掉下来。当初决意要离开的人的确是我,让奶奶挂心等候的人的确是我,让爷爷在病床前还念念叨叨的人的确是我。

仿佛泪水也洗涤不了身上的罪恶了。

奶奶拄着拐棍站在门口徘徊不已,一旁忙碌的小叔嫌她碍事,不经意地一推,她跌跌撞撞地挪到了一旁,可视线依然在屋子里爷爷的遗像上,已经没有牙的嘴巴紧紧地抿在一起,似哭非哭,我的眼泪终于轰然而下。

或许我这一辈子最重要的,依然是这片生我的土地,依然是这群养我的人。

除了这里,我哪儿也不去。

这个南方小镇没有G市里的大雪飞扬,它四季如春,温暖得能融化人心,海浪声很近很近,也许转个巷子口就能看到一望无际的海。

我想能把自己整个的生命都融入这片土地。

毛根听到我的决定后,张了张口似乎想要劝说,最终却依然是吞了口口水,静默地走在我身边。

“明天回G市取行李,大概,”我突然觉得说话有些吃力,顿了许久,才接了下去,“大概没办法再见到你了。”

毛根猛的抬起了头,一双眼眸紧紧地锁住我,让我无处可逃。实在僵持不下,我只能叹出一口气扭开头,试图说些什么缓解气氛,方一开口,毛根的脸就放大在眼前,整个鼻尖都是他的气息。那是一种踏实的泥土气息,淡淡的,或许一开始不那么吸引人,闻久了却又沉溺其中。

他的亲吻,笨拙,焦急,甚至粗鲁,仿佛是想用尽生命来握住什么,因为下一秒就会被风吹散。

嘴唇火辣辣的疼,有落潮的海浪声扑打过来,我狠狠推开他,口不择言地怒骂出来:“你,你王八蛋!”

再也骂不出更多,因为心里头并没有厌恶和嫌弃,只是觉得恍惚,整个人飘荡在海面上一样,随波逐流着,找不到方向。

毛根的脸终于偏了开去,起身便大步离开,我伸手想抓住他,却任由着他的衣角在手指上一划而过。

只剩下风了。

因为我始终不是韩千黎,我始终学不来她的勇敢和无畏。

还是和毛根一起回到了G市,只是一路上两人除了不得不说的话,再没有更多的言语交流。

我们两人仿佛都在玩着躲猫猫的游戏,你进一步我便退一步,你跟着退了我又不甘心,玩到最后,筋疲力尽的依然是我们彼此。

只是没有想到,敢于直面迎上来的那个人,会是马赫。

出站的时候看到了人群中等候的马赫,他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上前便紧紧搂住了我。

或许是舟车劳累,或许是心早疲惫,我任由他搂着我,没有力气再去拒绝。

所以,毛根悄悄走开的时候,我竟然没有开口去挽留。天空依然在飘着雪,天色是灰的,毛根离开的身影也是灰的,世界很静,只听到他一步步踩踏着地上积雪的咯吱咯吱声。

这一次是马赫向我告白了。

他也开口找我要“一个月”,盯着我的眼睛里满是鼓舞,他说:“夏敏芝,这一次是和夏敏芝。”

我以为我会欣喜地落下泪来的,我以为我会迫不及待地点头,我以为我终于等到了作为我自己来喜欢马赫了,我以为我也拿到了通向爱情的资格证。

可是,一切都是我以为而已。

此时此刻,迎着他的眼睛,我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因为,我不打算留在G市,我要回家。

马赫终究是现实的人,如同当初为了实习没有答应我的表白一样,见劝我无果,最后只得抱着我唏嘘不已:“以后来G市,一定要找我,那张‘到此一游’我还留着。”

我回到了家乡小镇,吞吐的,只有海的气息。

我有了很多很多的时间在小镇里游走,充沛的雨水,绿油油的树,馥郁的栀子,咸腥的海。这些我都曾经答应带毛根来看一看的,他倒是来了,可惜没看到。

这段时间,我很平静,也突然间明白了很多事情,会遗恨,也会恨。恨我的胆怯,更恨毛根的胆怯。他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过一句喜欢,即便是当初给了我一个笨拙的吻,也因为我恼羞成怒骂出的话,他选择了掉头而走。

而我为什么没有回应他?不是因为真的喜欢马赫,而是因为我始终不是韩千黎,我始终学不来她的勇敢和无畏。所以当我刚刚看到爱情的模样时,我便怯懦,我便退缩,我便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藏住自己。

这样的机会不知道还有没有。

如果他能勇敢一点点。

或许我也能更勇敢一点点。

我突然想起来镇子里常常生长着一种植物,小小的黄色的花朵,毫不起眼,却依然默默地生长。田野里,路边,甚至水沟边,山坡杂草丛中,都能看得到它的身影。

它叫毛茛。

它会一直那么美,像夜空中摸不到却永远一抬头就看得到的月亮。

很久后,当我终于重新整理了自己,鼓足了勇气回到G市,却再也没了毛根的踪迹,像曾经他找不到我一样,我也无法再找到他。

后来马赫在工作之余抽空来接待我,听我说在找一个男生后,突然抬起头来说:“那个叫毛根的吗?”

看到我愕然的表情,他也明白自己猜对了,这才放下筷子盯着我看:“他似乎很喜欢你的,你回家乡之后,他来找过我,二话没说就给了我一拳,然后让我好好照顾你。一开始我还莫名其妙的,后来也没多想,本要告诉他其实我们并没有在一起,他却急急跑开了,我也没想过专程去找他解释,我以为你们会联系的……”

“不,我找不到他了。”我低头喝了一口啤酒,突然觉得有些眩晕,可我从来是千杯不醉。

但那天我终于醉了。

我终于勇敢了一些些,却没有料想到毛根也像曾经的我一样,是个十足的胆小鬼,只知道退缩,只知道躲藏。

而这一次,我却不知道自己去哪里才能找到他。这个城市对于我来说是那么陌生,只有和毛根走过的马路,吃过的小店,才有痕迹刻在回忆里。

我花了一个月乘坐各路公交车无目的的再G市里游荡,大抵是抱着一种这一次也会有神灵庇佑的心情吧。然而,那个有着泥土气息的质朴男孩子,我却没有看到过他的身影。

最后还是回到了家乡小镇,偶尔会在晚上的时候上渔船出海,墨一般的天空中,依然有着银白如玉盘的月,我记得曾经嗤之以鼻地和毛根说过:“爱情这东西,你不懂。”

其实我一直也未曾懂得过,我明明在躲,却偏偏心里又在等。

如果当初他能勇敢开口让我跟他走。

如果他能勇敢开口说陪我留在这里。

这一次我绕了好大好大的一圈又回到了原地,我在以我夏敏芝的模样期待着爱情,我想毛根答应过我,他一定会再来这个小镇看一看的,我想他一定会来找我的。

上一次,我没有好好地带他去看看这个小镇。下一次,我一定会好好地带他转一转,不放过每一条路每一个巷子。

我想他会来的。

我要在这里等他。

有的梦想未必一定要触碰到才算圆满,能够期待,能够等候,能够这样不远不近的看着,就已经是很好的了。因为,它会一直那么美,像夜空中摸不到却永远一抬头就看得到的月亮,而我知道,它会一直在那里,不离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