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导言

大蒙古国时期的诸王分封,是蒙元史研究的一个基本课题。由于受到早期史料过于零散的局限,对此时期蒙古左、右手诸王分地的分布情况、分地管理组织的构成等问题迄今仍未全然明了。

但是通过前辈学者的不懈努力,我们已经能对此问题得出一个比较概观的印象[1]。那就是,作为成吉思汗的直系子孙(尤其是其正妻所出四子),每人不仅能拥有一块固定的、用以驻牧的草原领地;此外,在大多数情况下,如果某位王子亲自攻克一地,他就有权要求把此地作为自己的封邑[2]。而随着蒙古对外征服行动的延伸,他们的分地也随着新征服地区的扩大而不断累加。例如波斯史家瓦萨甫就曾经记述道:成吉思汗在攻破河中地区后,随即命令随同出征的四位王子分别“向欣都斯坦、沙不儿干(Shabūrghān)、塔里寒、阿里·阿巴德等地派驻(代表其利益的)异密”[3]。同样,在攻占玉龙杰赤战役结束后,负责攻城的三位王子(朮赤、察合台、窝阔台)“三个城子每百姓共分着”[4]。而《史集》作者一再暗示:除了真定(balγasun)外,拖雷名下还有不止一处分地——“而拖雷所夺得的,被遗留在汉地、钦察草原等等地区的子孙名下的那些地区的阿合儿·秃马儿(aghār tamār)收入,也是完全确定的。”[5]此种因参与作战而获取的分地,往往散布在彼此间相去遥远的广袤土地上[6]。由此我们可以理解,为何鲁不鲁克(Rubruck)在到达高加索地区的铁门(Darband)地区时曾观察到:“那里有一座阿兰人(Alan)的寨子,属于蒙哥合罕(Qan)。”这是因为“他曾征服该国的那部分[地方]”[7]

在此背景下,多数蒙古诸王的分地分布情况应该是:由一整块主要的草原领地和互不连接的零散地块所共同组成。其中,草原领地在当时的蒙古诸王看来,是“祖宗根本之地”,在解释其“合法性”和与其位下所属部民发生联系方面有着非比寻常的重要意义。但随着蒙古的征服越来越深入定居世界,并开始试图通过分封来管理其控制下的定居民社会时,史料的阙少使其面貌变得相当模糊[8]。《元史·食货志》中只列举了一部分宗王、后妃的分封情况,如朮赤分地在平阳,察合台分地在太原,拖雷分地在真定等。似乎大蒙古国时期的分封也像经过元初调整后的情况那样,刻意使某一行政区划内只有少数一二位宗王的势力,但这明显和上述“协同作战”、“利益均沾”的原则存在冲突。

有理由相信,最初的分封情况远较我们掌握的要复杂:原有的行政区划连同居住其中的民众被零碎地划分开,作为份子(Qubi)或赏赐(Soyurqal)分配给有功的宗室、功臣。但围绕汗位的争夺一再上演,诸王分地的变动也与诸兀鲁思势力消长相互交织进退。特别是蒙哥汗上台前后残酷的政治清洗,彻底将原有诸王分地格局进行了调整,妨碍我们辨清早期的分封面貌。而《食货志·岁赐》所保留下来数据,只是对一系列权利交替结果的静态记录。

基于此,作者拟在整个大蒙古国的政治背景下,考察山西地区分封情况的变动。为何选择山西地区?是因为当成吉思汗发动伐金战争时,右手诸王皆先后参与对该地区的征服,并在此地拥有分地[9],因此在考察蒙古征服之初的分封形态时具有典型性。其次,则是山西地区早在金代已是文化重镇,古迹、碑刻众多,为我们进行细部考察提供了丰富数据。由于大蒙古国实为一体,某一地区的政治、人事变动并非孤立的事件,而往往与整个帝国疆域内的政治动向有着广泛关联,故不得不同时兼顾东、西方史料的记载。作者并试图通过这一考察展示:对于所谓“分封”制度本身,是在蒙古征服过程中自我调适的产物,在中亚、波斯地区,我们看到分封较多地延续了分配人口、征收贡赋等草原传统;而在汉地,蒙古统治者虽最终接受依照原有行政区划来划定分地的做法;但亦无法避免地受到蒙古旧制和汗室内部权力斗争的干扰。

[1]与此相关的研究有李治安的《元代分封制度研究(增订本)》(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一书,这是迄今对元代分封之历史过程和基本形态较为全面的研究。而与此相关之前人研究还有:箭内亘:《元代の东蒙古》,载同氏:《蒙古史研究》,东京:刀江书院,1930,第585—661页,专文讨论了成吉思汗诸弟集团的分封形态。又,村上正二:《モンゴル朝治下の封邑制の起源:とくにSoyurghalとQubiとEmcüとの关连について》,收入同氏:《モンゴル帝国史研究》,东京:风间书房,1993年,第173—206页。杉山正明:《モンゴル帝国の原像:チンギス·カンの一族分封をめぐって》,收入氏著:《モンゴル帝国と大元ウルス》,京都:京都大学学术出版会,2004年,第28—60页。松田孝一:《元朝期の分封制:安西王の事例を中心として》,《史学雑志》88,东京,1979年,第37—74页;松田孝一:《モンゴルの汉地统治制度:分地分民制度を中心として》,《待兼山论丛·史学篇》11,大阪,1987年,第33—35页;周良霄:《元代“投下”分封制度初探》,《元史论丛》,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二辑,第53—76页;洪金富:《从“投下”分封制度看元朝政权的性质》,《中研院史语所集刊》58:4,台北,1987年,第843—907页,Thomas T.Allsen,“Sharing the Empire:Apportioned Lands under the Mongols”,Nomads in the Sendentary World,edited by Anatly M.Khazanov&AndréWink,(London:Curzon,2001),pp.172-190等。

[2] 海老泽哲雄曾部分地谈及此问题,认为:“某王家参加该地的征服战争,是参与属地统治的前提。”参氏著:《モンゴル帝国の东方三王家に关する诸问题》,《埼玉大学纪要·人文社会科学》,埼玉,1972:21;李治安汉译,《关于蒙古帝国东方三王家诸问题》,载《蒙古学资料与情报》2,呼和浩特,1987年,第17页。

[3]其中,“(代表)拖雷家的千户长为亦难([Anbān])那颜;朮赤家为也里只歹那颜;察合台家为庇鲁思(Pīrūz)那颜;窝阔台家为篾力·不花(Malik Būqā)那颜”。tārīkh-i ,p.3.又Tārīkh-i ,p.12.

[4] 《元朝秘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影元钞本,续集第一卷,第273页;现代汉语译注本见余大钧:《蒙古秘史》,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260节,第447页。

[5]《史集》第二卷,第198—199页。关于“阿合儿—秃马儿”一词,在某些场合它是汉语“五户丝”之对应词。相关讨论可参看洪金富:《从“投下”分封制度看元朝政权的性质》,第859页,注75。不过对“阿合儿—秃马儿”一词的词源,诸家说纷纭不一。笔者的意见是:此词当为突厥语借词“Per.Aghār Tamār<Turk.Aqar Tamar”。据蒙古时代编撰之阿拉伯—钦察(Arabic-Kipchak)双语辞书可知:“Aqar”,意为“河流,rivière”。但亦可用作形容词“流动的(引申为,大量的),flowing,”;而“Tamar”一词的意思为“Arab.”(脉;[丝、棉]纤维,filet,fibre)。参考:Ananiasz Zajaczkowki,Vocabulaire Arabe-Kiptchak:de L’époque de Mamlouk at-Turk wa-l-Qifjāq,Warszawa:Panstwowe Wydawnictwo Naukowe,1958,pp.7,49.根据Mamluk时代编著的六语词汇编《国王字典》(Rasūlid Hexaglot)中收录有词条:“Turk.Aqar;Mong.”,而蒙古语当写作:(定居,驻,to cause or allow to be in,to place in a fixed or permanent position),而则是它的形容词态。edit.by Peter Golden,The King’s Dictionary:the Rasūlid Hexaglot:Fourteen Century Vocabuaries in ArabicPersianTurkicGreekArmenian and Mongol,Leiden,Boston,:Brill,2000,p.260,16行,note.1.由此可知,“Aqar”在此应该是蒙古语(常川,to be in,be located)的对应词。其用例可参看《元朝秘史·续集》卷二,第279节,“并牧、挤的人,其人马以时常川交替”(斡罗申—脱列中—合合周—兀那忽臣—孛秃孩),第303页;额尔登泰、乌云达赉、阿萨图拉著:《〈蒙古秘史〉词汇选释》,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117页。同时也有“世袭”义。如《华夷译语》卷2《诰文》,“斡舌罗申”,旁译:“世袭”;见栗林均编:《〈华夷译语〉(甲种本)モンゴル语:全单语·语尾索引》,仙台:东北大学东北研究センタ,2003年,第79页上,215a;Ferdinade D.Lessing,Mongolian-English Dictionary,Bloomington,Indiana: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95,p.624,。关于“Tamar”当来自中古突厥语“Tavar”。据克劳森的意见,“Tavar”本义为“家畜”(livestock)。由于畜群对古代突厥人而言,是最为普通的家庭财富组成部分,所以此词也被用来表示“财富”(property),进而引申出“货物”、“商品”之义。而在中古时期,中亚社会所流通的最大宗商品为丝绸,故此词在更晚的时候也被用来指称“丝绸商品”(silk goods),这个义项一直保留在某些东南部突厥语方言中。Sir G.erard Clauson,An Etymological Dictionary of Pre-Thirteenth-Century Turkish,(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72),p.442.同时克劳森又称,“Tavar”在乌古思方言中读作“Tawar”,所以明代火源洁等编:《高昌馆杂字·衣服门》,收有“段(缎)子”一词,译语为“塔凹儿(tawar)”,即为此例。《北京图书馆古籍珍本丛刊》,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87年,影印清初同文堂抄本,第六册,第446页上。综上所述,“阿合儿—秃马儿”一词的意思或许是“常川(世袭)的丝料[贡赋]”,它应该译自汉语;而经由此点,我们约略可窥见突厥语文化对蒙古帝国早期政治文化影响之深广。

[6]Peter Jackson,“From Ulus to Khanate:The Making of the Mongol Statesc.1220-c.1290”,The Mongol Empire and Its Legacy,edited by Reuven.Amitai-Preiss&David.O.Morgan,Leiden:Brill,1999,p.27.他强调说一,位蒙古王子的兀鲁思领地,往往是分布在一片广阔的地域上一,而并非以某地区为基础的。

[7]Friar William of Rubruck,The Mission of Friar William of Rubruck:His Journey of the Court of Great Khan1253-1255,trans.Peter Jackson,London:Hakluyt Society,1990,p.260.译者将Darband直译作Iron Gate。《鲁布鲁克东行纪》,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柔克义英译,何高济汉译,“11月17日”纪事,第317页。

[8] 例如符拉基米尔佐夫(Б.Я.Владимирцов)说,“对定居社会,他们(蒙古诸王)只是通过大汗委派的达鲁合臣(daruγačin)来管理”。刘荣焌汉译:《蒙古社会制度史》,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0年,第182页。即认为在草原本部和在定居社会实行了两套不同分封、管理模式,这是受到忽必烈朝以后的分封形态影响而作出的结论。在早期,封主和分地内的家臣关系显然要更为密切。

[9] 王国维:《圣武亲征录校注》载:“(辛未,1211)大太子朮赤、二太子察合台、三太子窝阔台破云内、东胜、武、宣、宁、丰、靖等州。”《王国维遗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十三册,第62页。《元史》卷一《太祖本纪》,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15页。而拖雷及其子蒙哥则参与了稍后庚寅(1230)年窝阔台灭金的战役。《元史》卷二《太宗本纪》,第30页。卷一一五《睿宗传》,第2885页,称其“辛卯(1231)春,破洛阳、河中诸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