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两个男人在马路上打架。细雨中,他们的头发凌乱,湿漉漉的;他们互相出拳的速率不高,憋足劲儿,却常常一拳抡空,便拉扯着,哈着腰,头顶着头,用一种我们孩子称之为“摔跤”的动作,但显然,他们都不会摔跤,不会锁手,不会掼大背包,更不会抱腿。他们就会拉扯对方的上衣,彼此露出肚脐眼。有一个细节到现在还记忆犹新,一个男人裤腰上扎的是猪皮带,另一个扎的是当时很多男人用的一种塑料皮带。看上去,“猪皮带”要比“塑料皮带”狠一点。但似乎,男人亏就亏在这根塑料皮带上。这种塑料皮带是淡绿色的,有点透明,比较文气。但打不过人家。这是我对男人皮带的最初感觉。
城市入夏。细雨与喧嚣。上海北站,像一个集市;但这变化很难看出来。什么时候,外地人来了;什么时候,上海人走了;什么时候,到上海的外地人回去了;什么时候,到外地的上海人回来了。人流汇集到这里,像一片浑浊的水塘。连火车的汽笛,也是搅和着、缭乱着人们的视觉与听觉。老北站便是这样,我就记得,大人打架,小偷摸皮夹子,随地吐痰,和外国人拍照片。
那个初夏,我在城市喧响的老北站天目路上穿行。我的木拖板在方块水泥板铺就的街沿噼啪作响,不时踩着穿着塑料凉鞋、鸡皮凉鞋的大人的脚而遭几声呵责。我喜欢木拖板,在水门汀上,这种噼啪作响的动静,让我感受到城市夏季的活泼,和自由自在的精神、自说自话的做派。我一个“撑骆驼”,以一种类似于体操里跳马的动作,双手攀着路边的红色消防龙头,腾地跃起,便骑上了这个敦实的铁家伙,木拖板从我的脚上滑落下来,发出“嗒”的一声。
我倾心于城市喧响的马路上两件默然的铁家伙,那是红色的消防龙头和绿色的信筒。那都是一种敦实憨厚,一种纹丝不动,还有一种色彩。红色的消防龙头稍矮,光溜的半球体脑袋像戴着钢盔,两个大耳朵还垂着铁链,像两个耳坠;绿色的信筒让我联想到一个胖警官,一个颇具装饰效果的戴大沿帽的警官,乐呵呵咧着一张夸张的大嘴,人们不时将食物装在信封里,喂进这张嘴里。
那时候,我便骑在消防龙头上,手托着下巴。雨停了。天空稍有些明朗,地面便会有热气升腾。人们开始从伞下、遮阳棚下、屋檐下走出来,开始从上街沿上漫下来。马路上画着菱形的横道线上,不时有人穿来穿去。
那两个男人,便是在这个上街沿上打架,打着打着,便没了。
我的眼光掠过街面。城市似乎是个万花筒,只要转动,转一下,便会有新花样;永远会有许多新鲜的事儿出现。我期待着。屁股底下,敦实的铁家伙令我感到踏实,无端地想象出一个强壮敦实的自己。没有人可以摆平我。一个中年男子从一辆三轮车上下来,付钱,拎包,走近我的身旁又回过头打量我一眼。我瞪了他一眼。我敢断定,我不怕他,他是外地人;还因为,我看到这个男人的灰布长裤的前门襟钮扣没有扣好。“校门没有关好,当心校长出来。”男子走远后还在回头,对我张望。我知道,我在那人乃至所有人的眼里,一定是一个谜,是一副七巧板,一道百位数以上的算术题,而自己总会发现那个人乃至所有人的缺陷漏洞洋相,了如指掌。
一般人都是经不起看的,任何人对另一个人从头到脚细细打量的时候,被打量的人心底里一定是要犯迷糊的,他们会感觉自己的袜子可能穿反了,鞋边上有了污垢,撇脚,背后的衣服上被人写了字或贴了纸,饭米粒粘在嘴边,头发上搭了一点鸟屎,鼻尖上沾了一点黑乎乎的灰。人们看着我或不再看我,那都是一种无奈和不知所措。在这个忽晴忽雨的下午,我很高兴地相信这一点。
我便骑在马路边上的红色消防龙头上。我腾出一只龌龊兮兮的手,挖鼻屎;一双小眼睛,打量着这个世界。蒙蒙细雨中,我找不到自己的影子。我总是要和自己的影子嬉戏。后来我对地理课本上关于我们这个城市气候的描述的认同,与当年在天目路上街沿的消防龙头上的感受有关。温暖湿润。东南季风带来太平洋上的暖湿空气。暖湿。
那是1962年,或者是1963年。总之,我从那时候,开始有了年月日的概念;1962年的去年,是1961年;1962年的明年,是1963年。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