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 初恋
  • 程小莹
  • 2261字
  • 2021-06-02 10:54:12

从高的地方看下去,看得更清楚。尽收眼底。

有许多高处,可以眺望城市。在一个顶点。这时候,你会觉得就剩下你一个人了。会有许多离奇古怪的想法。有一种跃跃欲试的腾飞欲。你想着日本电影《追捕》的台词:“作为一个检察官犯下了如此罪行我追悔莫及。我决定就此结束我的生命。”“一直走,不要往两边看,你就会融化在蓝天里。”“昭昌已经跳下去了,堂塔也已经跳下去了,你也跟着跳下去。”

这时候,你眺望自己的城市,“党卫军少校冯·迪特里斯,已经到了萨拉热窝。”这句源自于南斯拉夫电影《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的台词可以使人产生某种自信,与生活的细部联想有关;一些个人生命的独特体验。有点奇特。“奇特”这个词儿又让人想到一个叫“奇拉维特”的人,这个南美巴拉圭国家足球队队长兼守门员经常跑出来罚任意球为本队得分;比较奇特。

城市建筑的轮廓,像是插着的无数兵器,剑与盾牌,长矛与盔甲。透着现代金属般的光泽,恍如梦境。你低声自言自语。许多人在你面前走过。各种各样的发式、头巾、帽子,都是在故事里看到过的。

你和一些人进入了一个个现场。你和我会发现彼此认识,你我彼此惊讶地相视,发现一张自己的脸,皮肤上有一粒痣,眼角上有一个疤,头发浓密,或是稀疏,在发式、头巾、帽子上,有一些记认,却是熟视无睹的;还有一些动作,因为习惯而显得自然——说话的时候两个手互相捏来捏去;隔一个时辰要往后梳理一下头发;走在马路上总要端详自己在橱窗玻璃里的身影;说上海话夹普通话,说普通话夹外国话;都是熟悉的。这些细部的微妙变化常常是支离破碎的,但依然在发光,像碎玻璃片一样。这一切使你我产生一种幻觉。是城市积累着的无数生命。

生命降临到了自己的身上,便有了命名,便开始了生长;上海人称“虚年龄”为“叫名”,从开始叫名字了,便开始了岁数。

1956年7月8日,在以后的许多日子里,我渐渐感受到,那是个梅雨过后的初夏,闷热而潮湿。午后,一个坐在街角的上了年纪的摊贩,趴在他的西瓜堆上,睡着了。阳光在湿润的空气里嗡嗡作响;也许是一只苍蝇。从那时候开始,生命降临了,阳光晃得我睁不开眼。

等我睁开眼睛打量这个世界的时候,我发现第一个小秘密——所有的人都会挖鼻屎。人们无意间将一点点鼻屎从鼻孔里小心翼翼地抠出来之后,都会不由自主地搓在手指间,搓得嘀溜滚圆,爱不释手。

这个细节长久留在我的记忆里。这是我看到的第一个细节。这个城市在很长的时期里,灰尘多,吸进鼻孔里,被鼻毛挡住;我的小学老师告诉我,这便是鼻毛的功用;人类的鼻子会分泌出一种黏液,大概便是鼻涕,使这些灰尘粘结。现在的城市空气清新多了,灰尘少了,鼻屎也少了,抠鼻屎的人,也少了。公共汽车上,大庭广众下,很少看到溻鼻涕的孩子和抠鼻屎的男人;西装革履的男人,鼻毛修剪得整整齐齐。想当年,我的周围,随处可见溻鼻涕的男孩,以至于“溻鼻涕”可以成为这个城市少年比较大众化的绰号。“文化大革命”刚结束,日本电影代表团访问上海,一个著名导演叫佐藤纯弥的,看见大名鼎鼎的赵丹出来接待,鼻毛都未曾修剪,露在外头,私下里,佐藤纯弥为劫后余生的赵丹如此落魄而“心里难过”。

我对我曾经喜欢抠鼻屎的细节一点都不“难过”。我发现许多人都喜欢将一丁点东西搓在手中,只要形成嘀溜滚圆状,便难以释手。

难以释怀。那时候,我真的不知道,我能做什么,怎么做。在我满月的日子里,我们家曾在南京路上的新雅办过酒水,席间,我祖母将一枚小小的红色嵌宝戒套在我细嫩的手指上;我相信,那天我一定还尝过酒的滋味。上海人家在这种酒席上,总归会将小囡抱来抱去,用筷子在酒杯里蘸一蘸,放到小囡的嘴巴里,让其咂吧几下。我想我一定也是这样的,咂吧几下后便皱起眉头。但在酒水糊涂之后,在亲朋好友间几圈接力一般的抱来抱去之后,我手指间的嵌宝戒不见了,就此再也没有看见过。

到现在,这事儿早就被人遗忘了。但有一件事儿却一直让人难以忘怀,那便是当初的菜价。我的祖辈和父辈,在许多年以后还记得并且唠叨着,那时候的新雅,一道叫“白玉藏珍”的名菜,是4.80元;番茄鸡柳,1.80元。

这菜与菜价让人垂涎欲滴。后来我翻旧报纸,1956年8月的《新民报》晚刊(《新民晚报》的前身),刊登过这样的广告——

公私合营新成区酒菜商店

又一村 南京西路304号 各式阴凉蒸拌面 什锦 0.55,阳春 0.16,冬菇 0.50,辣酱 0.46;

五味斋 南京西路76号 糟鸡 1.10,糟肉 1.00,珍珠八宝汤 0.30,冰冻绿豆汤 0.25;

维多利 南京西路1207号 红菱鸽脯 1.20,鲜莲虾仁 1.50,月宫宝盒 1.72,鲜柠煎猪排 1.20;

功德林 长江剧场边 糖醋排骨 0.60,素烧鸭 0.30,炒蟹粉 1.00,五香烤麸 0.22;

沈大成 绿豆汤0.20,百合汤 0.20,米仁汤 0.20,红枣汤 0.15,汤包 0.30;

杏花楼 吉列猪排 2块 0.60;

和平 乳腐肉 0.80;

德大 南京东路四川路 冰冻西瓜 0.40,冰冻红枣桂圆汤 0.15;

凯司令 南京西路1001号 自制奶油冰淇淋 0.40,奶油冰淇淋咖啡 0.70;

绿杨村 南京西路763号 鹅绒番茄 0.90,怪味鸡 1.60,菜肉大包 0.10;

新村 南京西路278号 炒菊红 1.40,虾仁色拉 0.25,虾爆鳝 1.40,鲜肉大包 0.08;

我看到这样的广告时,不住地咽口水。并且,让我有点伤感,这生活中,有许多东西正在消失,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同时,也会有点兴奋,将来真的什么都会发生。便看一个人,有多少已经过去,还有多少将来。在这个时候,人便像是一条线上的一个点儿,从这个线的这一头移向那一头;这有点像自由市场上小贩手中的杆秤,上面垂着秤砣;当人活出一点分量的时候,这个秤砣也就要往外移了,这杆秤上的刻度,星点状,是岁数。

在我来到此地的时候,生活里便有太多的可能性,从那时候开始,每天经历的事儿并不都是重要的,每天发生的重要事件也不一定会经历。而那些经历过的、看上去并不重要的事儿,星星点点,难以释怀。

那便是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