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了。
在这颗永远不会被命名为地球的行星上,一切似乎都与平日没有任何差别。在赤道以南几千米的地方,一块永远不会被命名为“澳大利亚”的大陆正在地幔软流圈的推动下缓缓南行。来自赤道的温暖海水拍击着它的东部海岸,将大量水汽输送到那座永远不会被命名为“大分水岭”的山脉东侧。在它的无数颗姊妹行星上,这些宝贵的降水都孕育出了茂盛的维管植物群落,但在这里,占据了上千千米长的海岸的却是一片黯淡无光、黏稠压抑的流质,呈现着最深的海底般的黑色。
当夕阳最后一抹血色的余晖从地平线上消失后,安努仍在黑暗中醒着。对它而言,正在发生的这一幕没有任何意义。这不仅仅是因为它的生命中已经经历了上亿次行星自转,更是因为“昼夜交替”这个概念对它而言并不存在:它的躯体遍及这个世界,每片大陆上都遍布着它的耳目。每时每刻,它躯体的某些部分都会沐浴在来自一亿五千万千米外的阳光之下,而其他的部分则隐没在低垂的夜幕之中,这些感官信号都会被生物电脉冲以光速传输、汇总,然后成为安努无比复杂的知觉的一部分。在另外许多个因为偶然的量子事件而形成,永远不会与这个宇宙产生丝毫交集的平行宇宙里,这颗行星上都孕育出了丰富多彩的生命形态——当然,还有同样多的其他平行宇宙,在那些地方,这颗行星在形成后的五十亿年中一直是一片死气沉沉的阴冷荒漠,或者成为被“温室效应”烘烤着的活地狱。但是,这个宇宙中的情形却与以上两者都有所不同:因为漫长的生命演化道路中一系列阴差阳错的偶然与巧合,多细胞碳基生物从来都没在这里占据过主导位置,而在近一亿个恒星年里更是被排挤到了生态系统的边缘。如果某个智慧生物从这颗行星唯一的卫星上眺望它的话,那么他或者她将会发现,这颗星球表面的反照率要比它在无数个平行宇宙中的同类低上十来个百分点:数以万亿计的黑色黏菌群落就像一层厚厚的毯子,严严实实地覆盖着两极以外的大部分陆地,甚至还将相当一部分浅海也纳入掌控之下。这个超巨型共生体源源不断地直接从阳光中汲取着热能,再用这些能量将搜集到的碳元素与从水体中电解产生的氢结合成各式各样的烃基化合物,持续不断地修复与扩张它庞大的躯体。不过,它并非这个世界的唯一住户:在这片黑色尚未触及的地方,仍然残存着高级的碳基生态系统——这个超级利维坦需要通过它们来补充难以直接从空气与水中汲取的微量元素,并且将大气中的氧含量维持在适合生存的水平线上。总之,这颗行星的现状就像一幅专为表达“恐怖”这一概念的动态抽象画:有生命的黑暗主宰着一切,无比贪婪、无知无觉、毫无理性,一切行动仅仅听命于最基本的生物本能——吞噬、消化与繁衍。
当然,客观事实往往会与主观印象相去甚远。尽管有些令人不可思议,但早在数十万个世纪之前,第一缕知性的光芒就已经悄然出现在了这片黑色之中。为了能更有效地适应生存竞争的需要,当时尚未成为绝对优势物种的黏菌群落开始尝试着通过某些成员的特化来实现那些不属于单细胞生命的复杂生理机制:它们没有神经系统,却通过增加一部分成员的细胞液与细胞膜电导率,并将它们按照特殊方式排列起来而达成了类似的效果;它们没有肢体,于是一部分位于共生体边缘的成员便形成了用途繁多的伪足;它们没有眼睛、耳朵和鼻子,所以大批分布在群落表面的成员开始变得对周边环境中的热信号、空气震动和信息素越来越敏感。这一切发展最终产生了统一接收与处理信息的需要,促使越来越多的黏菌群落开始了进一步的融合,在那之后,安努就诞生了。
尽管安努的“寿命”已经远远超过了任何通过自然进化产生的生命体,但它得到这个名字却只是区区几个行星日之前的事——在那不寻常的一天里,一小群怪异的物体突然凭空出现在了离行星表面近万米高的空中,像一群流星一样以极快的速度坠向地表。
在总共五个这种物体中:一个很不巧地撞上了一条高耸的山脉,顿时被埋葬在撞击导致的可怕山崩中;一个摇晃着栽进了一处位于大陆边缘的活火山口,随即被熔融的玄武岩烧成了灰烬;还有两个则径直坠向了一座远离大陆,安努无法触及的岛屿,自此不见踪迹;只有最后一个安全地降落在了大陆表面,并最终落进一片尚未被安努的躯体覆盖的咸水沼泽里。
刚开始时,安努并没有过分留意这些“流星”——没错,这东西确实和过去的那些流星有所不同,它不但在大气层内凭空出现,而且还在坠落的最后阶段大幅度降低了自身的速度,从而避免了摔个粉身碎骨的命运。但安努并没有天文学博士学位,也从来没机会进修相关课程,因此自然也就没法意识到这一系列反常现象的含义。直到这颗“流星”坠落地面整整一个行星日之后,一切才发生了变化。
在那天凌晨时分,两个用双足行走的生物——更确切地说,两个动作灵活,拥有一整套形状古怪,主要由碳酸钙构成的内骨骼的两足多细胞生物——离开了那颗“流星”的坠落地点,莽撞地接近了沼泽地边缘的蕨类林带,随即落入了安努设在那里的一处捕猎陷阱之中。
从整体上看,这两个来自流星中的生物,与安努曾经吞噬的亿万个碳基生命体并没有什么本质差异,但在它捕获他们的过程中,这两个生物的反应却大大出乎它的意料——他们并没有像那些没有智慧的动物一样凭着本能一味逃跑;相反,这两个生物使用了某种能够喷射高温等离子体物质的器械,试图从它的攻击下保卫自己。尽管最终还是没能逃脱被吞噬的命运,但在之前的冲突中,炽热的火焰还是摧毁了安努相当大的一块躯体——这种情况是它过去从未遇到过的。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安努隐蔽且谨慎地渗入了那颗“流星”坠落的区域,随即对在它周围安营扎寨的一小群两足生物发起了出其不意的攻击。这一次,它没有直接将这些生物作为碳水化合物与蛋白质的来源消化了事;相反,它尽可能完整地捕获了他们(当然,这么做并不顺利),并对这些生物进行了细致入微的研究——这又是一件它在过去数十万年里从未做过的事。
研究的结果让安努极为惊讶:尽管每一个这种两足生物都是孤立的个体,但他们却显然有着不输于它的智慧——这些自称“人类”的生物能有目的、有计划地行动,可以像它那样进行有条理的逻辑思维,甚至还能够制造和使用工具——这个词是从两足生物们的词汇库里借用过来的,在这之前,安努对“工具”没有半点概念——以弥补他们那结构固定、功能有限的肢体与器官的不足。
安努对摆弄多细胞生物的神经系统并不陌生——为了打发无穷尽的岁月,它一直将那些具备神经系统的本土动物作为自己的玩物,利用信息素和生物电信号操纵他们的一举一动。实践证明,这些经验同样可以应用在这些更加高级的两足动物身上。在多次尝试之后,安努逐渐掌握了控制这些新玩具的窍门。它不但可以利用精心编码的生物电信号控制他们的基本生理活动,还能通过分析这些生物的脑部活动来读取他们的记忆,吸收他们的知识。在俘虏这群生物后的第三天,安努已经利用从一个被称为“首席程序员”的雌性生物大脑中读出的知识控制了这颗由金属、硅化物结晶和其他一些无机化合物制成的人造“流星”里的计算机——那也是它无比漫长的生命中至关重要的转折时刻。
仅仅在一天之内,这台神奇的机器教给它的知识就超过了它在过去一千个世纪中接收的信息的总和。它甚至利用计算机里的资料为自己起了个名字:安努。这是一个源自古巴比伦神话的与它非常般配的名字。是的,就像那位由远古人类臆想出来的天空之神一样,它无所不在、全知全能、唯我独尊,以至高无上的意志牢牢地掌握着这个世界的权柄。
但现在,它已经不再满足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