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谨年一进病房就见许宗仁在窗前站着。冷不丁的,他挺拔的身板反射性的一个激灵。
老主任竟然没有讽刺他“没做亏心事,你心虚什么?”,他只是沉声说:“去哪儿了,我等你好一会儿了。”
他还违反规定在病房里抽烟,等病人进来他才终于收敛,掐灭手里的烟,把窗子打开一道缝隙通风。
叶谨年脱下了大外套。
“太闷了,我出去透透气。”他接着又问:“表情这么凝重,是来给我下病危通知吗?”
许宗仁瞄了一眼他放在床头柜上的奶茶,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开始喝这种没营养的垃圾饮品了。
“宋颜初要离开了,我给M国的一个老同学写了一封推荐信,她打算去那里加深一下心理方面的学习,也当是自我疗愈。”
叶谨年愣了愣神。薄唇抿紧,没有发声。
许宗仁说:“暂时离开这里也好,逃开这个已经没有一个亲人的伤心地,再经过一段时间专业的心理疗愈,相信她能更快的走出来。”老主任疼惜的搓了一把眼眶,感慨说;“也是个可怜人……”
以宋向平前期做的那些铺垫,精神鉴定那一关一定没有问题。连他都深信他是精神出了问题。
那条逃生的办法本来就要奏效了,想活命一点儿问题都没有。
是宋颜初不希望他一错再错,她不希望他昧着良心活在这个世上,那样就不像一个人了。所以,才去游说他,将他唯一的逃生路径斩断了。
但是,做为女儿,她一定经过艰难的抉择和取舍,也一定深深的自责过。
“宋颜初就是表面糊涂,她是个知大义的女孩儿。深知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你也不用自责,我想她不是恨你,是还没有原谅现在的自己。所以,由她去吧,如果离开可以让她好过一点儿,那就让她离开。”
叶谨年自从入院,就再没抽过烟。这天下午他跑到天台,连抽了几根,感觉胸腔里要烧着了似的。
整个身体却冷入骨髓,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也不知道哪里疼,仿佛一动就碎了似的。
到了晚上有点儿发烧,晚饭时间也没什么胃口,就早早去病床上躺着。医护人员见他早早休息,便不再打扰他。
从医生到病人的转换,一度让他很不适应。像个被困的囚徒,很多时候都感觉自己无能为力。
此时此刻,叶谨年更是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软弱。
他翻了个身,拿过床头的手机。微弱的蓝光闪烁,显示已经午夜十二点多了。他给许宗仁发了一条信息:“她什么时候的航班?”
老主任显然也没睡,很快回复他:“明早八点。”他很快又来了一条:“你不要送了,老实等查房。”
“不送。”接着修指飞快打字:“老人家学年轻人晚睡不好吧。”
“你怎么有脸说?病人要都省点儿心,我老人家也就高枕无忧了。”
叶谨年知道除了体力上的辛苦,老主任的压力也大。事实上,每个精神病科医生的压力都很大。很多人为了缓解这种压力,要定时做心理疏导。达不到那种程度的,也都有自己的一套疏解办法,抽烟,喝酒,或者习惯性晚睡,轻微焦虑,脱发……宋颜初说得没错,这是一个高压高风险的职业。
他又想到她了。
住院的这些日子,他总是在夜深人静,难以入眠的时候想到她。大都是她活灵活现的样子。话语带着欢声自动在他的头脑中响起,于是影像也跟着缓缓复苏,自动回放。
他就是伴着这些回忆入眠的。
睡梦中全是她的音容笑貌。
“原来传闻中的叶医生长这个模样,你好,我叫宋颜初。”
“那又怎么样,我就是觊觎叶医生的美色,不行吗?”
“叶医生,你要是不给我鞍前马后的机会,那没别的办法了,我只能以身相许了。”
“恭喜你,叶医生,遇到我,你就是遇到了快乐。欢迎到自在星球来,我是您的专属向导,很高兴为您服务。”
“我没有妈妈,我只有你。害怕的时候,我只能让你背着……”
“怎么可能不喜欢,像你说的,我年轻漂亮,又充满活力。重要的是我乖巧可人,知道怎么样讨你欢心,这样的我,你怎么会不喜欢?”
……
越是魂牵梦萦,醒来越发心里空空。
叶谨年坐起身,感觉睡了一晚,脑袋更沉了。全身的疲惫不仅没有得到缓解,反倒更加剧了。
他像俱行尸走肉一样起来洗漱换衣服。他又没有听从老主任的嘱咐等候查房,早早出门去了。这次就连护士站的护士都没有注意到他。
宋颜初背个背包,简单的拖了一个小号行李箱。周易不让她带太多行李,自己搬来搬去很麻烦。回头他会帮她快递过去。
周易像个不放心的长辈,唠唠叨叨:“一下飞机就给我打电话,到了那里好好照顾自己,我安排好这边的事马上就过去看你……”
宋颜初就要步入候机大厅了。她“哎呀”了一声:“周大仙,你行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这些话你翻来覆去已经说了好几天了,我再愚钝也该记住了。”
外面呼呼的风,确实有些冷,她故意冲两手呵了口气;“你要没别的话,我进去了,太冷了。”
说到底周易只是不放心。他有些恋恋不舍:“快进去吧,到了打电话。”
宋颜初跟他挥了挥手。
“小初……”周易叫了她一声,等宋颜初转过头,他欲言对止,示意她进去吧。
宋颜初匆匆转身离开。
她不想要吵闹的道别,她只想安安静静的离开。在阖家团圆的节日到来之前,彻底离开。
其实在咖啡馆的那个下午她就决定要离开这里了,去一个有着崭新面孔的城市,感受欣欣向荣的气息,认识新的朋友,换个角度看太阳从东边的楼隅升起,从西边的楼隅落下,一切都是新鲜的,一切都能重新开始。
她戴上耳机,隔绝一切声响。
“我吹过你吹过的晚风,那我们算不算相拥,可如梦初醒般的两手空空,心也空……”
路边的老树被砍伐修葺,已经没了当年的兴盛。再加上隆冬时节,树叶凋零,一株株老树干枯而瑟缩,在冷风中无助的摇曳。
叶谨年沿着有了裂痕的粗石板路缓慢的走着。在几十米道路的尽头是个老旧的生活区。如今更是老旧得像块城市的伤疤,他仿佛感觉到了它的疼。
当年他是带着仇恨来到这里的,离开锦江城前最后一次铭记仇人的住所,以便日后找上门来讨伐。
他在这条长长的林荫路上遇到了低血糖晕倒的宋颜初,七八岁的小姑娘,穿一袭淡紫色的蓬蓬裙,瘫倒在满是斑驳的石板路上。他找不到人帮忙,背起她回生活区。
她趴在他的背上,温热的气息触须一样渗进他雪白的衣料,现在想想,早在那时她就跟他气息交缠。在那湿润的气息中混合着她的悲伤,她轻轻的唤:“妈妈……”
他扭过头来,看到小姑娘枕在他肩头的脸蛋,粉雕玉琢,脆帛锦缎一般,他看着她,忍不住内心欢喜……
多年以后,他在明仁医院的病房里,再次见到了那个小女孩儿。她已经长大了,亭亭玉立,漂亮得不可思议。那时候他就在想,她有没有一点儿记得他呢?不管用何种方式,他在她的记忆深处留有一抹痕迹。
但那终是他的奢望吧,她怎么可能记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