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旷的山坳里,飘荡着还未散尽的硝烟。硝烟混合着雾气,在阳光的抚摸下,恍如蝉翼。
“呼呼……”突然,一阵巨大的轰鸣声从天空掠过,瞬间掀起阵阵疾风。疾风扫过,大片的野草哗哗的向四周倒去,大地中央划出道空白。
那是架飞机,准确的说,应该是轰炸机。轰炸机向着地面俯冲下来,蜻蜓点水似的,终于一头扎在草丛中停了下来,大地颤抖。
安静,可怕的安静。
草丛中现出两个人影,可全都躺在地上。轰炸机跌落时,其中一双手微微动了下。那张脸恍然睁开眼,抖落脸上的尘土,茫然中揉了揉眼,神智才稍微清醒。
他叫何正东,长着一张略显稚气的脸,脸上脏兮兮的。他跌跌撞撞地起身,又紧走了几步,眼神却突然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猛地扭头望去,瞳孔随即放大。
“赵杰、赵杰,快醒醒,醒醒……”何正东摇晃着躺在身边不远处的男子,男子被唤醒后,眼神同样茫然,好像刚做了一个漫长的梦。他神情紧张的四下观望了一番,这才舒了口气。
“快看,那是什么?”何正东不由分说便拉着神智不清的赵杰往那个庞然大物飞奔而去,不久就看到了躺在草丛中正在冒烟的大家伙。二人趴在草丛中,远远地盯着飞机,可许久都没见半个人影。
赵杰沉声问:“这家伙怎么掉下来的?”何正东却答非所问:“小鬼子?国军?”
二人所处的位置在飞机后方,看不见机身上的标志。
赵杰睁大眼睛审视了半天,这才小心翼翼地说:“这么久没见人出来,飞行员八成是死了。走,过去看看。”
何正东早就跃跃欲试,二人于是猫腰往机翼摸去,终于看清了机身上的标志:青天白日徽。当得知不是日本战机时,他们都松了口气,彼此对视了一眼,大踏步跑了上去。
机舱里有人,但一动不动,好像昏迷。
“快想办法把机门打开。”赵杰大声喊道,何正东左右瞄了一眼,捡起块石头正要爬上去砸门,机舱里的人突然睁开眼,猛地推开罩在头顶的门,然后咳嗽着用力爬了出来,一翻身就滚到了地上。
何正东和赵杰被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双双倒退了好几步。
这个国字脸的男人一手撑着机身,一手叉着腰,大口喘息了几口,这才摘下飞行帽,抬眼打量起二人,无力地问:“你们是干什么的?”
“我……”何正东正要搭话,男子又挥手止住了他,直起身问:“见着小鬼子的飞机了吗?”
“见、见过!”何正东忙不迭地点头,男子稳了稳情绪,眼神落到身后的飞机上,过去查看了一番,面色平淡地说:“老天有眼,不然你们见着的就是我的尸体。”
何正东和赵杰又对视了一眼,张口就问:“你是被小鬼子的飞机打下来的?”
男子背朝着他们,好像微微愣了一下,但随即说:“理论上是,但也不是。”他顿了顿,拍了拍手上的尘土,转身看着二人,“刚才不是跟你们说了吗?如果真是被小鬼子打下来的,那你们见着的也许是我被烧焦的尸体,所以说我的战机只是被击中,然后迫降在了这里。”
他们懂了,暗自叹服这个男人还真是福大命大。
“你们是学生吧?”男子突然又问,赵杰回道:“你眼神儿还真准。”
男子重又进入机舱,笑道:“眼神儿不好,敢在空中跟小鬼子交手?对了,你们二位从哪里来,要去哪儿?”
“从武汉来,回恩施去。”何正东直言相告,男子停下了手中的活儿,探出头问:“怪不得我听二位的口音像是恩施方向的,你们真是要回恩施去?”
何正东点头,也问:“莫非你也是恩施人?”
“那倒不是,不过刚从恩施过来。”男子从机舱出来,咧嘴一笑,“这玩意儿一时半会儿是整不好了。我也回恩施,正好顺路,一块儿走吧。”
赵杰疑惑地问:“那这大家伙……”
“飞不了也搬不走,稍后会有人来修理的。走吧。”男子说完移动了脚步,二人紧跟而上。
金黄的夕阳打在三人身上,衬托着远处的山峦,苍劲,而又伟岸。
“怎么就你们俩学生,还有其他人吗?”男子在前面问,何正东说:“遇到小鬼子飞机的轰炸,大家分开逃命,就散了。”
“好些人没来得及躲,被小鬼子的飞机炸死了。”赵杰声音低沉地加了一句。
男子陷入沉默,过了许久才说:“我叫周志开,比你们年长,咱们能在这种地方相识也是缘分,若不嫌弃,就叫我一声周哥吧。”
夜幕很快降临,凉风簌簌地抚摸着大地,夜色静谧。
三人走了很远,好不容易看到一座破败的房子,进去找了些干草垫上,打算睡到天亮再赶路。
“周哥,你杀过多少鬼子?”躺在干草上的何正东随意问道。周志开半卧,双手垫在脑后,眯缝着眼说:“不记得杀过多少小鬼子,可还记得击落过三架小鬼子的战机。”
何正东赞叹不已,却叹息道:“小鬼子占了武汉,打进宜昌,眼看就要向恩施进逼,我们还能往哪里退?重庆吗?”
“看来你还知道不少。”周志开嘿嘿一笑,“不过你们这些青年学生虽然关心时局,可整日的读书,想问题把脑壳都想坏了吧。你想想,蒋委员长在重庆坐镇指挥,恩施作为重庆的门户,必定是要全力保住的,所以啊,你们大可放心,小鬼子是无论如何也打不进恩施的。”
“要真是这样就太好了。”赵杰欣喜地接过话道,“我们一路从武汉往恩施撤退,一路上到处是逃难的,尸首遍地,民不聊生……”
“是啊,都是小鬼子惹得……”
门外传来虫子此起彼伏的叫声,很快,三人就枕着鼾声入眠了。也不知过了多久,熟睡中的周志开突然打了个寒战,睁开眼时,一丝光亮刺来,他不禁用手挡了一下,身上的每一根寒毛好像被电击了一般,瞬间就竖了起来。他来不及多想,快步冲到门口,隔着门缝往外一看,顿时像见了鬼似的张大了嘴。
周志开万万没想到一股小鬼子会静悄悄地扑了过来,忙回身叫醒还在沉睡中的二人,说明情况,拔出两把枪,问:“谁会用?”
何正东还在犹豫的时候,赵杰却想都没想就接了过去,很熟练地打开保险,做好了战斗准备。
何正东脸上微微有点发烫,尴尬地看着他,他沉声说:“别看我,快想想怎么应付小鬼子,看看有没有别的出口。”
“别出声。”周志开制止道,“小鬼子是循着我丢弃的战机找过来的,看来要找回飞机已经无望了。”
“这边可以走。”何正东找到了一个缺口,用力一推,墙体垮塌,缺口变大,刚好能过一人。
三人陆续钻过缺口,可很快就被小鬼子发现,身后传来急促的枪声。他们边还击边撤退,小鬼子发现他们人少,更加疯了似的往前冲,但很快就被干掉几个。
子弹像在身后跳舞,又像追命似的,时而落在脚跟,时而又擦身而过。
三人在枪林弹雨中抱头鼠窜,好不容易找了个小坑跳进去,然后匍匐在地还击,此时已经能清楚听见小鬼子嗷嗷的叫声。
“不好,快没子弹了。”周志开万分焦急,他之前已经把最后一个弹夹也给了赵杰,赵杰毫不犹豫地说:“你们先走,我掩护。”
“不行,要走一起走。”何正东嚷道,周志开抓着赵杰的胳膊说:“把枪给我,你们俩先撤。”谁知赵杰拒绝,还推开他们,厉声喝道:“来不及了,你们先撤,我掩护你们。”
眼看小鬼子越来越近,子弹也所剩无几。
周志开想着再拖延下去恐怕三人都走不了,于是一把抓住赵杰喊道:“兄弟,我们一起走。”
“好,一起走!”赵杰在起身的时候却被子弹击中了大腿,腿一软就跌了回去。何正东和周志开重新回到土坑里抓着他,要带他一起走,他痛苦地:“我中弹了,走不了,你们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何正东本来很害怕被子弹击中,此时却不知怎么就不再怕,紧紧地抓着他的手说:“兄弟,要走一起走,我们不能丢下你。”
周志开一抬手又撂倒了一个鬼子,缩回头,目光坚毅的冲何正东喊道:“快带他走,我掩护你们。”
“哥,我走不了了。”赵杰突然奋力掀开二人,使出浑身力气站起来,大叫一声,“快走!”愤怒的子弹挣脱枪膛射向敌人,而敌人的子弹也射进了他身体,可他咬紧牙关屹立不倒,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扣动着扳机。
何正东想要回头,却被周志开拽着跑,在赵杰倒下的瞬间,泪水夺眶而出。就在此时,他多想拉着兄弟一起走,就算一起倒在血泊中,就算再回不去也无怨无悔。
一梭子弹迎着后脑勺射来时,何正东被藤草绊倒,周志开也被他拽倒。倒在地上的二人都听到了子弹从耳边擦过去的声音,那是死神的声音,可是老天让他们躲过一劫。
枪声阵阵掠过旷野,越过丛林,响彻清晨的夜空。
“快起来!”周志开厉声吼道,“你要是死了,赵杰的血就白流了。”
何正东撕心裂肺地哭出声来,全身的血液好像凝固,又好像在倒流。
就在二人慌不择路的在山谷中飞奔时,突然,又一阵激烈的枪声从侧路传来,两人回头看到正被当成靶子射击的小鬼子,他俩知道自己得救了。
何正东激动不已,飞奔回赵杰身边,搂着他,摇晃着呼叫他的名字。赵杰浑身上下都被鲜血染红,嘴里吐着血泡,颤抖着无力地说:“兄弟,我回不去了,回去看看我娘,别告诉她我的事,就说我有时间就会回去……”
何正东噙着泪水连连点头,眼看着赵杰露出最后一丝笑容,在他怀里沉沉地闭上了眼,他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长啸。
恩施的天空,同样弥漫着一层薄薄的烟尘。第十一战区长官部研究室,此刻却笼罩着重重的阴云。
陈希平的两只眼睛像鹰似的,闪烁着锐利的光芒。他的目光落在桌面的照片上,久久没有动静。照片上是个目光比他还凶狠的男子,此人的简历很简单,只有几个字:山本一夫,日本陆军中尉。这短短的几个字却像针一样刺着陈希平的双眼,就在此时,外面响起敲门声,他头也不抬的应道:“进来!”
“主任,山本一夫嘴太硬了,进来后不吃不喝,也不说一个字。”研究室副主任阮成文毕恭毕敬地站在陈希平面前,陈希平合上山本一夫的资料,看着他,似笑非笑地说:“成文啊,你也是久经沙场的老江湖了,这个山本一夫的资料虽然简单,但据可靠情报,此人是日军在华情报部门的重要成员之一,一定要好好利用此人,挖出日军接下来的行动计划。”
阮成文道:“请主任放心,像山本一夫这样的老狐狸,不到最后一刻是不会开口的,我们有的是时间跟他耗。”
陈希平点头道:“此事还没跟主席汇报,传达下去,山本一夫被捕的事暂时绝不许外泄。”
“是!”阮成文应道,“主任,您已经几天没合眼了,还是先回去睡会儿吧,有什么进展我会第一时间向您汇报。”
“不用,手头上事儿多。去吧,等你的好消息。”陈希平这话是打发阮成文走,可阮成文刚迈步到门口又被叫住,“培训班的事可要抓紧了。”
“正在抓紧时间筹措,您放心,很快就能开班。”
陈希平嘴里的“培训班”,指的是研究室为壮大实力,招募新人组织培训,说白了,研究室就是第六战区司令长官陈诚到恩施后组建的情报部门,此次招募新人也就是为其训练特务。
阮成文回到办公室,突然感到无比的疲倦,连日来对山本一夫的审讯毫无进展,好像走进了死胡同,陷入了一种进退无门的境地。
突然有人推门进来,阮成文只用鼻子闻着气息便知道是谁。
机要室副主任张振川大大咧咧的往他办公室的沙发上一坐,随手自己倒了杯洋酒,翘着二郎腿咪了口,吧唧着嘴说:“不错啊,有这种好货色以后我可得常来坐坐。”
“怎么,闲着了?”阮成文问,张振川摇晃着杯中酒说:“闲个屁,你看我什么时候闲过?”
阮成文笑道:“你这个机要室的主任怎么着也比我闲。”
“要不咱俩换换?”张振川嘴上这么说,其实哪肯换掉这块大肥肉,怎么着也比研究室的副主任吃香,至少是党国的核心部门,上面仰仗,下面不敢得罪,而且军政部门没了他们就成了聋子,所以在很多人眼中都是块香馍馍。
阮成文听他这么一说,当即大笑道:“那可是党国的要害,核心部门,哪像我,每天就是审讯、审讯,再审讯,审完了共产党又审日本人,磨完了嘴皮子还得用刑逼供,日复一日,累啊。”
“对了,审了这么些日子,那小鬼子到底吐了吗?”张振川突然问起这茬,阮成文唉声叹息道:“一无所获,山本一夫那张嘴太硬了,比茅坑里的石头还要硬。”
“是啊是啊,小鬼子的间谍都是受过专业训练的,反侦察,反审讯那可都是一套一套的,要撬开他们的嘴,可还真得花点工夫。”张振川一口喝完了酒,放下杯子要走,却被阮成文叫住:“别急着走啊,你来就是为了喝酒?喝完了酒就没啥说的了?”
张振川提了提裤子,摸着大腹便便的肚子说:“没什么新动向,老样子,小鬼子占了宜昌,正打算向恩施方向推进,要是委员长再不积极支持恩施抗战,没有大把的钞票援助,恐怕重庆也岌岌可危了。”
“这是上面关心的事,你我做好分内便够了。”阮成文知道陈诚主席为多要援助,拿恩施这块肥肉要挟蒋介石,蒋介石退守重庆之后,也实在担心日军继续推进,一旦恩施失守,重庆定然就像被脱了衣服似的全面裸露在敌人的枪口下。
何家在恩施可是大户人家,富甲一方,主家何寿亭更是大名鼎鼎,在当地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虽然不参与政治,可对抗战非常支持,因此湖北省政府迁到恩施之后,政府部门的很多办公场所都是何家无偿提供。
何正东的娘走得早,只留下他跟一个哥哥和父亲相依为命,他这次回来之前,何寿亭就一直担心他在途中的安危,见他满身狼狈的归来,心情也万分沉重,几度追问才得知实情,于是要他给赵杰的老娘送去一些钱财作养老之用。
“听说日本人已经打到宜昌,马上就要攻打恩施。正东,外面乱的很,那学堂咱们就暂且不上了,没啥事就呆屋里,省得出去惹麻烦。”何寿亭六十开外,但精神矍铄,一把雪白的山羊胡子,说话时就抖个不停。
何正东却答非所问,问:“爹,您是支持抗战的吧?”
“嗯,这个……”何寿亭有些迟疑,“万一小鬼子打进恩施,那咱们何家可是要受牵连的,爹把房屋借给政府,也算是出点匹夫之力吧。”
“这个无关紧要,紧要的是您跟政府那边也有些相熟的人吧?”何正东巴望着父亲,何寿亭不解地问:“倒是有些认识,怎么了?”
“既然相熟,那就好办了。爹,反正暂时也上不成学,闲着也是闲着,要不您帮我在政府谋一份差事。”何正东此言一出,何寿亭当即反对:“那可不行,爹送你上学堂,是希望你以后可以帮爹打理生意,可不是让你从政。”
“爹,这哪是从政,只是为抗战出点力。再说了,从政又有什么不好,升官发财……”何正东话未说完就被何寿亭严厉的打断:“爹虽然不懂政治,但也不希望你走上这条路。孩子,听爹一句,好好帮爹打理生意,比干什么都强。”
何正东不快地说:“我做不好生意,也不想做生意。”
“你……”何寿亭有些生气,但压住了火气,“算了,自己好好想想吧,爹也年纪大了,你大哥又在外求学,这几年音讯全无,爹这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你说要是爹有个三长两短,咱们何家这么多生意该……”他说着说着就有些伤感,何正东不愿意看到父亲这样,一时心软,只好安慰道:“好了,我这不是嘴上随便说说吗?又没有非要去……”
其实,何正东内心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至今未对任何人说起,虽然一开始的选择有些懵懂,可能只是为了寻求刺激、好玩,但直到亲眼看到赵杰死在自己怀里,他这些日子想了许多事情,内心的信仰变得越发坚定。
两天后的晚上,凉风习习,夜空还散落着几颗星星,那浩瀚的宇宙看上去如同一顶锅盖,将小城牢牢地罩起来,严严实实。
何正东回到恩施后,因为各种愁事缠身,近来心情十分苦闷,因此约了几个好友去喝酒,而且还喝多了些,连走路都有些摇摇晃晃。
平静的夜色让人无比心安,可这种感觉稍纵即逝,很快被一阵隆隆的轰鸣声惊扰。
醉眼朦胧的何正东抬头望去,只见密密麻麻的黑影从头顶快速掠过,他头脑昏昏沉沉,不知那是什么,顿时有些不知所措,可就在此时,无数炸弹呼啸而下,在他身边疯狂的炸开,很多还在发呆的人瞬间就被轰上了天。
何正东的酒劲在爆炸声中挥发得无影无踪,被火焰照得雪亮的脸庞写满了惊恐,幸亏炸点都离他较远,给了他躲藏的时间,就在他刚离开原地时,一个炸弹就在脚后跟炸开了。
轰炸机在城区绕了一圈后快速离去,只留下硝烟和弹坑,还有阵阵惨叫和哀嚎。
何正东有些耳鸣,使劲摇了摇头才稍微变得清醒,可眼前的情形令他的瞳孔瞬间放大,那些血染的惨景让他不敢再看,一路上慌不择路,总算是回到了家。
何寿亭抓着他的双臂,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番,见他完好无损,这才舒了口气。
“遭天杀的小鬼子,有能耐去战场得瑟,冲咱们老百姓算啥本事啊。”何寿亭颤抖着咒骂起来,继而又愕然叹息道,“正东,你两次经历生死,可阎王爷都没收你,这说明你是个命硬的孩子,等打完仗,爹就将家里所有的生意都交给你,你可不能让爹失望啊。”
何正东听着父亲的话语,脑子里却半句话也没装进去,他在想另外的事,全身的血液如同波浪翻滚,每寸肌肤都被撕裂得支离破碎。大半夜的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折腾了许久,突然想起这次在半道上结识的周志开,顿时一阵兴奋,但又想起自己想主动找到此人是万万不可的,除非周志开本人想见他,刚刚燃起的火焰又灭了。
山本一夫被关在非常隐蔽的地方,因为是极度重犯,所以囚住他的除了一个大铁笼,全身也绑上了铁链,稍微一动便发出刺耳的响声。
铁笼外面的看守荷枪实弹,丝毫不敢松懈。
也许是囚禁得太久,山本一夫时而会从鼻孔里发出低沉的喘息,不过看守都已经习惯,不像一开始时很惊慌,担心他出什么事,现在甚至都不再回头去看他。
陈希平刚进办公室,张振川突然急匆匆闯了进来,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紧张地说:“主任,这是刚刚截获的日军情报。”
陈希平只扫了一眼,立马双眼突兀,紧张地问:“什么时候截获的?”
“刚破译出来,马上就送到您这儿来了。”
陈希平的手微微有些颤抖,但他尽量保持冷静,随即起身说:“叫上成文,我要亲自去看看……”
阮成文得知情报泄露时也大为吃惊,他能想象出陈希平刚刚得到这个消息时的表情。
三人面对眯缝着眼的山本一夫,心里凉飕飕的。
“你们说说,情报是真是假?”陈希平问,张振川顿了顿,说:“宁可信其真。”
阮成文也应道:“我和张主任一个意思。”
“既然如此,那就按你们说的,马上安排人犯转移。”陈希平盯着山本一夫看了许久,然后拂袖而去。他把转移山本一夫的事交给阮成文去负责,阮成文绞尽脑汁,最终想到一个主意。
转移山本一夫的时间定在次日晚上,本来好好的天却突然开始下雨。
“这鬼天气!”阮成文坐在车里,心里仍然不踏实,不过他相信自己的安排,看了一眼时间,此时铁门缓缓打开,几个手下押着锁住山本一夫的铁车从门里出来,然后径直推上了军用大卡车。
“出发!”阮成文一声令下,三辆车一前一后冲进雨中。
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是位于龙洞河的天牢,该地关押着很多重刑犯,守卫森严,一旦被关进这里的犯人,插翅也难逃。当然,这个隐秘之地表面上只是普通军事重地,很少被外人所知。
阮成文的表情很凝重,他知道从研究室到龙洞河并不太远,顶多半个时辰的路,所以在沿途也安排了一些手下,以便应付随时可能发生的危机,但因为下雨路滑,所以车行速度较平日缓慢。
耳边夹杂着雨水和车轮碾过泥地的声音,却如同碾在阮成文心上。
突然,前面的车慢了下来,阮成文惊问道:“怎么回事?”他们坐在最后面的车里,所以看不清前面车辆的情况。话语刚落,前面的车又开始正常行驶,他这才松了口气。
“软副主任,您没事吧?”司机问,阮成文无言的摇了摇头,尽量让自己放松,可是越担心什么便越来什么,很快,一声枪响惊扰了所有人的神经。
阮成文大叫一声不好,可紧接着又传来数声枪响。他安排在附近的手下迅速赶过来,将卡车严严实实地围了起来,但车厢里再没有传出枪响,所有人面面相觑,脸上全都写满了惊愕和迟疑,大家都在猜车里究竟发生了何事。
“都愣着干什么,快打开车门!”阮成文终于缓过劲来,一声怒吼,俩手下慌不择路正要上前去,卡车后门却自己开了,所有的枪口齐刷刷地瞄着车厢,但随即出现的情景却令所有人目瞪口呆。
阮成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卡车车厢里全都是血,自己的四个手下,还有山本一夫全都死了。
陈希平还在办公室等消息,外表平静如水的他,内心却正在饱受煎熬,山本一夫对他来说太重要了,一旦出了什么问题,上面要是怪罪下来,后果不堪设想,所以当他接到山本一夫死亡的消息时几乎窒息,立马就从座椅上弹起来,拿着电话半天没了呼吸。
山本一夫被射成了马蜂窝,跟车押送的四人都是研究室的老成员了,究竟问题出在谁身上?当时车里到底发生了何事?这成了当下急切需要破解的谜底。
陈希平紧蹙的眉头拧得好像一条条麻绳,他无法将这一连串的事理顺,可事情终究还是要给个说法,要不然不仅无法向上面交代,就连他自己也将寝食难安。
阮成文无比颓然,这件事虽然不能全怪他,可转移犯人的主意是他提出来的,而且具体事宜也都是他负责的,但为何要转移犯人又是张振川监听日本电台的结果,所以想来想去,还得从电台查起。
陈希平此时让人叫阮成文去办公室,他到的时候,张振川也刚到门口,二人对视了一眼,彼此心领神会,一前一后出现在陈希平面前。
“站着干什么,坐吧!”陈希平有气无力。
二人坐下,陈希平说:“日本人在电报里说已经知道山本一夫被囚的地点,看来我们被骗了。出了事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找不出事情发生的原由,这是我更担心的。”
张振川欲言又止,阮成文当时是在现场的,所以他似乎更有发言权,可他也不知该说什么是好,因为确实对车厢里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
“主任,这是他们四人的资料。”张振川将押送山本一夫四个人的资料放在了陈希平面前,陈希平只瞄了一眼,然后盯着阮成文问:“都是你的人,还是你亲口告诉我吧。”
阮成文不知道陈希平要张振川搜集他手下的资料,按理说,这些事该由他来做,所以他有些不解。
陈希平好像看出了他的疑惑,沉重地说:“你也不要多想,我让振川替你来做这事,是因为他是局外者,所谓旁观者清,当局者迷,他搜集资料的时候会更加客观公正,不会掺杂任何私人情感。”
“是、是,我明白。”阮成文忙不迭地说,张振川带着笑意说:“阮副主任,你可别怪我跟你保密,不管咱们出于什么目的,可都是为了党国的利益……”
“我能有什么私心,跟你说的一样,还不都是为了党国利益!”阮成文虽然略微有些不快,但也跟着唱起了高调。
“行了行了,你们俩兄弟别在我这儿瞎嘀咕,要是有这斗嘴的闲工夫,趁早查明真相,我也好睡个踏实觉。”陈希平打断他们二人,“这四人的材料我看了,表面上看没什么问题,但要一个个细查,问题肯定出在他们中间。”
“是,主任!”二人异口同声的答道。
从张振川办公室经过时,他叫住了阮成文:“咱俩聊聊。”
阮成文极不情愿地跟着他进了办公室,反身关上门,还没坐下就开始发牢骚:“老张啊,咱俩都这么多年了,有些事还是敞开了说好,没必要藏着掖着吧。”
“你说的是主任让我查你四个手下的事吧?”张振川明知故问,讪笑道,“老兄谅解谅解我吧,主任不让咱说,咱也是没办法。”
“那你就不能使个眼色,暗地里拐着弯提醒提醒我,也别让我在主任那里像个傻子什么都不知道吧。”阮成文脸上的不快有增无减,张振川只好继续陪笑道:“对对对,也都怪我没想这么周全,下次不会了,保证不会了。”
“那你说说,主任让你查的这四个人,有什么疑点吗?”
“确实从表面上看没什么疑点,不过有个人的身世我倒是有些看法。”张振川高深莫测地说,阮成文催促道:“别卖关子,还想不想去我那儿喝酒了。”
张振川拿起其中一人的资料,说:“其他三人基本可以排除嫌疑,可吕健就不好说了,这个人是湖北仙桃人,曾在武汉进行情报搜集工作,后来还参加了在湖南衡山举办的游击干部训练班,民国三十六年来到恩施,而后一直在研究室干到现在。”
“这些我比你清楚,有什么问题吗?”阮成文见他打住,于是问道。张振川摇头道:“我还没说完,此人什么都好,就是有个癖好,爱赌。”
“这个不关我知道,很多兄弟都知道,不是秘密。”阮成文没有否认,张振川却摇了摇头,接着说:“你不知道的是此人赌瘾太大,我调查过,他输多赢少,每个月的俸禄根本入不敷出,可他好像从不为钱的事操心,经常光顾赌场,还有妓院,你不觉得奇怪吗?”
阮成文微笑道:“不止我手下,你手下也有很多弟兄好这两口吧。”
“那可不一样。”
“如此说来,你是真打算把这个屎盆子扣在我头上了?”
张振川满不在乎地说:“话可不能这么说,我这个人做事,一是一,二是二,你也说了,咱们不都是为了党国利益吗?再说,这件事总归是要有人出来顶罪的,不是你就是我,如果有第三个人,你我兄弟岂不是可以明哲保身?”
“那你怎么就不从自己兄弟中找个人出来?”
“关键是我的兄弟没参加行动啊。”张振川大笑道,“阮兄,别太固执了,这可都是为了咱们好。”
阮成文陷入沉思中。
张振川在阮成文出门后,刚从抽屉里取出另外一份材料,阮成文突然又推门而入,吓得他打了个激灵,神情慌乱地问:“还有事?”
阮成文看着他的表情,坏笑道:“本来还想问点事儿的,算了!”
张振川这次是在他离开后很久才重新拿起材料,这份材料记载的是他在山本一夫死后又截获的一份日军电文,主要内容是刺杀任务成功。看着电文的内容,他面如死灰,良久之后,一把火烧毁。
何正东第二天得知跟自己喝酒的几个兄弟被炸死两个,另外一个失去了一条腿,他整个人都不好受了,想着那些死去的人,对父亲要他帮忙打理生意的提议充满了敌意,终于忍无可忍,情绪像火山爆发,又冲出家门,喝得烂醉如泥,直到酒馆打烊才出来。
“为什么要逼我,为什么要逼我?”何正东醉意朦胧,靠在墙边摇摇晃晃的往前摸索,几次都差点摔倒,突然脚下一滑,终于支撑不住倒在地上昏睡了过去。
“这小子终于有了气儿。”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个惊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何正东努力想睁开眼,可眼皮好像不听使唤,紧接着又传来一声刺耳的声响,好像是开门的声音,但他不确定,这时候有个脚步声渐近,有个低沉的声音开口说道:“不是说有气儿了吗?”
“是啊阮副主任,刚刚明明有了动静,两个眼珠子还到处逛了逛呢。”
“那就帮帮他。”阮成文话音刚落,哗啦一声,一盆冷水把何正东从头浇到了脚。
何正东睁大眼,这才慢慢恢复知觉,可四肢都被绑住,动弹不得。他看到了一张陌生的脸,那张脸不太让人害怕,可又有点深不可测。他盯着那双眼睛,恼火的质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抓我?”
“小子,说说你自己吧,叫什么名儿,什么来头?”阮成文问。
何正东挣扎了几下,满脸愤怒。
“不说是吧,嘴硬是吧,给我打。”阮成文冷冷地说,何正东不知道这些都是什么人,但为了免受皮肉之苦,只好如实回答。
阮成文听了他的话,却轻蔑地骂道:“哪个何寿亭?我不认识,不过像你这样的软骨头,怎么可能是日本间谍,又怎么可能是共产党?你们见过哪个日本间谍和共产党像这么不经受吗?”
何正东耳边随即响起一片哄笑。
“看他这副嘴脸,八成是汉奸。”又有个声音说道,阮成文于是问:“都这么晚了还在外面瞎逛,不知道宵禁了吗?”
何正东无奈的哀求道:“长官,我真是良民,家住恩施,何寿亭是我爹,求你放了我吧。”
“我管你爹是谁,总之到了这儿,不死也得脱层皮,说吧,打算给自己安个什么罪名?”阮成文冷笑道,“不过就算你不承认也没关系,我有的是办法让你招供,等你到了生不如死的时候,一定会求着我认罪的。”
“我不是汉奸,不是共产党,也不是什么他妈的狗屁日本间谍。”何正东有气无力的骂道,“你们到底想干什么,想干什么?有本事就杀了我。”
“想死可没那么容易,不过看来你小子是不打算招了,给他点颜色瞧瞧。”阮成文转身离去,背后传来一声惨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