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所思不远:清代诗词家生平品述(知趣丛书)
- 李让眉
- 3844字
- 2021-05-27 15:56:05
陈维崧的栀子花影
转眼间刘若英的《后来》已唱了二十年,许多曾跟着哼歌的少年少女,如今也渐到了能回想沧桑的年纪。
那该是一首能写入时代记忆的歌了,虽然我初听时也没觉得歌词有多么好——我只单爱歌中“栀子花白花瓣,落在我蓝色百褶裙上”一句,它为“有些人一旦错过就不再”的急切作出了突然的折冲,回忆循着栀子花婉转归来,便别可生出一份幽微轻叹的声动。
落在裙子上的为何是栀子花,写词人当是有其本据的。唐诗有“栀子同心好赠人”说,栀子六瓣,于花心周遭交错对称,绝无落单,且花未落便先生果,交瓣回护,有同心结子的好意头,故而热恋男女,常爱以栀子互赠,以表相悦合好的期许。
三百年余前的某个夜晚,年过五十的陈维崧就曾久久不寐,徘徊空庭,在一树栀子花下填了一首《暗香》。
拜龙榆生选本对他豪词的偏爱所赐,迦陵情词远未若其势大力沉的咏史词出名——更因水绘园一段男风情事太过出名,大多数现代人对他的感情也就失去了了解欲:至少我自身在通读迦陵词前因为这样的误导,观感取舍上是有些定式的,是以这次重翻陈集,反倒对他一些婉转的艳词印象较深。
这首《暗香》入境极快,首句如敲石见火,将万顷混沌集于一点通明,人意遂如创世般带着莹白的光晕破萼而生。花开而香影飘浮,便容回忆弥漫而来,经历一场虚化幻变,再凝结到少女含笑欲摘的栀子花上。过片对焦花露,换回今日,镜头摇摆之下见得物是人非,随之引出话外音:“提起同心两字,人正隔、银墙千尺。”有了这样的一句交代,最终从镜头后深处一只手,将花挼碎抛掷,当也就顺理成章了。
陈维崧作词下笔素来精准,其所长固不在摇曳,而在细目雕琢和调焦速度。他能迅速在海雾中建起一片蜃楼,也能转瞬平地掀起巨浪,将之淹没击碎,不留片迹——相较视之,与他齐名的朱彝尊则要温厚却也谨慎得多。同样的迷楼幻景,朱最多只会在词末留下一段带着海气的箫声:疑云虽起而不揭,便不必独当现实中的孤寒。或是因陈曾拥有的爱重较朱氏要多太多,也清明太多的缘故,同经受挫,陈维崧便要多几分中夜揭痂的胆气。
栀子花便是我通读过迦陵词后很难不注意到的一道伤疤。
《暗香》中的女子在三十年前挽起罗袂,亭亭摘下了一朵栀子花,在花畔留下了一角裙痕鞋迹后,终嫁他人,不复能望见。这点痛楚的刺痕,倒令我对这点栀子花香生出几分惦念来。
第二次见到这丛栀子时,是翻到了他写“巷口见磨镜者”的《水龙吟》。
这篇词里比上一首更明确地点出了这树栀子的位置——一户人家的正堂后中门之畔。正是隔着如此香气花影,作者方能看到门内的小丫鬟正含羞捧着镜子盈盈而立,也方能在这掩映里,对不曾露面的对镜小姐生起相思来。
街市的货声往往是最牵游子心思的。青木正儿写北京曾谓“种种叫卖之声,有如老生,有如净;有快板,有慢板,收废纸的一声‘换洋取灯儿’,有如老旦的哀切,深夜叫卖饽饽的长腔使馋鬼们几欲断肠”,而通常不叫卖的磨镜者用刮刀击打磨镜砖的、“琅然娇脆”的声音,便如一段思乡戏中的锣鼓点了,而倘使这乡思还指向了初恋,这眷恋下自然便更多了几分温柔。
古时女子深闺无聊,所闻所待,实则也不过便是这样遥远的市声。若说磨镜子尚不是太日常的需求,那词次句的卖花声倒是不可或缺的装点:每到春末,女郎们总好买些茉莉花或白玉兰别在衣襟上,倘卖花郎处有晚香玉或玉簪花,亦是颇佳的选择。
“七个须、八个瓣儿的晚玉兰来——大朵”,“玉兰花儿来,茉莉花儿来,玉簪棒儿来,香蓉花儿来,叫唧嘹儿!”这是我们北京的叫法儿,他江南当然也有江南的音声。
就在这样糅着乡音的卖花声里,长日闭居的女孩子也便好闻声心动,或叫小婢去门前挑拣,或者索性将卖花的小女孩子唤来中庭,好于中门畔亲加细瞧,自此在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约束里,暂能领略到探一探头的清新。
这首《水龙吟》的视角很特殊,先从磨镜人的敲打声牵入,引起一片卖花的唤响,随后方才继以大宅院几重门的次第摇入:侧门的兽环,中门的栀子,随后止于小婢手中捧起的圆镜,全词过半,竟未有片语涉及真正的女主人公。
下片镜子来到磨镜人手中,作者在旁细看他打磨。“红绵揩罢,扑将紫粉,洗他空翠”,陈维崧不写意中人,却把磨镜子的流程写得极是细致。红色的棉布擦净,再用“白矾、水银、白铁、鹿角灰”调制的紫色磨镜粉细细研磨,最终洗净,光亮如新,而正在这注视中,他才能把魂目寄托在镜上,想象起佳人取回铜镜后的心喜。
及至此处,缠绵已极,最终篇尾却神龙一摆,揭开全盘:原来从兽环小响开始,梦境就已经开始了今昔的交叠。
叫卖是真,捧镜是幻。磨镜是真(但磨的并不是当年的镜子),开镜是幻。
伊人已嫁,而陈维崧此时看磨镜人磨着别人的镜子,心中所隐隐期待的,也无外是当年嫁人时她能有一霎对旧时情事的思量,而今年对镜时,又能唤起一霎对嫁时心绪的惆怅而已。
这女孩子究竟是谁,与陈维崧如何相识已难索据。依文本里的时间线粗略推断,二人相识应在陈维崧十余岁的年纪。他进不了女孩家的二门,对方自然也出不来。我们能在词中看到的,只有陈维崧一次次张看的、那不知在谁家堂后中门畔的一树栀子花。
在一片带着模糊香气的相思里,对这段情事更真切些的描述可以推溯到一首《十二时慢》——词牌选得很见心思,除了“一日思君十二时”外,它又有个别名,叫《忆少年》。
词下小题点作“偶忆”二字,结合开篇几句交代,自知是早春雨日无聊思及往事而作。然在这一个偶然里,陈维崧回忆起的故事却委实不少。
“元夜迷藏,禊日秋千”——元夜上巳,看灯踏青,便几乎已涵括了一个良家闺秀能够出门的所有契机。不知二人的初见是否一如《大明宫词》里小太平和薛绍那般追逐寻找,故有迷藏之说。但从词中我们不难见到,相识之后的这对少男少女曾有过一段极短暂又极快乐的时光。
参见元稹“看着墙西日又沉,步廊回合戟门深”,乃至到“戟门嬉戏”一句,实已生出侯门似海的一点悲哀预影。此后上结收束,“烟花轶记”四字陡然而出,便瞬间将前头一切少艾情事,都无情地打上了易谢不常的印记。
陈维崧与储氏的婚约是幼时便由祖父定下了的,而自“戟门”之谓亦不难得知,他所钟情的这女孩家世亦高,绝不可能屈而为妾。于是这点相思,必然最终要走到有缘无分去。“帘畔分钗,屏间惜曲,无限恹恹意”,这是词中二人最后的一回对面,而到“海棠月上,夜深谁放花睡”,便已全然成了不能相见时的猜测惦念(反用东坡“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易见少年深夜不眠,遥望绣楼时却只见烛灭星沉,转益自伤了)。
夜色将时间重新粘连衔接,数年后,国破,家亡,人散。陈维崧弃去功名,飘零异乡,与妻子亦一岁每不得一见,在这样的景境下,连回忆也成了难堪的事。
但他没有避讳这点难堪,而是依旧写下了这个故事的结局:“昨岁铜街,记曾一见,隐隐卓金车子。恰柳花如梦,又早香轮过矣。”最潦倒的时候,他在街上重见到了这个已经嫁人的女孩坐在香车里对面而去。春暖风飘,车未稍停,栀子花影下的那些期待辉想,转眼一梦而散。
这个镜头如此有冲击力,不独陈维崧,也曾在此前和此后许多才子的梦里不断重放。写到极处的,我以为还有一首王国维的《蝶恋花》。
王国维梦里的女郎比陈维崧的栀子女孩表现得更有些情分——怜他新来消瘦,昔日情人居然在大街上掀起车帘相询,但即便如此,二人最终依旧是见过便罢,“陌上轻雷听渐隐”,“人间只有相思分”。即使在自己构筑的梦中,词人也不敢奢求一个更好的结局。
四十三岁那年一个下雨的元夜,陈维崧又有词《烛影摇红》提起这段重逢与重别:“叹如今、事随年退。藕花裙子,红漆车儿,抛人十载。”依此年月推算,二人最后在街上偶遇时,陈维崧三十三岁——正当父亲陈贞慧离世,他失去依靠,准备赴水绘园投奔冒襄的时光。
在那里,他会遇到十五岁的男伶徐紫云,并留下一段缠绵的断袖情名。至于少年时代栀子花香里的“藕花裙子”,最终也便只能随着那“红漆车儿”消失在历史中了。
那时,女孩家中门畔的栀子或许还在烂漫开放,而旁人家一株偶被濒老的陈维崧醉里看到的栀子树就没那么好运了。
“醉摇栀子树。是郁金、堂后西偏路。谁知道、三生杜牧,前度刘郎,重来还到听歌处”。在醉梦中,他终于触到了记忆里的那株栀子树,把摇枝干,仿佛握着意中人的肩膀。
但自然,虽然门内看去仿佛仍是“郁金堂后西偏路”(用义山家状以方位,绝合),但通向的地方,却早已再不是那个“盘龙暗捧”,送还新镜的绣楼。
有些人,一旦错过就不再。这段朦胧的影事,或者也就只能用这句已经有些滥俗的歌词,才足以收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