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离岛

雨声潺潺,像住在溪边。宁愿天天下雨,以为你是因为下雨不来。

Part 01

船到岸的时候,天几乎完全黑了,只看到岛上星星点点的灯火,是村民们家中透出来的暖黄。庄示威向船夫付了钱,背包跳下来。海水一波又一波地扑打着沙滩,他的鞋子踩上去留下一串串脚印。他不是来旅游的,因此并没有做功课,乘船时遇到海风,耽误了不少时间,这么晚到达岛上,他一时不知道投奔何处。

朦胧的夜色里,岸边出现一个身影,似乎在费力地拖着什么,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在试探。他紧了紧背包的带子,朝着人影追了上去。

夜色里,海浪声仿佛回响在天地之间,游子艰难地拖着渔网往回走,脚步缓慢而沉重,沙滩上被浪卷来大大小小的石砾,她时不时绊上一两步。几乎是在一瞬间,她捕捉到身后不寻常的脚步声,不熟悉,很陌生。她提起心,加速往前走了几步,那声音也跟着加快起来。她猛地转过身,那声音竟也停了,眼前一片黑漆漆,倒是什么都看不到的。她又大力地拽了一把渔网,更快地往家的方向走。

那是一座木头搭建的屋子,门口挂着一串贝壳风铃,此时正叮叮咚咚地响着。她把渔网堆在门边,弯着腰,不动声色地摸到了靠在一旁的木棒。

庄示威远远就看到这间木屋了,两层的小阁楼,窗户洞开,可以看到屋里一片温馨。眼看着女孩停了下来,他几步跟上,谁料那个身影却突然转身,猛然举起手中的木棒,朝着他铺天盖地地打了下来。

“王八蛋,你干嘛跟着我,你想做什么,来人啊,救命啊——”

女孩闭着眼一阵乱棍,庄示威护着头四处逃窜,口中忙不迭地解释着:“住手,你住手啊,我不是坏人!”

游子的心砰砰砰地跳着,她哪里听得见他说话,突然一只手擒住了她的手腕,接着她的嘴被捂上,一个陌生男人的气息在她的耳畔喘息着:“对不起啊,我真不是坏人,我刚刚到离岛的,我就是想向你打听一个人,你认不认识一个叫绿子的女孩?”

他靠得很近,肌肤相贴,她的胸口更剧烈地起伏起来。她从未和一个异性如此接近,别样的情绪让她下意识去抵御,她挣了挣,庄示威顺势松开手。

“绿子?”她追问了一次,眼神里似乎一片茫然。

“对,叫绿子,应该和你差不多大的样子。”

游子顿了顿,似乎想了会儿:“对不起,我不认识叫绿子的。”

庄示威泄气地塌下了肩膀,再抬眼,面前的女孩还在直愣愣地盯着自己。可再仔细分辨,她又并不是看着他的脸,她的视线仿佛停在了很远很远的地方。黑漆漆的一双眼眸,但却是空的,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摆了摆,女孩抿着嘴唇微微笑了下:“我看不见的。”

“对不起啊——”

游子摇摇头:“没事,都好多年了。”她从口袋中掏出钥匙,轻车熟路地走到门口,正在开门,庄示威在身后问:“岛上有住宿的地方吗?”

游子扶着门,微微偏过头来:“有啊,有很多民宿的,你顺着这条路往里走,就能看到招牌了。”

“算了,”他卸下背包,“我能在你家门口待一晚吗?”

“门口?”

庄示威蹲下身,翻起背包:“我带了帐篷,你这里风景好,又凉快,就睡在海边省点钱得了。”

他手脚麻利地搭着帐篷,游子愣了会,低头钻进屋子里,顺手紧紧地反锁上了门。

Part 02

庄示威一大早就闻到一阵清香,拉开帐篷的拉链,只见大门开着,风吹着风铃叮咚作响,游子正蹲在炉子前扇着风,炉子上放着一个小瓦罐,此时正咕嘟咕嘟地煮着。

“你在煮什么?”他正要钻出来,想到自己没穿上衣,又迅速地退了回去。可转念一想,游子又看不见,便大喇喇地把帐篷全部掀开,在她面前慢悠悠地套上了T恤。

游子听到声音转过头来:“绿豆汤,你要喝吗?”

绿豆汤里放了冰,喝得整个人都透心凉。屋子里很热,游子的脸上全是汗,她拼命地扇着扇子,在门口望了又望:“修电扇的人有没有来?”

庄示威端着碗走到门口:“哦,来了!”

师傅检查过风扇,报出一个数字,游子迅速抱紧钱包:“这么贵?你便宜一点啦,太贵了,算了算了,我不修了,你要太多了嘛。”

师傅发着牢骚离开,庄示威抬头瞥了她一眼:“五十块也还好啦。”

“哪里好?五十块我可以重新买一台了。”游子蹙起眉,小心翼翼的样子竟有一些可爱。庄示威眯起眼睛,昨夜天色黑,他没看清她的长相,现在仔细打量,只见她穿着嫩黄色的连衣裙,露出一截白皙小腿,很纤瘦,一捏就碎似的。额头上是一层薄薄的刘海,长发束在脑后,脸很白净,并不像被风吹日晒的岛民,但仔细看似乎有疤痕,不知是胎记还是什么。他低下头,盯着转不动的电扇:“不修就没得用了。”

游子咬了咬下唇,有些不甘:“可是五十很贵啊……”

她的刘海都被汗黏住了,可嘴巴还是这么硬,庄示威不由好笑:“你怎么这么小气啊,算了,我帮你修,不收钱。”

热得受不了的时候,他扭头看一眼游子,然后一把卷起T恤扔在了地上。游子并未发觉,蹲在他身边,一脸专注,手里捏着扇子,竟是一下一下给他扇着风。尽管知道她看不见自己,可竟也没出息地微微脸红。

他下意识移开视线,却见门口不知何时立着一个穿着背心裤衩的男生,此时正张大了嘴,一脸不敢置信。两人对峙良久,那男生瞬间炸毛:“你是谁啊!你怎么在游子家里啊!你怎么不穿衣服啊!”

庄示威尴尬地想要一头钻进地里去,而身边的游子竟也微微地红了脸,捏着扇子站起来:“阿星,你声音小点啦。”

两个男生纷纷朝她看去,修好的风扇送出风来,吹着她的头发和裙摆,露出来的耳朵竟泛着粉色,阿星咽了口口水,声音也温柔下来:“游子,他是谁啊。”

“我叫庄示威,”他穿好衣服自我介绍,“我是来离岛找人的。”

庄,示,威。

听起来就和离岛上的人很不一样,游子跟着念了一遍,默默记在了心里。

她抬起头,看向阿星的方向:“阿星,你认识一个叫绿子的女孩吗?”

绿子?

阿星陷入了沉思。

Part 03

“绿子是你什么人?”

两个人沿着海边走着,沙滩上停着渔船,涂成了各种颜色,看上去竟仿佛油画似的。沙子里埋着很多小鱼的鱼骨,赤脚踩上去扎得心慌慌。

庄示威看了看安静的海面,回答:“是对我而言很重要的人。”

海浪温柔地卷向沙滩,他踢掉了脚上的人字拖,尝试着朝着海水中走去。阿星跟了上来,脱掉了背心,鱼一般纵身跳入海水中。没过多久,他钻出海面,朝着庄示威招手:“下来啊,你难道不会游泳?”

庄示威也甩掉了T恤游向他。

回头看向岸边,木屋已经有些远了,庄示威问:“游子怎么不一起?”

“她要织渔网,有时候还要给旅行团做手工纪念品,真不懂为什么要那么辛苦,也挣不了多少钱的。”

庄示威笑了:“她好像很喜欢赚钱,嗯,也很小气。”

“游子是孤儿,”阿星看向身后更广阔的海域,“她爸爸是远洋的船员,一次事故葬身大海,妈妈一直想离开离岛,后来游子眼睛坏了,治疗花了很多钱,她受不了这样的生活,就抛弃游子离开了,听说改嫁了吧,不知道过得怎么样。”

庄示威沉默了片刻,略有迟疑地问:“那她的眼睛?”

“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刚出事不久,听说是一次火灾,烟熏坏了眼睛,从那以后就什么都看不见了,她连我长什么样都没见过。”

阿星的嘴角沉了下去,他盯着庄示威看了好久,突然一个转身朝更深的地方游去:“走啊,比比谁游得更远,别说你怕啊!”

广阔无垠的海面,海水湛蓝无比,清透得仿佛不藏秘密,可这却是最古老神秘的地方,令人恐惧,又令人神往。庄示威觉得自己身体中某个东西活了过来,他自如地和阿星并肩游着,可突然小腿上一阵刺痛,起先并未留意,渐渐却觉得腿脚麻木起来。

阿星扛着他往回走,游子听到声音,脸上的表情渐渐变得复杂起来:“你们怎么了?”

“他被海蜇蛰伤了。”阿星知道瞒不过,游子的耳朵特别灵。

庄示威的腿上一大片红疹,并正在朝着更大面积扩散去,游子蹲在一旁给他上药,表情很凝重,手中的动作却很小心。阿星靠在一旁,心中很是不爽,几次上前想要拦住:“游子,还是我来吧。”

“不要你帮忙,”她气呼呼地凶他,“你干嘛带他去危险的海域,你又不是不知道那里有什么。”

“不怪阿星,是我不小心。”庄示威试图解围。

阿星看了他一眼,又低头看向游子的后脑勺,身侧的拳头捏了又捏,最后一个转身,掉头走出了木屋。

“游子,阿星他……”

“他就喜欢捉弄人,你别理他。”

游子收拾好东西,站起身来,门口的风铃发出一阵杂乱的响动,想必是阿星已经离开了。屋外海浪阵阵,很快就盖过了他离开的脚步声。

Part 04

安顿好庄示威,游子要出门,她刚做完一批手工,要去和旅行团交货。夜色渐渐暗了下来,庄示威等了又等,摸到门边,周围已经亮起灯火,然而游子却一直没有回来。

尽管知道她在黑暗中也不会失了方向,但他还是放不下心,拄着一根木棍子便蹒跚出了门。他找到附近的度假村,这个点游客都在用餐,偌大的露天广场,有人在舞台上唱歌,五光十色的灯光照向海面,竟让人觉得陌生。他找了一圈,终于听到了游子的声音。

朝着声音的方向走去,他一眼看到了游子,她孑然一身站在一群游客的桌边,那些都是财大气粗的中年男人,还有几个不怀好意的年轻人,此时正嚼着槟榔,一边喝着啤酒,一边和游子拉拉扯扯。

他匆匆赶上前,只听到游子有些哽咽的嗓音:“我都做好了,你现在不能反悔不给钱的。”

“你做得不好,我为什么要给钱?”男人哈哈笑着,倒了杯啤酒端到她面前,“不然你陪我们喝酒,我就把钱给你?”

“你看都没有看,你怎么能说我做得不好?这些都是我……”

男人不耐烦地打翻盒子:“你到底喝不喝酒?不喝酒就给老子滚!想骗钱?没门!”

游子没接稳,盒子掉在地上,里面的工艺品全部摔了出来,她急忙蹲下身在地上摸着,突然有人握住了她的手,她下意识挣开,耳边却响起庄示威的声音:“我帮你捡。”

她一动不动地蹲着,肩膀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身边的男人们发出一阵哄笑,庄示威站起身,一瘸一拐地绕到那人面前,把木盒子往桌上一丢:“游子,多少钱?”

“之前说的三百。”

“好,三百,你去旁边等我,我帮你要。”庄示威握住了啤酒瓶。

游子一步三回头地走到了度假村外,声音太杂乱,她捕捉不到,不知道等了多久,她终于听到了一重一轻的脚步。她猛地站起身,朝着门里的方向茫然地望着。

“游子。”他轻轻地叫她。

她迅速找准方向,朝着他跑了过去,焦急地摸着他:“你有没有事?”

庄示威轻巧避开,语气却是笑着:“我没事,你别吃我豆腐。”

游子尴尬地收回手,下一秒掌心里却塞进了三张纸币,她展开来,一脸震惊:“你真要到了?”

“嗯,我把他们全部打趴下了。”

他的笑声朗朗,额头上的血却顺着脸颊低落在胸前。

游子看不到,只是笑着在前方领路,时不时停下来等他一程。他脚步缓慢,身上到处都疼,仿佛就要被撕裂了一样。一个没留心,脚下被什么绊住,整个人直直栽了下去。

游子吓了一跳,急忙扑过来要扶他,可手下却碰到什么粘稠的东西,迟疑地放到鼻端,一阵浓重的血腥味。

庄示威从来没见过游子哭,就连她被一群男人欺负,声音哽咽,肩膀颤抖,可到底也没哭出来。可眼下,她放声大哭的样子简直吓坏人,眼泪那么多,顺着她无神的眼眶滑落,一一砸进了沙子里。

他也没多惨,就是额头被酒瓶砸破,淌了很多血,可现在根本比不过游子的眼泪,简直要变成另一片海洋把他淹没了。

“游子,你别哭了,我没事,就是点皮肉伤。”

游子把怀中沾了血渍的三百块钱掏了出来:“我不要了,我不要了,要钱有什么用,你要出事了怎么办,你要出事了我怎么办……”

庄示威伸手将她拥进了怀里,她的哭声被闷住,呜呜咽咽地发出支离破碎的抽噎。他胸口的布料全湿了,有汗,有血,还有她的眼泪和鼻涕。尽管四肢百骸还是酸痛的,可此时此刻,他却觉得骨血里都是暖融融的。

他轻抚着游子的背,狼狈的脸上露出止不住的笑意。

书里写的英雄救美,原来是这样的。

Part 05

可是游子却在某一瞬间,突然想到了绿子。

她正炒着菜,油溅到了手背,她一惊,赶紧丢下锅铲到水龙头下面冲了一会。庄示威在客厅收拾着餐桌,额头上贴着好几个创口贴,看起来蠢极了,可是他心情很好,嘴里还哼着歌。

“你为什么要找绿子?”

游子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啤酒,“啪”地一声揭开,递给了庄示威。庄示威正在闻桌子上的一盘红烧大虾,皱着眉,似乎没有听到:“游子,这个好像坏了吧?”

她挪到面前闻了闻:“没有呀,我一直放冰箱的,不会坏的。”

“一直?放了多久?”

“……才三四天而已。”

庄示威猛地站起身,连着盘子一起端走送回厨房,走回来还听到游子碎碎念:“这样很浪费的。”

没出息。

庄示威要被气死,端起啤酒咕噜咕噜喝了几口,突然想到了游子的问题。

为什么要找绿子?因为……

十年前,他和妈妈住在离岛上,爸爸常年在外,很少回家,同学们嘲笑他没有爸爸,孤立他,排挤他,只有绿子,只有绿子当他是朋友。

他又喝一口啤酒,看向了游子:“她和你挺像的,小气。”

小气到跑教室收集塑料瓶,在垃圾桶里翻纸箱,吆喝着同学不要的东西都留给她。一开始,她和他一样是被排挤的,因为捡垃圾太丢人,可是班级捐款她是第一个,校园里的流浪猫也是她在喂,连看门老爷爷的老花眼镜也是她配的。

“人很好啊。”游子吸了一口椰子汁。

“是啊,还很仗义呢。”庄示威笑了起来。

有一次他被堵在走廊,个头很高的男孩子拿着扫把打他,几个小喽啰把洒水壶对着他洒。绿子从走廊尽头冲过来,挡在他身前:“你们凭什么欺负同学!我已经跟老师说过了,你们还想打架的话,先打我呀!”

说着她卷了卷袖子,口中“啊——”的一声,人已经扑向前去,一阵没有章法的乱拳。男孩应该是被老师唬住了,敷衍着应付几下,扔下扫把落荒而逃。绿子顶着一头乱发跑回来,蹲在他的面前,轻轻地摸着他的脸:“疼吗?都破了,我帮你吹吹啊。”

庄示威忍不住又笑了,就连游子想到那个画面,也忍不住温柔了眼角。

“后来就没有见过了,我爸在外面赚了钱,带着我和妈妈出国了。”他放下啤酒,身形看起来有些寂寥。这十年,身在异国他乡,怎样都没有归属感。洋人女孩子不喜欢,华人女孩子却又没有一个像绿子,父亲很着急,盼着他接手事业,又盼着他收心成家。

“如果找不到绿子,我就要回去做我爸的好儿子了。”他垂下眼,睫毛覆盖着一层阴影。

游子胸口有些闷,她小心翼翼地开口试探:“那,如果找到了呢?”

“找到了?”庄示威也愣住了,他看着面前的游子,她的脸上应该是紧张的,秀气的眉毛紧紧蹙在一起。良久,他幽幽地开口:“找到了,我就带她走。”

游子低下头去,半晌才咬着筷子:“她如果还在岛上,也未必肯跟你走。”

Part 06

那晚庄示威喝得有点多,其实不醉,但就觉得整个人是迷糊的。他躺在帐篷里,很久都睡不着,半夜依稀听到脚步声,轻轻的,接着一阵叮当咣当响。大概是游子醒了,撞到什么东西。

“游子?”他钻出帐篷,摸索着要去开灯,突然后背被重重地撞上,他转过身,游子已经掉转反向,朝着另一边茫然地走去。

她竟是在梦游!

撞了几次后,她终于转身朝着楼梯走去,他怕她摔着,小心翼翼地跟在身后,一直护送到她走进卧室躺下,这才松了口气,惊魂甫定地下楼钻进了帐篷。

再醒来,已是天亮。然而楼上一点动静都没有,游子还没起床。他叫了几声,没有回应,心里生起不安,难道晚上梦游撞坏了脑袋?他朝着楼上走,依稀听到一丝呻吟,撞开门,床上的游子蜷缩成一团,额前的刘海全被汗湿,脸因为发热而异常得潮红,他一把把她抱起,冲向了岛上的小诊所。

“是食物中毒了。”医生说。

庄示威又气又心疼,躺在床上的游子小小的,被子盖着她单薄的身体,只露出一张苍白无血色的脸。她的手背上扎着针,血管很清楚,指头纤细,却布满了伤口,都是做手工落下的。他叹息一声,在床边坐了下来。窗口有风,吹得他突然觉得头疼,可能还是宿醉未醒,他竟然有些糊涂,手不知不觉地伸了出去,然后轻轻地落在了游子的眼皮上。

依稀是在梦里,游子只感觉到一个温热的触感,眼皮一颤,她下意识抓紧了被子。其实又是醒的,她知道他是谁,但不敢睁眼,不愿意睁眼。风轻轻地吹进来,她闻到了一阵淡淡的香味,不知道是什么花的,尽管眼前依旧是一片漆黑,可却有五彩斑斓的色彩绽放开来。

她缓缓地睁开眼,那些色彩还在,犹如年幼时候看过的烟花,尽管稍纵即逝,却在海面上绚丽无比。

“庄,”她轻轻开口,“我看到了烟花。”

庄示威下意识看了看窗外,太阳明晃晃的,怎么可能会有烟花。他替她掖了掖被角:“是不是做了梦?”

游子乖乖地点了点头:“恩,我经常做一个梦,我梦到自己回到从前,梦里有一个男人,我看不到他长什么样子,但我却清楚他是谁。我也知道自己在做梦,可是我想醒却总是醒不过来,于是我就跟梦里的他说,等你以后到了我睡过去的时间,一定一定要记得叫醒我。”

仿佛语无伦次的话,庄示威却有些明白。他理了理她的头发,说:“好,如果我知道他是谁,我一定让他叫醒你。”

游子仿佛松了一口气,闭上眼,睫毛颤了颤。庄示威低头盯着她的脸,心中竟然仿佛有清溪流淌过,很温柔,那是一种熟悉、却又陌生的感觉,仿佛绿子轻轻俯下身时轻吹着他脸颊上的伤口,甜蜜,又有点哀伤。突然,眼前的游子再次睁开眼,庄示威迅速收回视线,呼吸都紧促起来。明明知道她看不到自己,可无端脸还是一阵发热。

他试图掩饰自己的心虚,口气生硬:“你吃什么东西食物中毒了?”

游子的语气软软的:“我不舍得倒掉那盘虾,”她有点紧张,手下意识揪住了他的衣袖,“热一热其实还能吃的,并没有坏……”

庄示威气得要冒烟,游子感觉到他的气焰,忍不住拉住了他的手:“你别生气啊,我以后不吃了啊……”

他甩开她的手:“你发誓!”

“我发誓。”她又悄悄地摸到他的手,然后勾起了小指头。

庄示威哪里还有脾气,早就烟消云散。游子的声音怯怯的:“我不是小气,我是想存钱看眼睛的,但是太贵了,好像怎么存都存不够,”她突然抬起脸来,“我能摸摸你长什么样吗?”

他的心咯噔一下,仿佛有一根无形的丝线,被一只手轻轻地拨动。游子的手缓缓地摸上他的脸,一寸一寸地移动着,从额头到眉毛,再到眼睛鼻子,然后落到嘴巴,仔细地描摹着形状。庄示威几乎连呼吸都忘了,只呆呆地看着游子素净的脸,原来她长得那么美,像洁白的百合,静静地散发着幽香。

风吹动着纱帘,两个年轻人的身影被定格。

门外,阿星背过身去,垂在一旁的手紧紧握成了拳。

Part 06

“游子,你别相信庄示威。”阿星端坐在她的面前,声音很低。

游子正在洗衣服,闻言抬起头:“阿星?”

“没有什么绿子,他是骗你的,他是要来收购离岛的,他是骗子!”

游子屏住了呼吸:“他人呢?”

此时此刻,庄示威被村民围堵,身上被扔了数十个鸡蛋,还有蛋壳挂在头发上,蛋液湿嗒嗒地往下滴着。“滚出离岛!”有人又叫了一声,砸来一条臭掉的干鱼。接着一盆水兜头而下,他紧紧闭上了眼睛。海水淹没了他的足踝,他被困在海边,没有了任何退路。

游子站在人群外,庄示威一直没有开口解释,哪怕一字半句,可是她都没有听到。这时突然有人动起手,几个人围住他拳打脚踢起来,庄示威根本不还手,只是抱着脑袋,嗓子里逸出闷哼。

阿星下意识捉住了身边游子的手,她握了握拳,下一秒猛地挣脱,拨开人群向着庄示威扑了过去。村民来不及收手,拳头砸到她的身上,她吃痛地叫出声,庄示威浑身一震,急忙把她扯进自己的怀里,紧紧地护在身下。

游子哭着大喊:“住手,大家都住手,不要再打了……”

拳脚和棍棒全落在了庄示威的身上,游子尽管不疼,却也能感觉到震动。她的嗓子都快哭哑,他安抚一般地劝着:“没事,我没事的……”

人群里的阿星终于不忍移开了视线,他拦住村民,咬牙撂下一句:“别打了,都他妈别打了!”

游子并未受伤,只是膝盖摔破了,倒是庄示威肿成了猪头,幸而游子看不到。他顶着一脸红肿,低着头小心翼翼地给她贴创口贴。大概是疼,游子下意识往后缩了一下,他抬起头:“很疼吗?”

游子咬着下唇不开口。

“对不起——”

游子仿佛没有听到,起身摸索着去洗没洗完的衣服,然后抱着盆开门去晾晒,门口的风铃叮铃咣当地一阵乱响,像极了她的心事。庄示威跟了过来,帮着忙把衣服晾在绳子上。游子躲开他,眼圈突然泛红,可却还是紧紧咬着嘴唇一声不吭。

庄示威看得心里难过:“游子,我没打算瞒着你的,我爸爸是打算收购离岛,他知道我来,只是让我先考察,我并不打算……”

他的话还没说完,游子的眼泪已经大颗大颗掉了下来。她狠狠用手背擦干,弯腰又捡起一件衣服,踮着脚往绳子上挂,庄示威急忙接过来,游子一愣,甩开手朝着大海走去。

海浪翻滚着卷上岸来,游子看不见,可脚下却越走越快,庄示威急忙去追,只见她突然脚下一软,已经跌坐在地上。他赶上前,游子低着头缩成一团,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明明在哭,却偏偏一点声音都没有。

他想伸手去抱抱她,可停在半空,最后又沉沉地落了下去。

漫天遍地,仿佛都是游子的悲伤。

“你走吧,”他突然听到游子开了口,“村民不会欢迎你的,离开离岛吧。”

“游子……”

游子看向海风吹来的方向,依旧是黑漆漆的一片,那些烟花又灭了,仿佛只是一瞬间的事。不管是绿子,抑或是收购,这一切真真假假里,她都是最笨的那个人。她是生在离岛死在离岛的人,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庄示威,自始至终都与她无关。

Part 07

离开的时候,海上下起了瓢泼的大雨,风太大,船一时不敢前行,摇曳地漂浮在海中央。庄示威找了船夫借了烟,笨拙地陪着他抽着。烟味很呛,他猛地咳出了眼泪。船夫笑起来:“小小年纪强说愁,别抽啦。”

他遥遥看向海面,想到临走前,阿星对他说的话,他说庄示威你放弃吧,不管是绿子还是游子,她们都不可能跟他走的,离岛是他们的家,游子不会像她妈妈一样背叛故乡。

他猛地觉悟起来,自己大概就是背叛故乡的那个人,离开故乡,走到哪里都是漂泊。他突然恨起自己,恨起爸爸,恨当年他不回家,恨他接他走,恨他为了赚钱还要收购离岛,这里明明也是他们的故乡。可是现在,他回不去了,离岛的一切都对他关上了门。

包括游子。

他心中猛然一疼。

风浪来袭,船突然剧烈地摇摆起来。

落水的那一刻,他的脑海中突然浮起绿子的脸来,慢慢的,那张脸长大了,竟与游子的脸重叠到了一起,他伸出手,想去触碰,却只有一串泡沫缓缓升上海面。

而此时,游子正坐在窗前,听着风铃不安分的响动,心中竟生起一份窃喜。也许船会折返,也许他会回来。可是心里却又清楚,他就算回来,也只不过是个过客。她记得自己有一晚上梦游,才下楼梯,自己自动醒了。她听到了庄示威在接电话,似乎在回答爸爸的话,他说他肯定会回家,他答应说以后不会再任性。所以,他会回到他的世界,他会立业,他会成家。没有绿子,就更不可能有游子了。

庄示威离开后,离岛接连下起许多天的瓢泼大雨,整个世界都一片白茫茫。海上的船都停了,没有人敢出海捕鱼,更没有敢来回交通。阿星常常撑着油伞来帮她干活,电扇坏了,其实阿星也会修。他说自己会努力挣钱带她去看眼睛,想想自己也没有见过阿星长什么样子,他那么热心善良,一定也是个好看的男孩子。

她时不时端个凳子坐在门口,听海浪声,听雨声,听风铃声,因为看不见,所以世间所有的声音都变得美妙无比。她想着,雨这么大,所有人都被困住了,所以就算庄示威有一天突然想要回来,也可能回不来了吧。

她想到自己在广播里听过的张爱玲:雨声潺潺,像住在溪边。宁愿天天下雨,以为你是因为下雨不来。

原来是这么哀伤的心情啊。

可她却不知道,庄示威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大海埋藏了那么多的秘密,大雨又稀里哗啦地把这些全部埋葬。

所以没有人知道,十年前,有一个小男孩,因为不想走,所以他偷偷地把护照塞进了书包,他想把它扔进垃圾桶里,又怕被人看到,想埋进土里,又怕被人挖到,所以等到最后,所有的同学都走了,他就小心翼翼地划开火柴,然后点燃了那本护照。

也没有人知道,有一个女孩走进了教室,她知道男孩子要走,所以最后一次的值日,她想帮他一起做,可是推开门,却是滚滚的火,仿佛浪潮一般,带走了她的光明,也销毁了她的记忆,把所有的往事化为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