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曼倩《答客難》

《文選》以此文與揚子云《解嘲》、班孟堅《答賓戲》同列一類,謂之設論。其實古人文字設爲主客之辭者甚多,亦可入論辨類也。韓退之《進學解》,原出於此,然此三篇,皆歸於守正之義,退之則一味牢騷矣。


客難東方朔曰:“蘇秦、張儀,一當萬乘之主,而都卿相之位,澤及後世。今子大夫修先王之術,慕聖人之義,諷誦《詩》、《書》百家之言,不可勝數;著於竹帛,唇腐齒落,服膺而不釋。好學樂道之效,明白甚矣。自以智能海内無雙,則可謂博聞辯智矣。然悉力盡忠以事聖帝,曠日持久,官不過侍郎,位不過執戟,意者尚有遺行邪?同胞之徒,無所容居,其故何也?”

東方先生喟然長息,仰而應之曰:“是固非子之所能備。彼一時也,此一時也,豈可同哉?夫蘇秦、張儀之時,周室大壞,諸侯不朝,力政争權,相禽以兵,并爲十二國,未有雌雄,得士者强,失士者亡,故談説行焉。身處尊位,珍寶充内,外有廪倉,澤及後世,子孫長享。今則不然。聖帝流德,天下震懾,諸侯賓服,連四海之外以爲帶,安於覆盂。天下平均,合爲一家。動發舉事,猶運之掌。賢不肖何以異哉?遵天之道,順地之理,物無不得其所。故綏之則安,動之則苦;尊之則爲將,卑之則爲虜;抗之則在青雲之上,抑之則在深泉之下;用之則爲虎,不用則爲鼠。雖欲盡節效情,安知前後?夫天地之大,士民之衆,竭精談説,並進輻湊者不可勝數。悉力募之,困於衣食,或失門户。使蘇秦、張儀與僕並生於今之世,曾不得掌故,安敢望常侍郎乎?傳曰:‘天下無害災,雖有聖人,無所施才;上下和同,雖有賢者,無所立功。’故曰時異事異。

“雖然,安可以不務修身乎哉?《詩》曰:‘鼓鐘於宫,聲聞於外。’‘鶴鳴於九皋,聲聞於天。’苟能修身,何患不榮?太公體行仁義,七十有二,乃設用於文、武,得信厥説;封於齊,七百歲而不絶。此士所以日夜孳孳,修學敏行而不敢怠也。辟若鶺鴒,飛且鳴矣。傳曰:‘天不爲人之惡寒而輟其冬,地不爲人之惡險而輟其廣,君子不爲小人之匈匈而易其行。天有常度,地有常形,君子有常行。君子道其常,小人計其功。《詩》云:“禮義之不愆,何卹人之言?”’故曰:‘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冕而前旒,所以蔽明;黈纊充耳,所以塞聰。’明有所不見,聰有所不聞。舉大德,赦小過,無求備於一人之義也。‘枉而直之,使自得之;優而柔之,使自求之;揆而度之,使自索之。’蓋聖人之教化如此,欲其自得之。自得之,則敏且廣矣。

“今世之處士,魁然無徒,廓然獨居。上觀許由,下察接輿,計同范蠡,忠合子胥,天下和平,與義相扶,寡偶少徒,固其宜也。子何疑於予哉?若夫燕之用樂毅,秦之任李斯,酈食其之下齊,説行如流,曲從如環;所欲必得,功若丘山,海内定,國家安:是遇其時也。子又何怪之邪?

“語曰:以管窺天,以蠡測海,以莛撞鐘。豈能通其條貫,考其文理,發其音聲哉?由是觀之,譬猶鼱鼩之襲狗,孤豚之咋虎,至則靡耳,何功之有?今以下愚而非處士,雖欲勿困,固不得已。此適足以明其不知權變,而終惑於大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