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向平的判决日是在隆冬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锦江城很多年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雪了,从昨天半夜开始,雪大如席,洋洋洒洒,环卫工人奋力清扫,但是,输入远大于输出,早晨还是造成了小范围的交通瘫痪。
交警站在大雪中指挥交通。城市陷在一片拥挤,忙乱,和焦躁中。
只有宋颜初没有受这种天气的影响,在早班潮汽笛鸣成一片的混乱中,她沉默的穿过人行道,路过一家家街店,向医院走去。
她没有去听判决,是宋向平希望她不要去。在审判日到来的前两天,宋向平托律师捎给她一封信。信的开头,他首先跟女儿道歉,很对不起,要把她一个人留在世上了。在“陪伴”这个课题上,他做得一直都不好,算不得一个合格的父亲。接着就是嘱咐她务必好好照顾自己,注意保暖,好好吃饭,不要太晚睡。信的内容很简单,寥寥数语。就把一切都说尽了。说到底当父亲的其实对孩子的期望很简单,无非就是希望她健康快乐。
信的最后宋向平告诉她,宣判日不要来。
一般这种判决都是立即执行,宋向平见多识广,早就预知了结果。
那种场合根本没办法好好道别,而且,也没什么好道别的。人生相聚的时候,欢声笑语,还值得闹一闹。人生的最后往往都是各自离散,谁也顾不了谁。
要走的人,留不住。留下的人,生活还得继续。
雪越下越大了,宋颜初没有打伞,很快就被装扮成了一个移动的雪人。
她一脸的无动于衷,牙关紧紧咬着,甚至连呼吸都很小心谨慎,惟怕有一丝的漏气。
她一直上了住院部的天台。
那里除了雪大,风也格外大。簌簌雪花拉扯着她的衣摆,仿佛要拉着她越过栏杆一起往下。
从这里望出去的世界白茫茫的一片。高低交错的建筑物,被白雪一覆盖,就像一座座的荒冢,整个城市生命力尽失。
宋颜初不畏严寒的久久站在那里,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天际太阳升起的地方。只要太阳出来了,有阳光投射,生命就还有一线生机,不是吗?
许宗仁这两天都心神不宁,脾气火爆。工作中稍有点儿不顺心就大发雷霆。今天这种火爆的情绪更甚。一进病房看到六十二床空着,他马上就火了:“人呢?他怎么又跑出去了?查房之前叫你们好好看着病人,你们都当我的话是耳旁风是不是?一个个,每天上班脑袋不带也就算了,连耳朵也不带,你们到底还想不想干了?”
一个医生小声嘟囔:“叶医生很熟悉每天的工作流程,所以,就没有刻意嘱咐他等着查房。”毕竟之前他自己就是干这件事的人。到了什么时间该做什么,他比谁都清楚。
而且谁会那么不自量力的时不时跑到一个副主任医师面前说这说那。就算他现在生病了,成了病人,但是,他又没严重到丧失社会功能和工作能力。
老主任听了还是气呼呼的:“叶谨年了不起?住在这里他就是病人,就要服从医院的管理。等他回来告诉他,再不守规矩,这么浪费医护人员的时间,让他立刻滚蛋。”
其他人见老主任在气头上,他说什么大家都纷纷点头应是。
查房结束,许宗仁看了眼时间,直接去了天台。
雪停了,太阳惨淡微弱的光茫渗透出来。
但不管怎么样,有阳光就有希望。就像生命,结束了,还会有新生。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宋颜初已经从那绝望的阴霾中,窥见了希望的光火,用不了多久,便会如嫩芽一般孕育而生,卓越成长。所以,不管生活已经感觉多么无以为继,只要咬紧牙关就总能迎着次日升起的朝阳走下去,走下去……
身后的人将雪踩得吱吱响。
很快就站到了宋颜初身侧:“站在这里多冷啊,一会儿就被风吹透了。”他抬手替她掸了掸宽大羽绒服上的积雪。
宋颜初看到老主任,眼眶一酸,她说:“你也冻坏了吧,我感觉你上来好一会儿了。是不是这几天跟着我的人也是你,你怕我会自杀吗?”
许宗仁说话时像一匹喷着雾气的老马。:“我一把年纪了,老胳膊老腿儿的,怎么跟得上你们年轻人?如果有人暗中关注你,那一定是叶谨年。他住院的这段时间时不时偷跑出去,那些小护士全是他的帮凶,每天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自从叶谨年的嫌疑解除后,许宗仁就强行将他拉到医院做药物治疗配合心理治疗。
听说是叶谨年,宋颜初不说话了
许宗仁望向远方,叹了口气:“没想到他和你们宋家还有这样的渊源。造孽啊。这么一想,我还算帮凶。当初你爸爸不喜欢他,是我极力推荐他,把他留在明仁的。现在看来他最早就是在利用我,目的就是为了留在明仁寻找机会报仇。他在张源用药出现严重的不良反应时就怀疑了,便开始收集证据。其实他完全不用等姜素梅使用药物的化验结果,就足以证明你爸有罪。我想,他不是在等,是想放弃了,那时候他动了恻隐之心。”
他收回目光,看了宋颜初一眼又说:“是你让他犹豫。在你和仇恨之间,他选择了你。可是,宋院长最后的做法太咄咄逼人了。当然,不管整个过程他的心理经过多少变迁,我始终相信最后的结果都会一样。因为,除了男人,他还是个医生。尤其是个医生,让他不能对那些患者所遭受的痛苦视而不见。”
这是一个医生的使命,他们都不难理解。
宋颜初的鼻头冻红了,她竟然没有哭,神色也很平静。经历这样一场人生的变故,她好像长大了。
虽然付出的代价惨烈,但终归是成长了。
许宗仁拍了拍她的肩膀:“这种时候不要来医院了,回家去吧,还有很多事等着你处理,这里不需要你。”
他估摸着行刑的时间快到了,宋颜初来这里,就是艰难的等待那一刻的结束。这种事不管放在谁的身上,都非常的难以承受。宋向平再怎么十恶不赦,但他知道他是一个好父亲,这些年他担得起父爱如山。如今她要亲眼目睹那座高山的崩塌,那么巍峨,都尚且如此,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是真正坚固的?
雪停了,大地又是万丈光芒。
下雪之后宋颜初就不大自己开车了,穿着加厚的毛毛鞋和厚实得有些夸张的大长款羽绒服,缠一条手工编制的米色围脖,下巴沉进去,只留小半张透着灵气的猫脸,行走的时候不急不缓。
仿佛是在刻意倾听自己的脚步声。
走到一家奶茶店前她忽然停了下来。立了大概两三秒钟转身推门而入。
没多久她捧着一杯热乎乎的奶茶出来,暖了暖手掌把它放到路边离开了。
隔了几十秒,叶谨年走过来,拾起地上的奶茶,还没有开封。他抬起头,看到前面不远处的拐角有一面明亮的凸面镜,心中顿时明了。
出了那些事后,他们就再没有正式的碰过面,宋颜初在家休息了一段时间,而叶谨年被许宗仁“关”进病房集中治疗。中间也有碰面的机会,但都被他们有意无意的错开了。
宋颜初已经开始故意忽略那个人的一切。刚刚突然在镜中看到,一身米色的长款大衣,他的穿衣风格永远都是简单流畅,不失风雅的,衬得身体修长。
他们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不近不远。如果她回过头,他可能瞬间就消失了。
宋颜初盯着那面镜子,记忆回到医院那个初相见的早晨。
宫娥不识中书令,借问谁家美少年?
她抬起头,良久凝视冬天苍白的天空,喉头火辣,脸颊却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