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因为那起突发的老鼠事件,陆颐薇起晚了。窗外正下着今年春天的第一场雨,她揉了揉酸胀的眼睛,尽力避开昨夜老鼠出没的位置,刷了个牙,就架上眼镜跑出门去。
就职于一所二类本科大学,担任选修课老师的陆颐薇,因为学校宽松的工作环境,变得越发不修边幅。
她并没有优秀的素颜,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装扮自己成了一件矛盾的事。陆颐薇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在外表上费了太多心思,因为过于用力的话,就好像她在对外宣告——衰老很羞耻。
可是谁不会变老呢?
尤其是每日混迹于年轻有活力的大学生中间,迎面走过来的每一张胶原蛋白充盈的脸庞都在提醒着你的不同。
因此,身为成年人的陆颐薇认为,自嘲是保全尊严的最好方式,她会在别人指向自己的脸时抢先发声:“我真不敢化妆,眼角纹太卡粉了。”
不过,妆可以不化,早餐还是要吃的。只可惜,她转了一圈,发现新搬进来的这个小区实在是缺少烟火气息,居然连个早餐店都没有。
摸了摸空瘪的肚子,陆颐薇自怜地叹了口气。在这个从二字头迈向三字头的重要节点,总不能连顿像样的早餐都吃不上吧?
她较劲一般地返回小区岗亭去找门卫大叔询问这附近的早餐铺,对方操着一口方言为她指路。陆颐薇正懵懵懂懂辨认着方向,突然看到有人拿着一袋水煎包迎面走来。
她甚至都没有看清那人的性别、穿着、样貌,直冲着那袋包子就跑过去了:“你好,请问这早餐从哪里买的?”
陈冬野愣了一下,或许是职业的关系,他对声音很敏感,这女人是他的客户吗?他耐心地跟她解释,这是托一个哥儿们从另一个小区帮他带的。
见他要走,陆颐薇忽然伸手拽住他的衣袖,脱口问了一句让自己惊呆的话:“卖给我行吗?”
陈冬野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手里的包子。
雨下得大了一点,滴滴答答敲响了两个人头顶的伞面。
“我……”陆颐薇心一横,继续道,“今天是我生日。”
样貌年轻的男生静静地审视着她,似乎不为所动。该不会把我当成变态老阿姨了吧?陆颐薇干笑着挽尊:“算了,开玩笑的。”
“送你吧。”陈冬野温和地笑了,“韭菜馅的,正好我不爱吃。”
陆颐薇因为这个笑容思维停滞了一下,男生走远了。
那袋包子落到手上,还是热的。
2
陆颐薇拎着蛋糕走进办公室,同事们一下子围了上来。
“哇!好多草莓!我喜欢!”
“薇姐,生日快乐。”
陆颐薇挑挑眉,欣然接受了大家的祝福,转头去分切蛋糕了。
学校有为教职员工准备生日蛋糕的福利,甜腻的奶油融化在舌尖,陆颐薇吃了两口就放下了,还是早上的水煎包好吃。
明明以前很爱吃甜食的……
“对了,你们知道哪里有卖灭鼠药的吗?”回想起昨夜的惊魂一幕,陆颐薇又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现在还有住房有老鼠吗?”有人惊诧地问。
“我租的房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小区太老旧了……”
路过的男同事笑着打趣:“薇姐都三十了居然还怕老鼠?”
陆颐薇扭头瞪他:“八十了我也怕。”
“后悔了吧?”年长些的主任瞥她一眼,“早就猜到你会后悔。”
陆颐薇点头,她的确有些后悔,早知道就不省那点房租,找个精品公寓了。
“你说你年龄也不小了,竟然还能做出悔婚这种冲动事。”主任见她认可,打开了长者的话匣子,“你和许致一都在一起那么多年了,去说个软话……”
“主任,你不是爱吃草莓吗?我再去拿一块给你!”陆颐薇借机逃了。
她知道,任谁都会觉得她疯了。
在拍婚纱照的前一晚突然向交往七年的男友提出分手,做这种决定的如果是个二十岁的小姑娘,还能设想一下更美好的未来。可是陆颐薇个子不高,相貌平凡,工作能力也没有很突出,唯一的优点或许是她做事认真踏实,是那种能够令老板放心的员工。
但是认真踏实这样的品质对感情来说并不是什么加分项。
毕竟,爱情最忌讳的就是较真。
父母亲友都不理解。到底是为什么?许致一到底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让她如此坚定地改变了主意?
陆颐薇思考半晌,只能笑着敷衍:“不合适。”
这个答案让大家的白眼翻得更厉害了,不过陆颐薇想,如果她道破真实的导火索,她和许致一的父母恐怕要当场气绝。
为了不再引起非议,接到许致一打来的电话时,陆颐薇特意悄悄移动到了外面的走廊上,做贼一般地小声问:“有何贵干?”
“给你订了个杧果千层。”许致一语速很快地说,“我刚看定位,十分钟之后就能送到了。”
陆颐薇“啧”了一声:“干吗忽然这么大方?”
“你为我省下一笔婚礼费,我现在很富裕。”许致一嘲讽完了,正色道,“我得去见客户了,生日快乐。”
然后电话就被挂断了。
坦白讲,许致一是个很值得托付终身的对象,陆颐薇设想过她和许致一的婚姻生活,应该会很安全。
或者说,很无趣。
她只想到这两个形容词,而这让她感到恐惧。
为了追求安全又无趣的生活,将自己的余生嫁接到另一个人身上,这令她更加恐惧。
陆颐薇怀疑自己得了婚前恐惧症,但很长一段时间里,她进行了平和的自我分析,仔细考量了她和许致一之间的恋情,惊奇地发现,他们好像根本就没有“恋”过。
那时候,因为身边的人都在恋爱,而他们读大学时就认识,彼此熟悉和欣赏,便水到渠成地在一起了。
有一个恋人可以省掉很多麻烦。所以渐渐地,他们便成了帮助对方推挡世俗流言的工具。
最好的工具。
他们都很独立,有各自的工作和业余爱好,有属于自己的精神休息方式,又同样崇尚自由。因此,他们没有时间应付无休止的相亲和催婚,保持情侣关系是他们为了获得不被扰乱的平静生活而产生的默契。
要不是那场持续三小时的争吵,他们差一点默契地结婚了。
当然,幸好没有。
即便住着有老鼠的出租房,即便被愤怒的父母赶出了家门,即便惹得亲戚朋友竞相指责,即便拎着前未婚夫送的蛋糕无人分享……陆颐薇依然毫无悔意。
她虽然早就过了渴望爱情的年龄,但是,至少她有追求快乐的权利吧?
这么一想,陆颐薇释然了不少。她在下班路上给自己叫了丰盛的烧烤外卖,心情大好。
雨虽然停了,路面却还是湿的。陆颐薇哼着歌走回小区,远远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那个送自己水煎包的年轻男生。
他穿一件冲锋衣,身材颀长,头发理得短短的,很精神的模样,正弯腰收拾着快递车里的货物。
原来是位人帅心善的快递小哥,看起来跟她教的那些学生差不多大的年龄。
陆颐薇不想无缘无故欠人人情,她低头看了看手里的蛋糕,灵机一动,跑到男生身边打招呼:“嘿!”
男生手里拿着一沓快递单,半个身子还探在快递车里,缓慢扭头,定睛瞅着她,表情很迷茫。
陆颐薇尴尬地笑了笑。“呃……早上,你不是送了我包子嘛……”接着她不由分说地将手里的蛋糕递过去,“这是回礼,谢啦!”
陈冬野抱着沉甸甸的蛋糕,眨了眨眼睛,有点蒙。
3
大概是太困了,陆颐薇饱餐过后,抱着手机歪在沙发上就睡着了。
她的手机屏幕还停留在刚刚下单的毒鼠屋界面,半梦半醒间,似乎听到了救护车的鸣笛声,感觉有点冷,她顺手扯下沙发垫裹在身上,蜷缩着睡到了天亮。
连续五个喷嚏之后,陆颐薇迎来了新的一天。她吸吸鼻子,从沙发上爬起来,肩颈痛得仿佛与身体分离了。
她以一种扭曲的姿态走进浴室,确认自己的外表看起来依然完好,不过……陆颐薇还是被自己浮肿的脸吓了一跳。
所以,如果她和许致一结婚,那就意味着自己所有的丑态都将暴露在对方面前。
她不是很确定许致一会不会嫌弃蓬头垢面的自己,但是,想象了一下许致一顶着一头油腻的头发、胡子拉碴、睡眼惺忪的模样,她的内心是拒绝的……
她太无情了。
洗漱完,时间尚早,她去厨房煎了个鸡蛋,就着热牛奶吃掉。从高中就开始住校生活的陆颐薇很擅长照顾自己,这大概也是父母放心把她赶出家门的重要原因之一。
不过,这二老可真绝情啊!陆颐薇翻到与宋女士的微信对话框,屏幕上只有她昨天发的那句:感谢老妈三十年前赐予我生命,爱你。
没有得到回复,陆颐薇的确有点失落,但难过倒也谈不上。她知道,就算父母永远都不会理解她的决定,最终也还是会接受事实。
因为,没有人能够插手别人的人生,即便看起来可以,到头来也不过是一场幻觉。
小区对面有家药店,陆颐薇去买感冒药。
自行从架子上拿了常用的药,她走过去结账。
那里已经站了一个人,陆颐薇自觉地排到了他身后。百无聊赖之际,她观察起了这个背影,怎么莫名觉得这个后脑勺有点眼熟?她好奇地侧了侧身子,对方刚好结完账转身。
两个人视线交会的一刹那,陆颐薇倒抽了一口气。
男生倒是很淡定,什么也没说,点点头走了。
陆颐薇付完钱,抓着药盒追出门去。“喂!”她叫住已经坐上快递车,准备出发的男生。
离得近了看他,陆颐薇更觉不适了。男生整张脸红肿不堪,五官挤在一起,已经变形了。“你这是中毒了吗?”陆颐薇惊问。
“过敏。”男生的语气淡淡的,“多亏你的蛋糕,我才知道自己居然对杧果过敏。”
他的语气里没有丝毫责备,以至于陆颐薇愣怔了一下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她瞠目结舌了一瞬,而后真挚地道歉:“太不好意思了,把你害成这样,我……”
“没事。”
他试图堆起一个笑容,但这份努力令陆颐薇觉得更惭愧了。她急着去掏钱包:“这样吧,你花了多少钱?我赔你医药费。”
“不用了。”
“那等你好了,我请你吃饭吧。”
这句话出口,两个人同时愣住了。气氛有点尴尬,陆颐薇使劲摇了摇手:“我可没有跟你搭讪的意思,你别误会。”
“嗯。”他点点头,发动车子,离开前特意郑重声明,“是我一个人的事,你不用放在心上。”
4
虽然的确觉得很抱歉,但陆颐薇也没有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至多就是在按部就班地工作之余,脑海中无意识地闪过那张红肿的脸庞。
每当此时,她就会忍不住懊恼地叹口气。
“反正以后也不会有什么交集了。”她这么自我劝解,“谁人生中没有遇到过一桩倒霉事啊?再说,我也不是成心的。”
“什么成心的?”从旁走过的女学生停下来,八卦地问,“陆老师,你跟谁说话呢?”
回头见是班里的小可爱周梨落,她入学时刚好碰上陆颐薇做入学向导,一来一去,两个人就熟了起来。
她不自然地笑笑。“哦,没有。”随后陆颐薇转移了话题,“这么晚了还出去啊?聚会?”
“不是,我和室友打算一起去烫头发呢,陆老师你去不去?”
“我?”陆颐薇至少一年没有进过理发店了,刘海长了就自己拿剪子修修,“算了吧,我烫头发不好看。”
“你都没烫怎么知道不好看?”周梨落往她身边靠了靠,小声道,“老师,听说你恢复‘贵族’身份了?跟相处七八年的男朋友分手,做出了如此重大的改变,还不得换个发型纪念一下?这叫仪式感。走吧走吧,我有打折卡,很便宜的。”
陆颐薇真去了,她觉得周梨落说得挺有道理,她都有勇气悔婚了,还能连挑战新发型的勇气都没有?
所以,坐到座位上,被发型师问及她想做什么样的发型时,陆颐薇边擦手中被溅上水的眼镜镜片,边漫不经心地答道:“你看着弄吧。”
“行。”发型师是个话不多的男生,斟酌片刻,便拿着剪刀开始工作。
陆颐薇自镜中观赏了片刻男生起落的手指,突然觉得困了。
窗外,天色暗了下来,霓虹灯渐次亮起,又一天将要过去。每到年末,她都会惊觉回忆如此匮乏,似乎这一年根本没什么能拎出来感慨的记忆。
或许时间就是这样,像每一个此刻这般,在她的恍恍惚惚中,静悄悄流逝了。
人生真的很无聊,而伴侣的存在,大概也只是徒增一份无聊罢了。
烫发持续了将近三小时,理发师诚不我欺,陆颐薇觉得自己好像是比之前好看了一点。
不过之前许致一说过,女人常常为了美丽而花钱,所以,花钱是一场美丽的洗脑。
这个浑蛋,最擅长扫兴。
陆颐薇暗骂了几句,接过理发师帮忙从存储柜中取出来的包包,掏出手机,发现有个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
手机默认是什么骚扰电话,陆颐薇没有回拨,转而去看那条未读短信,还是那个号码发来的:你好,你的快递已经送到了,但是家里没有人,请问你什么时候方便接收?
陆颐薇想起来了,是她买的毒鼠屋。她嘱咐店主一定要加急发货,发最快的快递,却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
她联系快递,告知对方自己四十分钟后到家,问他能不能再送一次,因为她很急。对方竟也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陆颐薇跟还在进行染发程序的周梨落打了声招呼,接着便慌慌张张地往家赶。
等她刷了门禁卡,往楼上狂奔时,忍不住自嘲地笑了。
她和许致一恋爱时从没有这么急迫地赶着去跟他见面,如果他知道自己还不如一盒毒鼠屋重要,一定会更庆幸没有娶她为妻吧?
陆颐薇弯着唇角转进走廊,声控灯随着她的动静点亮了,快递小哥靠在她家门边,左手拎着一个纸盒子,右手举着……一台Kindle?
他正聚精会神地读着书。
陆颐薇停住脚步,等他转过头来,顿时觉得有些无奈。
这也……太巧了吧?
他的脸虽然消肿了不少,但还零星分布着红色斑点。陆颐薇不自在地接过那个快递,尴尬地笑了笑:“谢谢。”
“不客气。”男生公式化地回应了一句,拿着机器对着快递单进行扫描。
陆颐薇随口问道:“这个区域的快递都是你送吗?”她又客气地说:“害你等了这么久,我给你拿瓶饮料解解渴吧。”
“不用。”男生拒绝得很干脆,“我就住在一楼。”
陆颐薇莫名有点震惊:“这栋楼?”
“对。”男生礼貌地颔首,“你以后要寄快递可以找我,没什么事我就走了。”
“哦,好。”
开门进了房间,陆颐薇在玄关愣站了几秒。
怎么回事?总觉得每次和这个男生见面,自己都表现得过于主动了。她暗自思忖,下次一定得注意。
5
煮了碗蔬菜面,就着时尚博主更新的开箱视频吃完,陆颐薇拿起手机,本打算跟大学闺密分享一下近况,视线却被快递公司公众号之前发给她的派件推送消息吸引了过去。
上面显示出了男生的名字和手机号。
“陈冬野。”陆颐薇轻轻念出这个名字,不自觉地挑挑眉。
如果不是遇见他,这也不过就是三个平常的字,但现在,它们组合在一起,成了浮现在脑海中的一张脸庞。
回想之前的碰面,每一次都很神奇,但他总是一副轻描淡写的模样。是怎样的家庭背景、生活环境和成长经历让他成为这么波澜不惊的人?陆颐薇竟有几分好奇了。
不过,作为一名热爱网购的女性,在快递小哥面前混个脸熟也蛮好。
快递?
啊,对!陆颐薇这才想起自己还有件十分重要的事情没做。
网上的毒鼠药种类五花八门,她看得眼花缭乱,干脆挑了销量最高的下单,但明明记得详情页里是一个毒鼠屋,怎么到手里变成粘鼠板了?
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使用说明,陆颐薇便将拆开的板子放到一边去洗碗了。
她有轻微的洁癖,见不得眼前摆着脏东西。
厨房虽然很小,但有一扇格子窗。小区因为年代久远,树木很多。春天的夜晚,昏黄的灯光照亮幽静的道路,树枝上抽出的新芽支棱在夜空中,与星星相映。
大概就是因为舍不得这些独自享受时光的夜晚,才在结婚前按下了暂停键吧?
自从和许致一做回朋友之后,陆颐薇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思维怪圈。
她总是试图用各种各样的观点来论证,之所以选择悔婚不是因为不爱。尽管她知道,这就是答案,但总在逃避。
三十岁,谈爱情会成为别人眼中的笑话。
至于爱情,电视剧和小说里有很多种,只可惜,陆颐薇一种也没有体验过。
她不是很相信那种虚无缥缈的情绪,可也无法忍受和一个确定不爱的人亲密度过余生。
人真的很矛盾,陆颐薇瘪了瘪嘴,耳边突然传来一个奇怪的声响。
窗户没关吗?她用挂在厨房门上的擦手巾擦干净手,走出厨房。四下看了看,没发现什么异常。
正要去找手机问客服那个粘鼠板是不是发错了,途经墙角时,陆颐薇看到了平生最恐怖的一幕。
她一把甩掉手机,惊叫着逃到了玄关。
粘鼠板上有只还在挣扎着的老鼠。陆颐薇捂着脸没出息地哭了一阵,想打电话找人帮忙,但是手机好巧不巧就落在了那只老鼠旁边。
陆颐薇闭着眼睛跳脚,骂了好多句脏话,最后决定哭着出门找门卫大叔帮忙。
她抽噎着拉开单元楼门,没有注意到远处拎着夜宵走来的陈冬野。
眼见着一个披头散发、穿着长长的卫衣裙、哭哭啼啼从楼梯上飘下来的女人,他愣了愣,才辨认出这张脸他认识。
于是,在女人与自己错身时,他忍不住叫出了她的名字。“陆颐薇。”他退后一步,侧头问她,“你怎么了?”
陆颐薇正吓得不知所措,面对这份突然的关心,立刻崩溃了,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抓住他,哭着说:“陈冬野,你帮帮我吧。”
她用求助的语气叫他的名字,就仿佛他们是认识许久的朋友。
陈冬野怔了怔,点头。“好。”他瞥了一眼她通红的眼睛,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后颈,“别……别哭了。”
6
赶到事发现场的陈冬野看了看那只可怜的老鼠,又看了看躲在远处的陆颐薇,默默舒了口气。
虽然结果出乎意料,但他倒是感到很庆幸。
帮忙运走了那只老鼠,他捡起手机交给陆颐薇。
她耸着肩膀,伸出来的手指还抑制不住地发抖。脸色一片惨白,额上沁出了密密的汗珠。
是真的害怕了。
“没事了。”他笨拙地安慰她,“不用担心。”
“不好意思。”陆颐薇勉强笑了笑,解释道,“我小时候去乡下外婆家,被不怀好意的男生拿死老鼠扔到身上过,留下阴影了。”
陈冬野看了她一眼,不知道该如何附和,只是点了点头。
陆颐薇已经平复了情绪,这才注意到陈冬野放在地上的食品袋,上面写着“三味炒饭”。“你的饭都凉了吧?我帮你热一下。”
陈冬野本想拒绝的,但陆颐薇已经拿着纸袋往厨房去了。
想到之前那盒蛋糕,他摸了摸还有些泛痒的脸颊,决定还是接受她的好意吧。
厨房里的抽油烟机发出轰鸣,陈冬野抬眼打量四周。
陆颐薇租的是一套小两居,之前没有见过她,陈冬野猜测她应该是刚搬过来的。但房间一看就经过了十分精心的布置,处处彰显着主人的品位。
视线扫过烟紫色的沙发垫、米灰色的地毯、水果形状的抱枕、粉刷成奶油黄的墙壁,以及挂在上面的橙色几何壁画……陈冬野的嘴角浅浅扬起。
陆颐薇的内心比她的表面有色彩多了。
不过,她的自我防护意识不够,独居的女人怎么能就这么把一个陌生异性带回家?
因为想保持礼貌的距离,陈冬野一直站在玄关,没有往里走。厨房里传来叮叮哐哐的翻炒声,他忍不住朝那边探了探身子。
她穿着宽松的卫衣裙,撸起袖子之后,露出细瘦的手腕,发尾烫了大大的卷,晚上她签收快递的时候,陈冬野闻到了浓厚的药水味。
灯光氤氲出淡淡的轻雾,勾勒出她陌生的、温柔的侧影。
陈冬野垂眸,又往后退了几步。
“你怎么一直站着?”陆颐薇拎着纸袋出来,惊讶地问。
陈冬野温和地笑笑。“我站习惯了。”他接过纸袋,走到门口,又想起什么,便转身回来,说,“你以后还是尽量不要随便让陌生人进家里,尤其是晚上。我住一〇二旁边那个门,有什么事,你可以找我。”
陆颐薇愣了愣,随后失笑道:“你才多大啊,还担心我?我可比你成熟多了。”
“跟年龄没有关系。”他点点头,“那我下去了。”
“哎,陈冬野。”她叫住已经走出门的他,“你帮了我那么多忙,我请你吃顿饭吧。”
“也没帮什么。”他本想婉拒的,但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改变了主意,“那……那就这么说定了。”
陆颐薇点头:“你想好吃什么再告诉我,我待会儿加你微信。”
陈冬野拎着那个纸袋下楼回到自己的房间,他住的是一〇二户主买下的一间仓库,坐落在楼道的拐角,房间虽然不大,但有窗户。陈冬野想要安静的独居空间,因为他喜欢看书,这里又很便宜,他特别满意,已经住了好几年。
关上门,打开灯,好像穿梭到了另外一个空间。他走到地毯中央的矮桌前,从纸袋里掏出了那盒炒饭。
难怪陆颐薇弄了那么长时间,炒饭里加了大虾,最上面还盖了一个大大的煎蛋。陈冬野拿起勺子尝了一口。
味道很好。
他又想起了她那个温柔的侧影。手机屏幕亮了,显示有一条新的微信消息。
陆颐薇申请成为他的好友。
陈冬野点了“通过”,看到她的朋友圈简介里写着:一名大学女教师。
她是老师。对陈冬野来说,这是一个非常遥远的身份。
不知怎的,他突然没有了食欲。
7
很快到了约见的那天。
因为陈冬野的职业关系,陆颐薇主动将时间推迟到了晚上八点半。在学校忙完例行的工作,她去附近的书店打发时间。
几次碰到陈冬野,他的工装口袋里都露出Kindle的一角,看起来是个很爱看书的人。回想起他温文尔雅的态度,陆颐薇倒觉得看书和他的气质很相符。
他会喜欢什么样的书呢?在书架前驻足时,陆颐薇陷入了沉思。
虽然自己从没有对快递员这个职业有过什么偏见,但她仍然觉得,陈冬野跟自己见过的那些快递小哥都不一样。
他很静,无论是语气、行动、姿态,还是整个人传达出来的感觉,都很沉静。
对比班里那些跟他年纪差不多大的学生,他显得太没有活力了,完全不像个年轻人。
总觉得他憋了很多故事似的,陆颐薇莫名感到好奇。
“陆颐薇?”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陆颐薇转头看到了拎着电脑包的许致一。
上一次见面还是半个月前,两个人在咖啡店交换悔婚后双方家人的动态,显然,不管是许致一的父母,还是自己的父母,都责怪她比较多。
“我们忙碌的许律师怎么有空闲逛书店了?”陆颐薇扬眉,小声挖苦他。
“正好跟客户约在了这附近,进来查点资料。”他指了指远处的休息区,带陆颐薇往那边走。
两个人落座,陆颐薇点了美式,许致一不喜欢咖啡,要了杯红茶。
“怎么样?新搬的住处还适应吗?”
如果不算那只老鼠的话……陆颐薇点头:“都挺好的。”
“阿姨前两天给我打了一次电话,问你有没有联系我。我说我们俩早就互相拉黑了,她听完就无语了。”
大概是习惯了快节奏的工作,许致一的语速总是很匆忙,陆颐薇听他叙述什么的时候,心情本能地就会变焦躁。她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明显表达了不想继续这个话题的意愿。
像往常一样,许致一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仍然滔滔不绝地说着最近的案子,他是如何用精彩的辩论赢了对方……事无巨细,哪怕陆颐薇根本不感兴趣。
以前她会很不耐烦,听几句就找借口离开。
但自从两个人抛掉了情侣身份,陆颐薇突然觉得这样的时刻变得没那么讨厌了。
她难得有耐心听他演讲。陆颐薇注意到,此时此刻的许致一比以往向她分享工作的那个他更放得开,他的表情生动有激情,毫无顾忌,非常尽兴。
只是,他一如往昔,始终没有发现她换了发型。
许多情侣因为分手而痛恨对方,而陆颐薇觉得,她和许致一所表现出来的只有解脱。
逃开了以爱情之名加身的捆绑,他们面对彼此更宽容、更放松。
他们真的注定只能成为朋友,尽管身边的亲友无一不为这个决定惋惜。
被多人轮番教育了那么多天,陆颐薇已经想通了。亲友们确实是为了她好,他们是善意的,只不过他们什么都不懂。
看了看时间,陆颐薇喝完最后一口咖啡,打断了许致一:“我还约了别人,我得走了。”
许致一点头,态度自然而然:“那你去吧,我在这儿看会儿书。”
陆颐薇推门出去,走到人行道旁等红灯,许致一就坐在橱窗旁边的位置,她稍稍垂眸就能瞥到他的影子,但是陆颐薇竟然没有丝毫想要回头再看他一眼的冲动。正因此,她没有注意到许致一匆匆结完账追了出来。
陆颐薇把手机落在了座位上。
绿灯亮了,他朝着她跑过去。
正往路口走来的陈冬野将这一幕收进眼底。
男人探着身子,眼睛盯着陆颐薇的背影。她今天穿了一条包身短裙。
是色狼吗?陈冬野皱了皱眉。
在男人伸手去拽陆颐薇的胳膊时,他一个箭步上前挡在了两个人中间。
不明所以的陆颐薇转头撞上了一堵“肉墙”,捂着脑袋错了错身,这才看到是陈冬野。
“你谁啊?”许致一好奇地问。
陈冬野没理他,而是低头问陆颐薇:“你没事吧?”
陆颐薇和许致一面面相觑,然后呆呆地回答:“没事啊,我能有什么事?”
“你们认识?”许致一把手机递给陆颐薇,“你把这个落下了。”转而又哭笑不得地向陈冬野求证,“我说,你刚不会把我当成什么咸猪手了吧?”
陈冬野没有反驳,只是礼貌地笑了笑。
“陆颐薇,没想到你还有不认识我的朋友。”许致一耸耸肩,“行了,不打扰你们了,再见。”
待许致一走远了,陆颐薇才忍不住笑起来。
“为什么笑?”陈冬野问她。
有了不认识许致一的朋友让她觉得很开心,于是,她冲陈冬野神秘地眨了眨眼睛:“刚刚,我重启了人生。”
8
那顿饭吃得很满足。
不知道是陈冬野不好意思拒绝还是他真的不挑食,陆颐薇推荐的每道菜他都吃得很香,这让她收获了不少成就感。
他从自己的空碗中抬起头,陆颐薇随后问:“还要添饭吗?”
“不用了,吃得很饱了。”说完他又很郑重地解释道,“我可真的一点都没有跟你客气。”
陆颐薇被他的一本正经逗笑了:“客气什么,你那么年轻,又不怕代谢不掉,多吃点,没准还能长个呢。”
“你也不老。”
“我都三十了。”陆颐薇做了个夸张的表情,“老阿姨了。”
陈冬野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
“笑什么?”
他抬起眼睛,注视着她,反问:“是因为怕别人说你老,所以干脆先主动承认了吗?”
陆颐薇一愣,她这是被识破了?
他的目光依然停留在她脸上,像是经过了一番仔细的审视才得出明确的判断:“我现在告诉你,你不老,新烫的头发很合适,不用急着学习自嘲。”
忽然被教育,陆颐薇不自在地别过头咳了一声,嘴硬地反驳:“你们小孩子最喜欢瞎猜别人的心思。”
陈冬野还是笑着,但什么都没再说。
拗不过陆颐薇,那顿饭是她付的钱。
两个人同住一个小区,从饭店出来后便步伐一致地朝着公交车站走去。
路旁的树枝上缀着粉色的花朵,晚风里传来阵阵清香。陈冬野的个子很高,可能是运动比较多,体态呈现出少年的挺拔。
他静静地走在她身边,路灯在他头顶投下一个光圈。想了想,陆颐薇还是问出了那个一直盘旋在心中的问题:“你看起来至多二十岁吧,为什么没读大学?”
“二十五了。”陈冬野纠正她。
陆颐薇点头道:“那是已经大学毕业了?”
“没读大学。”
陆颐薇不解:“为什么?”
陈冬野停下脚步,认真作答。“原因有很多,最主要的一点是……”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下来,“没钱交学费。”
陆颐薇觉得难以置信,陈冬野笑了笑,淡淡地解释:“家里的积蓄被我哥赌博败光了。”
“那你就这么接受现实了?”
“我现在也没什么不好。”
“可是……”作为一名大学老师的陆颐薇展开了她根深蒂固的教育观点,“不读大学你就找不到好工作吧?现在很多单位都要求学历的。”
陈冬野不否认,但是也无可奈何:“我不需要好工作,反正不管赚多少钱都会被我哥抢走。”
陆颐薇呆了呆:“好吧。”虽然觉得无法认同,但是别人的家事,她也没什么资格点评。
之前一直好奇的故事原来这么沉重……真是难为这孩子居然还成长得这么善良温和。陆颐薇强大的同情心作祟,在两个人步入小区时,她突然开口提议:“要不要喝一杯?”
“什么?”陈冬野怀疑自己听错了。
“看你那么惨……”陆颐薇捂住嘴巴,忙改口,“不是,就是……你看你过敏全好了,而且……”她随手往上一指,“不觉得今晚的月亮很美吗?为了月亮喝一杯吧。”
陈冬野弯了弯唇角:“那我去买,你到小广场旁边的长椅上等我吧。”
“在外面喝?”陆颐薇有点惊诧。
“当然,你不是要赏月吗?”
陈冬野说完就跑开了,陆颐薇撇撇嘴,也好,省得孤男寡女大晚上共处一室,还挺奇怪的。
陈冬野买的是罐装啤酒。因为时间很晚了,遛弯的人群早已各回各家,四周很安静,一轮弯月映照着两个人的脸庞,不知怎的,气氛渐渐变得有些异样。
陆颐薇酒量不好,一罐啤酒下肚,已经微微有些醉意。为了化解尴尬,她用手托着脑袋,干干笑道:“你明天还得早起工作,我竟然还拉你大半夜在这儿喝酒,我可真不像个懂事的成年人。”
陈冬野转着手中的啤酒罐,没有看她,说:“你不能对别人都这么信任,尤其不应该大半夜喊异性一起喝酒。”
“喂!你别老教育我了。”陆颐薇不满地捶了他肩膀一下,“搞得我像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似的。更何况,我长得很安全好不好?”
陈冬野回过头,目光沉静得如一面湖。她的脸颊泛着一抹微红,眼睛里水盈盈的。
“怎么样?”陆颐薇抬了抬脸,挺得意地笑了,“是不是足够安全了?”
“不是。”
“不是?”
“要我证明给你看吗?”他迎上她的视线。
陆颐薇的脑袋有点短路,她眨了眨眼睛,觉得好笑地问:“怎么证明?”
风从两个人之间吹过,但突然间,风失去了立足之地。
陆颐薇还没反应过来,嘴唇就被温柔地覆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