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群下劝进初令

梁元帝

【题解】

大宝二年（551）是梁朝历史上最惨痛的时期。这年刚即位不久的简文帝被侯景杀害，连太子和“宗室在寇庭者，并罹祸酷”（《梁书·元帝纪》）。消息传到江陵，百官素缟，六军恸哭。按照国不可一日无君的传统，当时萧绎身旁的一些大臣们纷纷上表，劝说他即位登基。萧绎就写了这道诏令，作了回答。

以常例而言，新帝在践祚前总要演出一幕君臣劝进、辞让、再劝进、再辞让，直至受禅正位的闹剧；不过梁元帝的这出闹剧是在战乱频仍、国祚危难的大背景下上演的，因此很有些悲怆哀怨的色彩。清人许梿以为是“狡人好语”，实恐未必尽然。国难当头，其言也哀，虽疑为矫饰，却也实有事不得已的苦衷在内。

孤以不德〔1〕，天降之灾。枕戈饮胆〔2〕，扣心泣血〔3〕。风树之酷〔4〕，万始莫追；霜露之哀〔5〕，百忧总萃〔6〕。甫闻伯升之祸〔7〕，弥切仲谋之悲〔8〕。若封豕既歼，长蛇即戮〔9〕，方欲追延陵之逸轨，继子臧之高让〔10〕。岂资秋亭之坛〔11〕，安事繁阳之石〔12〕！

【注释】

〔1〕孤：即孤家寡人，古代帝王的自称。

〔2〕枕戈：语出刘琨《与亲故书》，形容日夜警戒，不敢稍怠。饮胆：用春秋时越王勾践为复国报仇而卧薪尝胆事，见《史记·越王勾践世家》。

〔3〕扣心泣血：极言悲痛惋切之至。汉李陵《答苏武书》：“此陵所以仰天椎心而泣血也。”

〔4〕风树：喻指父母死亡，不得奉养。语出《韩诗外传》齐国皋鱼答孔子问：“树欲静而风不定，子欲养而亲不待也。”酷：惨痛。

〔5〕霜露之哀：《礼记·祭义》：“霜露既降，君子履之，必有悽怆之心。”

〔6〕萃：集聚。

〔7〕甫：才，刚。伯升之祸：伯升，汉光武帝刘秀之兄刘字。史载其与光武起事，威名日重，后被更始将军刘玄所害。事见《后汉书·宗室四王三侯列传》。此指兄长萧纲被叛军侯景所杀。

〔8〕弥：更加。仲谋之悲：仲谋，三国吴孙策之弟孙权字。史载建安五年（200）孙策薨，以事授权，权哭未及息。事见《三国志·吴书·吴主传第二》。

〔9〕“若封豕”二句：若，至于。封豕，大猪，与长蛇同喻残暴者。语见《左传·定公四年》：“吴为封豕长蛇，以荐食上国。”此指下文侯景、萧栋等窃国为乱者。

〔10〕“方欲”二句：延陵，春秋时吴公子季札所居，因代指季札。子臧，春秋时曹宣公之子公子欣时。据《左传·襄公十四年》载，吴子乘死后，长子诸樊欲立少弟季札，季札以曹宣公死后，曹人因不满公子负刍杀太子自立而欲立子臧，子臧不受为例辞之。逸轨，归避隐居的先例。

〔11〕资：取用。秋亭之坛：史载光武帝刘秀于建武元年（25）“命有司设坛场于鄗南千秋亭五成伯”，即皇帝位（见《后汉书·光武帝纪》）。

〔12〕繁阳之石：延康元年（220）汉帝以众望在魏，“乃为坛于繁阳”，“使兼御史大夫张音持节奉玺绶禅位”，曹丕遂“升坛即阼”，贵为天子。事见《魏书·文帝纪》。繁阳，汉属魏郡，治所邺县在今河北临漳西南。

【今译】

由于我德行不高，天才降了灾难。使我睡枕铁戈起尝苦胆，撞心裂肺泪尽以血。树欲静而风不止的惨痛，即便万般追悔也始料不及；践严霜和披寒露的凄伤，犹如百种忧患都来集聚。才听说伯升遭受了戮身的大祸，更加能感受仲谋失兄的巨悲。至于大猪般的元凶既然被歼，长蛇似的毒枭身受杀戮，正想追攀季札的归避先例，继承子臧的高明辞让。哪里还用得着千秋亭的圣坛，又怎能登上繁阳的基石实行受禅！

侯景〔1〕，项籍也〔2〕；萧栋〔3〕，殷辛也〔4〕。赤泉未赏，刘邦尚曰汉王〔5〕；白旗弗悬，周发犹称太子〔6〕。飞龙之位〔7〕，孰谓可跻〔8〕？附凤之徒〔9〕，既闻来仪〔10〕。群公卿士，其喻孤之志，无忽。

【注释】

〔1〕侯景：字万景，怀朔镇（今内蒙古包头东北）人。初属北魏尔朱荣，后归高欢，因恐被其子所杀，于大统十三年（547）降梁，次年举兵反叛。大宝二年（551）废梁帝自立，次年被部下杀死。事见《梁书·侯景传》。

〔2〕项籍：字羽，下相（今江苏宿迁西南）人。秦末从叔父项梁起义，灭秦后自立为西楚霸王，后被刘邦击败，自杀身亡。事见《史记·项羽本纪》。

〔3〕萧栋：梁宗室，字元吉。简文帝被废后由侯景奉为梁帝，不久被迫禅让，改封淮阴王。事见《梁书·侯景传》。

〔4〕殷辛：即商纣王，以残杀忠臣、囚禁周文王，为历史上著名的暴君，后在牧野之战中兵败自焚。事见《史记·殷本纪》。

〔5〕“赤泉”二句：史载汉将郎中骑杨喜在垓下之围中追击项羽，项羽自刎，因得其尸体而被汉王刘邦封为赤泉侯。事见《史记·项羽本纪》。此谓侯景尚未被戮，自己不便急于践祚。

〔6〕“白旗”二句：史载周武王姬发伐纣，“以黄钺斩纣头，悬大白旗”；斩嬖妾二女头，“悬其头小白之旗”。事见《史记·周本纪》。此谓萧栋未除，自己还宜像姬发那样去完成父亲未竟的事业。

〔7〕飞龙：喻指帝王。语出《易经·乾》：“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

〔8〕孰：谁。跻：登，升。

〔9〕附凤：指攀附帝王以求功名。《后汉书·光武帝纪》：“从大王于矢石之间者，其计固望其攀龙鳞，附凤翼，以成其所志耳。”

〔10〕既：已经。来仪：语出《尚书·益稷》：“《箫韶》九成，凤凰来仪。”意谓凤凰来舞而有容仪。

【今译】

叛将侯景，好比秦末的项羽；伪帝萧栋，就像殷商的纣辛。赤泉侯没有被封赏，刘邦还以汉王自居；白旗尚未悬挂，周姬发仍以太子自称。飞龙象征的帝王之位，谁说可以轻易登践？而攀附凤翼的人们，已经听到了凤凰降临的消息。众多的公卿士大夫，希望你们能晓喻我的意思，千万不要有所忽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