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桥头

在塔鱼浜中央的位置,原先为木桥,20世纪80年代中叶,由两块五孔板搭建而成一座水泥桥。

木桥留存了很长的时间。

木桥搭在南北两个高耸的石墩上,时间一长,有几块不争气的木板就松动了。男子挑着粪担落脚,桥身微微战栗,就会噼啪噼啪响动,听声音,似有一种危急之感。但是,桥上连小鸡也不见掉落过一只。

木桥的北边,几块紫色条石上,总坐满了男人。夏天,因木桥北堍正对塔鱼浜村最长的一条弄堂,弄堂风呼呼地正面吹来,沁凉沁凉的,不一会儿就把人身上的汗水收走了。桥堍的几棵泡桐树高大到已经在空中抱成一团,木桥头天然地就成了一个乘凉的好所在。

北堍靠东的房子是赤脚医生小阿六家,比西面的一埭房子明显突出一大截。突出来的是一堵墙,有一年,中间用石灰水涂涂白,做了放映露天电影的一块天然银幕。村里听说晚上有露天电影,也不管放映的是哪本片子,还没有吃晚饭,小屁孩们早早地就扛来了家里的条子凳,开始往灰白的场地占位子。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稻地排满了一排排大小不一的木凳。那年月,凳子也忙,白天开会,夜里还要看露天电影。而离天然银幕大约二十米的地方,大家主动空出八仙桌大的一块地方,那是摆放映机的。那年常映的电影是《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我记得还映过一次《奇袭》和《奇袭白虎团》。

“哪一部分的?”

“师部搜索队!”

好长一段时间,电影中的台词,成了我们一次次虚拟战斗的经典对话。

木桥的南面,是小队的公房,总有三四间吧,清一色的平房。有一年,来了一个女知青,就借住在靠西的那间。我年纪小,她来我村的时候,还大着胆子去偷看。我没有胆子走进她的房间,只是靠向木门,两个小手紧紧地拉着铁锁的搭钮,缩起两条腿,两只脚离了地面,整个人就腾空了,开始吱扭吱扭地转动那扇木门。这位程小平听到也看到了,走过来,张口就是一串很好听的声音:小朋友,进来啊!进来啊!她拿出城里人的好东西(零食)给我吃。可是,我转身就逃掉了。一两年后,女知青搬走了。再后来,夏天“双抢”20世纪七八十年代夏季江南地区“抢收抢种”的简称。“抢收”指抢时间收割早稻,“抢种”指抢时间插秧。开始,队里为了统一安排吃饭,就在这间空房子里砌了一只老虎灶,埋锅造饭。那年的炊事员由毛头的爸爸担任。毛头爸拦腰拴一块围布,干起活来手脚飞快,想不到他还有这一手绝活。可不久,毛头爸就生病故世了。

这中间最大的房子,通常是队里的仓库,可有一年,小队长毛老虎的独子邹有林得了疯病,犯病最厉害的那些年,肤白英俊的邹有林就被关入这间屋子。据说,小伙子的身上还戴着锁链。因为有林是“武毒”,放出来要伤人,老父不得已,就把儿子关在这间公房,严密看守。可怜陪伴神志不清的有林的,只是窗外风穿水杉和竹林的声音以及野猫的哀号之声。后来,年纪轻轻的邹有林就病死了。

有林犯病的开头,家里想方设法瞒着外人,但有林的病越来越重,哪里还瞒得了!那时我们也不知道他这种所谓的病就是精神病。夏天,有林头上按一顶乳白色的小光帽,吆喝着自己是工人阶级。他到处转啊转啊,走大路穿小路,每天总要在村庄里来回走几次,路线都是固定的。他戴着那个与农村小伙的身份完全不相衬的小光帽,脖子上环着一条雪雪白的毛巾,双手叉腰,在田间地头,指这指那,俨然是公社下派来指导农业生产的干部。有一次,有林手一挥,说,刘少奇同志就是这个样子的。有林每天都亢奋得很,觉得自己是个大人物。我们跟在他后面。我们不知道有林疯了,只觉得有林有趣。据说有林之所以发疯,是定好的女方悔婚,所以他还是“花毒”。塔鱼浜的年轻姑娘见到他,急急地避之唯恐不及。

木桥头是塔鱼浜的露天行政中心。

木桥头是从不缺少声音的——女人们叽叽喳喳的笑骂声,老人们吧嗒吧嗒吸旱烟的声音一消失,梧桐树叶里的麻雀声就会续上。麻雀声听不到了,贴近水面的小鱼不甘寂寞,嗖的一声就会从薄薄的水面跳出来。蹿向空中的小鱼像一个个活蹦乱跳的音符,干净利落地弹奏着河流的琴弦。而就在一天的晚上,大地吸走了人世嘈杂的喧闹,南北两个石墩的草丛里,吸着露水的蟋蟀,蘸着银白的月光,就会亮出清脆的嗓子——木桥头是从不缺声音的。

木桥头的苦楝树上,用细小的铁丝绑着一只高音喇叭,里边吼出的声音,通常是《东方红》《大海航行靠舵手》《沙家浜》《洪湖赤卫队》等革命歌曲和现代京剧。还有,大队里的六和尚播报开会的通知、《新闻联播》……还有婉转低沉的哀乐。按照大队书记的说法,喇叭里出来这个声音,一定是在送别京城的某个大大人物。每次听到这铁一般沉重的哀乐,我就觉得我们村的一个笨木匠在用他的钝锯子锯木头。那年月,笨木匠的钝锯子总要来来回回锯好几次,你会觉出他这一推一拉,异常吃力,仿佛这苦楝树上的大喇叭此刻也痛苦得龇牙咧嘴了,快从树杈间掉下来了。小队长和大队书记,小队里的两个大人物听到这支曲子的表情很有趣,他们通常是不说话的,中指和食指各自夹着一支过滤嘴香烟,手掌心捂住自己的嘴巴一阵猛吸,吐出的烟气和脸上的表情一样凝重,如丧考妣(这个成语我从蔡东藩的演义小说中学来)的样子。他们那种悲伤,我们是学不来的。太阳出来了,这两人不说话,木桥当然也不说话。太阳落山了,这两人还是不说话,木桥也还是不说话。我知道,木桥的话全都让南横头的高音喇叭说完了。这两位平时声音洪亮的大人物难道哑巴了不成。正在纳闷的时候,小队长毛老虎站在木桥头,一抬手,他手里的铜锣开始说话了,当当当,当当当——原来他要召集全生产队的人开大会。由于用力过猛,铜锣的拎头绳断了,轰的一声,掉木桥上了。木桥开口说话了,木桥通过铜锣的嘴巴发出了一记愤怒的声音,瞬间又归于静默——这大概是1976年或者还要早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