纱绸织造集团的小食堂有大、中、小三个包厢,今天开的是中包厢,一张大圆桌能坐十五人。一行人进来,侯县长与贾叶扶谦让一番后坐了主人位,包若谷自然在主宾位就座,梁上宾拉林小田坐在侯县长的一边,贾叶扶便在包若谷的另一边入座,梁上宾自然要坐在侯县长的正对面,其他各位自找位子落座。
一开始大家还只是说些酒桌上常见的笑话和段子,说得大家一齐大笑。笑过之后,忽有一人借着酒劲冒出了一句极为严肃的话:“你们知道今天早上我们市里有一位重要领导死了吗?”这话就像一颗炸弹,令所有人闭口无语。有的人是心中明白却装糊涂,有的人是真的不清楚。说这话的是一位四十上下、穿一件黑色皮夹克的男子,他是赤峪电镀总厂厂长丁一彪。包若谷不禁暗暗吃了一惊,此事发生在省城,对外还是保密的,如此偏远的县里的一位私营企业主怎么就知道了呢?见大家都吃惊地看丁一彪,包若谷便不动声色地等着他说出下文。
丁一彪的电镀总厂同样是全市的总厂,有十几家电镀分厂布局在全市各县、区。之所以拉长战线,不仅仅是为做大规模,关键是享受政策红利。各地在办开发区招商引资时,一般都规定新落户企业自投产当年起,可享受税收二免三减半政策,而且土地价格便宜。若干年之后,这些开发区还会因为区位条件改善带动土地升值,企业将厂房地产一转手,就能大赚一笔。所以,同一企业在原地扩展与在外地新办相比,显然投资外地更有利。有的企业经营者只要有利可图,甚至在享受完一地的优惠政策后,马上择地另办新厂,赶去享受另一个区域的优惠政策。
丁一彪见众人都在莫名地看着他,阴阳怪气地说:“别都这么看着我,你们当中肯定也有人已经知道,只是不肯说。”“我是真不知道,你先说是谁吧。”说这话的是一位五十岁左右的男子,高个子、方脸盘、翘嘴巴,穿一件暗红色夹克衫,他是飞鸟自行车总厂厂长万龙长。听了这话,丁一彪只好说下去:“是于天勤于市长今早不幸身亡,死得十分蹊跷。”大家不禁惊愕万分。林小田第一个反应过来,说:“丁厂长,你喝高了吧,怎么能胡说八道?于市长昨晚回省城前还好好的,怎么可能今天一早就死了呢?”丁一彪摸摸粗短的头发说:“我说的一定是事实,你不知道也正常,但不等于市里无人知道。”包若谷依然和大家一样露出疑惑的神情,淡淡地说道:“我是真的没接到正式通报,按理说出了这么大的事,办公室应该通报我的。丁厂长是怎么知道这事的?”丁一彪本不想说出消息来源,但见包副市长问他,便说了句:“是我在省里的一位同学给我发的短信。”这话可是有分量的,而且分量轻重难测,轻则省里某医院负责抢救的一位医生是他同学,重则省委或省政府某领导是他同学。侯坤一脸沮丧地说:“如果你这话是真的,那也太可惜了,于市长可是位踏实干事、正直廉洁的好领导。”
经侯坤这么一说,大家便都说起于市长的好来。达岚镇党委书记张文澜说:“我没直接领受过于市长的教诲,也没直接在他手下干过,但我感觉得出他为人做事的实在,没有那种虚头巴脑的成分。最近两年市政府出台的政策,真真切切地惠及普通百姓,特别是我们达岚这种资源匮乏、交通不便的大镇。治山改水,建水库护水源,达岚流向汲水河的水质明显变好。如果不是于市长下的死命令,那三家水泥厂和四家皮革厂怎么搬迁得了?”欧阳莹也接上说:“于市长这两年对我们教育也很支持,我们学校前年新建了两幢教学楼,听说市里补助了一半以上。”
跃鱼水泥有限公司董事长马奔突然冒出一句:“于市长抓工作还真狠,我的水泥厂,硬是装了减排装置和废水回收管道,花了我几百万啊。如果真有这事,有些人要额手称庆了吧。”众人愣了一下,觉得话里有话,等他的下文。马奔过了好一会儿,一口喝干杯中酒,说:“于市长来之前,黄岭市在赤峪的大小建筑工程公司几乎包揽了赤峪市政府一半多的投资项目。自于市长上任,这种局面便被打破,建筑公司一下子机会均等。黄岭市在赤峪的建筑承包商收益大减,单书记已多次遭家乡人的诘难。那里面可有他老婆亲弟弟办的公司,他能不着急吗?我还听说一个重要消息,这次换届,上面正在考虑把他调到省人大任副主任,由于市长接任市委书记。如果是这样,那岂不是要了黄岭市在赤峪的建筑土豪们的命?我是供应水泥的,没少和那些土豪来往,那都是些什么人我心里清楚。”贾叶扶不紧不慢地冒出一句:“越说越没边了,没有证据的事少说,这话也只能在这里说,出了门赶紧忘掉。”左山却一笑,说道:“这种下结论的话确实不宜说,大变之下,看谁收风景,然后听公论。”
马奔还要辩解,林小田的手机突然响了,他赶紧接听:“曾处吗?周六还加班?什么?好,知道了,我马上报告包市长。”挂了电话,林小田苍白的小圆脸开始涨红起来。他定了定神,起身绕到包若谷身边,俯下身子说:“市委办综合处曾寅处长通知,在家常委下午三点钟在市委常委会会议室参加紧急会议。”曾寅是单书记的贴身秘书,和包若谷之前在省里干的几乎是一样的活,工作上二人也没少交流,常委会由他通知,那是特例。包若谷甚是不解,听后只是点点头。他不喜欢喝酒吃饭时间过长,举起酒杯和侯坤、贾叶扶碰了一下杯,说:“感谢盛情款待,还望多多支持啊。”
一行人吃完饭走出餐厅,包若谷和他们热烈握手、告别,最后,同两位守在门口的工人也握了握手。由于距离下午三点钟还有近两个小时,赶回赤峪只需四十分钟,贾叶扶有心与包副市长加深交往,便提出请他在公司招待所稍作休息再回。正好包若谷也有意和贾叶扶再深入交流,以便了解更多实情,于是欣然答应。侯坤因需安排应变事宜,只得先赶回县城。包若谷握着他的手说:“事出突然,下午要开常委会,必须赶回,麻烦您替我向周滨副书记和其他党代表道歉,实在是迫不得已,只好推迟到下周了。”侯坤自然一口应承。
这里名义上是公司招待所,其实不逊五星级高档宾馆,几个主客房是按总统套房的标准装修的。贾叶扶陪包若谷走进一间主客房,在外间客厅松软的沙发上坐下。林小田和佟一青去了另外的房间。
随即进来一位身材修长的年轻姑娘,瓜子脸,大眼睛,直鼻小嘴,皮肤白皙细腻,深蓝职业装下是凹凸有致的曲线。包若谷一见之下不禁大吃一惊,竟然是她!天哪,说天地太大,同住一个城市的人几十年碰不上一回;说天地太小,曾经是那么遥远的人,忽然间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不期而遇。
那女子是焦雨霁,几年前还是北京某大学的学生。包若谷是省委书记的秘书,到京后,领导参加一些活动时,他不便相随,无所事事,便与在京的同学、朋友相约聚餐。一位关系特近的同学知道他当时刚离婚,便想帮他梅开二度,带了焦雨霁来与他相识,希望玉成好事。包若谷自然不好拒绝,更何况焦雨霁对男性有着超强的吸引力。焦雨霁听说包若谷是省委书记的秘书,那无疑是心目中的英雄人物,一见之下,倾心相许。此后,包若谷还真把这女孩放在了心上,几次去北京,都想方设法与焦雨霁相会,大有欲订终身之势。然而,两人都不肯先开口,慢慢地由热转凉,就没了下文。包若谷以为焦雨霁不肯说出愿嫁他为妻,是嫌他离异过,且年龄相差悬殊。后来,他偶去北京,焦雨霁竟因故未再赴约,他担任办公厅副主任后,几乎就没去过北京,一晃两年过去,两人再无联系,最后,他竟连她毕业后去了哪里也忘了关心。直至娶了现任老婆,包若谷以为焦雨霁这一页已彻底翻过了。
焦雨霁似乎早已知道今天的服务对象是包若谷,那份镇定从容、安之若素不是临时可以装得出来的。她在背对着贾叶扶的瞬间,巧妙地给包若谷使了个眼色,那意思分明告诫他不可在此相认。包若谷自然不傻,相认麻烦太大,岂可造次?
他看着她揭开茶杯盖,看着她纤细的手指放茶叶,看着她缓缓地往杯里注水,最关键的是从她身上居然飘出淡淡的久违的茉莉花香。贾叶扶笑着介绍说:“这是我们公司的秘书焦雨霁,我出高价从沂安人才市场聘来的。”包若谷不禁笑了起来,觉得有点失态,赶紧掩饰道:“贾董事长身边真是美女如云啊。”贾叶扶也笑道:“食、色,人之性,此为圣人言,如吾辈人等,除了赚钱,也就这点爱好了。看美女如赏名画,品美女如尝佳肴。包市长如有雅兴,我也可以帮你培养培养。”包若谷知道这“培养”的含义,笑道:“身不由己,我哪有贾董事长这般福分啊。”贾叶扶便说:“每个人身上都有一条暗河,只是污染程度不同而已。条件都是靠创造的,自己创造不了,让别人来帮你创造也是创造。”
包若谷知道贾叶扶这是在拉拢自己。这个大企业的所有者,手里究竟握有多少资产一般人都不清楚,像包若谷这样的市级领导还必须与这样的资产所有者搞好关系,否则,贾叶扶把企业一搬迁,直接影响全市经济增速,也直接影响他这位分管领导的信誉和威望。为此,有不少领导干部与私营企业老板之间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称兄道弟,利益往来,有的甚至处于被企业主绑架的状态。包若谷从内心里痛恨这些丑恶现象,但表面上却必须随波逐流。他还不知道赤峪的水有多深,不知道汲水的水有多深,更不知道这位贾叶扶的水有多深,不能贸然涉足是肯定的,但断然拒绝贾叶扶肯定也是错误的。于是他哈哈一笑道:“贾董事长刚才说愿意扶我,现在又说培养我,您所做的自然是为我好,我发自内心感激,非常愿意做您的学生,老师能为我创造条件,我当然求之不得啊。”
贾叶扶是什么人?聪明绝顶,自然理解包若谷的话意。看焦雨霁茶已泡好,他挥挥手,示意她先出去。焦雨霁扭着屁股走出房间,趁回头之机,向包若谷飞了个颇含深意的媚眼,随手把门带上。包若谷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真是人间尤物。”贾叶扶哈哈一笑说:“包市长若看得上,那也是她的福分啊。”
包若谷知道这个话题着墨已够,便转而诚恳地说道:“贾董事长是省人大代表,对赤峪市方方面面洞若观火,我是初来乍到,还望贾董不吝赐教,扶我一把。”贾叶扶听了这话,也就收起刚才的玩笑态度,正经说道:“赐教谈不上,李书记调走前对我这里很是关照,你是他的秘书,我没有理由不扶你。”
有了这些话做铺垫,两人的关系立刻近了许多。包若谷便顺着贾叶扶的意说:“谢谢您。我眼前最看不明白的是于天勤市长的死,刚才席间有些人的话好像有别的内涵。您能帮我分析一下其中隐情吗?”贾叶扶听了这话,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问:“您中午不打算休息吗?”包若谷才四十多岁,中午休息对他并不要紧,于是说:“为求真经,何惜一眠啊!”
贾叶扶便对包若谷说:“好,那我中午也只好放弃休息,陪你聊聊了。”包若谷还要说感谢的话,贾叶扶用手势制止了他,说,“你在省里当秘书时最不熟悉的,大概就是赤峪市。李书记两次来赤峪都不见你陪在他身边,其实你即使来了,也未必能了解此处的官场内幕。于天勤市长的死是偶然的,但包含着必然性,今天不被毒死,保不住明天就被砸死。”
包若谷用吃惊的眼神看着贾叶扶。贾叶扶没说错,给省委李书记当了四年秘书、一年办公厅副主任,赤峪市是他最不熟悉的。他对这里关注最少,因为他觉得赤峪的市委书记单玄明是省长孙达文那条线上的人,除非和省委李书记一起来赤峪,他一般是不会在李书记在位时独自来赤峪的。不仅如此,就是与单玄明的交往也严格局限于工作范围,绝不越雷池半步。他之所以被安排到赤峪市来,是因为他在担任省委办公厅副主任时,新来的省委常委、秘书长许佳银在常委会上提议,让他担任赤峪市委副书记。省委书记赵荣飞新来,大概不好说反对的话,就同意了。省委副书记夏中和找他谈话时,他提出要做些有担当的政府实际工作,就改任了常委、副市长。
贾叶扶没有顾及包若谷的表情,继续自己的话:“先说于市长之死吧。于市长喜欢吃黄鱼,尤其喜欢吃野生大黄鱼下面条,这个饮食习惯似乎赤峪市很多人都知道。沂安是个滨海城市,不像赤峪市只一个吻海县靠海,所以,于市长每次回沂安休息,家里保姆都尽量做野生大黄鱼海鲜面当早餐。今天早上于市长吃的依然是野生大黄鱼海鲜面。据保姆说,她早上去菜市场,路经敲更弄时,遇见一个老头拎着一条野生大黄鱼迎面向她叫卖,那鱼看上去鳞片整齐光亮,特别新鲜,就像刚从海里捞上来的。卖鱼人说是凌晨刚刚在海里用小网捕的,有一斤半重,急于换钱。一问价,觉得也不贵,保姆便买了来,趁着新鲜,下了一锅海鲜面,于市长一家三口全吃了,保姆也吃了。结果,四人全部中毒,但除了于市长,其他三人经过抢救已经脱离了危险,保姆中毒最轻。于市长的夫人李青萍和女儿于珊瑚还在留院观察,保姆已经出院。据她说,她只吃了一碗面条,鱼全让市长一家吃,这是规矩,一直如此。夫人和女儿只吃鱼肉,于市长喜欢吃鱼子,所有鱼子几乎全是他吃的。后经医院配合公安查明,于市长死于河豚子中毒。你想,野生大黄鱼体内怎么会有河豚子?可以肯定,是有人将河豚子放入了野生大黄鱼体内,这显然是谋杀。但据保姆说,卖鱼人是在敲更弄向她卖的鱼,那地方据说是即将改造的城中村,周围没有监控摄像设备,根本无从查询卖鱼的老头。”
贾叶扶人在汲水,对发生在沂安的事居然了如指掌,宛若亲历。包若谷再次对他刮目相看,异常谦逊地诚心请教:“这会是什么人干的呢?于市长难道得罪过谁吗?”
贾叶扶继续说道:“于市长当然得罪过人。他在枫海市就已得罪过不少人,在赤峪市自然也得罪过人,只是被得罪的人有的在明里,有的在暗里,明的可查,暗的却无从查起。这一次之所以有人敢下此毒手,也是因为看准了于市长得罪的人太多,料想难以查实,或有足够的权力控制查实。内情恐怕不是一般地复杂,凶手究竟是谁,我可不敢妄加猜测。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于市长的存在威胁到了某人或某一团体的利益,于市长一死,某人或某个团体就可获得利益。”
包若谷越听越觉惊恐惶惑,一个私营企业主对市里主要领导之间的事情如此清楚,连身在其中的他也自愧不如。这是好事吗?如此的社会生态对区域发展有什么利弊?
当包若谷走进市委常委会会议室时,恰好下午三点差两分。令他惊奇的是,常委几乎全都到齐,书记的右侧还多坐了一个人——省委常委、组织部部长黎清丽。她一头短发,白皙的圆脸,弯月眉杏仁眼,鼻梁挺直,小嘴厚唇,四十四岁的人,看着就如三十几岁模样,典型的美人坯子。包若谷与这位部长是非常熟悉的,甚至熟悉得超乎寻常。在他进门的那一刻,两人目光相遇,都不易察觉地点一下头,算是互致问候。他立刻将目光移向单玄明,明确无误地表示出迟到的歉意,尽管不是真迟到。单玄明今年虚龄五十,头发灰白干枯,宽大的额头上已有三五道“公交线路”。他向包若谷一点头,说道:“若谷同志辛苦了,休息日还在走基层、进工厂,熟悉各方面情况,精神可嘉。”包若谷吃不准这种表扬的真实内涵,笑着谦恭地答道:“能力有限,勤以补拙。”然后在最后一个位子上坐下。这是规矩,他是最迟进常委的,前面所有人都比他早,在没有明确他任副书记时或新常委进来之前,他就是常委中最末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