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话说金鱼花接了妈妈出院。三月入院手术,一晃就进入了四月里。四月清明时节,落了好些天雨。今天天气大好,难得天晴,兼之出院,母女俩都是心情轻松。人这一病,就会发现人世间很多执著,在健康面前,其实都不算什么事儿。
Z市在南方。靠海,气候温暖湿润,四时植物皆常绿,夏秋漫长,冬春不显。但进入四月,毕竟是万物齐发的季节,大小行道树都偷偷换了一身新绿,一片片透亮清新。花开得姹紫嫣红。金鱼花觉得直到今天,自己的眼睛才看得见风景,耳朵才听得见风声,皮肤才能感受到温度,放松了身心沉浸在季节特有的色彩、味道和气氛里。母亲生病这近两月来,金鱼花整个人都像打了鸡血,完全没有注意到季节更替、花木变色。她几乎是随时准备着,怕哪时需要自己没及时跟上趟。
妈妈手术后进了ICU,亲属不能进去。她不想吃东西,但姚远姚说:“你必须吃,你需要体力照顾妈妈呀。”拉着她去了医院隔壁的餐厅,给她点了份热乎乎的乌冬面。她一口接一口吞着面,眼泪在眼眶里蕴着,一直不落。直到把面全吃干净了,那颗泪才落了下来,接着是一串儿眼泪流不尽,都滴在盘子里。
姚远姚没有说话,只握着她的手,传递些无法言说的鼓励过去。偏那时,小王来了电话。
“喂。”一开口,她的泪都流进了语言里。
“花,阿姨手术怎样?”小王知道今天手术,他听出金鱼花的哭腔,温柔问:“你怎么样?”
“做完了,在ICU里,也不能探视。”金鱼花说。
“你要安心,就交给医生吧,阿姨会好起来的。”小王宽慰道。
“嗯。”金鱼花心里难受,就应着。
“还有对不起啊,我应该陪着你的,但不方便请假。”小王继续道。
“没事,远姚陪着我呢。”金鱼花对于情感的认知里,没有应该或者不应该。她从小父母给予无私的爱,虽然父亲走得早,母亲也是爱得大方又深沉。也许真是天生福气,她竟然谨记父亲教导,小小的就会管理自己。锻炼多了,身体一直健康成长;读书多了,情感也更加独立。于是一直以来,只知道真心体贴别人,对别人却没有太多要求。
姚远姚在旁边听着,不禁心疼又难过。她觉得金鱼花那么好一个小姑娘,本该获得世间好的待遇,但现实里,生活却给她一道又一道坎,非用尽全力才能跳过。让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从不以撒娇获得关爱,不得不超越年龄的独立坚强,想着,她也自红了眼。
在母亲出ICU前,金鱼花每日都很煎熬。有天她跟姚远姚说,“我就怕妈妈也要离开。”说这话时,她觉得一向坚强的自己虚弱的不得了。妈妈可是她的根啊。
“不会的,现在医术那么高明,心脏手术的技术很成熟,会没事的。”远姚开解她。
自从父亲走后,妈妈就一人带她,还好有外公、外婆一起生活,家里依然热闹。外公与金鱼花最是亲厚,但已经走了,只得外婆一个老人家。妈妈生病,什么事情其实都是金鱼花一个人在应对,也多亏身边这个好友,有个可以商量和倾诉的人。
金鱼花考上重点高中后,妈妈苏香玉合计着往后的日子需要更多钱。裁缝店生意不好,入不敷出,而且老街拆了,铺面没有了。于是她经人介绍去了南方的制衣厂打工。一去就是七、八年。苏香玉自己是裁缝,手艺不错。本来只得做了个车工,后来老板发现她还会打版、剪裁,就给了机会。收入渐渐提高了,工厂又包吃包住,她自己特别俭省,将钱都攒了下来。
于是苏香玉在外苦钱,外公外婆带着金鱼花在家。他们在老街的家被拆迁后,分到了一处安居小区,三居室,加了些钱买下了。比之老街,住宿条件其实改善了。而金鱼花上大学,经济方面也是很顺利。金鱼花上到大学四年级时,金鱼花外公走了,外婆年纪大,一个人孤零零。苏香玉于是辞了工作,回老家开了个小服装店,边做生意边照顾母亲。
苏香玉的服装店,叫做“香玉服装”,用的她自己的名字。在金鱼花的精心策划下,净卖些大码服装,专门针对中老年人。中老年人身体走样,要穿得时尚又好看,需要花些功夫。苏香玉是裁缝,又在制衣厂工作多年,眼光和品味都好。而且女儿经常出着些主意,金鱼花说,“现在做衣服的人不多,但妈妈你是专业人士,继续提供度身定制服务,收多点钱,这样工作量不大,也和别的店有了分别和区隔。”妈妈其实不太明白什么叫“区隔”,但听见金鱼花拽出的专业词汇,就心里开心,觉得女儿厉害了。货源也是金鱼花经常帮助打理,年轻人善用网络,解决了店铺各种问题。“香玉服装”真在小城里立住了脚,虽不能发财,但一家也可以丰衣足食。
去年开始,苏香玉就感觉身体不舒服,但她这辈人大多讳疾忌医,尤其是省钱的理由,能拖就拖,一拖成了大病。当地医院说,“你这个心脏手术,建议去大城市做。”于是母女俩商量后,就来了Z市手术。还好一切顺利。
虽然苏香玉挂念家里老母亲,但金鱼花让她在Z市休息一阵,复查了再回老家。于是金鱼花妈妈也住进了尺水街。两年多来,苏香玉来这条街也才两三次,都是金鱼花回家相聚。她们的出租车停在了村外的牌坊处。苏香玉下了车,放眼望去,古色古香的大牌坊上书写着“尺水街”三个大字。Z市经济发达,但繁华中点缀着些古意。一条条曾经的村庄在变成现代楼宇后,也还保留着些古老传统,比如祠堂文化。各处村里几乎都有祠堂,修得甚有特色,大多青砖黛瓦,飞檐斗拱,有特色的山墙线条起伏,在天际划出道曲线,让人心生历史厚重的感慨。尺水街的核心街区也有个祠堂、旁边有几颗古榕,榕树下常聚集些闲人,或下棋,或打牌,有种南方特有的写意。但除了这刻意保留的古色,周边大都是新起的、自建的现代楼房,方方正正,没啥美感。
尺水街属于远郊,随着征地,家家户户其实都没了田,收入都靠分红。于是几乎有能力的人家都将房屋翻新建起了几层小楼,除自住外,剩下的皆用来出租赚钱。美中不足的是,不知道是欠缺规划,还是用地紧张,楼与楼握手,一栋栋摩肩接踵,以尺水大街为主线条,两边生出了一条条又长又暗的巷子。所以比之古村落疏朗格局,城中村显得仄逼多了。
很多外来的漂泊者居住在这里,催生成全了这里的商业生态,什么店都有,日常家用都能在这里买到。也许是“民以食为天”,尺水街最旺的就是餐饮,全国风味尽皆在此,可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苏香玉走进尺水街,看到的就是这么一个人气十足、烟火味十足的地方。
“倒有点儿我们老街的感觉,不过这里更繁华、更现代。”苏香玉环顾,感叹。
“我还是觉得我们老街好,这里密密麻麻的,”金鱼花道。“老街住着舒服,这里有些杂乱。”
“人嘛,总是觉得家更好。”苏香玉慈爱地看看自己女儿。
一路走到了妙趣巷,跟房东阿姨互相寒暄问候了几句,母女俩就上了楼。进去小屋,非常整洁,东西极少。
苏香玉一眼看见圆桌上的小鱼缸,很是惊奇,心说,“这姑娘,从小都没有养过动物啊。”她观察了一下鱼,说,“这条小鱼儿好漂亮,不过只有一条有点孤单。”。
金鱼花看过去,月亮鱼正在水里游动,虽然鱼缸小,但石头水草一衬托,真是赏心悦目,“对呀。”
“你妈妈真温柔,就像我妈妈一样。”月亮鱼的声音钻进金鱼花的耳朵。“另外,我喜欢独处。”。
“妈妈,这条鱼喜欢独处。”金鱼花对母亲说。
苏香玉笑起来,“那这条鱼跟你很像哦,小时候你就是更喜欢独处。”她温柔地看着女儿,自己其实也是这个性格。
金鱼花和妈妈吃了中饭,交代母亲休息,自去了咖啡屋打工。临出门,接到小王信息,说明天周末,过来探望金鱼花的妈妈。星期六下午,小王来了“静静咖啡”。
静静咖啡屋气氛极好,有种慵懒的气息,客人也多。到了服务台,他也没有见到金鱼花。
“欢迎光临。”一个店员小伙子朝他招呼。
“你好,我找金鱼花。”小王问。
“她去拿东西啦,你等一会吧。”店员让他坐了,给了他一杯柠檬水。
大约过了十分钟,他看到金鱼花捧着一箱东西走来,旁边有个儒雅的中年男人,两人想是聊着愉快的话题,都满面笑意。金鱼花看到他,满面笑容快走了几步,放下箱子就过来了。她习惯性张开双臂朝他迎了过去,暖香入怀,他轻轻地拥抱了,竟显得有些拘谨与害羞。
“给你弄杯咖啡,想喝哪种?”金鱼花托着腮,看着他,卷曲的长发梳理成两个辫,穿着制服,真是花容月貌。小王有些恍惚,他觉得自己估计是太久没有见金鱼花了,怎么忘记了她原来是如此好看?
“都行。”他说。
“那拿铁吧。”“要摩卡吧。”金鱼花和小王几乎同时说出了口。金鱼花笑起来,“不是一直喜欢拿铁吗,什么时候改了摩卡,好的,等会儿啊。”
金鱼花过去工作台,请老板帮她调制了一杯摩卡,老板轻声说着什么,金鱼花专注看着老板的动作。小王在旁边看着这种和谐的工作场景,心里突然泛起些酸意和醋意。突然手机“嘟”地振动,微信来了新信息。他偷偷瞥一眼金鱼花,迅速点开了信息,备注名叫“小不点”,信息写着“早点回来哦,等着你”,外加一个吻的表情,于是赶紧闪退了。
金鱼花笑得像花一样,端着咖啡走过来,“老板给了我假,喝完这杯咖啡我们就回家。”
喝了咖啡,回家见了金鱼花妈妈,吃饭聊天,小王就在尺水街就近定了公寓酒店,说买好了明天中午回家的票。
终于只是两个人的空间,小两口如胶似漆,甜蜜了一阵。小王手机振动起来。不理睬,那手机就振动个不停,小王只得拿了手机进了洗手间。金鱼花心有所思,看着卫生间半开的门,听小王在里面低声说话,嘀嘀咕咕说了好久。出来了,表情严肃,倒像换了个人。
“出什么事了?”她有些担心。
小王握起她的手,满脸为难,想了又想,说:“花儿,其实我有些话必须要对你说。”
金鱼花心中有些不详的感觉,只看着他,听他怎么说。
小王似乎在心里整理情绪,“我在老家认识了一个女孩儿,她……呃……”他嗫嚅着,“我要对她负责。”
金鱼花惊得抽出了手,只看着他。她如受雷击,只看得见他在动嘴皮子,说的什么内容却已经是听不进耳。小王见她呆呆地,心里害怕,就想伸手拍拍她,才触到金鱼花,她就弹开了。金鱼花就这样,只是看着,眼神愣愣的,没有说话。好一阵子,眼泪才一滴滴落了下来,没有哭声,只是掉眼泪。
“我考公不顺,那时候心情很差,她也是一起考试的人,两个痛苦的人互相开解,就这样了。”小王觉得应该要解释,他知道这样借口并不能推卸责任,于事无补,但他还是说了。
金鱼花不答他,也不知道是否听到,就慌慌地收拾了一下自己,拿起包要走。行至门口,小王追来拉住她,连说;“花,对不起,对不起,你说句话,别这样,好不好。”
金鱼花挣脱,看着他,“你要对她负责!?那你忘记了吗,我们还说要彼此相爱,永远不分呢。”
小王心里羞愧难当,泪水也冲了出来。在他想象中,这次分手应该是云淡风轻的,因为金鱼花从来潇洒。而现在,他看着自己残忍地、硬生生的将这个女孩子的心撕碎了。
金鱼花看看他,说了句,“再见。”就毅然走出了酒店。小王于是一路跟着,那个纤弱的背影在深深的黑夜中,显得异常悲伤,看着她回了家,小王抬头,看见一轮残月挂在树梢头。
他的手机又振动起来,他看了,敲下了几个字,“明天一点的车,就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