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上,一群人顶着黑眼圈,打着呵欠,站在门外。
守门的泥蛋和满汉,这两位一样熬得脸色青白,在清晨的阳光下像霜打的茄子,一副蔫兮兮的模样。
迷龙从屋里出来,瞅着没有睡好的众人,反应过来,带着歉意道:“对不住对不住。昨晚吵到你们了。”
不辣直纳闷:“迷龙啊,你说你这会儿怎么就知道小声了呢?”
郝老头子苦笑着:“情难自控,昨晚是情难自控。”
不辣满脸怒气,对着迷龙说:“我这辈子认识你啊,祖上没积德噻!”
迷龙拱手抱拳:“各位爷,对不住啊,对不住啊。”
阿译站在门槛前,神情幽怨:“天亮了,我们要唱军歌了。”
迷龙赶紧上去捂着,怕高声吵醒了正在熟睡的老婆。
“各位爷,大爷,求你们啦,改天请你们吃饭。”
这时,院子外边响起的车声,它在这里停下了,二十多天来车停在这里只会有一件事――发粮。
于是,一小撮人打着哈欠走向门口。
不辣叫着:“粮食来了。”
郝兽医说:“这回吃的,总算来对时辰了。就是天天吃闲饭,受之有愧啊。”
“有愧的话,你就赶紧叫蛇屁股起来做饭去!”孟烦了对他说。
蛇屁股顿时不乐意了:“你们的嘴吃刁啦,现在你们早换厨师啦!”
郝兽医拍着脑门子转身,“对对对对,现在是张……连长做饭。”
郝兽医那个身没转完,就僵在那里了。
今天来的不止几个兵,很久不见的张立宪和何书光也在其列,他们没有送来米和面,整队人全都拿着枪,并且以精兵的效率立刻拉开了一个队列。
张立宪问:“这里是十三个,全都在吗?”
泥蛋挨个看着——张阳,孟烦了,阿译,郝兽医,蛇屁股,要麻,不辣,豆饼,丧门星,克虏伯,迷龙,康丫。
还有一个大叔,因为满脸胡子,大家都叫他大胡子。
在场的一共十三人。
泥蛋答道:“在,都在!”
张立宪挥手地命令道:“全部押上车。”
十三个人挤在一辆军车里,可实在够挤的,而他们齐刷刷看着挣扎着不肯上来的胖子——那是克虏伯。
他辩解着:“我真不是这儿的!我过路的!……”
张立宪一脚踹在他的胖屁股上,何书光用枪托杵着他的厚腰。
下边推着,车上的也使劲儿拉着,把他这块大肥肉给弄进了车斗。
克虏伯问:“这是去干啥呀?”
不辣阴着脸说:“枪毙!”
克虏伯又问丧门星:“董师傅,这是去干啥呀?”
尽管被人贵称了姓氏,丧门星仍毫不含糊地伸手做了一个手枪的动作。
克虏伯呆了两秒钟,便开始向车下嚷嚷:“我走错路了呀!我真和他们不是一伙的!”
劣质燃油从排气管里喷出的烟雾,差点儿没把他呛死,车已经开动了,张立宪他们那辆车在后边押着。
克虏伯还在努力挣扎:“我……我就吃了他们一碗饭!”
但是迷龙扒拉他,克虏伯对这个一见面就暴踹的人心存畏惧,立刻躲到车里去了。
迷龙现在又沉静下来,远远看着正在远离的收容站大门。
满汉和泥蛋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雷宝儿也在那里,狗肉蹲在路中间。
而上官戒慈在押车已经不可能看见她时,也从院里出来了,看着迷龙,拢着她的头发,似乎要尽力给迷龙留下个好印象似的。
押解的后车上的枪口一直有意无意地对着他们,这一切让人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
不辣感叹:“我说真的,这世界上事情最惨不过被自己人打死。”
蛇屁股出着馊主意:“跑吧咱们。我吼一声,咱们分头跑。”
郝兽医抱着一丝希望说:“不能那么惨吧,哪能那么惨?”
“嗯,十几个人头呢。”不辣说。
蛇屁股提醒他:“你真没见过世面啊?上回你们去县衙门闹事,一百多头不也照样开枪了?”
不辣迟疑了一下说:“……那不一样……他们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呢?”
场面瞬间安静下来。
孟烦了嘴碎的继续说:“枪毙倒是未必,未必就是也许。跑的话,押我们的人也许开枪也许不开枪,不跑,也许挨枪毙也许不挨枪毙。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
克虏伯问:“他……是啥意思?”
没人理他。
只有张阳知道,不是枪毙他们,也不是枪毙死啦死啦的,而是要召开审判大会。
在卡车行驶的过程中,迷龙站在车斗的后方,一只脚踏上档板,似乎想要跳车的样子。
张立宪喝道:“坐下!”
迷龙仍戳在车口站着,没回嘴但也没有坐下。
忽然“砰”的一声枪响,这些老兵油子自然听得出子弹根本是贴着车顶划过的。
子弹声伴随着张立宪的叫声,“硬骨头的!我开第二枪你还别坐!”
迷龙仍戳在车口。
孟烦了站了起来,看了看押车的张立宪,现在他拿着把一支毛瑟712――他用枪的方式和死啦死啦一样,也是为了确保精准,装上了枪托,说明他也曾在某个德械师呆过。
郝兽医恳求道:“迷龙,求你坐下。别再惹事了。”
丧门星更理智一些:“不行的。这个速度,路边石头跟刀子似的,跑不掉的。”
但迷龙就在那儿戳着,他也不坐,他也知道跑不掉,他就是不肯坐下。
“你们管他呢。他不敢跳的。他的一条命,以前比咱们贱,现在比咱们金贵,他瞪半天了,可跳不下去,他有顾忌了。对吧,龙爷?”
孟烦了嘴碎,也最毒,什么事情一语中的,迷龙现在有了老婆孩子,哪能说死就死。
他想逃跑,但又没有绝对的把握。
迷龙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坐了下去。
押车上的张立宪也收回了枪。
阿译想了许久,忽然冷不丁地说:“是枪毙。”
“你别煽风点火,好吗?你怎么确定……”
孟烦了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阿译抬起一张苍白而脆弱的脸,眼睛里充满了沉痛。
“不是毙我们。是拉着我们去看枪毙别人。”
孟烦了瞪着他,他已经明白了阿译的意思,但他并不相信。
蛇屁股问:“毙谁呀?这年头毙个人还用得着兴师动众的?”
孟烦了岔开话题:“扯蛋,别听他说的。”
扯蛋不扯蛋,阿译都最终说出他的答案:“是毙死啦死啦。”
孟烦了咬牙切齿地说:“再扯一遍,还是个蛋。死啦死啦,早死啦。”
阿译坚持着说:“没死。我们想他想得太狠,太想了又见不着,就觉得他已经死啦。你们有没有过这样?等一个特别关心的人又迟迟的等不来,就觉得他已经出事了?”
孟烦了竭力否定着这个可能,甚至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你满嘴跑蛋。谁想他啦?这里有谁关心他啦?”
阿译反驳着:“恰好是因为他该死,因为他犯的事儿足够毙十次,这么够毙的人,不会让他悄没声息的死,要公诸于世,以正法纪的。”
孟烦了愣住了,甚至张阳都有些吃惊,并不是因为被抢白了,而是因为阿译说出来的,已经接近真相。
不辣说:“要真是这样……该把狗肉带着的,让他们见最后一面。”
“你管狗干什么?人哪,枪毙的是人哪!”郝兽医唉声叹气。
克虏伯终于从一直的惊骇中缓过神:“原来是去看枪毙人哪?那就好啦!”
他刚说完,就被丧门星和蛇屁股一边一个巴掌拍出两声惨叫。
丧门星骂道:“好你个鬼!你是不认得他!”
沉默许久的张阳终于开口:“大家听我说,死啦死啦现在还没死,正如阿译所说的,他们是要拉着我们去召开审判大会,给死啦死啦按上一个足以枪毙的罪名,而我们……就是他们找去的目击证人!”
“狗日的!”
“王八盖子滴!”
“瘪犊子玩意!”
“扯卵蛋!”
“……”
于是,大家纷纷都忍不住怒骂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