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家的公子——陈维崧

儿时看《神雕侠侣》,对郭襄金钗换酒那一节印象很深——郭芙说钗头一颗明珠便值百来两银,可襄儿兴致来了,却肯随手拔下作抵十两,以换得十斤酒二十斤羊肉与众人同食,看罢只觉人间至性,概莫如是。

及至大些,我在元稹的“泥他沽酒拔金钗”又见着了金钗换酒的景境,只换成了丈夫贪酒,乃去求妻子拔金钗沽来。有了二人互动,豪爽之外便添了一层温馨,但为前句“顾我无衣搜荩箧”,相较郭襄的挥手不吝,也难免又誊出了一层窘迫。

而前阵子翻到陈维崧的《赠孺人储氏行略》,我又瞧见了一只钗子。陈维崧说他回家时付不起船钱,急切之下,常常不得不“归而拔妻头上钗以偿艓子钱也”。以此间仓促狼狈来追印前面那两只金钗,便让人不得不心酸了。

看一件物事在文人手中从美学意义跌入生活需求,读书最残忍事盖莫过此。

陈维崧是清初词家里面目最分明的一位。与他齐名的朱彝尊、曹贞吉等人虽也端丽多能,去来无方,但力势总是裹在宽长翩飞的襟袍底下的,虽令人惊羡,却终究如隔水随鱼,难著追写。而陈维崧的词作却大多挽着袖子,一身短打,读之如山中遇虎,筋节肌肉之力彰然可见,令人不自觉便要提起十二分的警醒相与周旋。

作为一代名家,陈之壮词得辛神质已见十之六七,在龙榆生的近三百年选本中看去,只觉其赳赳一身横练,但是,与行伍出身、文武双致的辛弃疾不同,陈维崧的家世却是清初诸多作手中最为清贵的一位,细溯从来,原也是当得一句“公子家的公子”的。

战国以降,史上便常有以四公子断代之议,只序第距今愈近,良莠却愈见参差。

如论人品高洁,好客风流,最得战国公子相的,或便要推明末的陈、冒、侯、方四公子了。而其中年纪最大的陈贞慧,便是陈维崧的父亲。

陈氏自南宋名儒陈傅良始迁入宜兴,因古陈国建于安徽亳县,遂自定村名为亳村,世代聚居,及至明末,开枝散叶,已成一方大姓。欲说亳村的陈维崧,上追至陈贞慧或还嫌不够,当从其祖父陈于廷说起才更加稳当些。

虽人丁不稠,最盛不过一千五六之数,但亳村士风颇盛,文气久萦。自北宋天圣二年(1024)而至清末,亳村出有进士五十余,举人八十余,更得一名状元,一名解元。陈于廷便是这煊赫名录上的一位。老人万历二十三年(1595)中得进士,历任三县知县后擢为御史,曾出巡山西、江西、山东三省。明代的巡按御史虽然秩不过七品,但因“代天巡方”,却是极具权威的。陈是朝堂上出了名的硬骨头,曾被《东林点将录》列为“天慧星拼命三郎”,巡按往来,均直切积弊,素有能臣之名,且不欺不媚,不挫不屈,名声既响,遭嫉自便不免。

天启朝魏党当权后,对陈于廷常多忌惮,拉拢利诱不得,便施报复。几经周旋,尘埃遂定——陈于廷与杨涟、左光斗一起被斥为民。却幸其早早落势被黜离京,倒反未如杨、左二人遭逢大难,最终保全了性命。

及后崇祯朝魏党既罢,陈于廷遂重拜南京右都御史,不久迁左都御史,复加太子少保,官至从一品之高位。虽得拔擢,老人却旧持故我,因不肯附帝议言官罪,先后五不奉召,最终落得削籍再度还乡的结局——一生起落之大,官场中亦不常见。

陈维崧是陈于廷第四子陈贞慧的长子,生于天启五年(1625)。

他出生恰值陈于廷岁逢花甲。虽已不是陈家第一个孙辈,但因生在祖父被阉党发落回乡的闲适时光,自母娠至降世,均为老人亲见,故而自然要较其他第三代多得些眷爱。

陈于廷为孙子取名维崧,取自《大雅·崧高》首句“崧高维岳,骏极于天。维岳降神,生甫及申”,分量极重,复与后来表字“其年”相照,便更易见陈于廷那份家国永固的愿心。

陈维崧少年时代便是在亳村的老宅子里度过的。从一些残存的章句里,我大概能看到这座老宅分为数进,正堂之后有“丹阁飞起”,是陈家与文朋结社联咏之所,名唤远阁。

登上远阁,隔山烟草露跂望,则东湖宛然能见。阁下玉栏分引,有月榭临于小池之上,各房于墨花帘隙年年逢迎燕子往来,画檐雕梁也便多了一重温存。

父亲陈贞慧的读书楼安置在正堂后的二进楼左侧,因窗子正对两株文杏树,便名之为文杏斋——或意在与王维辋川的文杏馆遥应。陈维崧极爱这两株文杏,很多年后,他因乡里欺凌不得不赁屋别居,还特地择了叔祖陈于泰家一户有杏花的宅子。他作《探春令》咏窗外杏花,谓“崇仁宅靠善和坊,旧雕阑都坏。问玉楼人醉今何处,只一树、花不在”,写到窗外存树而不花颇多感喟,当是忆起了父亲窗外的杏花天影。

从陈维崧的《文杏斋记》散淡的追述里,不难从一些莳花置木的细节看到主人的用心:陈贞慧在窗前垒石砌成对景,又牵来白山药、绿萼、丹桂各一本萦绕石上,宛然有蘅芜苑中乱石插天,薜荔交覆的情致。又于石下掘开小池,得于方寸之间收汇水木清华,便又补上了蘅所外沁芳水系的那一分灵气。

为恐秋冬上冻,草木凋零,陈氏父子还特地在石侧补种了蕉桐与枸杞。如此一来,冬窗读书眼乏抬头时,即使药藤萎谢,庭中依然有红葩朱实可娱人心目。

时序自迁,春秋不易,方寸之小庭间,正宜文人涵养丘壑。

在这间种着文杏树的小庭院里,陈维崧渐渐长大。不负祖父所望,他自小颖悟有捷才,“五六岁即能吟,吟即成句”,八九岁上则已“熟读史汉编”,对《史记》与《汉书》了如指掌。

他存世最早的一篇文章成于崇祯七年(1634)。依小注推循,这由来于祖父的一个动念。再度谪居回乡后,陈于廷追思往事,辗转托人依挚友杨涟生前容貌造了一幅画像。像成后,老人命陈维崧代自己为杨涟作一篇像赞——这一年,陈维崧十岁。

这幅画像连同像赞在陈家保存了三十余年,直到陈维崧四十三岁,落拓江湖时方才送还给杨涟的长孙杨苞。斯时杨苞已经时任清廷安徽广德知州数年,两个东林党的孙辈异代重见,对先人画像痛饮一场,共点了一出《党人碑》,追忆往昔,大哭大笑,直不知斯日何日。

这篇名为《杨忠烈公画像赞》的文章至今仍能在陈维崧的《湖海楼集》里找到,题下存其自按:“代大父少保公,时崧年方十岁。”就中不难见其昂然自许之意。

我特寻此文读了一过,虽不见奇丽,但笔法雄劲,叙事明白,也绝不似童子手笔:开篇“江河纬地,日月经天。谁其参之,曰维圣贤”,如横槊当胸,引而不发,继以“故剑虽嗟,遗簪莫惜。移宫一疏,列宗动魄”说移宫案,以“五侯辇下,七贵长安。二十四罪,宵人胆寒”说劾魏阉,也均精警峻切。及至篇末,由“应山桐城,留丹化碧。余独何人,须髯如雪”作为收束写故人喑恸,则沉响分明犹作。

这篇像赞里,陈维崧童蒙时期便修锻起的醇沛文气固然不掩,视其笔端纸背,陈于廷的影子却也不时闪见:十岁的孩童能把官场之事看得如此明白,自掖庭而至朝堂,人物关联指辨不爽,更有余力加以针砭,这样的胸襟眼界,当然少不了祖父燕居闲谈的默化之功。掩卷想来,一位曾直面阉党,气不稍沮的硬汉最终落得暮年失意,志怀不骋,而只能在乡里端居时与总角孙辈絮絮忆话平生,方之“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者实更令人心酸。

像赞作完不到一年,陈于廷感染了风疾,卧床不起。又逢是年凤阳皇陵被农民军焚毁,消息传来,老人叹愤交集,骤然离世。

这一年,曾与阉党相抗的东林三子已尽归尘土,而人间,山雨欲来。

大树既倾,当先追踵而来的是接连不断的家变。

父辈们论嫡论庶,起了分家异爨之争。而亳村久与陈氏并峙的周家(即崇祯朝新贵周延儒家)见其有隙,就势卷入其中,几将一家彻底拆散。于此参以《项脊轩志》中归有光所谓“诸父异爨,内外多置小门”,便知同为第三代,面临父辈分家的归氏淡语间隐痛之深:同源分流,人易世疏,在乡里宗亲的体系下,家族之争的酷烈往往并不亚于朝堂。

为了修补各方关系,父亲陈贞慧以“最小偏怜子”之身多方奔走,先寻宗亲长辈主掌大局,又数番让利,终将几位兄长劝和。然而陈家各房,究竟在这次纷争中伤了元气。

分户之后,陈维崧正式佐助父亲,自立门楣。

大凡早慧的少年,总更乐于与年长者交洽,而不肯以齿稚稍示弱相。或为自彰沉睿,或是为安父心,陈维崧十三四岁便留起了那部著名的络腮胡,得了个“陈髯”的外号。

大胡子常被小说家许给武勇莽夫,但生在世家公子的脸上,看似倒也不显得多么蛮鲁。陈贞慧的挚友吴应箕在《阳羡歌为陈其年作》中说“定生有子年十三,神明秀澈映秋潭。不知胸中何所似,下笔顷刻布云岚”,不难看出,纵然早早蓄须,这个大孩子依然是形容秀整、神采飞动的。

大部分男孩子在成长过程中须跨过一段“弑父娶母”的心理情结,但这种“否定之否定”当要建立在对父亲的原初崇拜上:在少年时代的陈维崧眼中,父亲亦本是人间一等一的人物。

“先君慕义比原尝”,陈贞慧俊爽倜傥,好受宾客,广交游。据陈维崧回忆,父亲某日遇一人以扇障日当街行走,错身之际觑见扇上题款,便立时辨出身份,定下结交。这样的细致与豪爽交映在同一人身上,本就极有魅力。

_“我家东楼极幽靓,千竿冷翠攒。晴床髹几蛮茧滑,竹风沸与歌声鏖。客堂春杪鼠姑放,千朵万朵争低高。”花树同春,竹林歌啸,鸿儒才子,往来不绝。虽然陈家已因分户而不似当初那般周阔,但慷慨容与如此,方是世家公子的气象。

诗中易见,四房分到的院落里除了文杏斋石藤树池的一进小院,更有一角潇湘馆样周以千竿修竹的东楼,隐天蔽日很是幽静;竹院外再一进是客堂,左右分置花树,庭前又植有牡丹(即诗中鼠姑),高低错落,热闹明丽,又有怡红院的气象。

园相即人意。以蘅、潇、怡三位参看,实则也不难见到陈贞慧知时用世、素情自处与交洽娱情的三面交融。

陈贞慧在这里曾以书生之身做了一件大事——这也是这位明末公子平生仅见的高光时刻。

这件事与《桃花扇》中的奸人阮大铖有关。

阮自崇祯二年(1629)以附从阉党被定逆案后避居白门,时移岁易,隐有抬头之势。他多方结纳权贵,一时令南京诸当事“上下其手,阴持其恫吓”,已颇能左右局势。此人颇多为恶,昔日左光斗之狱,初便为其构害魏大中所唆而始,后虽得叶向高暂保,但终成惨狱,故而陈贞慧等清流公子大都深恶其为人。

崇祯十一年(1638),陈贞慧的朋友吴应箕写下了一篇《留都防乱公揭》公讨阮大铖,是拼得身陷囹圄,也要将阮除去。事实证明,这请愿是对的——后来南明速败,与阮大铖对复社大肆报复,致使内耗过甚不无干系,更后降清,大节复挫,便更不如马士英了。

成文后,吴未急于发出,而是先来亳村与陈贞慧商议(他作《阳羡歌为陈其年作》夸赞陈维崧,便是在陈家小住那几日)。文章慷慨锋利,层次分明,陈贞慧看毕大赞之余,也提了一个意见:阮大铖是皇帝钦定的“逆案”,文中应将此二字特别点出,方能对依附者有所警醒。至于其他招摇撞骗、贪诈无忌种种,对于与阮氏沆瀣一气者,倒反是次节。吴应箕闻之很以为然,二人连夜在文杏斋灯下“随削一稿”,一篇公揭遂成定论。

此文一出,果然将阮大铖整治得狼狈无地,一时“士大夫素鲜廉耻者,亦裹足与绝”,乃至多年后阮与周延儒幕友饮酒时仍絮絮自语:“贞慧何人何状,必欲杀某?”对陈贞慧之记恨竟超过了起草公揭的吴应箕,可见“逆案”二字点铁化金之功,正证高门子弟眼光凌厉,出手即不空回之能了。

作为公子家的长子,陈维崧引人接物响快潇洒,亦不曾稍堕家门风致。

他十四岁以诗文名动乡里,十五岁以《昭君曲》得云间六子中李雯盛赞,被荐在陈子龙门下学诗,至十六岁上,他已是宜兴“秋水社”最稚的社员。侯方域赞他“东江族望多才俊,不及平原作赋年”,那自是说“陆机二十作文赋”亦不足与他相较了。

不过在父辈的视线之外,陈维崧其实也和寻常男孩子一样贪玩。

他说十来岁年纪上,自己“意钱、白打、弹棋、格舞、赌跳”种种杂戏,无不精通,学业闲时,常少不得与乡里的玩伴一起博戏,而每番若被家人,甚至弟弟的塾师看到,都少不得要挨一顿好骂,不待“头颈尽赤”不能了事。

在那些近乎自嘲的散忆里,我看去最觉会心可爱的,是这样一句话:“余时则肠肥脑满,著高屐于市上,作谢镇西鹆舞,意盖洋洋甚自得也。”谢镇西即谢安从兄谢尚,时谓姿容风流,善作“鹆舞”,俯仰屈伸,旁若无人。这样实则带着强烈模仿性质的“求不同”固然可谓是对东晋头巾气的沉迷追续,但我更愿意将它理解为在“被注视臆想”阶段的少年时代里,陈维崧张置起来的、一种只属于自我的精神结界。

在独立人格形成之前,每个大孩子都不得不通过不断地汲取和内化来宣示自己的独特。他们幼稚而自得,空乏却锋锐,但无论如何,没有这些令人追想尴尬的坐标,孩子便永不可能成长为大人。

世上没有真正老成的少年,即使天才如陈维崧,也不免如是。

倘时势不悖,走过茫然的少年时代,这个早早留起胡子的小孩前途或者不逊乃祖:他十三四岁写下的试帖功令文便曾教吴应箕击节盛赞,传诸文朋,科考一节,对他来说当不致有太大阻障。然而,与他往来的那些成年人虽不肯说,却大都哀戚地看在眼中:明廷的局势已逆他成长惨淡直下。陈家祖辈的荣光,恐将同千千万万的名门士子一般,终随时运而不复了。

陈维崧渐见脱颖的这三四年间,崇祯帝正在内忧外患中狼狈支绌:数年下,清军犯巨鹿杀宣大总督卢象升,入济南擒德王朱由枢,更于松山大破明军,东北颓势已见;李自成这边也已连下数州——攻陷河南时更将福王朱常洵剔肉与鹿肉同食,一时人心惶惶,中原形势亦危。只江南裹于软红尘深处,环护留都金陵,倒犹是笙歌鬓影,丽辞频翻,款款未成乱象。

陈家父子就尚在这偏安寸角,一边打听着局势消息,一边犹在有条不紊地治学应试,期许着如陈于廷般按部就班进入朝廷。

大凡自身天赋不弱的高官二代常易有些眼高手低,难能务实的弊病。盖其自小耳濡目染便俱是朝中大事,便不免将眼界挂在了父辈的冠带上,藉之生出自高的错觉,即所谓将平台错归为能力之谬。

家中镇日相过的人物诚然常属当代翘楚,但真能落入他们眼中的,却无外是这些人衣马轻肥的慵娴态度,与歌饮文筵上一些指东打西的本事——对于自小便得家风陶熏的子弟而言,拿握起这些姿态却并非难事。

倘无意功名,又有足够的经济基础能得倚自立,以二代们的府垣之高本已不难成就一代名士,但若心存家国,有意走出前辈的影子去经受一番锻砺,他们却每易受制于姿态,甫陷挫折,便沦不振,往往转以求隐自全身段——未必是惧畏担当,只因害怕狼狈。

他们总会隐隐存起“我与他们原不一样”的崖岸心地。而这心地,往往终会阻断他们的进取之路。

检视陈贞慧平生,虽遭逢季世,沦隐非战之罪,但实则依然逃不出这样的窠臼:他风度潇洒、喜聚善饮,品味雅逸,又颇多解颐妙语,自有天然的主人风致;兼之为人正直孝悌,却又不似乃父陈于廷顽硬不能稍以转圜,除却指点吴应箕力抗阮大铖那一回骨勇,也不曾真与人结起过太硬的梁子。

然这同时,他也便不免为交游所推,自视过高,致使才名稍不得彰,便以为大辱。而对读书人而言,最惨酷的磨折,自然便是科考。

十五岁这年,陈维崧随同父亲赴南京参加乡试。一时酒朋诗侣应见无数,在父亲的接引下,陈维崧结识了李雯、陈子龙,又正式拜吴应箕为师,修习文史。父子二人均是人才玉立,文采无匹,金陵一行占尽了风光。

然当年放榜,陈贞慧未得及第。

三年后再赴南京,又考,仍不第。陈贞慧引为大耻,一时心灰意冷,绝意功名,遂回到亳村,“誓墓不出,绝不与户外通”了。

这时陈家的景境实已大不如前,因陈贞慧不务生产,分户后便渐已入少出多,到归乡誓墓时,则已至“不足以供粥”的境况。

世家子弟花销仍全不节制,“喜宾客如故”,陈贞慧不但依旧时常呼朋引伴在东楼宴聚,还时常收容一些朋友在家中长住——“客或卒岁不去,或一客而居吾家者几至二三十年”[1],也委实令持家的妾室时氏颇为窘迫。文杏斋中的陈贞慧依旧镇日与朋辈高谈阔论,可虽名士巾袍如旧,内囊却已“尽上来了”。

岁月眇徂,陈家的香火仍在代际推承。十七岁这年,陈维崧娶了妻,妻子储氏是陈于廷三弟的外孙女,大他一岁。

在晚年回忆妻子的文章中,陈维崧说二人的这桩亲事是祖父在他们儿时便定下了的。储氏幼时随母归宁,祖父一眼看中她“明敏淑惠”,许谓“可为吾家妇”。

亲事定得很早,二人结亲却很是匆忙。十七岁上,陈维崧正自准备参加次年江阴的童生试,储氏也丧父不久,本打算缓一二年再成婚的。但当年陈母汤氏重病不起,屡发咳血,对丈夫陈贞慧说若一见冢妇,死亦瞑目,陈家方才匆匆张办起了喜事。

因本是冲喜,故而新妇刚刚过门,便立刻承担起了照顾婆婆的重任。陈维崧要备考攻书,储氏便自告奋勇代他日日守在汤氏榻前,凡有疴痒便代为搔抓,事事关怀极细,从未稍有懈怠。病榻上的汤氏常至哽咽:“三日新妇,犹生客也,顾孝我能如是哉?”

母亲病逝时,陈维崧正在澄江参加童生试,未及赶回。虽然那一次考试他一举夺得第一,也依然不能稍减自责——幸而储氏在家将一切打理得停停当当,才免去了陈家的措手不及。

丧事既了,作为陈家唯一成年的长子,陈维崧便在陈贞慧主掌下自立了门户,分得百亩田地。在这之后,妻子的好处才慢慢显见出来。

储氏的父亲在世时是一位太学生,因虑及女儿早早定了亲,乃长以贤妇准则相绳:储氏童蒙时便上过女塾,《孝经》《内则》都能熟记,持家一道也已早早随母学习。

女训之外,这位贤妇实则亦有些不肯轻露的才媛爱好。

陈维崧少年时书法不佳,他回忆说某次提笔时储氏曾打趣他:“君岂腕中有鬼?”他开玩笑回问:“若亦知古有簪花格耶?原来夫人是善书的么?”储氏便笑而不答了。后来还是陈维崧闲来在她的针线笸箩里看到几张残字纸,辨出是她闲抄的晚唐诗截句,方知妻子持家之外,原来却也通诗书,只是深知丈夫才情无匹,故而守拙不露而已。

储氏当还会下棋。陈维崧记得某年夏日露夜二人乘凉时,她曾试图与他闲谈弈道,可因丈夫对围棋一窍不通,兴致缺缺,她也便再不多口了。

在二人相处的大部分时间里,她更多只是殷勤地做好了一个当家主母的本分,柴米油盐,童仆衣食,无不安排得妥帖,得陈贞慧分得百亩田地后,种种账目细节,虽然丈夫并不在意,她却依然“月以十告,年以百告”,认真打理却从不自专。

大家冢妇并不易做。陈维崧回忆说,十八岁那年,储氏惦记公公陈贞慧的四十寿宴,生了长女刚满十天就挣扎着从城里的娘家冒雪连夜赶回了亳村。一位未出月子的产妇在后厨亲自打理食粮酒水,调教仆佣,接连两日至三更不倦,唯恐筵上有“酒醪水火之失宜”“肴蒸酼醢之失和”“持铛捧杓庐儿偷惰之不中法程”,令公公和丈夫失了面子。

然而即使这样,公公陈贞慧依然偶能寻出她的短处来:“当宾客满座时,所制鲑菜小不当意,辄谯诃随之。”这当是世家公子自小矜养太过的毛病了。

但无论如何,以正妻标准而言,储氏实已近乎完美。只是她的好处太过隐柔克制,而此时陈维崧少年飞扬,有太多的事情去关怀挂意,对妻子的妥帖和委屈也便只能潦草过心,尚全不能耐下意去体恤珍暖。

并且,时局也并未给这对少年夫妻太长的相安相处机会。

储氏生长女第二年,甲申国变。李自成入京,崇祯帝自缢煤山,不几日,清军入关,家国震动。随着福王朱由崧继位,南京自江浙环护下的温暖小处被迫拔立,成为首都。

钱穆说“文化集中的地区,每个人重现实,少想象,不会引生大理想”,这话发于他拒绝定都南京的论著,而回溯看来,实也算明末南京的写照。

弘光朝的成立迅速缓解了崇祯帝死讯带来的冲击,江南士子们心中怀了南宋偏安的追想,以为尚不至多么酷烈,包括陈贞慧自己,确证消息后虽也“大恸失声”,但除却向新朝廷为父亲请恤追封少保外,好像也并未做出多少实质的举动。

弘光朝对陈于廷的追赠或者曾令本已宣称绝意仕途的陈贞慧再次兴起了入朝效命的意愿,他在南京停留了五个多月,未必不是想趁改弦更张,以追拥随侍,徐图一展抱负,但究竟世家子弟豁不下抢椅子的身段。

马士英掌权后,阮大铖已早早依附再起,炙手可热,想起《公揭》一案,遂寻事端将还在找机会与朝廷搭线的陈贞慧扣押下了狱。

同案的另两位首倡者均在这一场扣押中死在狱里,陈贞慧对仕途方才升起的一线幻想乃于惧怖下瞬霎腾沫而空。换了新朝,不赏识他的人依然是不赏识,而曾与陈于廷有旧,能加抚恤的昔荫也须臾散尽。

他的筹码是浮动的,而短板却在骨血里:站在风投关口,人人以为自己能搏一回超额收益,这往往才是利空出世之时。

后来,还是长期寄居陈家的侯方域及时赶到南京,多方打点,送钱求人,才最终把陈贞慧从狱里捞出来。两位名门公子郁郁回到亳村,还未断定主意追取仕途还是再度誓墓,不多时家乡又乱:与陈家为难的不独散兵游勇,亦有朝中逢迎阮大铖而不断寻衅的官兵,陈贞慧遣家人四下避难,一时狼狈已极。陈维崧则携妻女跟着姑父徐荪短途出逃,亦难免惶惶不可终日。

又半年,清军屠扬州,下南京,短短一月,弘光帝在芜湖被执,再一月,剃发令下,四野哗然。亡国已经不再是道路上的消息,而切肤痛到江南腹地。

陈贞慧以自家世受国恩之故决意求隐。甲申、丁酉之后,他独坐亳村东楼二十年,至死未再出仕。在这同时,他也命陈维崧弃去诸生,抛掷了十八岁那年“拔诸生第一”的学籍。

明清易代,弃诸生辈不在少数。无论是顺是清,都清楚读书人是天下文脉,实则也均未太过非难士子。是以在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而言,手裂诸生巾,是实打实舍弃了半终身制的津贴收入,和“免于编氓之役,不受侵于里胥,得于礼见官长而无笞捶之辱”的尊严底线,也即亲手斩断了自己的成长通道。

这与殉国并无大异。

陈维崧很长一段时间都处在不知所措的状态:神童遇到成长体系之外的大变局,为了掩饰惶惑无力,那便只能佯狂度日。他故作潇洒地说:“束书归仓颉,掷笔还江淹。自除博士籍,不受文章箝。”随即镇日与同里的几个才郎厮混,作诗饮酒,不愿回家。他害怕面对失去生员津贴后,小家庭生计的日益窘迫,也害怕看到自己彻底失去社会地位和未来所有可能的现实。

作为冢嗣,陈维崧的少年时光与宝玉无异——名门儿郎,素不务生产,在祖父和父亲的教育下,他之所能无外是诗文策论这些博上进的功夫,而赶上连墓志铭都没得写的战乱时节,那便全是些换不来钱的营生。

分家后他得了百亩田地,然而明末原就天灾频仍,兼逢甲申、乙酉两次国变,田中所出那一点田粮早已不足过活。父亲陈贞慧子女尚众,又多未成年,自也无措手相助的能力,靠着妻子储氏变卖陪嫁首饰贴续,不出一年,家底也便耗得差不多了。

清廷站稳后,逋赋日剧,而陈维崧在这些年所作的,却似乎也不外仍是结社、吟诗、结集、求序这些小文人的事,他自称虽曾发奋想学学“米价及果蔬鸡凫羊豚诸物价”为家里分忧,但最终只是昙花一现,“旋即忘之”,储氏也只无可奈何。

顺治五年(1648),陈贞慧被一伙太湖游窜而来的盗贼劫掳,几番索讹,却发现陈家竟已贫困得全无可取,最终无奈放归。这位昔年名动一时的复社公子狼狈地回到家后,父子相对,不免又是一回自嘲与灰心。

陈维崧此时方才确切地懂得,少年时他所憧憬并笃信的京师高第、花阴文宴,早已随着不再高大万能的父亲一起退入了烛灭后的无尽翳昧里,再也不复存在了。

十年辗转,双目微瞬。

陈维崧浪游江南,既不能报以仕望,便只得寄心诗道,将少年时一点闲余的心气重行拾起。没了业余的托词为退路,他反倒以诗为“浸淫于性命述作之事”。脱乎皮肉声相,则筋骨渐堪负重。

拜父亲的好人缘所赐,陈维崧仍能毫不费力地维持与当时诗坛顶尖人物的交流——陈子龙、李雯、吴伟业辈,江南奔走闲时均常与他对面论诗。日常间他也多与自己的诗友聚论,“三阐诗体,简练音律,深叹诗家渊源,良有定论”,此则是技法和音声上作美学探索了。

二十六岁这年,陈维崧初集《湖海楼诗》,邀莱阳姜垓作序。在等姜“报扎”时,他却忽患痨病,几乎不治,幸得道士蒋函九以练气法救愈。蒋原也是读书士子,与陈维崧一般在丁酉之变后弃去诸生后径自出家修道,从此炼药求仙,“翛然尘外”,成了陈眼中“丹房彩翠”样的人物。有了生死交情,二人少不得也颇有几番长谈。然而即使经过了这样的神迹,世外的幻光却也到底不能吸引这个大胡子的小公子彻底洞彻尘芥,掉首归空。

没有真切地价定过自己之前,没有人能甘心走到无我。

病势稍得好转,陈维崧便依然文酒行游。

靠着给人写写序,拟拟墓志铭,他足能维持生计,但换来的钱也留不住,除少量寄回家外,余者转眼便又在宴饮中花掉了。这样李白式的不得意,看着虽潇洒不羁,但实际依然是角色扮演。

也在这一年,他结识了两位现如今名气已不那么大的常州朋友,邹祇谟和董以宁。邹、董二人均是词家,“放笔不休,狼藉旗亭北里间”,于填词一道热情极高。

陈维崧说二友作词每于“河倾月落,杯阑烛暗”,正是人易动情肠之时。为着生小便常随父往来金陵,陈是惯听戏文也颇擅音律的。筝琶箫笛,他无一不能,而在懂音声的人耳中,醉吟低唱间的令词,原也确有令人心折处。

词是诗从乐歌中生出的二级文体,因其所继已随散曲杂剧沦入市井,是以大多有进取心的诗人总不愿为它投诸太多心力,生恐入席便失了好的座次。

日前我与诗友聚会,谈到诗词之别时便在筵间遭到了诘问:“单问一句你们写词的,词是唱出来的。你现在还会唱么?”其实不独是我,在陈维崧的时代,词便已经面临着这样的尴尬:明嘉靖年间的李开先便谓唐宋词“传至今日,只知爱其语义,自《浪淘沙》《风入松》外,无有能按其声词者”,而同时期的冯惟敏亦说:“宋曲见于今者,有辞无声,其仅存者,一二而止”,可见明代中期,大多数词便已不再能唱了。虽然明人几经推断,定出词谱,勉力维存起这一门文体,但由倚声转易为按谱,即席音乐性既已丧失,自然也就渐渐消解了词的原生生命力。

然事有往复,也是经此一变,词彻底从时下流行的散曲杂剧里为自己划出了一条独特的分界线——曲是开化盛世的大众文体,诗是不避口过的君子重器,而词,则属于情肠百转而觳觫缄口者。

我们不妨以时景为比,说得清楚。

听曲如轿里看长街,与诗之长篇歌行类似,均是不能忽视其时间性的产物。它不须观者裁夺布置,便自有一番流动的热闹自在。人在曲中,求的本不是一方心灵孤岛,反而正是窗子里不息的那一股子鲜活气儿。

诗则是府宅。前堂后寝,一进有一进的功用划断——不提东西厢房的高下分别,就连入门的方位也不容人轻变。读者自能通过院落几进,大门到仪门需多远,仪门前后加不加塞门,正厅是三间还是五间等等要素来品评主人贵贱格调,但究竟倘如曹公写宁国府般,“从大门、仪门、大厅、暖阁、内厅、内三门、内仪门并内塞门,直到正堂,一路正门大开”,这样任长镜头重重延伸,我们不难看到诗仍是堂堂正正,次序景然,而绝不容主人藏拙的。

词却类园林。失去即兴感后,其审美则以掩映摇曳为上,而同时,它也绝不再如筵间旧日肯置身俗市。词是逃离者,一如园林实际也是隐逸自守的象征。

它婉转顿挫,正如造园喜迂回而不喜平直——总有些不愿纵人知晓的私愁更适合用词安置。极简单的比方,要以同样面积的建筑来摆布小品,自然是园林类的曲线式构造能给人以更大的弹性和空间。

明清易代以来,士人背负了许多不能言表的耻痛,降清贰臣犹然。以谋家求生所需,这些耻痛不得不被妥善私存在顽石蕉底、藤萝影下、芦塘舟里,而非如烈士抗暴,独恃一张太师椅置于四合院正中。

他们把亡国后进退失据的苦闷藏在统治者所不齿的艳科小道里,去捱一晌兽烟香篝下的揭痂默坐,掌灯回眼。于是自吴梅村、龚鼎孳、曹溶、李雯等人始,词遂在亦步亦趋的谱学里再度复兴起来。

而这,正是一直在江南没头苍蝇一般行游谋食的陈维崧消解内热、也驱发内热的最好媒介。

明亡十余年来,他都在诗酒流连中颐养着自己不知当去怨怪谁的不得意。

他愧见妻子储氏,每年在外总有十个月之多。这期间赖于平民身份,不受官吏不得狎妓的拘束,他也曾如父亲在金陵时恣游秦楼楚馆,亦在吴门遇到过心仪的姑娘。

他们在寒食定情,而显然露水欢后,陈维崧也并未能真的将她置于脑后,后来几十年里每每思量起她,亦颇写过几首好词,但无论如何,从词作里也看得出,他连耽溺于温柔乡里的勇气都没有。

“想那日妖娆,唤马药栏,微雨碧城凉。”任姑娘相唤相留,他最终还是落荒而去。而那声马后的呼唤,也成了他后来频频回省的一个镜头。

在这样无稽也无谓的浪荡里,当年那个俊朗神气的小公子忽忽已过而立。三十二岁上的六月某日,在苏州看花访友的他忽然接到储氏来信,得知父亲陈贞慧在一次故友来访的连日会饮里大醉五日,数日后一病不起,已于月前溘然离世。

“我于吴市做孤儿”。这年中秋,他没有回家,而是携着琵琶独自去虎丘看月,填了一首《贺新郎》。

月上空山早。喜今夜、关河一碧,游氛都扫。二十年前曾醉此,坐客锦衣玉貌。事已作、开元天宝。独对孤光成太息,叹秋娘、已嫁何戡老。且细把,金樽倒。飒然声犯龟兹调。是征南、牙门营将,筝琶竞搅。赢得姮娥临桂殿,揄袂娟然一笑。讶旧曲、人间绝少。沧海月明浑是泪,料来宵、晶饼看逾皎。重枕藉,涧边草。

这算不上陈维崧集中绝好的词,毕竟这时他于词道浸淫尚未久长。“月上”“孤光”“桂殿”“月明”“晶饼”……虽是看月词,但同类意象重复运作如此,也究竟疲沓。而相较李商隐的“沧海月明珠有泪”,陈作的“浑是泪”也草率狼狈得多。李作以珠光喻泪,点点不收,遂有鲛人痴望之想,而陈作海月化泪,万里汍澜,哭得则总太狠了些。但无论如何,这些小瑕终究都是他太贪婪表达的缘故。

“二十年前曾醉此”,写的是他十三岁那年中秋随父亲来虎丘看月的时景。那时的父亲倜傥得意,自己初露峥嵘,宾客如云,筝琶不绝,透着一孔圆月望去,那曾经属于他们的王朝仿佛仍在青春红颜。

他会弹琵琶。数月前他寄居朋友何雍南家时有词说“天寒沽酒拨琵琶,消尽丹徒客夜”,足见家境衰败后的陈维崧时常以歌弦自娱,强销愁闷,也正是通解音律之人,才能拥有二十年不灭的听觉记忆。“飒然声犯龟兹调”,他今次所弹的是胡风快曲,而《贺新郎》,原也是快词。

这首词已初见学辛端倪——通章除“赢得姮娥”处稍用了些切转手段,“涧边草”下了个无力的典结之外,几乎全为散文化挥写。只是他用力太实,少了辛词关节小处的折转从容,便不免稍失融汇。

尚不是大词家的写法,但却已端然可见至情人的骨相。

父亲死后,陈维崧致书几位朋友,以墓碑文、传和墓表相托。

这些人多为誓不仕清的遗民,而陈维崧此时为了佑护家中老小不受同乡仇家周氏的欺辱,已与几个弟弟禀明父亲,恢复了诸生身份并重新开始参加科举考试——但比朱彝尊幸运的是,朋友们都不曾对他的复出如何责难。

江南所受兵乱人祸已太多,这些同在力求保全家小的人们也实已无心去折辱朋友。

求文尚算容易,于陈维崧而言,尚有更尴尬的事。以目前陈家的实力,他竟连安葬父亲的钱都拿不出来——陈贞慧的棺柩,就这么在亳村停了近两年。

父亲死后,陈维崧一直有意无意地和家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他常年在江南游荡,常州、苏州、丹阳、金陵……虽然他说“八口尘生釜,双亲榇在堂”,以家累太重,双亲未葬而拒绝了追随朋友北上谋求官职的建议,但父亲去世后的两年里,他也很少踏足亳村。

“田畴之芜没者,诟租吏之夜打门者,责息之人声若豹者,妻戒司阍,绝不使余闻也”。偶尔回家时,储氏从不问他有没有带回钱来补贴家用,而只“篝灯煴火,用相劳苦”,更独自应对所有犯难,以保陈维崧在屋内“安居恣意,曼声讴吟自若”。然而陈维崧真的如他所说那样“自若”么?从这段文字中我们也看得出,他一直知道父亲死后,失去最后庇佑的妻子在家乡支撑得多么艰难。

他只是无法长期面对这样的艰难。

储氏嫁他时虽也匆匆忙忙,但究竟正是他一举考中诸生第一的光彩时分。甲乙之变后,陈家家境渐衰,陈维崧也是眼看着妻子勉力经营,左支右绌。她越是周到妥帖,他便越明白自己的文名才气都是怎样被供养出来的。

从“归而拔妻头上钗以偿艓子钱也,濒行,则又谋诸妇,质衣买艓子以去”不难看出,他每番归来时有多么狼狈,而离去时又有多么急切决绝。

从一个充满希望的开端跌落下来,以陈维崧的高傲,要与一个曾满怀信心地把终身托付给自己,而现如今却独力站在自己身前直面霜剑的小女子去分享这样的痛楚,实是强他所难。更何况,他虽然已与储氏育有一女,但直至赴水绘园前,二人相处时间加总起来也并不久长。他们婚前虽是世交,却相见不多,也未相互倾心,婚后二人接连遇变,更已来不及培养起爱情。

于是一年多来,他在各种即席诗词里喋喋不休地倾诉,但最体己的话,却始终不能在最亲近的人面前说出来。徐紫云和水绘园,恰恰就出现在了陈维崧最需要一个能让他不必背任何包袱的听众时。

三十四岁那年,亳村形势进一步恶化,陈家兄弟被周延儒的儿子周奕封屡加欺凌,几无安身之计。“阖门惶遽,踌躇进退,万难为怀”,无奈之下,陈维崧匆匆送年仅十四岁的幼弟陈宗石入赘侯方域家,又将年仅六岁的弟弟寄养在舅母家,自己也跑去南京避风头。这一去,他遇到一位父执辈的贵人,同为明末四公子之一的冒襄。

因与陈贞慧世交最笃,冒襄对陈维崧一直殊多照拂,此番听闻陈维崧乡里生变,便邀他来自己在如皋的水绘园读书小住,一则避避风头,二来可为重赴科考先行准备。冒襄虽然自己志不仕清,但对下一辈却看得开通:周家明朝首辅的儿子都去做了清朝的进士,陈家又为什么不行?毕竟陈维崧兄弟补诸生时便早该想得清楚:仇家既有了新朝的功名,倘陈家仍不图仕宦,那在亳村只能是越发失去立足之地了。

陈维崧思量了很久,决定答应冒襄的邀约。回家与储氏交代一番后,他于冬日启程往如皋而去。

许多信件证明,冒襄与陈贞慧、方以智等人实则均在清初或多或少地暗中参与过复明的活动。他们曾屡借诗文往来传递信息,而陈维崧在浪游江南的那许多年里,或者也曾帮他们通致过一些书函。

时局尘定,大业不成,渐渐地,大家的心思都灰了。陈贞慧誓墓不出,方以智出家为僧,而冒襄则定居自家水绘园,以诗酒自乐。他在园中收留了不少朋辈的后人,其中便有曾和陈贞慧一同起草《留都防乱公揭》,后来死于抗清起义的吴应箕之子吴孟坚;湖州抗清起义,最终不敌而绝食殉节的戴重之子戴本孝与戴移孝等。此外,许多冒家的后辈与当地的贫穷学子也都在水绘园中日夕读书,颇多诗文唱和。

是以陈维崧此去,虽是寄人篱下,但毕竟有诸多交好同辈,倒也并不多么难堪。

水绘园在如皋城东北角,依城墙而筑,“城围半园,雉堞俨然”,内里则毗邻中禅寺与伏海寺两座禅院。此园原为冒家私园,冒襄接手后曾专门延请治园名手张涟、许荫松重行设计扩建。修葺之后,全园呈品字格局,碧水周流,林峦掩映,盛景如画。

冒襄本是雅人,而水绘园的重构,更多少寄托着一些以园言志的意思。譬如他为了纪念亡友戴重,便曾专在水边修了一座碧落庐以为追思。

“是为戊戌冬,层云莽寒厉。同行一老僧,衣垢鞋袜敝”。陈维崧从宜兴一路赶来,抵达如皋时已颇见狼狈。而为了给他接风,冒襄也付出了最大的诚意:“担囊甫到门,仆马立街砌。先生喜我来,圆方选芳脆。令弟喜我来,倾筐争拥篲。令子喜我来,齐肩若棠棣。杂沓溢宾徒,欢噱及奴隶。”

看到这段诗时,我每每想到如林黛玉进贾府般的一组长镜头:担囊先行,遂有仆佣外迎;入得家门,乃见冒襄、冒褒兄弟亲来迎接,盘馔相承,持帚相候;而后小辈上前相认,直如男版三春初见;续等寄居冒家的儿郎与家中的奴婢含笑见礼时,则令人几若能听到电视剧里熟悉的声声“林姑娘来了”。

在陈维崧这段很多年后的回忆里,徐紫云的出现被加工得仿佛曹公写的宝黛初逢。“阿云年十五,娟好立屏际。笑问客何方,横波漾清丽。先生顾我言,此会有神契。”他笔下的徐紫云虽年纪不大,却落落大方,见客能主动上前问话,而冒襄更仿佛连最后贾母那句“如此便更和睦了”都演了全本。

但实际上,在真实的初见里,陈维崧最多只是对这个清秀的少年有些较旁人不同的留意,且这留意也是在后来的酒筵上(“乍见筵前意便亲”),而并非乍见之下的屏际。作为晚辈,他并不可能在初次登门就直接与主人为一个优伶而眉来眼去。

陈维崧被安置在冒家得全堂北的一座小楼上。当晚,冒襄大办宴席为他接风,并召集了自己的家乐班来助兴。戏班中最出众的男伶有三个:一位杨枝、一位秦箫,还有一位便是徐紫云。杨枝与紫云擅长南昆的歌板与舞技,而秦箫则能度北曲,走激越凄楚一派。

冒襄于戏曲一节有极深造诣,不但会声解意,还能亲自指导戏班,于音律上加以调和。他性情宽柔,早年虽与陈贞慧等人一般地厌恶阮大铖,但在阮死后却并不否定其戏剧才华,还不计前嫌地收留了阮家乐班的许多乐师和伶人(杨枝的父亲、徐紫云的老师陈九便都是阮大铖家乐班的老人),让他们教冒氏家乐班表演阮大铖所作的《燕子笺》《春灯谜》等剧作。经过几年经营,冒家的戏剧也便渐成了入清以来江南的一块招牌。

徐紫云便是在这种氛围下成长起来的。

他是明僮,也即是俗称的“兔相公”。明中叶以来,朝廷禁官吏宿娼,罚令慎言,却未禁狎优,因而男风大盛,这也无须讳言。一个清秀的贫苦人家男孩子被卖给了冒家乐班——虽然终究还是好过了外面的戏班或者真的所谓“下处”,但小小年纪日常要应付主人家的狎昵,也已是顶顶命苦。

然而,究竟他也因这清秀与贫苦,得以在日常的挣扎里触碰到那个时代里一干几乎最好的戏曲研习者。视以香菱学诗便知,在苦涩的命运上,一种能走到极处的爱好,已足以慰藉一个痴人。

人谓陈维崧对徐紫云一见倾情,是爱他的容貌、歌技和性情,而我倒觉得他所珍重的,或者还是这种能在污贱中自乐的痴心。与妻子储氏逆境中的坚持抵守相较,十五岁的徐紫云这样毫无争决心的专注与快乐,或者才是此时这个偃蹇不名的公子真正对症的解药。

关于陈徐二人定情,有个流传很广、被过度文人化的传说。谓某日陈维崧与徐紫云相从约游于水绘园梅林之中赏花,冒襄发觉后一时大怒,缚住徐紫云意欲杖责。陈维崧唬得赶忙去求恳冒家太母,于其门外长跪不起。老太太心软跟儿子传了话,冒襄遂使人告陈维崧言,需咏梅诗百首,方不见怪。陈于是连夜作诗百首送上,冒襄读罢大为击节,便将徐紫云送给了陈维崧。

这故事初见于钮绣的《觚剩》,蒋京少亦有类似记述,但因人物形象的呈现与情节的走向上实在太有传奇戏本的气味,却不得不令人生疑。

冒襄在故事里被塑造成了一个脸谱化的试炼者,但从种种记述来看,他在徐、陈情事上扮演的角色实则要复杂得多。

作为徐紫云的主人,冒襄对这个小伶素来心怀怜爱,也早有幸昵(后来他曾明确拒绝陈维崧将徐紫云带离水绘园的请求),而身为水绘园的客人,陈维崧要紫云长期在身侧相侍,也当然必须要经过冒襄的首肯。

钮绣用一百首梅花诗简单地构建了这个过程,但实则我看到的是,早时的陈维崧一直在用杨枝作平衡,来掩饰自己对徐紫云相对特殊的关注。

除夜听家乐班唱曲后,他同时为杨枝、秦箫和徐紫云三人作诗,不分亲疏,而单看早期在水绘园间的日常酬唱,也似乎是写给杨枝的更多一些。“如皋忆,按谱砌新词。传语东君须婉转,此情莫遣外人知。除说与杨枝”“捻杨枝。问杨枝。花萼楼前踠地垂。休忘初种时”,均亦婉转有情。

这种刻意的平均无外出于两种可能,一是陈维崧斯时对类似身世的男伶一样怜悯和感触,并不分你我轩轾,二则,他并不想在这种事情上多生事端,把所有关注集中在一个优伶身上,而让冒襄为难。

“重五节,记得在如皋。小展簟纹融似水,杨枝低唱紫云箫。回首路迢迢”。镜头的化用本自“小红低唱我吹箫”“回首烟波十四桥”,但不难看出的是,在陈维崧的笔下,他自身是抽离在箫与歌之外的。这两个冒家班里顶尖的小伶只是背景,是带点人文化的橹影水声,而他的心事,最终还是落在“回首路迢迢”一句。陈维崧来水绘园是避祸,他惦念着家乡,期许着仕途,也绝没想到自己会在这里一住八年。

而对徐紫云而言,陈维崧的到来便并没有那么复杂。与温柔平和的杨枝相较,徐紫云是个“坦率易失欢,与人多睚眦”的小刺头,略有袭晴之别。这个少年简单纯粹,除了日常的练习和不得不去的陪客外,他并没有什么需要着意经营的事体,于是我们也不难想见,他既对陈维崧见面便生好感,自然也会在无事时频繁去找他。

在陈维崧后来的《怊怅词》二十首里,我们不难窥到二人日常生活的样子。“一枝琼树天然秀,映尔清扬照读书”,这是闲窗夜读;“旅窗若少云郎顾,海角寒更倍许长”,这是晚归看顾;“记得端阳五月中,君曾薄醉倚帘栊”,这是黄昏小饮;“记得与君新月底,冰纹衫子铺秋虫”,这是节令玩乐。

种种回忆大多是和着黄昏与夜色的,于陈维崧,是不愿示人的掩映,而于徐紫云,则是纷忙不忘的关心。

陈维崧比徐紫云年长十七岁,从年龄论已近乎是长辈(徐较陈之长女不过小一二岁年纪),但他对紫云的感情最初来看却不并太似忘年情乱,反而更类面对一个境遇更多舛的自己的镜像时,一种跨时空的怜惜。

从大量的诗词中可见,陈维崧对这个少年并没有独占欲,相反倒还很为紫云拥有众多爱慕者而自豪。《怊怅词》里有这样一首诗:“薄命都由伎艺工,怜才那复古人同。平原座上人如许,独酌椒浆酹马融。”就中“马融”指的是冒襄的舅舅马羽长,陈维崧特在小注中点出此老生前“最爱云郎”,视其诗,颇有引为同道之意。

有人见招时,紫云常需深夜外出陪客,而陈维崧在其居处相候时也并不生妒。“三鼓出门乌夜飞,五更还家星宿稀。水晶楼角几时暖,独坐待君归未归。”这种等待在今日看来甚至是从容宽爱的。不难得见,在如皋的这段时间,即使是二人关系最亲近的时刻,陈也并未将徐视为自己的私产。

但他确实是喜欢徐紫云的。这种喜欢与对杨枝的单纯怜恤不同,而更近似一种对青春的追寻。徐紫云才艺出人,率朗天真,亦因主人的缘故自小便得与一干老名士往来,待人接物落落大方,有种不知天高地厚的鲜活劲儿,这均与少年时代的陈维崧有相似处。此外,他上佳的音乐天赋也让通解音律的陈维崧心存敬意。“一声两声秋雁叫,千缕万缕春蚕丝”,“高才刌曲惊莫敌,细心入破真吾师”,陈维崧对其歌艺的欣赏是在技术层面,而不带太多亵玩态度。

这也并不难理解,因为他在水绘园中对徐郎的种种眷爱,其实说到底不过是一场怀旧的投射。

“徐郎醉汝一杯酒,汝醉还能作歌否?请为江南曲,一唱江南春。江南可怜复可忆,就中仆是江南人。”因为事业无成,他一直不肯走出自己的少年时代。一切稍让他觉得亲切和熟悉的事物,都会被他吸卷、美化,用以辉想当年。

从这个角度看他对徐紫云的依恋与纵容,或者便能清明许多。究竟陈维崧是有过几位异性恋人的,且即便在如皋与徐紫云相聚最密切时,他也未曾停止对那些女子的惦念。当然,这惦念里尤其包括对他的妻子储氏。

大多数人在言及水绘园一节时会特地模糊掉储氏的存在,而将陈徐之恋渲染成一场不管天地凉热的冲动,实则我却以为正是因为有了徐紫云,陈维崧的心才更加贴近了妻子。

某个将春未暖的夜晚,他赏罢徐紫云、杨枝等人的歌舞弦管后,从水绘园回到冒宅自己的小楼,准备给妻子写家书。听着遥遥犹未消歇的乐声,倚马千言的陈维崧拈着笔,凄然良久,不能下一字,最终索性填了一阕《八归》寄回亳村。

弹得弦清,飘来笛脆,曲室诸郎歌管。他乡风月佳无比,只是中年以后,心情顿懒。遥忆故园妆阁上,镇玉臂、云鬟凄断。伤心处,何事尊前,听一声河满。却是绛河欲没,珠绳乍转,画角谯楼哀怨。旧事如尘,新愁似梦,可惜一场分散。奈天涯滋味,瞒不过、南归鱼雁。吮霜毫、才提还倦。莫虑春寒,罗襟红泪暖。

这首词几乎摆脱了他早年的所有习气,未用任何手段而皆是心音自剖。在词的最尾,这个素来眼里笔端全是自己的公子难得地将一个温暖又凄凉的镜头留给了妻子。

从“奈天涯滋味,瞒不过、南归鱼雁”处不难见,他已不再试图和储氏划开距离,特地去在她面前摆出“曼声讴吟自若”的模样了。急弦繁管后的月下灯前,徐紫云等人再次回归了背景音,当他偶然离开那些少年而看到自己的衰颓时,陈维崧渐渐接受了他一直在经历着的不易。

他老了。

陈维崧留在水绘园本是要踏实读书,图取三年后的高中,好以功名之身庇佑家乡的亲人,但他的考试运似乎也已随着大明的国运远去,虽然他日夕苦读,却屡战屡败,后续接连两番赴考都是颗粒无收。这对于一个年少便有才名的文人来说,无疑是最大的折辱。

而他在水绘园的暂住,便因为这两次下第而渐渐演化成了滞留。冒襄对他仍然是极好,但冒家因亲戚族人多有不睦,食客又众,财力纵大,亦显出力有不支之相。陈维崧看在眼中,自责亦不免日甚一日。

在这样的惶遽和自怨里,水绘园有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喜事——年过弱冠的徐紫云在母亲的安排下娶了亲。虽然这娶亲只不过是传宗之举,对其日常生活并无影响,但就仿佛宝玉听闻迎春订婚便预见到青春散场般,陈维崧对此事大为感伤。悲欣交加里,他写下了那首著名的《贺新郎》。

小酌荼靡酿。喜今朝、钗光簟影,灯前滉漾。隔着屏风喧笑语,报道雀翘初上。又悄把、檀奴偷相。扑朔雌雄浑不辨,但临风、私取春弓量。送尔去,揭鸳帐。六年孤馆相依傍。最难忘,红蕤枕畔,泪花轻飏。了尔一生花烛事,宛转妇随夫唱。努力做、藁砧模样。只我罗衾浑似铁,拥桃笙、难得纱窗亮。休为我,再惆怅。

开到荼蘼花事了,全词首句便明确地亮出了陈维崧实际的感伤所在:他不甘地见证了又一个少年的长大成人。

说是喜,但自“滉漾”二字的水意不难看出,词人的眼中是带着泪的——他看不真切新人的样子,钗鬓芳容,于他只有光影一片。

视觉不真,入听则明。自隔屏扰扰的喧笑里,他辨听到了“雀翘初上”的消息——雀翘,一名去母,音又谐鹊桥,用以言明徐紫云经过闹房终于走进婚室,双关之意甚妙。而后词境便陷入想象:紫云容色秀美,陈维崧因此猜度新娘偷看他时会生起雌雄之疑,至于会悄悄用自己的绣鞋去比量,方能断定性别。当推想已细化到这一节时,他才能够真正在心里决定,并接受了“送尔去,揭鸳帐”的事实。

下片走入回忆,自新人的鸳帐回到了旧日之枕席。不难看到,“红蕤枕畔,泪花轻飏”是作者特地拈出的又一回泪眼,正与上片“钗光簟影,灯前滉漾”相照相生。从相看的泪眼写到今日的花烛,自然便不免令人在十分的欢喜热闹中,生起“蜡炬成灰泪始干”的怅触。其后所谓“妇随夫唱”,除却祝愿二人音声相和外,更不难推知的是紫云并未高娶。他较大可能是如蒋玉函般配了个丫鬟,或者新娘干脆便同是乐户人家的女儿。这自他婚后亦仍是乐籍,也依然不能摆脱唱曲与陪客的窘境亦不难佐证。

境况既无改观,又多了一人追随,此局如何解法?“努力做、藁砧模样”,这样的劝诫,不独是对紫云,也或者更多是对自己的。由此后文“罗衾浑似铁”除却映照前事,自伤孤冷之外,更多则是从自己的凄寒身世里,对紫云来日的一种悲观预言。

到此当知,最末一拍的“休为我,再惆怅”实则并不是陈维崧故作大方的作态,而是一种人生层面上的大悲悯。

这首词手法上相对简单,不过是上下片间对折映照,中间辅以少量羁词牵拉接引,于陈维崧的手段而言,并不见多么高明。但因这一段不寻常的情事,数百年来它持续地被文人们轻薄地追捧。

他们猥琐地猜度着陈维崧奇特的失落,并予以自己廉价的同理心和小文字,但词里的彷徨,不舍,决断,悲悯,甚至彻悟,最终蒙在一场脸谱化的同性恋情底下,绝少有人察觉。

“两战两不收,霜蹄一朝蹶。我闻长安街,连云矗扶荔。金张许史家,敝裾尚堪曳。逝将舍此游,愿言一谒帝。”这年,陈维崧向冒襄告辞。他决定放下身段,去北京找找路子碰碰运气。

“人当临别歌偏妙,曲为言愁韵转和。正是客心凄断处,漫天丝雨不须多。”冒襄再次办起宴会为他送行,在细雨中的别筵上,重听徐紫云、杨枝等人的戏曲,陈维崧十分伤感,但再未犹疑。

这个三十九岁的老少年在自己的镜像也终于走出青春幻境之后终于下定决心,站起身来,离开了父辈与妻子为他苦苦撑出的象牙塔。

因为王士禛的极力劝阻,本打算即刻北上的陈维崧在江南停绊了数年。

在王士禛的描述中,易代后的北京城人情错综,权力倾轧,绝不适合江南文人生存。陈维崧闻言不免对京城起了畏意,遂至踟蹰,但即使如此,他也仍未再返回如皋冒襄家长住,而是转赴扬州一带奔走,借着文名赚些润笔,以资亳村妻女需用。

储氏子女缘薄,虽早时亦有孕诞,产下过三女一子,却因族祸频仍,第二胎惊吓小产后落下了不足之症,以致此后的孩子均未成活。及至陈维崧自水绘园归来,夫妻二人都已年将不惑,她膝下长大成人的最终只有一个长女。

“当时两小,乐卫人夸门第好。零落而今,累汝荆钗伴藁砧”。一位通文墨、解琴棋的高第女子二十年来苦守空闺,日夕劳作,为夫家抵挡乡里豪强欺凌之余,还要独自接连面对丧子丧女之痛,就中艰难,实不堪细想。

数年后,陈维崧与储氏为长女议定亲事,许给了宜兴词派名家万树的侄子万峰。从门第上论,万家上推数代不曾出过一个像样的功名,配陈家该算高攀了,但以陈维崧当今的潦倒沦落,能得万家婿也已是不坏的选择。

爱女既嫁,次年除夕夜,陈家便只剩了夫妇二人。储氏虽已极力操持,少了一人的家中仍不免更见凄凉。

陈维崧素来善感,每值佳节都极易触动情肠,不几日到了立春,他思及又是一年劳苦无得,心下凄然,下笔填了一阕《满江红》:

父念儿耶,珠泪迸、溪流同涨。屈指算、四时作客,三秋抱恙。山左未寻周栎下,广陵且觅王贻上。乍榴花、时节载愁还,堪谁饷。弱女嫁,罗衣漾。诸弟隔,羁鸿唱。又匆匆去买,高邮雪酿。寒夜才归阳羡棹,灯前拟试金焦杖。向泉台、泣数一年间,飘零状。

当头一句便是至痛之语。全词晓畅明白,未刻意作哀音,然短短数十字间,一年行计已如狮子滚球,交加纸上。扬州高邮自元代来便是产酒重邑,陈维崧昔在水绘园时,归家途中便每要绕道去高邮买酒:“败荷衰柳,且买高邮红玉酒。群盗如毛,月黑邻船响箭刀。”昔时纵盗贼四伏,惊险万状,他也不改此好,今年嫁女后生意凄凉,显然他又专程绕道去买酒了。

“向泉台、泣数一年间,飘零状”。他借着醉酒,任性地在父母灵前大哭了一回,但醒来后日子却还要过下去。

陈维崧后来零星又去过几次如皋,与徐紫云相见,也自然复有悲喜。他有一阕伤别离的《水调歌头》甚是动人:

真作如此别,直是可怜虫。鸳裯麝薰正暖,别思已匆匆。昨夜金尊檀板,今夜晓风残月,踪迹太飘蓬。莫以衫痕碧,偷揾脸波红。分手处,秋雨底,雁声中。回躯揽持,重抱宵箭怅将终。安得当归药缺,更使大刀环折,萍梗共西东。絮语未及已,帆势破晴空。

通篇缠绵不舍,曰别曰归固不待言,但看到如神龙腾起的尾句以五字将前事一抹而空,方叹服其势大力沉。不过,词虽这样写,陈维崧本人却并不能如此决绝。从“安得当归药缺,更使大刀环折,萍梗共西东”句约略看得出,在重聚的期盼之外,他竟更生出了将徐紫云带走的念头。

在陈维崧得到友人资助,再一次鼓起勇气打算上京谋个官职时,这个念头付诸了实践。或是徐郎一意追随,也或是陈生百般难舍,康熙七年(1668),四十四岁的陈维崧没有禀告冒襄而私自将徐紫云带离了水绘园,二人一路并辔同游,千里北上,再未回归。

从一些诗作大致看得出,陈维崧带徐紫云走,除因所谓的“相从甚洽”外,更多是以徐郎性情直率,在水绘园戏班一众伶人中已不能见容之故。十余年过去,徐紫云年齿稍加,雌相渐泯,在冒家也就日益失去了恃宠而恣的资本,在这样拜高踩低的所在,失去上位者的关注便是彻底失去了立足之处。是以此番私奔,实则是陈维崧救苦而不得已之举。

思及冒襄待他甚诚,陈维崧为此极感愧疚。二人行至山东时遇到了冒襄之子冒青若,他赧然特地修书一封托他带回为自己请罪,上京之后又是第一时间恳请龚鼎孳写信代为说情。

龚鼎孳极会说话,致书谓冒襄言:“弟以老盟翁一片深情,生平怜他人过于自怜,怜其年又当过于怜云郎,定无后督意也。”连消带打,将冒襄架得甚高,彼也自不能再追究。当然,从冒襄后来所作“陈生奇文乱典坟,陈生痴情痴若云。曲间知己无如我,不遣云郎竟与君”来看,他也确实没有打算再追究此事了。

龚鼎孳住在宣南,陈维崧此来投归为求方便,便也寓居在了宣武门外的长椿寺中。南人北居,虽饮食气候多有不便,见闻往来却也别有新鲜。

寄居期间,他逛过五月初五前门的庙会,见识过六月初六上斜街外的洗象节,追随前辈们混迹过慈仁寺的书市,也跟着酒朋诗友领略了平乐园的戏剧。虽然此番真的拥有了足够的空间,但陈维崧并未沉溺于与徐紫云的共处,相反,他似乎更乐于放任两人自由。早已名满江南的徐紫云在这次的京师之行中,也得以多与当地伶人交流,“南腔北播,菊部歌儿多摹其音,于是京邑剧风为之一变”——顺势牵带起京中戏剧的渊源发展,倒是这回私奔的无心插柳之功了。

在这段时间里,陈维崧与朱彝尊“合刻一稿名《朱陈村词》,流传至禁中,蒙赐问,时以为荣”。这部薄薄的册子虽然已失传,但隔世看来实在是极有分量的。它是清初词坛浙西、阳羡两派巨匠的第一次并峙交辉。虽然此时二人均在偃蹇落魄的境地,但究竟因着这回合辑,在高手如云的京中,甚至禁中第一次留下了自己的名号。

因居近帝都,陈维崧的诗歌视角也渐显高阔。在这一年,他见识了北京夏季自来的暴雨,也经历了山东大地震的余震。他写下《大水行》《地震行》《长安老屋行》等长诗,哀悯郁怒,却略有少陵乐天以诗存史之意。虽然这些诗在他而言并不算上佳之作,但这对于一向只执着于自家哀乐的陈维崧来说,堪谓又是一层成长。

在怜诸苍生的同时,他当然也没有停止自怜。在京中花销本高,陈维崧没有俸禄,随身银钱用完后,生计所依便无外龚鼎孳一人。镇日赏花文酒的生活看似极是潇洒,但这不过是他在殷勤等候龚氏或能为他说合到一份职位的无奈羁留。

这种带着乞怜与焦虑的期待,极损人心气。

八月初八之夜,他自书家纪伯紫处归来后心情萧瑟,填了一阕《念奴娇》:

挥杯一笑,恰举头、又见昨宵明月。如此清光兼老伴,遗恨真无毫发。莲子轻抛,婆细劈,慢取橙齑切。风前倚幌,满城晓角初歇。可惜万事蹉跎,半生偪侧,难得胸怀豁。谁把银河阶下泻,快作西山积雪。感极关河,愁深砧杵,一寸心俱折。为浑脱舞,乃公直是奇绝。

开篇破口直歌,而后情致渐转渐细。缓述筵食,实是隐写闲谈——抛莲子,切苹果,分橙鲙都是慢条斯理的活计,手上忙着这些事体时,口中自然便最宜说述平生了。词境方入慢拍,上结风幌忽而一闪,须臾至曲终人散。晓角初歇,画面瞬间回归至作者一人。

下片扶醉归来,仰看星辰侧看山,便大可纵横今古。陈维崧把收束交给了一段醉中的快舞。尾二拍用了张元幹“怅望关河空吊影,正人间、鼻息鸣鼍鼓。谁伴我,醉中舞”的意思,但为有上片一段暖香,下起一回清醒,这舞倒是劲健得醇厚而有回力了。

想起他年少时“肠肥脑满,著高屐于市上,作谢镇西鹆舞”那得意扬扬的样子,这中年酒宴散后独自带醉的一舞的“奇绝”实在引人心酸。

陈维崧这番是鼓起很大的勇气来到北京的,但最终的结果却并不如人意。虽然龚鼎孳尽力周旋打点,终未能为这个年少成名的江南才子找到一份像样的职缺。日子忽忽过去,作为折中,龚鼎孳只得致信中州学使史逸裘,乞来了一份幕僚阅文的差事。

我们可以感觉到陈维崧本心并不愿意,毕竟在后来的诗书信件里,他都很少提到这份营生。

与朱彝尊不同,他自来是心高气傲的,从前虽售文谋生亦属不易,但毕竟文人间的体面还在,尚能维持起一种平等的错觉,似这般直接仰人鼻息,却是最后一层遮羞布都被人扯掉了。

然而,毕竟长者好意,兼之家乡祸乱未平,也无处可归,他权衡再三,终究还是去了。走之前陈维崧赠了龚鼎孳三首《沁园春》,语意中依旧满怀感激。此组词颇见陈维崧学辛手段,也多为各清词选本所青睐。能以韵语为文而不拘于韵,率直潇洒,择一首观之,便知不虚。

归去来兮,竟别公归,轻帆早张。看秋方欲雨,诗争人瘦,天其未老,身与名藏。禅榻吹箫,妓堂说剑,也算男儿意气场。真愁绝,却心忧似月,鬓秃成霜。新词填罢苍凉。更暂缓、临岐入醉乡。况仆本恨人,能无刺骨,公真长者,未免沾裳。此去荆溪,旧名罨画,拟绕萧斋种白杨。从今后,莫逢人许我,宋艳班香。

这路词原已不必以技法相绳,只因它的好处原不自玩味中取,而全出乎吸卷的动势。换言之,它的能力在于将读者作者化,这种作品实则是反理性,也反批判的。

从词作中,我们不难看到他的自高与自弃,向世与厌世,不舍与决绝,而所有后者,都是前者的掩映。“禅榻吹箫,妓堂说剑”,均是鸡同鸭讲、无人能会的大不合时宜,玩世不恭中是词人满满的自嘲。他说自己要回老家,算是给中州幕僚之行打了个掩护,“拟绕萧斋种白杨”用《宋书》萧惠开之典,也算后世黄仲则“愁多思买白杨栽”的前身。

浮生之苦,已令人几欲弃世了,而从最后一句更可见,他实已宁可抛弃掉他那样看重的声名,也不想再担负这样的苦楚。

此去入幕,陈维崧主要的工作是帮学使审卷子。公务间隙,他还去了一回商丘探望入赘侯家的弟弟,顺便和旧友草草联咏,松快松快精神。

早年在水绘园时,陈维崧曾托人为徐紫云绘了一幅《九青小像》,许多文朋都曾凑热闹在卷上题诗,画也越补越长。每到一处,他都会带着这轴画卷,集邮一般请友人在上面续题。老朋友们当然也早就习惯了他这样的恳托,其中也很不乏有人题了一次又一次的。

然而这年,当他请同乡好友董以宁再次为他题卷时,却遭到了拒绝。

病中的董以宁极诚挚也极峻切地回了一封很长的信,信中当先絮絮讲起的是他的两个儿子。董以宁说老大如何可爱,老二又如何可爱,自己很后悔耽于俗务而没早几年生孩子,以致现今百病缠身,实不知还能陪他们多久。言及此,董以宁随即语气转肃:“足下更长于仆五年,于少保公为冢孙,于处士公为冢子,生子事大。虽支离潦倒,不宜更有此无益之好。遂阁笔不复为足下题九青图。”

今日看来这种劝诫或许是迂腐的,但作为二十余年的朋友,董以宁却不可谓不懂他,此番也是难得地倾倒肝肠说了直话。他不客气地指出陈维崧对徐紫云图卷这种大张旗鼓的索题不过是“吾辈失意之人,支离潦倒之所托也”,实在不必坚持这许多年。此后,他更在陈维崧一直深以为憾又不愿明言的子嗣之忧上推了他一把。

写完这封信没有多久,董以宁就去世了。陈维崧“重趼狂奔,哭君百里”,而这封董以宁最后留给他的拒信也不免深深烙在了心上。

随之,他对徐紫云的一腔痴意,也渐渐挣脱了各种仪式感,回归了平常的相伴。

第二年,他在中州托人买了一名南京来的伶俐少女作妾,第三年,小妾便有了身孕。陈维崧将母子俩安置在了商丘,兴奋地返回宜兴祭祖诉说这个消息,顺便绕道去了趟如皋水绘园。谁料正值此时,吴三桂忽然举旗反清,中原兵乱遂起。

陈维崧在江南接到消息,得知小妾生了个儿子,奈何想去迎接时却被战乱阻隔,只能望着长江无计可施。

买妾原本只是为了绵延子嗣的,但真成隔绝,他也动了心怀。“思念愁多类魇。记帘窥秀黛,柱映娇脸。讵意分飞后,相思苦、泪滴桃笙红淡。长江天堑。况万重、败驿荒店。料此际有人,只为我翠蛾敛。”这样带点家庭温存的思念,从前只给过储氏,而如今也有了旁托。

这一耽搁间,便是两年过去了。陈维崧尚没见到儿子,却又迎来一个噩耗:年仅三十二岁的徐紫云病逝在了宜兴。这年清明,陈维崧为云郎填了一阕《摸鱼儿》:

正轻阴、做来寒食,落花飞絮时候。踏青队队嬉游侣,只我伤心偏有。休回首。新添得、一堆黄土垂杨后。风吹雨溜。记月榭鸣筝,露桥吹笛,说着也眉皱。十年事,此意买丝难绣。愁容酒罢微逗。从今纵到岐王宅,一任舞衣轻斗。君知否。两三日、春衫为汝重重透。啼多人瘦。定来岁今朝,纸钱挂处,颗颗长红豆。

在这首词中,他全然没有掩饰自己的伤心,却也首次婉转而隐晦地将徐紫云与自己的关系做了明确的界定——“此意买丝难绣”用“买丝绣作平原君”,谢的是冒襄的知遇;“从今纵到岐王宅”用“岐王宅里寻常见”,感的是国变的飘零;尾句则用“颗颗长红豆”,以王维“红豆生南国”为藉,终将这段阴晴不定的情事定位成了一段羁绊至深的友情。

这或是年近半百的他得了子嗣之后,最后给自己和云郎的交代。

终于见到爱子时,这个被他唤作狮儿的男孩儿已经快三岁了。小妾将他抚养得聪俊可人,活泼异常,逗得久未听过婴童啼唤的陈维崧一见之下欣喜若狂,急急写下四首《西江月》。

猛兽产于绝域,骁腾来自安西。一呼百物尽披靡。何论猘奴鹞子。我顾灰颓若此,儿应跳荡如斯。神仙将相讵难为。万事取之以气。

昔日游梁枚叔,儿生此地名皋。滑稽敖弄解诙嘲。曼倩同时绝倒。我意殊为不尔,诗书莫误儿曹。凭他上树日千遭。长大耘瓜扑枣。

儿已健如黄犊,翁何此日才来。怒涛雪浪吼长淮。兵火连天四载。细听吴音小却,戏投粔籹旋回。怪娘奁畔有于思。笑问客家何在。

牵狗高辛集上,呼鹰垤泽门边。愿儿无若宋人然。庄岳之间不远。六岁定归家塾,有甥与汝齐年。西风亟趁下江船。虾菜东吴正贱。

一时天上,一时地下,一时说不要孩子读书,一时又连几岁入塾都盘算好了。这样语无伦次的欢喜,全不似一个经历了半生蹉跎的中年人,倒像是一个年轻的新手父亲。

他发掘出了极丰沛的慈爱,也找到了极幸福的奔头。四十九岁的陈维崧在这个传承着自己血脉的孩子身上看到了重新开始的希望,而从“有甥与汝齐年”一句也不难看出,在有了自己的儿子后,他自以为终于能在同辈亲戚面前抬起头来的自得。

陈维崧千里跋涉,带着小妾和孩子回到了亳村。

他想让狮儿在他成长的地方长大,以弥补自己的种种遗憾与不甘——这孩子生在了时局平定的新朝,不必经历他所经历的一切苦涩,同样是陈家冢嗣,他这一代却已可以全无包袱地读书,谋仕,成家。

他带狮儿在亳村走遍了自己儿时的回忆。某日看到在甲申之变殉国的三叔陈贞达少年时读书的开远堂已被辟为酒肆,陈维崧也不免一阵怅惘。他犹记得当初画檐上的鸱吻和紫色的鸳鸯瓦,也记得当年这位倜傥却正直的三叔曾多么欣慰地看着少年时的自己,并执意让自己为他的《渔隐图》题诗。那不久,他风华正茂地去了京师,也跟着崇祯皇帝和大明死在了那里,再也没有回来。

陈维崧说希望狮儿能够不要再如自己般领略这样的惆怅,而狮儿的回应却更为惨淡决绝。这个背负着父亲余生希望的小儿郎因为水土不服,没几个月便急病早夭在亳村善和坊家中,死时年龄尚不满四岁。

五十二岁的陈维崧几已经没有余力再去为狮儿写一首哭儿词,不久,丧子的小妾也因与储氏多生不合,在陈家再住不下去。这个曾经“眼波长,鬓云光”的“石头城下小萧娘”就这么被遣去,连名字也不曾留下,转身隐失在了历史里。

不两年,他与储氏嫁在万家的爱女也撒手病逝了。至此,陈维崧在被国难打断而始终未完结的少年时代里腾化出的幻光全部熄灭,他的余生,已只剩下了自己。他迫切地需要在生命结束之前,给自己出人的才学留一点交代。

又一次科举失败后,康熙帝开博学鸿词科的消息就这样应时而来。“一代之兴,必有博学鸿儒振起文运,阐发经史,以备顾问。朕万几余暇,思得博通之仕,用资典学。其有学行兼优、文词卓越之士,勿论已仕未仕,中外臣工各举所知,朕将亲试焉”。

来得实在很晚,但终是来了。

陈维崧几乎毫不犹豫地写信给旧友宋德宜请求举荐,储氏虽已沉沉病倒,“思亲忆女,隐约回环”,却依然坚定地对丈夫表示了支持——她再一次抱病送陈维崧离开了亳村。

几经生死聚散,陈维崧又来到北京。“予生已迟暮,近状倍蹉跌。飞扬五色毫,半被穷愁夺”。经历了一次来京受矬,七番科举失败,此时的他对自己已是全无信心。

我不知道在辉煌敞亮的体仁阁中应试时,陈维崧回头想到江南贡院那个笼子样的小班房会是什么心情,但无论如何,环境好了,结果确实就也好了。

四月初一发榜,博学鸿词科取中五十人,著修明史,陈维崧在其中位列一等第十位。一众老名士们战战兢兢地在钦天监火神庙统一着朝服顶戴后,次日共赴史馆,各领授衔——陈维崧被授为检讨,也便是这一回。

五十五岁这年,这位老少年终于证明了吴应箕四十年前“掀髯抵几,立饮尽一斗”后对他的称许——“子异日良史材也”。只当时大明尚在,而当他真的做了清朝的良史时,距吴应箕反清不屈而死也已三十年有余了。

在北京立稳脚跟后,他便想立时把妻子接来。这样出人头地的喜悦,陈维崧最想与之同享的便是储氏。

这是他陈家欠了储家半生的承诺,也算是夫妇二人一直的期待——就在他年逾半百,最近一次科举失败后,妻子仍温言笑着安慰:“以君之才,何忧不得官?第忧他日仍一穷官耳。”如今他倒确实当上了最穷的官——京官,想到这句调笑,陈维崧也自觉有趣。

他想好等储氏过来后与她一叙前话,但盼到储氏回信时才得知,妻子此时的身体已再不能支持舟车劳顿,实是无力北上了。

史馆公务繁重,他自也不可能得假回家。在置身翰苑的第一个七夕,陈维崧思念妻子,写了一首真正意义上的情词——《玉簟凉》。

太液荷香。怅良夜今秋,仍卧他乡。输他天上景,又填鹊成梁。一从上苑入直,金鱼佩、谁放疏狂。瓜果宴,奈庾楼高处,风露偏凉。秋光。旧家节物,往日心情,赢得无限思量。一钩眉样月,记曾照幽窗。粉云此夜千里,盼不到、小院疏廊。银汉底,料有人、和泪凝妆。

陈维崧虽然通音律,却不曾研究词谱渊源。他选词牌素来跟着心情,择定字面相和的便依着谱填下去。从他赠徐紫云大婚用了看似好意头的《贺新郎》,而并不睬这个牌子实则激越凄楚,并不适合贺人便知。他择定《玉簟凉》这个词牌,或正出于一种美好的想象:暑热未消,远在亳村的妻子独卧玉簟,没个人相倚,想来也是“清辉玉臂寒”罢。

“旧家节物,往日心情,赢得无限思量”。这是一种尘埃落定后,对前尘带着淡淡微笑的回思。在幽窗、小院、疏廊的词境中,他“和泪凝妆”的想象,实是对已年将花甲,百病缠身的妻子一种逆光的追视。他写储氏的诗词向来少涉容貌,只有神态与动作——这是出于皮相之外的相知,却也即二人韶华时节的错过。

陈维崧在入职史馆的第二年接到了储氏的死讯。她死在十二月初五夜晚,次日便恰是陈维崧的五十六岁生日。

家信中说,储氏临终当晚,还惦记着天明便是丈夫生辰,命小婢供佛时务必换上新鲜蔬果。此事既了,夜漏五下,她心知不起,叹了一句“我将去矣”,留下请陈维崧“广求妾媵,早延嗣息”的遗言,便即“端然而逝”。

及至最终,她也并无一句话涉及自己。

消息传到京城已是两个月后。陈维崧接到讣闻几如五雷轰顶。“自二月闻讣以来,白昼则懵然中恶,意忽忽有所忘,中夜则泪直浮枕簟去。私欲排纂平生一二事迹以不死吾妻,而伸纸舐墨,哽嗌不成一字者数矣”。

这并非虚语。在他最终写就的《赠孺人储氏行略》中,储氏的形象也只是侧身在他人生诸多节点的缝隙中,仿佛一个小小的影子。他写不出她应付村中豪强打门欺凌的惶遽,写不出她接连失去孩子的痛楚,写不出她青春正好时不被丈夫爱重的失意,写不出她面对一位年轻妾媵和陌生幼子时的自伤,更写不出她在家乡僵卧二年,临终也没能再见到亲人一面的遗憾。

陈维崧着力写的,只有一个上京前的细节:扶病为陈维崧置办妥行装后,储氏曾在灯下取出一股金簪和一只羊脂玉盒送给丈夫——“惟将旧物表深情,钿合金钗寄将去”,从这两件物事的选择也知,她是熟读唐诗的。

储氏不常见地絮絮跟陈维崧谈起了簪盒的来历,她说簪子是她嫁时所戴的,买的时候花了多少钱,如今或者卖不了那么多了,但应该还能值多少。又说盒子是她八九岁时最喜欢玩儿的,原是她早逝的父亲专门为她从金陵买回。

陈维崧伤心地说她想来是预知四十年伉俪再见无期,方才为他留下念想,又怕他不知物价,随意抛掷,才要细细说起来历。而我以为,他只说中了一半。

储氏的这两件物事,实是她对自己的最终定义。羊脂玉盒是她无虑的童年,这个一直坚强可靠的女子也曾有过只属于她的荫蔽疼爱;而金簪则喻她嫁后:“买时值价若干,今恐不然矣,然尚可值若干。”她把自己从珍珠变成鱼眼珠子的种种辛苦,用极轻松的语调讲了出来,然落在有心人眼里看去,这实则是另一种“春蚕到死丝方尽”的表白。

待到陈维崧看明白这层剖白,已是这年七夕。他为亡妻填了一阕《贺新郎》,就中也特以春蚕作喻:

鹊又填桥矣。满长安、千门砧杵,四围云水。长记常年茅屋下,佳节团能几。有和病、云鬟挥涕。纵病倘然人尚在,也未应、我泪多于此。弹不尽,半襟雨。如今剩有孱躯耳。便思量、故乡瓜果,也成千里。谁借针楼丝一缕,穿我啼红珠子。奈又说、春蚕竟死。嘱咐月钩休潋滟,幸怜人、正坐罗窗里。风乍吼,粉云起。

与前年七夕那首思恨悠悠的《玉簟凉》参照看来,这首词写法简净,对作者而言却近乎残忍。他特地重用了一样的“月钩”“粉云”“瓜果”,这种刻意并不出于表现欲。他只是在一次次地撕裂伤口,以非难自己而已。

储氏死后,陈维崧便懵懵懂懂地过起日子。在京当官的生活,也实并不如他先前想象的那样风光。

他年纪老了,语言也不能完全通达,学不来京片子又快又脆的讲话。他买不起马车,每天要步行进宫入直。在鲜衣怒马者面前,不得不小心趋避,却还是每被喝骂[2],而好容易到得宫里,他更还要镇日被路遇的八旗侍卫欺负嘲弄[3]

陈维崧委屈气苦,却已不再敢将气愤示诸辞色。他在给友人的诗序中说打算辞官回乡去陪伴妻子棺柩左右,但因朝中事多,始终未能成行。

一年后,陈维崧病倒。他因病假向朝廷提出“注籍”,打算养好病就动身,然而病势转深,终于不起。

匆忙之下,陈维崧将遗编整理托给了弟弟陈维岳,万语千言,最终只化成一句叹息:“我的四六骈文写得最好,可是所作不多,只可惜这辈子写不完了。”传闻临终之时他双目洞视,手作推敲之势,吟出一句“山鸟山花是故人”,随即溘然而亡。

因没有儿子,几家兄弟商量,以陈维嵋长子出嗣以为接续,但陈维崧一脉骨血,实已断绝。这个寄托着祖辈“崧高维岳,骏极于天”的才子,最终狼狈潦倒地死在了他祖辈曾荣光来去的北京城里。陈维崧一生所求无外出人头地,但到临死时,他心中所念的,却已只有故园的山鸟山花了。

陈维崧最终总留下了一千六百多首词作,而这些在他实际的毕生创作里,或还占不到四分之一——这个大胡子是个太爱倾诉的人,爱到几乎不管人间到底有没有人真在听他。

还未细读《湖海楼》时,我曾声称不喜欢他的小令,并举出了龙榆生选入《近三百年名家词选》那首“太行山势如蝌蚪”的《点绛唇》[4]。那时我谓舞槊之姿不可腾挪掌上,并嘲他气力太横,是摔碑手、开山掌的套路,实在无法在尺寸地里周旋。但随他走完这一世,才大概懂得他的词作为何总是一副如此按捺不住的样子。

他就是要在尺寸地里蛮打横奔,就是要在笼子里伸出脖子喊叫,因为他被剥夺的太多,所以才如此执着于有。在这样的痛楚和迫切周旋下,兰花拂穴手已不再是合适而有效的功夫。

“悲风吼,临洺驿口,黄叶中原走”。诚然结不似结,那便又如何?且刮他个泼天黑地,毕竟风叶一朝不歇,他便一朝无须走到词末,露出自己佝偻的背影。

泼天风雨,便是陈髯。爱他的人,看到这一步,实便已够了。


[1]如某名为寄寄的僧人,陈维崧说他“少时挟万金谒选都门,为平康狭斜游。不数岁,斥废毕尽,惭愤不愿归,客余家者垂三十年,久之为僧于吾邑之西庵”。

[2]“我行弛缓避不得,立向道旁土锉侧。人生邂逅亦偶然,细故何至露颜色。”

[3]“搤人狭巷间,逼仄不使度。问尔何官职,视尔瘦行步。良久得官名,戟手揶揄去。”

[4]《点绛唇·夜宿临洺驿》:晴髻离离,太行山势如蝌蚪。稗花盈亩,一寸霜皮厚。赵魏燕韩,历历堪回首。悲风吼,临洺驿口,黄叶中原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