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大珠慧海的禅

到了马祖的弟子大珠慧海(寂于788), “无念”仍是一个受到讨论的重要问题。尽管他的观点并无特别新颖之处,但我们不妨从他的《顿悟入道要门论》①中节录一段,做一番比较和研究。他不但将“邪念”与“正念”做了一番择别,并认为“无念”之中只有“正念”而无“邪念”。

问:“云何是正念?”

答:“正念者,唯念菩提。”

问:“菩提可得否?”

答:“菩提不可得。”

问:“既不可得,云何唯念菩提?”

答:“只如菩提,假立名字,实不可得,亦无前后得者。为不可得故,即无有念。只个无念,是名真念。菩提无所念。无所念者,即一切处无心,是无所念……但知一切处无心,即是无念也;得无念时,自然解脱。”

在这节文字中,慧海显然视“无心”与“无念”为一种东西,既然所指相同,我们也就不妨依照文意将它们译作“the unconscious”或“to be unconscious”。“无心”二字为达摩所用,而“无念”则为慧能和神会所取。慧海在此将这两个词当作术语加以运用,以它们解释“菩提”和“解脱”的道理。且不论此理如何,禅修的究竟目标,运用比较通俗的话说,就是一切不著,因为,属于这个万象世界的一切,多少皆可预言,故而总非究竟。究竟的真实超于一切范畴,故而不可思议,亦不可得,因此不可形诸名言—除了以形容词或名词的意义将它形容为“无心”或“无念”之外,别无他法。下面所引之例,可以说明慧海向诸方门人举示他的“无念”或“无为”之教所用的办法:

师谓学徒曰:“我不会禅,并无一法可示于人,故不劳久立,且自歇去。”时学侣渐多,日夜叩击,事不得已,随问随答,其辩无碍。

时有法师数人来谒,曰:“拟伸一问,师还对否?”

师曰:“深潭月影,任意撮摩。”

问:“如何是佛?”

师曰:“清潭对面,非佛而谁?”

众皆茫然。良久,其僧又问:“师说何法度人?”

师曰:“贫道未曾有一法度人。”

曰:“禅师家浑如此。”

师却问曰:“大德说何法度人?”

曰:“讲金刚般若经。”

师曰:“讲几座来?”

曰:“二十余座。”

师曰:“此经是阿谁说?”

僧抗声曰:“禅师相弄,岂不知是佛说耶?”

师曰:“‘若言如来有所说法,则为谤佛,是人不解我所说义’,若言此经不是佛说,则是谤经。请大德说看。”

僧无对。师少顷又问:“经云:‘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大德且道:阿那个是如来?”

曰:“某甲到此却迷去。”

师曰:“从来未悟(英译大意:根本没有“悟”这回事),说什么却迷?”

僧曰:“请禅师为说。”

师曰:“大德讲经二十余座,却不识如来?”

其僧再礼拜曰:“愿垂开示!”

师曰:“如来者,是诸法如义 ①。何得忘却?”

曰:“是。是诸法如义。”

师曰:“大德‘是’亦未是。”

曰:“经文分明,那得未是?”

师曰:“大德‘如’否?”

曰:“‘如’。”

师曰:“木、石‘如’否?”

曰:“‘如’。”

师曰:“大德‘如’同木、石‘如’否?”

曰:“无二。”

师曰:“大德与木、石何别?”②

僧无对。乃叹云:“此上人者,难为酬对!”良久,却问:“如何得大涅槃?”

师曰:“不造生死业。”

对曰:“如何是生死业?”

师曰:“求大涅槃,是生死业;舍垢取净,是生死业;有得有证,是生死业;不脱对治门,是生死业。”

曰:“云何却得解脱?”

师曰:“本自无缚,不用求解;直用直行,是无等等。”

借曰:“如禅师和尚者,实为稀有!”礼谢而去。

① 此论是禅在意能之后得到充分发展之时最有教益、最富启示性的作品之一。

① 此语引自《金刚经》本身,故而是一种反证。

② 参见《顿悟入道要门论》第三十八节,慧海反对读经语。《神会和尚语录》中,在谈到法身与翠竹、般若与黄花之间的关系时,亦有与此相类的论证。并见《顿悟入道要门论》第十暨第十六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