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弄堂

在木桥北堍。为村民休闲谈话的地方。南弄口接木桥北堍,北弄口遥接公家最大的水泥场。弄堂系平行的两户人家各自的一直落老宅的边墙构成。西边毛发林家,东边赤脚医生小阿六家。此弄,穿塔鱼浜而过,上南落北,为最重要的一条步行干道。

“停走……停走……过来……谁?你哪个村坊的?哪里去?你过来登记,要登记的!”

“有无证明?”

天还没有亮开,在一连串的追问下,来人瑟缩走上村口霜白的木桥,在脚步的移近声里,小声地应答着,内衣的口袋里摸索了一下,掏出一张类似于路条的字纸,纸上,分明盖有一个血滴子一样洇染开来的鲜红印章。

这边,弄堂口聋子阿二家的廊屋,半尺来厚的稻柴上面铺开两只热气腾腾的地铺。靠近朝西弄堂口的墙上坐起一人,二十来岁,中等身材,平头,糙胡子,两眼炯炯,听到木桥上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一下子警惕起来。此刻,他披衣起床,喉口“苦苦”有声,严格盘查这个进出塔鱼浜弄堂口的陌生人。

糙胡子披着老蓝布外套,露出一蓬乌黑头发。他身旁钻出一颗梳着童花头的小脑袋,半睁着一双稚气的眼睛,瞌睡懵懂的,还没有完全醒来。小女孩揉揉眼,试图睁得更大些。她好奇地打量着稻地上这两个各自哈出大股热气的大人。

“还早哩……躺下,当心着凉!”女孩的父亲回头喊了她一声。女孩灵敏,嗦落一下,拉上被角,严严实实地埋入棉被,蒙头再睡。

这是约莫1950年或1951年的某个冬夜。小女孩的父亲和村上另一个男劳力在塔鱼浜西弄堂南口放哨。小女孩调皮,感觉新奇,吵着非要跟父亲一道放哨不可。父亲拗不过她,这次就带上了。父女俩的家,其实也不远,就在弄堂口西边三十米开外。她放眼丈量,是稻地上的洗衣石板、河埠石、一副挑泥的土挞、廊屋两只铁箍套着的晾衣竿(竹梢的一头还裂开了两尺来长的缝)……而稻地与河滩边的几簇干枯的乱草,也都可以数得清清楚楚。

女孩即是我的母亲,当时七八岁,我外公施炳荣,身强力壮,气力之大,整个塔鱼浜闻名。外公当年不过二十来岁。这一夜,他与另一位村民,受村里指派,在西弄堂口站岗放哨,盘查行人。此时,他是组织起来自觉保卫新政权的一员。


西弄堂是塔鱼浜的一条主干道,是去往南北别的村坊的必经之路。塔鱼浜南北两埭人家,按理,弄堂不少,但得名的也就南埭这两条弄堂——西弄堂和东弄堂。这其中,尤以西弄堂最出名。

其实,两个弄堂名,村民叫出声来的时候,会多一个音节,西弄堂叫西海弄堂;东弄堂叫东海弄堂,这里的“海”,方言无字,我只能据音写出,表方位,“那边”的意思。塔鱼浜土白中常会出来这个音节。比如东边,就叫“东海”;南边,就叫“南海”;河边呢,就叫“河海边”。

循着这个土音,我们先到西弄堂转转。

这是两堵高墙一夹而成的一条长弄堂。两堵墙,分属两户人家。东边,赤脚医生小阿六家,西面聋子阿二家。弄堂口南端,上面说过了,正是村里鼎鼎大名的木桥。木桥南,围绕着楝树梢头的一只高音喇叭,俨然是塔鱼浜的政治中心。权威的发言人自然是翔厚集镇上那个精瘦毕骨的六和尚。西弄堂长约一百米,宽度一米至两米不等。中央处,不过米半,十来岁的小屁孩,两手伸展,撑住墙壁,双脚一蹬,整个人就会吊上墙去。蹬到半空,两腿叉开,使力分撑在两堵竖立的墙面,在半空中写一个“大”字,远远望去,很像高高的一个拱券。行人在底下经过,如不搭话,根本就不会注意到上面有人,还刚走过他的裤裆哩。这很好玩。我们因此经常蹬上墙去,占据一个高度,既看弄堂两头的野景,又让不知底细的家伙钻我们的裤裆。我们撑持在上面,暗暗地发一阵笑,也在暗暗地比拼体力。

从上往下看去,会见到这一幕:两个男劳力各挑一副粪担,各自靠边,粪桶与粪桶,惊险地挑过去了。两副担子,四只粪桶,它们是不会磕碰的,真要是桶碰桶,那就麻烦了。可是,人粪尽管没有一滴溅出粪桶,气味却袅袅升腾。好一阵大粪臭,几乎让蹬在高处的我们跌下身来。

乡下的弄堂,比不得城里的冗长,热闹,但两旁的人家,狗逼倒灶塔鱼浜土白,杂七杂八、上不得台面的意思。的事体,肯定比城里的来得多。可是平常它也实在安静得很。它甚至没有窗户,从头到尾,其实只是两堵有起伏的砖砌的白粉墙。说有起伏,是因弄堂循着高高低低的房子而成形。我们塔鱼浜的老房屋结构,由南而北,大致这样构成:屋子的最前方是河道;其次稻地;其次廊屋;跨进大门槛,就是当中摆着八仙桌的厢屋(相对高轩);其次天井口的过道;其次屋子略低的灶间;其次一家屋子中最高的两层木头楼房(这通常指家境稍好的人家);其次天井、小过道;最北面是养猪养羊的猪羊棚,俗称后门头。弄堂两边的两户人家,房子的整体结构都差不多,只是东边的小阿六家是一直落平房,西边的聋子阿二家是一直落楼屋,也就这个区别吧。所谓弄堂有高有低,其实是构成弄堂的两户人家的墙面有高有低的缘故。

聋子阿二家的廊屋因位于村子的中心,就成了一个很热闹的所在。午后,或夜饭吃好之后,这两个时辰,最热闹。村里的大人常会自觉不自觉地走拢,互递香烟,又谈天又说地,开荤的也开素的玩笑。聋子阿二自己吃朝烟(即吸旱烟),因此廊屋头常备一只火钵头。最早的火钵头是瓷做的,被一只狗弄碎了。后来就换了一只钢精的。火钵头常年煨着一个桑柴拳头,上面覆盖着一层土白的硬柴灰。大家很小心地保管着火钵头,不让它生起明火,也不让它冒烟。聋子阿二看管火钵头,很有一套经验,也很细心。冬天,农事不忙的时候,满村坊的老人,就围着这只火钵头,聚在一起,噼噼啪啪敲朝烟。这真是很有趣的一幕。看他们各自从腰里摸出一根溜光滑㳠的朝烟管子,烟管一头的黄铜凹窝里,各自按上一簇已经在手指头上团成一个小球的晒红烟,各人的脸上,满面都是红彤彤的幸福之感。大家齐齐伸出头,各自将烟管子的一头凑到火钵头的那块生着暗火的桑柴上,另一头猛吸。等到烟气从两个鼻孔完全地散光,又各自抬起一只脚,将烟管子往脚底板上“啪”的一敲,黄铜烟窝里的烟灰,鸡屎一样,冒着一股烟气,滚落下来。所以,塔鱼浜村一些老年人吃烟,直呼“敲朝烟”。一个“敲”字,动作干脆利落。

聋子阿二家的这个廊屋,除了看到一帮老人围坐一起敲朝烟,我还亲眼见过一个吓人的场面。

那天,小队长邹锦松(绰号毛老虎)已经宣布收工。快到吃夜饭的时候了,我的叔叔,人称拆烂污阿二的邹品林,拿着一把老虎钳,登上靠在弄堂口墙面的一架梯凳,打开了火表的黑色塑料硬壳。拆烂污阿二是村里的记账员兼电工,这一次,可能是哪里的电路有问题,也或者夜里开夜工,生产队的打稻机需要外接电线,总之,他要上去看个明白。可是,这正是大家吃夜饭的时间,他也不便拉下闸刀断电。这样一想,他人就靠在墙面上,开始带电操作。不料,一个不小心,触电了,他整个人就从梯凳上啪嗒一下摔了下来,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一下子就昏死过去。木匠柏坤赶紧抱来一堆刨花,堆放在他身上,说这样可以走电。我的祖母知道后,遥遥地赶来伏在儿子身上哭了一顿。过了一歇,“拆烂污”眨一眨眼睛,醒来了,突然冒出一句:“浑了……”也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看到老娘在旁边号哭,眼睛一瞪,出口两个字:“死开!”塔鱼浜土白,即走开。

聋子阿二家的西面墙,只有楼房的高处开有一扇小窗。毕竟是路口吧,也许为了安全起见,他们家的整堵长墙,几乎全封闭。东面的小阿六家不同。小阿六家虽是平房,也是一直落进深,可是,前头的厢屋,比聋子阿二家要多出一间屋子的长度。厢屋靠墙壁,住着小阿六的父亲、为人凶巴沉默的赚绩阿四。小阿六家的东面墙,中间开了一扇腰门,门口码着几块上步石。通过这一扇腰门,他们家可以方便地进出弄堂。小阿六是赤脚医生,他的药箱多半是从这扇腰门里进出的。弄堂口的风,也尽往他家里灌。盛夏时节,我们总爱坐在这腰门口的门槛上,让南来的凉风收走我们身上的汗水,一边还可以听小阿六讲鬼故事,一边还可以看小阿六撩起女人家的白屁股打针。

小阿六给别人打了一辈子的针。伤风用药,他一般就用青霉素、链霉素之类的药品。用一分钱镍币那么大小的一圆片磨石,将长嘴小瓶吱的一声先划出一条纹路,然后,拇指与食指捏住,微微一折,噗的一声,瓶嘴折下。药水随即吸入针管,打入另一只装有青霉素或链霉素粉尘的小瓶,用力甩一甩,摇摇均匀,再吸入针管。小阿六兰花指翘起,针尖向上,银白的尖头上,因为针管里活塞的推动,沁出小半粒米那么大的一粒药水。这是小阿六打针的前奏。随即,病人的裤腰带解开,裤子褪下,露出雪白的小半只屁股。小阿六用酒精棉花一擦,嗒的一记,三个手指头捏紧针管,针尖就插入肌肉了。小阿六还不忘腾出一根无名指,在针头的一侧,往病人的屁股上搔一下,以缓解其肌肉紧张。五秒钟后,针就打好了。针头干净利落地拔出了那只白花花的大屁股。

西弄堂的墙面由土窑烧制的青砖砌成,一块紧挨一块,平砌而成一堵高墙,墙面因此结实得很。左一看,聋子阿二家的墙面石灰剥落了,右一瞧,小阿六家的墙面剥落得尤其厉害。两边青砖的石灰线缝,一眼看去,笔直,毕剥灵清。夏天弄堂风大,我很喜欢走弄堂,一边走,一只手就很自然地搭在了小阿六家的墙面上,弹琵琶一样,从南头弹到北头,或从北头弹到南头。有一回,灵感忽起,我的手指里悄悄支出半根红粉笔,对着墙面,从一头径直拉到另一头。红色、白色或青绿色的线条,从此,汹涌澎湃地就从我的手掌里不断拉出来,拉到头了,返一个身,再拉。两堵白粉墙上,从此就多出一道又一道壮观的粉笔线来,完全是野兽派和抽象派。

西弄堂一直比较干净,那是有聋子阿二的缘故。聋子阿二是村里的植保员,我印象中是一个沉默、勤快的老人,会讲故事。我应该听过聋子阿二讲的故事,但印象不深。倒是小我一岁、从小笑嘻嘻的雪明,有一天跟我转述聋子阿二讲的箬帽兵打日本人的故事。

日军金山卫登陆后,一路推进,桐乡、炉头、乌镇一带也很快沦陷。日军一边维持治安,一边到处找花姑娘寻开心。就这样,一名日本兵来到塔鱼浜,登上了西弄堂第三户人家的楼房,摁倒一名女子欲行非礼。这时,村里正巧有一名养伤的箬帽兵,他知道日本兵枪法准,不是他的对手,就想了一个办法。等日本兵上楼后,他把这户人家刚刚收来的油菜籽悄悄倒在楼梯上,然后,远远地躲到一边,拿起石头,啪的敲了一下。日本兵听到类似枪响的声音,大吃一惊,松开魔爪,提枪下楼,由于慌不择路,一脚踏在楼梯的油菜籽上,脚下一滑,骨碌碌就直滚了下去。日本兵顾不得脚痛,一溜烟冲到屋外,骑上摩托车回到了镇上的据点。

聋子阿二的故事应该还有很多,他是从那个时代熬过来的人,奇奇怪怪的事,见得多了。当然,大多数故事他也是听来的。

村里传言,聋子阿二勤快,思想好,这么说的意思,是说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用铲子铲去弄堂石板上那些湿黑的淤泥,这样一来,落雨天,走弄堂的行人就不会打滑㳠,尤其是挑粪或挑羊勒色(羊粪)过弄堂,无须脚趾头攀紧,一步一个小心了。聋子阿二那时是自觉地来做这件事的,只要他空下来,他就会提一把铲子,到弄堂里铲泥。铲子铲到石板,发出沙沙的声响。我一直都记得这个声音。有次我路过,正赶上他低着头在铲泥。他抬头见到我,笑了一笑,算跟我打了一个招呼。他手心里吐一点唾沫,双手一搓,继续铲他的泥。铲着铲着,咔嚓一声,铲子重重地铲到一块一头翘起的石板,他那把边口闪着亮光的铁铲立即就卷起了边刃。他左看看,右瞧瞧,很有点心疼的样子,随即找来半块断砖,将铲子搁在阶沿石上,慢慢地敲正,弄好,他一转身,又继续去做他的好事了。聋子阿二做好事,大家看在眼里,但小队里也不会给他另记工分的。

聋子阿二从南到北铲干净西弄堂的淤泥,回转,脚步就松快得多了。那把刚刚使唤过的铲子,这会儿倒扛在肩膀上,望过去,边刃闪闪发亮,直晃人的眼。

聋子阿二生病之后,老婆爱英跟东弄堂东边第四家的金奎好上了,爱英与金奎重组家庭。从此聋子阿二落了单,与儿子发林过活。其实聋子阿二与金奎,两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相隔也并不远。后来发林渐渐长大,个头超过了聋子阿二。发林姓邹,但是大家都叫他的绰号毛发林。毛发林与老婆爱珠结婚那天,大约是1973年,我七八岁,这是我记得的塔鱼浜第一次热热闹闹办喜事。我家与发林家虽同姓,却非自族,酒事不相往来。可是,毛发林与爱珠闹洞房的那个晚上,我出于好奇,跟着人家走到西弄堂西边二楼的新房。新娘子爱珠披红挂绿,口袋里一摸,分了两颗喜糖给我。两粒大白兔,暗合好事成双。那时的糖,滋味真叫甜。

聋子阿二大名邹金召。他一过世,黑泥就层层叠叠地来垫西弄堂的老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