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飞奔回到家里,江彬关上房间里的灯,将窗户也关上,拉上窗帘,在黑暗中端坐一会。待得房间静寂无声,自己也心平气和,这才扭开台灯,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拎起油画就抖了两下。
据周松柏说,如果他陷入某副画中无法逃逸,可以通过将画一抖来唤醒。可是,将画抖了好几次,周松柏仍未出现。
“难道周松柏没在这幅画中?”江彬非常疑惑,“还是这幅画不同寻常呢?”
他买下《沼泽地》的最初目的只是为了周松柏,他想知道为什么周松柏在这幅画的面前站了很久,这幅画是不是和周松柏失踪有关,虽然由于竞争者的意外出现,导致花的钱远远超出自己的心理价位,却也没太放在心上。后来听到画展的经理说起来似乎有点吞吞吐吐,这才稍微问得仔细了一点。
眼下,《沼泽地》就摆在了面前。画面上仅仅是一潭浊水,可以看到潮湿的土地和杂乱的草木,显得死气沉沉,很不引人注目。尤其奇怪的是,这幅画上虽然有繁茂的草木,却没有一丝绿色,无论是芦苇,还是杨树、无花果树,都呈现出浑浊的黄色来,让人感到格外的悲凉。不知道这黄色究竟是现实中的情景,还是画家眼中的景象?
江彬细看了一会,虽然有所疑虑,但仍觉得这幅作品很普通。他自知对画画并不是很有研究,远远比不上周松柏专业,自己的观察一定有不到位的地方,倒也没有急于下结论。他只是收回目光,重新坐回椅子上,闭目凝思。
过了一会儿,江彬蓦地心念一动,突然想起了素有“鬼才”之称的芥川龙之介的小说《沼泽地》来,这幅画,莫非是按照这篇小说来画的吗?
打开电脑,连上网络,很快找到了“沼泽地”的原文来,刚读上几句,江彬顿时倒吸一口凉气,自己重金购买的画,完全就是《沼泽地》小说中描述的画作来创作的!
可是,这幅画真有小说中所说的那么奇妙吗?
江彬半信半疑,毕竟小说中提到的那种玄妙境界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拙劣的模仿毫无意义。虽然同样的疯癫作家,同样的画名,同样的黄色都令人迷惑不解,但一个别有用心的模仿者也完全可以做到这点。
顾不得多想,江彬再次将目光移到了油画上,他竭力抛开脑中的杂念,将全身心都投入到小说中所提到的意境之中。
渐渐地,江彬仿佛灵魂出窍一般,失去了对时间、空间的认知。
他就像踏上了画中的沼泽地,前景中的泥土,是如此的精细,让他有一种强烈地想要踏上去的感觉,事实上,他也这么做了,突然扑哧一声,脚脖子就陷入了泥中,整个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往下滑去,江彬挥舞着双手,想要抓住什么东西来阻止自己的滑落,却没有抓到任何东西,眼看着自己就要被沼泽地吞没了。
“啊!”
江彬发出一声大叫,将自己拉回到现实世界中来。他左右四顾,自己仍然好好地站在家里,而《沼泽地》这幅画,也静静摊开在眼前的桌子上,没有任何异状。
感觉到心脏砰砰快速跳动着,江彬发现自己已经一身冷汗。
“真不简单!”江彬喃喃道,他点上一根烟,做了几个深呼吸,努力让自己沉静下来。到了这种地步,他也不知道究竟是这幅画本身具有某种震撼人心的魔力,还是之前周松柏的意外举动和《沼泽地》那篇小说给了自己太多心理暗示,让自己入魔了。
“入魔?”江彬蓦地心中一寒,难道周松柏被“沼泽地”吞没了?
江彬有些心烦意乱了。周松柏能够入画的天赋,加上这幅具有魔力的《沼泽地》,会发生什么呢?按理说周松柏是个有分寸的人,不会轻易置身险境的,可为什么他还要看这么久呢?
“这就是无名的艺术家——我们当中的一个人,牺牲了自己的生命,从人世间换到的惟一报偿!”
江彬突然想到小说中这句话,不由得心中一痛,同时也隐隐意识到,或许这就是周松柏久久站在这幅画面前的原因了。
正沉思间,突然传来门铃声。
江彬走出书房,打开可视电话,镜头外一个胖胖的中国年轻人努力微笑着,正是那个在拍卖会和自己竞拍的《沼泽地》的人。
江彬有些诧异地问道:“您好!”
“对不起,请问您是江彬先生吗?”
“是。”
“啊,真是太好了,我是从拍卖会经理那儿看到您的名片,这才知道您的地址,冒昧打扰,实在很不好意思。请问我能进来吗?”
“好吧。”江彬示意小区的门卫让年轻人进来。
对于这个竞拍者,江彬其实也很感兴趣,只是暂时没有时间去了解,现在既然找到自己,自然不会拒之门外。
不一会儿,年轻人已经来到江彬的别墅门前,江彬早已等在那里。
“您好!”面前的这个年轻人说着很不熟练地日语,深深地鞠了九十度的躬,依足了日本人的礼仪,“我叫简丹青,打扰到您非常抱歉。”
“您好!”江彬同样地鞠躬,然后微笑着用中文说道,“我叫江彬。”
“您是中国人?”简丹青惊喜地问道,马上换成了流利的普通话。
“我是在中国出生的,十五岁才随着母亲来到日本。”江彬轻描淡写道,关于自己的事情,他并不愿意多说什么。
“原来是这样,那真是太好了。”简丹青满面笑容地说道,“我很担心您不肯见我。”
江彬一边招呼简丹青进客厅坐下,一边倒茶道:“怎么会呢?如果你不来找我,我还会去找您呢。”
“对不起!”听到这句话,简丹青还没坐稳,马上就跳了起来,又是深深地鞠躬道,“拍卖会上给您添麻烦啦。”
“咱们都是中国人,不用那么客套,”江彬笑着摇摇头道,“再说拍卖会上各有所需,价高者得,谈不上谁给谁添麻烦。”
“对不起!我这里有个不情之请,请您一定要答应。”简丹青仍然深深鞠躬,不肯抬头。
“不情之请?”
“是,我想看看一下您拍卖到的那副《沼泽地》。”
“哦?看画是没有问题,但您不要再鞠躬了,”江彬笑道。
“您同意了,那太好了。”简丹青抬起头来,喜不自胜。
“不过,”江彬沉吟道,“您能告诉我,为什么会对这幅画这么感兴趣吗?”
简丹青恭敬地说道:“是,根据我所得到的消息,这幅画应该是我堂叔,叫做简易行的遗作,我特地从名古屋赶过来,就是为了这幅画。”
“原来是这样。”江彬点点头,不再多问,径直从书房将《沼泽地》取了出来,在圆桌上摊开来,自己则侧身退在一旁,端起了茶杯慢慢品茗起来。
简丹青丝毫也顾不上客气,迅速地扑在《沼泽地》面前,看了第一眼,双手便不住地颤抖,眼睛也红了。
江彬小心翼翼地问道:“这是你堂叔的遗作?”
简丹青激动地说道:“没错,我能肯定。”
“你怎么确认呢?”江彬奇道,“我听画展的经理说,这幅画似乎已经找不到作者了。”
“是这样子的,”简丹青大点其头道,“我堂叔过世已有多年,他的遗作都流失出去,我也是靠着一份画作目录和画作照片才找到些线索。”
“哦。”
“对,照片我还带来了几张,”简丹青手忙脚乱地从自己携带的黑皮包里拿出两张印刷品来,“其中一张就是这幅《沼泽地》,和您这幅画一模一样。”
江彬接过照片,仔细查看,对比面前的这幅《沼泽地》的风格和细节,果然是一模一样。
“堂叔其实还有一些其他作品,可惜我都找不到了。对了,我这里还带了一张《断桥》的照片。”简丹青自顾自说道。
“《断桥》?”江彬心中一震。
“是,江兄可以看看。”简丹青将《断桥》的照片交到江彬手上。
乍一看《断桥》这幅画,江彬心中剧震,右手一抖,竟把握不住,茶杯从手中滑落,砸在地上,发出一声轻响,打得粉碎。
江彬急忙望向简丹青,却见简丹青面无异色,似乎没有意识到江彬对《断桥》的敏感,这才安心下来。
“水太烫了,一下子没注意。”江彬轻笑一声,将此事轻轻揭过。
“嗯。”简丹青不以为意,继续叹道,“我这位堂叔是天才少年,二十多岁就获得过多次国际大奖,但性格张扬,桀骜不逊,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加上身为在日本的中国人本来就受人歧视,一不小心就得罪了某个大人物,被抓住了一个把柄,遭到多方打压,几乎被逼入绝路。简易行从此一蹶不振,发誓不再作画,人也变得疯疯癫癫,亲人也不免嫌弃。三十多年后,一头白发的堂叔才重拾画板,本来亲人们还颇有期待,但堂叔的画作却不再有年轻时的灵气,早已泯然于众人,很是让人大失所望。堂叔死后,他晚年所作的十几副画早已流落出去。对于这件事情,我深以为憾,有心收集堂叔的遗作,这次听到《沼泽地》拍卖,特地赶来,却因为财力不济而失之交臂,实在可惜。不过江兄肯以重金购买,必然是在画中有所得,不愧为堂叔知己,倒也算是相得益彰。”
听得简丹青这番介绍,江彬微笑以对,接过《断桥》的照片仔仔细细看了一会,心中大骇不已。画中的每一个细节,他都熟悉万分。没错,这就是那幅使他家破人亡,让他毕生以复仇为使命的《断桥》了。
他知道《断桥》是天赋异能之画,凡雨天,画中许仙就展开伞,凡晴天则收拢伞。但他绝没料到,“断桥”的作者,居然也是也是《沼泽地》的作者。
江彬知道,周松柏第一次天赋觉醒,正是因为《断桥》。但与周松柏失踪有密切关系的《沼泽地》,居然也是这位画家的杰作,这就不免令人深思了。
“堂叔之知己夸奖,实在是惭愧得很,”江彬找了个椅子坐下,趁机理清一下思路,随口说道,“我不过是收入颇丰,又恰逢和兄台争执起来,不免意气用事,倒是以钱压人了。”
“江兄不必客气,收集堂叔画作之事,我只是一厢情愿,实际做起来却也力不从心,”简丹青摆摆手,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神色有些黯然,“经过今日之事,我倒也有所觉悟,与其将堂叔的画作留在我手中,倒不如给江兄这样懂画的人。”
“哦?”江彬听到简丹青颇为感慨,又似乎话里有话,不由得问道。
简丹青说道:“其实我家中还藏有一幅堂叔的原作,不知江兄是否感兴趣?”
“什么!你还有一幅?”江彬本来心不在焉,突闻此言,豁然站起。
“是,我家还藏有一幅堂叔原作,名叫《九天飞瀑图》,本来打算传给后人做个念想,不过现在——”简丹青摇头叹道,“如果江兄感兴趣的话,不妨随我去看一看?”
“当然有兴趣!”江彬微一思索,马上答应下来。
《断桥》与自己和周松柏都有渊源,而《沼泽地》又是周松柏失踪的关键所在,那么画家本人就很值得关注了,只是正苦于无法解开画中奥秘,但眼下能够看到画家的另一幅作品,又多了一份借鉴,自然不能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