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正气篇(7)

阿宝来到世上一百天,就失去了阿妈。

程亮一个变成俩:又当阿爸,又当阿妈。

出海的时候,程亮带着阿宝,摇一阵橹,捞一阵鱼,再给阿宝喂饭又喂水。

上岸的时候,程亮带着阿宝,一头担鱼,一头担她,一步一眼看阿宝。

他们这样咬紧牙关度日月,等候阿宝的阿妈回到船上来。

程亮是个久闯大海、熟悉世态的聪明人。前因后果细追究,他断定女人失踪,定是鲨鱼牙使的坏。他不能忍,不能让,为了阿宝,他也不能莽撞。

他托下何望来暗查访,好按着鱼虾下钩网。

何望来的女人常到夏府洗衣裳,最能摸到真情。

何望来对程亮最交心,定能跟他讲真话。

有一天,程亮装好箩筐要上岸。

何望来到船上,进舱就摇头:“阿亮哥,这回你可错算了,这场祸事不是鲨鱼牙给你造的。”

程亮问:“怎么见得呢?”

何望来说:“他家里的男仔早已找到了奶妈,在阿宝妈丢失以前就奶了许久,鲨鱼牙很可心。”

程亮追问:“你看准了吗?”

何望来说:“我不放心,又亲自访一回奶妈的男人,真真切切没差错。”

程亮担起箩筐,看看头边的阿宝,看看后边的鲜鱼,登上了海岸,缓缓地往前走。

何望来追随着他,不住地劝说:“阿亮哥,你是个有心计、有见识的人,千万要想开,不要乱猜疑。”

程亮沉默了许久,快到鱼货栈了,才开口说:“鲨鱼牙是个又狠毒又狡猾的家伙,咱们不能上他的当。你要不松劲,再帮我用心地查访下去。”

何望来对程亮这样固执不变,说不好再说,劝也不便再劝,就有几分勉强地点点头,停住了。

程亮默默地交了鱼货,刚要转身,一只大手轻轻地拍在他的肩头上。

“阿亮,阿亮!”

程亮扭头一看,是一个被众人称为“大张”的壮年渔民,忍不住吃惊地打量他一阵,说:“你的身体比过去壮实了,脸色也好看多了……真没想到,你能这样;好久不见,许多人传说你病了……”

大张笑嘻嘻地说:“还传说我死了,对吧?”

程亮点点头。

大张感慨地说:“我是从死路上转回来的。当时病得只剩一口气,就等着下葬了,绝路之中遇上了好人。那天,从西沙开来三条船,靠在我们船旁边,一位阿明老大听到我女人、仔们哭嚎,过船来一看,立刻伸出双手搭救我:拿粮给我吃,请医给我治,慢慢地病去了,身体好了。”

程亮说:“这个人真不错。也是一个穷人吧?只有穷人才会这样怜惜穷人。”

“你说得对。去认识认识他吧。”

“他还在这里吗?”

“刚从西沙返回来,今日夜间还要走;他就愿意跟你、我这样的抓鱼的交朋友……”

“他呆在什么地方?”

“在我们常常去的那个庙堂里。”

“好,我要看他一眼。”

他们说着话,离开凄凉的小镇,离开忙乱的人群,一边走,一边谈。

他们穿过几株椰子树,绕过一片岩石丛。

海滩上的卵石礁渣在浅水中隐现,残螺碎贝在夕阳里闪着光。

几条渔船在岸边停泊。桅杆上挂着网,顶尖有一只鸟在飞旋。

涨潮的大海,显得辽阔而深沉,呈现着一种墨绿的彩色。

翻吐的浪花,象涂抹着白漆。

前边是一座残破的庙堂:顶上的瓦碎了,长着青草;墙上的砖烂了,涂着“仁丹”商标。从那散破的门窗里面,飘出一股带辣味的浓烟,传出一阵粗犷的笑声。

穷渔民登岸修船,或是上镇卖鱼,都要在这儿落落脚。这地方可以避风躲雨,还能够听到从各地聚来的人聊天谈心,开眼界,长精神。

程亮最爱听新闻,这个地方常来往。

这会儿大概有二十多个渔民,坐着的,站着的,围拢在一起,说着机密话;多数人面熟,少数人面生,一个个都显得很亲切。

有人要烧汤,柴湿不好烧,腾腾直冒烟。

人群里站起一个人,说声:“我来吧!”就扯过一把柴草,又用树枝从灰烬里挟出一点火星,卷进柴草里;不慌不忙地运足了气,“噗”地一吹,柴草呼一下就着了。

火,在他手里燃烧。

光,在他脸上闪耀。

庙堂里的烟气被驱散。

角角落落都明亮了。

人们都高兴地赞美起来:

“阿明真能干!”

“他做什么都独有一手!”

程亮留神观看那个被称做“阿明”的点火人。

这个人三十岁左右,又粗又黑的眉毛,又大又亮的眼睛,脸色紫红,牙齿洁白;头戴破毡帽,身穿破布衫,胸臂宽厚,显着特别有力气。

程亮心里也不由得赞美起来:多英俊的汉子呀!

一个人走过来说:“我烧火,阿明你接着说。”

另一个人指着程亮说:“他也是穷渔民,自己人。”

大张也说:“是我专门请来的。”他又往里边推程亮:“放下箩筐,坐一坐吧。”

阿明朝程亮点点头,看看众人,接着刚才被打断的话头说:“总的一句话,真正的英雄好汉不是那些有钱财、有权势的官老爷,而是共产党领导下的人民群众!在长城线上、太行山里,打得日本鬼子落花流水的,是这样的人民群众;大平原上、江河两岸,拖住日本鬼寸步难行的,也是这样的人民群众!人民大众一个跟一个起来斗争,如同这火一样,越烧越旺,谁也扑不灭!”

围着的人们,不约而同地都把眼光移到燃烧的柴草上,脸色也被照亮。

阿明挥动着拳头说:“不能忍,不能等,必须起来拼!不拼不斗,日本鬼不会滚蛋,中国不会得救;不拼不斗,咱穷人永远抬不起头、直不起腰!”

围着他的人,都挺起胸膛,好象浑身长了劲头。

阿明又对大家讲了许多抗日根据地广大军民英勇杀敌的斗争故事,越发激动地说:“不靠天,不靠地,全靠我们团结起来,自己救自己。我们自己一定能够救自己。你们听过一支歌吗?我唱给你们听听。”

他站起身,低声而又有力地唱开了: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要为真理而斗争!

……

程亮第一次听到这支歌,却象非常熟悉,第一个音符就把他的情绪抓住了,字字句句沁到心里;他的心里,也如同有一把大火燃烧起来了。

一队日本鬼突然出现在海滩上,朝这边探头探脑地走过来。

庙堂里的渔民立刻机警地散开,有的回到墙角落,装做休息或吃干粮,有的大大方方地往外走。

程亮也随着担起箩筐。

箩筐里婴儿的“咿呀”声,惊动了阿明。

“这位兄弟还带着仔?”

“唉,他是个遭了灾难的人哪!”

程亮听见背后的穷哥们同情的议论,见到扑过来的日本鬼的狰狞面孔,就加快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