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塑造扬西

利昂·赛普林呻吟着把他的工作文件推开。在数千人的组织里,他是唯一没有进展的人,也许他是整个木卫四所有扬西员工里最不尽职的那一个。恐惧和迅速蔓延的绝望让他抬起手,打开拜布森的通话频道——后者是整个办公室的主管。

“那个,”赛普林哑着嗓子说,“拜布森,我觉得自己的思路卡住了。能不能再播放一遍影像,到我负责的段落为止?也许再看一遍,我就能找准写作节奏……”他心虚地笑笑,“从其他人的优秀创意里得到一些启发。”

拜布森考虑片刻,伸手打开了创意合成器,他那张大饼脸上没有一丝同情,“你在拖延进度吗,赛普林?这段必须加入今晚六点的节目。时间紧迫,我们必须在晚饭休息时段把它上传到视频专线中。”

节目信息开始显现在墙面的屏幕上,赛普林把注意力转向它,感谢这个能够避开拜布森冷眼的机会。

屏幕上映出扬西的3D影像,一如既往,是从腰部往上的半侧面像。约翰·爱德华·扬西身穿褪色的工装衬衫,衣袖卷起,晒黑的胳膊上汗毛密集。他是个年近六十的中年人,黝黑的脸,脖子微红,因为面朝太阳而眯起眼睛,露出和气的微笑。扬西身后是他静谧的菜园、车库、花圃、草地,还有他精致的塑料小房的背面。扬西正在朝赛普林微笑:像个夏日正午稍事休息的邻居,因为炎热和修剪草地而满头是汗,将要对天气发表一番无害的抱怨,聊聊整个行星的状况,还有邻居们的日常。

“跟你讲哦。”赛普林桌面上的扬声器里传来扬西的声音,声调低沉、真挚,“我孙子拉尔夫有天早上碰上一件特别逗的事儿。你知道拉尔夫这孩子啦,他总是要提前半小时到校……说他想要比所有人更早坐到座位上。”

“像只勤劳的小河狸。”邻桌的乔·佩恩斯起哄说。

屏幕上,扬西的声音还在继续讲述,他自信、亲和,完全不被外物打扰,“反正呢,拉尔夫看到只松鼠,它就站在马路沿儿上。那孩子停下来,站了一分钟看它。”扬西脸上的表情如此真实,赛普林险些就相信了他。他几乎能亲眼看到那只松鼠和探着头的扬西家的小孙子——他是全星球最知名的孙子,他父亲是最知名的儿子,祖父则是最知名也最受爱戴的人。

“那只松鼠呢,”扬西还是那副和蔼可亲的模样,“正在搜集坚果。上帝为证,这只是平平常常的一天,才刚刚六月中旬而已。而这只神奇的小松鼠,”他用两手比画它的个头,“就已经在忙着搜集坚果,把它们存起来过冬了。”

然后,那副兴高采烈地讲述轶闻趣事的表情从扬西脸上淡去,严肃的、深思的样子取代了它:这是思想家的表情。他的蓝眼睛深沉了起来(色彩部门做得好),他的下巴显得更加轮廓分明、更加威严(智能机器人部门的替身切换工作也不错)。扬西显得更郑重、更成熟,也更有说服力。在他身后,花园场景已经被替换,完全不同的背景淡入。扬西现在屹立在一片广阔的大地之上,周围是高山、烈风和古老怪异的森林。

“这引起了我的思考。”扬西的声音变得深沉、缓慢,“那只是一只小松鼠。它是怎么知道冬天即将来临呢?但它却在辛勤工作,为冬天做着准备。”扬西的声音高亢起来,“准备应对它从未经历过的严冬。”

赛普林挺直身体,内心做好了准备。那个瞬间要到了。桌旁的乔·佩恩斯咧嘴冷笑,尖声说:“准备好喽!”

“那只松鼠,”扬西郑重地说,“也有信仰。不,它从未见过任何冬天的迹象,但它知道凛冬将至。”他扬起坚毅的下巴,一只手缓缓举高……

然后图像停止。它定住,一动不动,不再出声。它没再说一个字,那段说教戛然而止,在一段长篇大论的中途打住。

“就这些了。”拜布森一边轻快地说,一边替代扬西出现,“对你有帮助吗?”

赛普林慌乱地摆弄桌上的文稿。“没有。”他承认,“说实话,这次没什么帮助。不过——我会有办法的。”

“但愿如此。”拜布森的脸可怕地阴沉了下来,细小刻薄的眼睛眯得更小了,“你到底是怎么了?家里有事吗?”

“我会好起来的。”赛普林冒出了冷汗,“谢谢您。”

屏幕上还有浅淡的扬西残影,接下来的演讲似要脱口而出。刚才播放的影像信息已经保存在了赛普林的脑子里,后面一段辞令和身姿尚未输入合成装置。

赛普林的部分还没提交,所以整个影像只能半途停止。

“听我说,”乔·佩恩斯有些不安地说,“我很愿意接手今天的工作。你只要把自己的办公平台退出系统,我就可以登入继续。”

“谢谢,”赛普林咕哝道,“但我才是唯一有资格撰写这个部分的人。这可是画龙点睛之笔。”

“你应该休息一下了。你最近工作太拼命了。”

“的确。”赛普林同意说,他已经在歇斯底里的边缘,“我是有点儿不在状态。”

这是显而易见的——整个办公室的人都能看出这一点。但只有赛普林知道其原因。而他正在全力自制,以免放开嗓门喊叫着说出真相。

在华盛顿特区的行星事务计算中心,木卫四政治结构的基本分析结果已经给出,但最终评估却要由人类专家完成。政府的计算机可以确定:木卫四的政治体制正在滑向集权,但却无法断定这意味着什么。只有人类才有权把此类变化判定为有害。

“这不可能。”塔弗纳抗议道,“木卫四还有持续的工业产品进出,除了木卫三的辛迪加之外,它们几乎独占了整个外行星区的贸易。如果有任何不良迹象,我们应该能马上察觉。”

“我们怎么察觉呢?”凯尔曼警督问。

塔弗纳指着行星警察总部墙上的那些图表、数字和百分比表格,“会通过几百种不同的方式表现出来。恐怖袭击、政治犯监狱……我们会听说有人公开认罪,有人叛国,各种不忠行为……独裁政府的各种症状。”

“请不要把专制跟独裁混淆起来。”凯尔曼干巴巴地说,“专制政府会渗透到其公民生活的方方面面,左右他们在所有事务上的观点。专制政府可以是独裁体制,但也可以是议会制,甚至通过民选总统,或者干脆由一帮传教士执政。没任何区别。”

“好吧。”塔弗纳服了软,“我去。我带一个团队过去看看他们到底在搞些什么。”

“你们能假扮成木卫四星人吗?”

“他们什么样儿?”

“我也不清楚。”凯尔曼若有所思地承认。他看了一眼墙面上复杂的表格,“但不管他们什么样,他们正变得越来越一致。”

降落在木卫四表面的星际商业航班送来了塔弗纳、他的妻子和他们的两个孩子。塔弗纳皱紧眉头,打量着入关通道处当地官员的模样。舷梯一落地,那帮官员就围了上来,乘客都将被细细检查。

塔弗纳站起来,召集家人。“不要理他们。”他对妻子露斯说,“我们的文件能顺利通关。”

精心准备的文件表明,他是一名有色金属行业的投机商,来这里公干——寻找批销渠道。木卫四是地产和矿产行业的结算中心,总有一批贪婪的商人在这里往返来去,从落后卫星贩来矿产原料,从发达行星倒来采矿设备。

塔弗纳细心地把大衣搭在手臂上。他是个富态的中年人,三十五六岁年纪,外表的确像是个事业有成的商人。他的双排扣西装价值不菲,但式样古朴;他的大皮鞋擦得锃亮。整体来说,有很大希望能蒙混过关。他和家人一起走向离开飞船的舷梯时,看上去就是不折不扣的外星商人家庭。

“请说明来访事由。”一名绿制服的官员手握铅笔询问。他们的身份证明正在被检验、拍照、归档,脑波比对也在进行中——都是标准程序。

“我做有色金属生意——”塔弗纳说。但另一名当地官员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

“你是今天上午入关的第三名星际警察了。你们地球人在担心什么?”官员盯着塔弗纳问,“我们接待的警察比官员还要多。”

塔弗纳极力保持冷静,四平八稳地回答:“我是来度假的。治疗酒瘾——不是出公差。”

“你的同事也这么说。”那名官员幽默地讪笑,“好吧,地球警察,再多一个又如何?”他把挡板打开,招呼塔弗纳和他的家人入关,“欢迎来到木卫四。这里是太阳系发展最快的卫星,祝你们玩得开心。”

“都快升级成行星了。”塔弗纳略带嘲讽地说。

“随时能升。”官员看过些报告,“根据我们在你们的小组织内部的朋友报告,你们墙上还挂了有关我们的图表。我们有那么重要吗?”

“纯属学术上的兴趣。”塔弗纳说。如果对方已经发现了三名警察,也就是说整个团队全部暴露了。当地政府显然有极强的反渗透能力……这让他心里发冷。

但这些人却还是要让他通关。他们有那么自信吗?

看来情况不妙。他一面四下张望,寻找出租车,一面认真盘算着要怎样把散落各处的警力组织起来共同行动。

当天晚上,在城里商业区主街上的永夜酒吧,塔弗纳跟他的两名组员碰了头。三人一边品尝酸涩的威士忌,一边交换各自的见闻。

“我已经在这里待了近两个小时。”埃克蒙德无精打采地看着吧台深处一排排的酒瓶。空气中弥漫着雪茄烟气,屋角的自动唱机播放着吵闹的重金属音乐。“之前我在城里逛了逛,四处观察,寻找线索。”

“我呢,”道瑟说,“去了磁带档案馆。收集官方宣传资料,对比木卫四的现实状况。然后跟那些学者谈话——扫描室里有好多知识分子。”

塔弗纳抿了一口酒,“有什么值得留意的线索吗?”

“你知道那个很原始但很管用的测试。”埃克蒙德面无表情地说,“我在贫民窟的一条街道上闲逛,直到跟一帮等公交车的人聊上。我开始攻击当地政府机构:埋怨公交系统、排水系统、税收。他们马上就开始回应。谈得很热烈。他们毫不犹豫,也不害怕。”

“官方、政府,”道瑟总结说,“也是用常见的古老方式组织起来的。两党制中的一党稍显保守一点儿——当然两党并没有什么本质性的不同。但两党从候选人初选就采取直接投票的方式,选票派发给所有注册选举人。”他突然觉得很有趣,“这儿简直是民主典范。我读了他们的教科书,全都是理想主义口号:言论、集会和宗教信仰自由——文明的精华啊。跟地球上的学校一个腔调。”

三人都沉默了一会儿。

“这儿也有监狱。”塔弗纳缓缓说道,“每个社会都有违法行为。”

“我参观了一所。”埃克蒙德打着酒嗝说,“小贼啦、杀人犯啦、骗子啦、身强力壮的暴徒啦,都是常见的那种类型。”

“没有政治犯?”

“没有。”埃克蒙德提高声调说,“我们就算扯着嗓门讨论这些话题都没事儿。没有人在意——官方不管这类事情。”

“或许等我们一走,他们就会把几千人投入监狱。”道瑟心事重重,喃喃地说。

“上帝啊,不可能。”埃克蒙德反驳道,“人们随时都可以自由地离开木卫四。如果这是一个封闭的极权国家,就必须关闭边境,而这里的边境门户洞开,大批人进进出出。”

“也许这里的人喝的水里有奇怪的化学成分。”道瑟猜想。

“他们都不搞恐怖统治,又怎么能算是专制政府?”埃克蒙德雄辩道,“我发誓,这里根本就没有管束人们思想的警察。这里完全没有政治恐吓。”

“但不管用了什么办法,官方还是在向人们施压。”塔弗纳坚持。

“没有使用警察,”道瑟强调说,“也没有借助武力或强制行为。没有采取非法抓捕、监禁、强迫劳动手段。”

“如果这里真是一个极权国家,”埃克蒙德思考着说,“那么就一定存在某种形式的反抗运动。某种‘反抗’组织,致力于推翻现政府。但在这个社会,你可以随便抱怨。你可以买到电视台和广播电台的时段,你可以在报纸上买到版面——畅所欲言。”他耸耸肩,“所以这儿怎么可能有秘密反抗力量?傻子才会那样做。”

“尽管如此。”塔弗纳说,“这些人却生活在单一党派执政的社会体系下,有单一官方意志形态。这里显现出了一些严格管束下专制政府的特色。他们就是一群任人宰割的小白鼠。不管他们有没有意识到。”

“他们自己就不会察觉吗?”

塔弗纳也显得很困惑,摇摇头,“我本来也觉得这一点很奇怪。一定有某种运作机制是我们现在还没察觉的。”

“这里的档案完全公开,我们想查什么都可以。”

“那我们一定是找错了方向。”塔弗纳百无聊赖地看看吧台上方的电视屏幕。裸女歌舞节目已经结束。一个面相可亲、五十五六岁的圆脸男人出现在屏幕上,他有一双单纯的蓝眼睛,唇边带着近乎天真的笑意,招风耳旁飘着一头棕发。

“朋友们,”电视上的人嗓音洪亮地说,“很高兴今晚再次跟大家见面。我想我愿意跟大家聊几句。”

“是广告。”道瑟一边说,一边招呼侍应添酒。

“他是谁?”塔弗纳好奇地问。

“那个看起来很和气的老头儿?”埃克蒙德看了下他的笔记,“算是位当红的评论家,名字叫扬西。”

“他是政府雇员吗?”

“据我所知不是。算是个民间思想家吧。我顺手在一个杂志摊上买到一本他的传记。”埃克蒙德把一本装帧鲜艳的小册子递给上司,“在我看来,他就是一普通人。以前当过兵,在火星—木星战争期间表现突出,得过战场勋章,升到少校军衔。”他满不在乎地耸耸肩,“简直是个活字典,什么话题他都要谈一谈,全是些貌似明智的老生常谈:怎么治疗胸闷气短啦,地球上又有什么麻烦啦。”

塔弗纳翻看了下那本小册子,“是的,他的画像到处都有。”

“很有名的人物,普罗大众喜欢的那种,广受爱戴,百姓喉舌。我买烟的时候发现他代言了一种牌子的香烟——现在很流行,几乎把其他香烟品牌全都挤出了市场。啤酒也一样。这杯里的苏格兰威士忌很可能也是扬西代言的。网球方面也一样。只不过他自己不打网球——他打门球。常去,每周末都玩。”埃克蒙德接过他的下一杯酒,补充说,“所以,现在好多人也开始打门球。”

“门球怎么可能在整个行星流行?”塔弗纳问。

“这并不是一颗行星。”道瑟插嘴道,“这只是颗微不足道的小小卫星。”

“扬西可不这么认为。”埃克蒙德说,“他觉得我们应该把木卫四当成一颗行星。”

“怎么当?”塔弗纳问。

“精神层面上,它现在就是一颗行星。扬西喜欢让人从精神层面上对待事物。他笃信上帝,诚实面对政府,工作勤劳,行事正直,热心又务实。”

塔弗纳脸上的表情僵住了。“有趣。”他咕哝道,“我必须得登门拜访他一下。”

“为什么?他大概是你能想象的最无趣、最平庸的人。”

“也许是的。”塔弗纳回答,“所以我才对他有兴趣。”

高大威严的拜布森在扬西大厦入口处迎接塔弗纳,“您当然可以跟扬西先生见面,但他是个大忙人——想要跟他面谈,就要等一段时间。所有人都想跟扬西先生见面。”

塔弗纳对这个答复并不满意,“那我要等多久?”

在他们穿过大堂、走向电梯的途中,拜布森盘算了一下,“这个……大约四个月吧。”

“四个月?”

“约翰·扬西大概是最受欢迎的活人了。”

“在你们这儿也许是吧。”塔弗纳气愤地说,他们进入拥挤的电梯,“我以前都没听说过他。如果他在你们的弹丸之地那么受重视,为什么不向整个星际推广他的形象呢?”

“事实上,”拜布森承认,他的声音低沉,像是怕被别人听见,“我也想不明白人们为什么对扬西着迷。在我个人看来,他本人不过是一堆空话而已。但这儿的人喜欢他。毕竟,木卫四是个……小地方。扬西容易被某种乡村思维方式接受——容易给那些喜欢简单事物的人留下好印象。我担心地球的复杂环境并不适合扬西。”

“你试过吗?”

“目前还没有。”拜布森说。他考虑了一下,又补充说:“以后或许会的。”

塔弗纳琢磨着大块头说的这些话。电梯不再攀升,两人走出轿厢,进入一个辅有地毯、遍布嵌入式灯具的富丽大厅。拜布森推开一扇门,两人进入一间巨大、忙碌的办公室。

里面正在播放一段近期录制的扬西影片。一组扬西公司的工作人员正在静静地观看,脸上带着警觉、挑剔的表情。影片里,扬西坐在他的老式橡木办公桌前,显然,他在研究某个哲学问题——桌上摆满了书籍和论文。扬西脸上有一种深思的表情,他坐在那里,单手扶额,面色凝重,专注地沉思着。

“这是下周日上午要播的片子。”拜布森解释说。

扬西的嘴唇在动,“朋友们,”他用低沉、友善、可亲、平等的语调开场道,“我在书桌前坐了好久,像你们每个人坐在自家客厅一样。”摄影机的镜头切换了一下,画面转向了扬西敞开的书房门。客厅里,有扬西朴实可亲的中年妻子熟悉的身影,她坐在舒适的沙发上,专心做针线活儿。地板上,他的孙子拉尔夫正在玩抛石游戏。狗狗在角落里打盹。

一名正在观看的工作人员在本子上记录了些什么。塔弗纳好奇地看了他一眼,有些不解。

“当然,刚才我在客厅陪他们。”扬西微笑了一下,“我给拉尔夫念了些笑话,他坐在我膝上听。”背景淡去,半透明的影像切入,是扬西抱孙而坐的景象。然后他的书桌和书架淡回。“我对自己的家人心存感激。”扬西宣称,“在困难的日子里,我总是从家人那里汲取动力,他们是我生活的强大支柱。”看片的扬西工作人员不断做着记录。

“坐在这儿,在我的书房里,在这个美好的星期日上午。”扬西继续说,“我意识到活着的人是多么幸运,拥有这颗可爱的行星、美丽的城市和房舍,还有上帝赐予我们的其他所有。但我们也要时刻警惕,当心不要失去现有的一切。”

扬西的样子在变。在塔弗纳看来,图像变化的幅度非常大,根本不再是同一个人,扬西脸上原有的快乐幽默荡然无存。现在画面里是个更老迈的人,个头也更大,像一个眼神坚毅的父亲在跟他的儿女谈话。

“我的朋友们,”扬西吟咏道,“有些因素会削弱我们的行星。我们为爱人建造的一切,为孩子们积累的一切,都可能在一夜之间被剥夺。我们必须学会保持警惕。我们必须保护我们的自由、我们的财产、我们的生活方式。如果我们分崩离析,陷入内部斗争的泥潭,敌人就可能乘虚而入。我们必须团结一致啊,朋友们。”

“这是我在这个周日早上想到的。合作、互助。我们必须保障自身安全,而要保障安全,就要举国上下团结一致。这是关键,我的朋友们,这是富足生活的关键。”他指着窗外的草地和花园,“你们知道,我曾……”

声音渐渐消失,图像静止。房间里的照明灯亮起来,看片的工作人员咕哝着重新忙碌起来。

“不错。”有人在说,“至少到现在为止还可以,但剩余的部分在哪里?”

“赛普林,又是他。”有人回答,“他负责的部分还没完成。那家伙到底是怎么了?”

拜布森皱起眉头,离开人群。“请原谅。”他对塔弗纳说,“我不得不失陪一下——技术问题。如果您愿意,尽可以随意参观。你可以任意查阅历史档案——想看什么都可以。”

“谢谢。”塔弗纳忐忑地说。他有点儿茫然。这里的一切都貌似无害,甚至有些琐碎。但它的本质有问题。

于是他带着猜疑开始四处察看。

显然,约翰·扬西涉猎过所有的已知知识领域。每个能想到的主题,扬西都有自己的观点……现代艺术、烹饪中大蒜的作用、酒精类饮品的用途、肉食问题、社会主义、战争、教育、女式开襟上装、高税收、无神论、离婚、爱国主义——任何可能提出自己观点的边边角角,他都有涉及。

有没有什么主题是扬西没有发表过观点的呢?

塔弗纳察看办公室墙边架子上卷帙浩繁的录像带。扬西的言论录像长达数十亿英尺……一个人可能对全宇宙的任何事情都有自己的见解吗?

他随机选择了一盘磁带,发现对方讲述的是餐桌礼仪。

“话说,”小屏幕上的扬西开了腔,他的声音轻响在塔弗纳耳朵里,“有天晚饭的时候,我碰巧注意到小孙子拉尔夫切牛排的方式。”扬西面对观众微笑,六岁小男孩一脸痛苦怒切牛排的镜头在屏幕中闪过,“嗯,当时我就在想,看着拉尔夫切得那么艰难。在我看来——”

塔弗纳关闭了这盘录影带,把它放回原处。扬西在每件事情上都观点鲜明……但,真有那么鲜明吗?

一种奇怪的猜疑在他心中滋长。在某些课题上,是的。对一些小问题,扬西有明确的行事准则和意义明确的格言警句,这些都来自人类丰富的知识储备库。但在重大的哲学和政治课题方面,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塔弗纳找到涉及战争问题的影带,随机挑了几盘来看。

“……我是反对战争的。”扬西怒冲冲地宣布,“而我应该有发言权;我这辈子打仗够多了。”

此后是一组战场镜头:木星—火星大战,扬西在此期间脱颖而出,因为他的勇气,对战友的关切,对敌人的痛恨,还有他在不同场合表现出的令人称许的情感反应。

“但是,”扬西坚定地继续道,“我觉得一颗行星必须强大。我们绝不能怯懦地牺牲自身利益……懦弱只会招引外敌,导致侵略发生。弱小就会挨打。我们必须严阵以待,勇于保护自己所爱的人。我全心全意反对无益的战争。但我再次强调,正如我多次重申过的那样,男子汉必须勇于献身,乐于投身正义之战,绝不能逃避责任。战争很可怕,但有时我们必须面对它——”

归还影带时,塔弗纳在思考:这个扬西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对战争究竟是什么态度?他们录了上百盘影带;扬西总是乐于对重大事务发表见解,尤其是那些关注度极高的话题,诸如战争、行星、上帝、税收。但他发表过切实的见解吗?

一股寒意爬上塔弗纳的脊柱。对特定的——也是无关紧张——的问题,他有绝对清晰的立场:喜欢狗胜过猫,葡萄酒如果加糖会太酸,早起是个好习惯,酗酒很不好。但在重大问题上……完全是一片真空,用响亮华丽的辞令讲长篇大论的废话。民众如果在战争、税收、上帝、行星等问题上支持扬西,就等于完全没有立场,也就能支持任何结论。

在重大问题上,他们根本就没有立场。他们只是自以为有明确的观点。

塔弗纳快速查看了多个关于重大问题的影带,情况全都一样。扬西上一句话说东,下一句就会说西,整体效果就是完美抵消,技艺高超地讲废话。但观众却会自以为消费了一场思想盛宴。这很神奇,做得也很专业——最终结果的设定太巧妙,不可能纯属偶然。

没有人能像约翰·爱德华·扬西一样人畜无害、完全中立。他好到了完全不可能真实存在。

塔弗纳冒着冷汗,离开资料室,寻路返回后台大厅,扬西大厦的工作人员还在各自办公桌前忙碌。周围一派繁忙。他看到的面庞都友好、无害,近乎乏味,跟扬西本人友善平和的表情没有什么两样。

无害——在无害的表象后面却包藏祸心,而他却完全无计可施。如果人们喜欢听约翰·爱德华·扬西的劝诫,如果他们自愿学他的样子——行星警察又能做什么?

他们触犯过任何法律吗?

难怪拜布森根本就不怕警察到处察看,难怪当局任由他们轻易入关。这里完全没有政治犯监狱、劳改营或集中营……这些都没必要存在。

酷刑室和灭绝营只有在说服失败时才有必要设立,而这里的说服工作进展完美。只有当专制体系开始崩溃时,才会诞生极权国家,靠恐怖来勉强支撑。从前的专制社会不够全面,官方没能真正渗透进生活的方方面面。但是,人类的沟通技能在飞速进步。

史上第一个真正成功的专制国家正在他面前逐步实现:看似无害、平常,却蓬勃发展。而最后的阶段——噩梦般却又完全合乎逻辑的结果——就是所有新生的男孩都被父母高高兴兴地自愿取名为约翰·爱德华。

为什么不?他们的生活、行为和思想都已经和约翰·爱德华一样。节目里还有玛格丽特·伊伦·扬西给女性作典范,她也有各方面的立场和观点;她有自己的厨房,有自己的穿衣品位,有她的家常食谱和生活建议,供所有女性模仿。

还有扬西家的孩子们给全行星的年轻人学习。官方没有忽略任何细节。

拜布森踱步走近,一脸真诚。“怎么样了,警官?”他热情地笑着,一只手搭在塔弗纳的肩膀上。

“还好。”塔弗纳勉强回答,避开了对方的手。

“你喜欢我们的作品吗?”拜布森低沉的嗓音里带着真心的自豪,“我们的工作成果不错。这是一份艺术性的事业——我们真的在力争最佳品质。”

塔弗纳全身发颤、愤怒,却又无能为力,他闯出那间办公室,进入大厅。电梯要等太久,他怒冲冲走向楼梯。他必须离开扬西大厦,他必须马上远离这个鬼地方。

大厅暗处出现一个人,脸色苍白紧张,“请等一下。我可以跟您谈谈吗?”

塔弗纳从他身旁挤了过去,“你想干什么?”

“你是地球行星警察总部来的?我——”那人的喉结在滑动,“我在这里工作。我的名字叫赛普林,利昂·赛普林。我必须要做点儿什么——我再也忍不下去了。”

“根本没什么可做的。”塔弗纳对他说,“要是他们自己想要像扬西一样——”

“但世上根本就没有扬西这个人。”赛普林打断了他,瘦削的面庞抽搐着,“我们编造了他……我们捏造了这样一个人出来。”

塔弗纳停住脚步,“你们……什么?”

“我决定了。”赛普林的声音颤抖得厉害,他急匆匆地继续说,“我要做点儿什么——已经有了清晰的计划。”他抓住塔弗纳的衣袖,咬牙切齿地说,“你必须要帮我。我可以制止这一切,但我需要帮助。”

在利昂·赛普林秀雅宜人、家具精美的客厅里,两人坐下来喝着咖啡,看两家的孩子们一起在地板上玩游戏。赛普林的妻子和露斯·塔弗纳在厨房里刷洗碗筷。

“扬西是个合成体。”赛普林解释道,“某种合成人格。并不存在这样一个人。我们利用社会统计数据收集了一些人物原型,我们以不同的人物为基础,设定了最终人物形象。所以他看起来真实可信。但我们剥离了那些我们不需要的特点,强化了我们想要的那些。”

他沉思着,又补充说:“扬西这样的人是可以真实存在的。世上本来就有很多跟扬西类似的人。事实上,这才是问题所在。”

“你们从一开始就打算以扬西为模板来改造民众吗?”塔弗纳问。

“我也不清楚高层的设计理念。我本来只是一家漱口水公司的广告文案。木卫四官方雇用了我,列出了他们想要我做的。我不得不自己猜测整个项目的用意。”

“你说的‘官方’是指执政委员会吗?”

赛普林尖刻地冷笑道:“我是指实际拥有这颗卫星的贸易集团——他们拥有一切。但他们不想让我们把这里看作一颗卫星。它是行星。”他的嘴唇苦涩地扭曲着,“显然,官方有个宏伟的计划正在酝酿中。它涉及吞并木卫三上的竞争对手——等到这步完成,他们就可以把全部的外围行星捏合在一起。”

“他们不可能轻易吞并木卫三,除非发动战争。”塔弗纳反驳道,“中部星区的那些公司也拥有所在星球民众的支持。”然后他才明白过来,“我懂了,”他轻声说,“他们会真的发动一场战争。对他们而言,这种目标值得用一场战争来达成。”

“你说得对极了,他们就是要战争。而要发动一场战争,他们就要团结民众。事实上,老百姓从战争中得不到任何好处。战争会让所有小企业破产——会让权力更加集中——现在有权的人已经很少。要让这里的八千万人民支持开战,他们就需要一个麻木、昏睡的民众基础。而目前就在实现这一目标的途中。等到这波扬西广告攻势结束,木卫四人民就会愿意接受一切观点。扬西会替他们思考,他会告诉这些人该留怎样的发型、玩什么游戏。他讲的笑话会被男人们私下传播,他妻子烹制的晚餐会被全星球模仿。在这个小小世界的各个角落,数以百万计的人都在模仿扬西的生活——不管他做什么,不管他信什么。我们已经持续引导民众十一年之久,重要的是保持一成不变的单调。整整一代人都在扬西的影响下长大,在他身上寻找一切的答案。”

“那么,这可是一项大工程了,”塔弗纳评价说,“我是说这个创造并维护扬西的项目。”

“仅仅在脚本创作阶段就涉及好几千人。你看到的只是第一阶段,最终产品会分销到每一座城市。影带、电影、书籍、杂志、海报、宣传册、戏剧化视听秀、报纸报道、音频产品、儿童漫画、口碑报告、细致的广告……全部作品,持续不断的扬西产品。”他从咖啡桌上拿起一本杂志,指着第一篇文章,“《约翰·扬西的心脏健康状况》。下一周,文章的主题将是扬西的胃。”赛普林辛酸地说,“我们知道上百万种方法。我们挖掘与扬西相关的话题,细致到他的每个毛孔。我们被称为扬西团队。这是一种新艺术形式。”

“那你们作为内部工作人员,是怎样看待扬西的呢?”

“他只是信口雌黄的产物。”

“你们没有人相信他吗?”

“就连拜布森都觉得这非常可笑。而拜布森已经位居高位,他的背后就是真正出钱的那帮人了。上帝,如果我们也开始相信扬西……如果连我们也开始认为那些垃圾真有任何意义——”极度痛苦的表情出现在赛普林脸上,“就是这样。这就是我无法继续忍受的原因。”

“为什么?”塔弗纳好奇地追问。他喉部暗藏的麦克正在录下全部对话,将其传回华盛顿总部,“我很想知道你跟自己组织决裂的原因。”

赛普林弯腰叫来儿子,“麦克,先别玩,到我这里来一下。”他对塔弗纳解释说,“麦克现在九岁。从他出生,扬西就一直存在。”

麦克闷闷地走过来,“什么事,爸爸?”

“你在学校的成绩怎么样啊?”他爸爸问。

男孩神气地挺起胸膛。他是个眼神清澈的孩子,跟爸爸很像,“除了A就是B。”

“他是个聪明的孩子。”赛普林对塔弗纳说,“擅长数学、地理、历史等学科。”他转向孩子,“我要问你些问题,让这位先生听听你的答案。好吗?”

“好的,先生。”男孩顺从地说。

赛普林板起瘦脸,对儿子说:“我想知道你对战争的看法。你在学校里听人讲过战争。你知道历史上所有的著名战争,对吗?”

“是的,先生。我们学过美国独立战争,还有第一次世界大战,然后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然后是第一次氢核大战,以及火星和木星殖民者之间的战争。”

“我们面向中小学,”赛普林小声对塔弗纳说,“分发了扬西的学习资料,都是套装的学习辅导材料。扬西带孩子们学习历史,解释整个历史进程的意义。扬西还讲自然科学、心理学、天文学,以及全宇宙内的每一学科。但我从未料到,连我自己的儿子……”他的声音渐渐哽住,稍后才能继续,“那么,你对战争已经很了解。你如何看待战争?”

男孩马上回答:“战争不好。战争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它几乎毁灭了全人类。”

赛普林紧盯着儿子,继续追问:“有没有人教你这样说?”

男孩不确定地停顿了片刻,“没有,先生。”

“你真的相信这些话?”

“是的,先生。这是真的,对吧?战争真的很糟糕吧?”

赛普林点头,“战争的确不好。那么正义之战呢?”

男孩毫不犹豫地回答:“当然,我们还是要打正义之战。”

“为什么?”

“因为我们必须捍卫自己的生活方式。”

“这又是为什么?”

男孩尖细的回答仍然是毫不犹豫,“我们不能任由敌人欺压,先生。这会招致侵略战争。我们不能允许这世界弱肉强食。我们必须创造一个——”他在寻找合适的词,“法律与秩序的世界。”

赛普林疲惫地、几乎是自言自语地评价说:“这些毫无意义又自相矛盾的说辞其实是我写的,那是八年前。”他吃力地强迫自己振作起来,“这么说,战争本身是坏的,但我们却必须去打正义之战。好的,也许这颗行星,木卫四,将来会跟……假如是跟木卫三开战,”他无法抑制自己语调中的讽刺色彩,“只是随机选了个对象。那么,我们跟木卫三开战了。这是正义之战吗?还是仅仅是一场战争?”

这一次,男孩没有回答。他稚嫩的肌肤皱缩起来,很痛苦地在思考。

“没有答案吗?”赛普林冷冷追问。

“这个,嗯,”男孩吞吞吐吐地说,“我是说……”他怀着希望抬头看,“等到这种事发生,不是该有人解说对错吗?”

“当然。”赛普林哽住了,“会有人说。也许连扬西先生都会说。”

男孩脸上马上露出解脱的样子,“是的,先生,扬西先生会说。”他看了看其他孩子的方向,“我可以走了吗?”

男孩跑回去游戏的同时,赛普林可怜巴巴地看看塔弗纳,“知道他们在玩什么游戏吗?它叫‘奇宝躲猫猫’。猜猜谁家的小孙子碰巧爱玩这种游戏,猜猜是谁发明了这种游戏。”

没有回答。

“你的建议是什么?”塔弗纳问,“你说过,你觉得现在还有办法吗?”

赛普林脸上现出冷酷的表情,那是深藏于内心的狡狯,“我了解这个计划……我知道它的内部职能是如何拆分的。但必须有人用枪指住当权者的头。九年了,我已经理解了扬西个性结构的关键组成部分……这也是我们试图培养的新人类的关键特性。它很简单,就是一些性格元素,可以让人易于被控制,容易被牵着鼻子走。”

“愿闻其详。”塔弗纳耐心地说,同时暗暗祈祷华盛顿方面的信号稳定清晰。

“扬西的所有理念都是渐渐渗透给民众的,成功的关键就是稀释,他理念的每一个部分都被拆解开来:每个部分都恰到好处。我们已经无限接近于没有信仰……你也发觉这点了。只要有可能,我们会让观点互相抵消,让受众没有政治立场,没有自己的观点。”

“当然,”塔弗纳同意,“人们只是自以为还有立场。”

“个性的每个方面都要严加控制,我们想要这种整体形象。所以,对每个具体问题,我们都要有特定的立场。在所有方面,我们的原则是扬西相信最基本的那种观点。最浅薄、最简单、最不费脑筋的立场,他的立场不能太深刻,以免引发真正的思考。”

塔弗纳理解了他的要点,“貌似公允可靠的庸俗立场。”他兴奋地继续说,“但如果有一个极端的、原创性的理念渗透进去,如果出现了需要费力理解、难以亲身体会的东西……”

“扬西喜欢门球,所以每个人都手拿小槌装模作样。”赛普林两眼放光,“但如果扬西喜欢的是——普鲁士战棋呢?”

“你说什么?”

“一种用两张棋盘来下的国际象棋。每名玩家都有自己的棋盘,有完整的一套棋子。他始终都看不到对手的棋盘。只有裁判能看到两张棋盘,他告诉每名玩家何时吃子成功,何时损失子力,何时移动受阻或者无法那样走棋,何时将军或者被将军。”

“我明白了。”塔弗纳快速回应说,“每一名棋手都要试图推断对手在棋盘上的位置。他在下盲棋。神啊,这会让人竭尽脑力才能应付。”

“普鲁士人用这种方法教他们的军官学习战略。这不只是一种游戏,也是一种难度可观的智力竞技。如果扬西晚上跟妻子和孙子坐在一起,热火朝天连玩了六场普鲁士战棋,会怎样?如果他喜欢读的书不再是俗滥的西部决斗故事,而是古希腊悲剧?假如他喜欢的音乐是巴赫的赋格曲[1],而不是《我的肯塔基老家》[2]?”

“我开始明白你的用意了。”塔弗纳他尽可能保持平静,“我觉得,我们能帮你。”

拜布森尖叫了一声,“但这是违法的——”

“当然。”塔费纳肯定地说,“所以我们才来了这里。”他招呼那队星际秘密警察进入扬西大厦各间办公室,无视那些笔直坐在桌前的工作人员。他对喉咙里的麦克说:“抓捕大人物的结果怎么样了?”

“一般般。”凯尔曼的声音显然已被木卫四到地球之间的信号强化器强化过,“当然,还是有一些漏网之鱼。但大多数人都没想到我们会采取行动。”

“你们不能这样做!”拜布森在哀号,他的大饼脸一副丧气相,像是退化成了白面团,“我们做了什么?哪一条法律——”

“我觉得,”塔弗纳打断了他,“仅仅是从纯商业角度考虑,我们也可以抓你们了。你们用‘扬西’这个名字代言了大批工业产品,但世上却没有这个人,这直接违犯了广告代言法。”

拜布森瞬间闭嘴,然后又无力地张开,“没有——这个——人?但所有人都认得约翰·扬西。他……他现在——”他结结巴巴,手舞足蹈,最后说,“他无处不在。”

突然之间,一把小手枪出现在他肥厚的手里。正在他疯狂挥舞枪支时,道瑟快步上前,一声不吭地把枪砸落在地。拜布森扑倒,疯狂去抓那把枪。

道瑟轻蔑地给他扣上手铐。“请自重。”他说道。没有反应,拜布森已经疯到神志不清了。

塔弗纳很满意,快步经过那帮目瞪口呆的管理者和工作人员,进入计划核心办公室。他客气地点头示意,来到利昂·赛普林伏案工作的位置,周围都是大批文稿。

最早一批修改过的影像已经开始闪现在扫描仪上。两人一同站在那里欣赏。

“那么,”塔弗纳看完影片说,“还是你更有资格评判。”

“我觉得这样可以。”赛普林紧张地说,“我希望我们不会引发太多……之前花费了十一年时间塑造这个形象。我们想要慢慢把他拆解掉。”

“一旦出现第一道裂痕,它应该就会开始瓦解了。”塔弗纳走向门口,“你自己能应付吗?”

赛普林看了一眼办公室另一头逡巡的埃克蒙德,他两眼紧盯着那些正在不安工作的扬西团队成员,“我觉得可以。你要去哪儿?”

“我想看看节目播出时的状况。我想在现场观察公众接触这批节目时的反响。”塔弗纳在门口停顿了一下,“你这段时间的工作负担会很重,要独自承担抹去这一形象的任务。甚至有一段时间,你可能得不到太多理解。”

赛普林向他的同事们示意。他们已经开始继续此前中断的工作。“他们还会继续完成自己的任务。”他表示不必担心,“只要还能领到报酬。”

塔弗纳心事重重,穿过大厅来到电梯前。片刻之后,他已经在楼下的一条路上。

在附近一个街角,有一群人集中在公共大屏幕前等着看傍晚档的约翰·爱德华·扬西节目。

影像刚开始那部分跟平时一样。毫无疑问——当赛普林想要做时,他有能力制作出优质的影像片断。而这次,他几乎是一个人做完了全片。

扬西的衬衫袖子高卷,长裤上沾着泥点,正弯腰在花园里劳作。他手里拿着泥铲,草帽压在眉头上,在炙热阳光下面露出微笑。画面如此真实,以至于塔弗纳很难相信世上并不存在这个人。但他亲眼看到过赛普林的手下辛勤工作,他们用专业手段从虚无中搭建起这个人物形象。

“下午好。”扬西真诚地问候。他从热乎乎的脸上抹去汗水,有些不灵便地站起身。“好家伙,”他承认,“今儿可真热。”他指着一片樱草花圃,“我在种它们。这活儿特别累人。”

截至目前都不错。人群平静地观赏,汲取他们日常的精神养料,没有显出特别的抵触。整个卫星,每座房子、教室、办公室,每个街角,都在播放同一段影像,而且还有重播。

“真的,”扬西重复说,“天是真热。热到不适合樱草花——它们是喜阴的。”他小心地把樱草花种在了车库旁的阴影里,“但是反过来说,”扬西继续用他天性开朗、亲如好邻居的声调说,“我的大丽花就需要好多阳光。”

镜头展示大丽花,在骄阳下纷纷怒放。

扬西坐在花园里的板条长凳上,摘下草帽,用兜里的手绢擦拭额头的汗珠。“那么,”他继续真诚地说,“要是有人问我,到底哪个更好,阴凉还是阳光。我只能告诉他,这取决于你是什么,樱草花还是大丽花。”他对着镜头露出那著名的、孩子一样毫无心机的笑容,“我猜我自己是樱草花——我今天已经晒够了一天份的太阳。”

观众毫无怨言地接受了这一切。一个不起眼的开始,但将会带来重大的长远影响,而扬西已经开始乘胜追击。

他收起真诚的微笑。依然是熟悉的面容,但已换上人们期望中的凝重表情,这预示着他的哲思即将涌现。扬西即将分享他的智慧,格言就在嘴边。但这次,却将不同以往。

“你们知道,”扬西减慢语速,郑重地说,“这让人不禁思考。”他下意识地伸手,拿起那杯加了滋补剂的金酒——在此之前,杯子里装的一直都是啤酒。而且杯子旁边也不再是《狗狗每月趣闻》,而是《心理学研究季刊》。周边环境会有耳濡目染的作用;目前,所有人的注意力还都集中在扬西的语言上。

“我想起来,”扬西说,就像这些智慧的语言依然新鲜,闻所未闻,刚刚涌现出来,“会有一些人坚持认为,嗯,比如说阳光就是好的,而阴凉就不好。但这种言论特别傻。阳光对玫瑰和大丽花固然很好,却肯定能毁了我的金钟海棠。”镜头切换到他身边随处可见、引以为傲的金钟海棠。

“也许你们也认得这样的人。他们只是不懂——”扬西像他一直在做的那样,又开始引用民间俗语来讲道理,“甲之美味,乙之砒霜。举个类似的例子,我早餐爱吃煎蛋,单面煎的,也许加上几颗腌梅子、几片火腿。但玛格丽特更喜欢来一碗谷物片。拉尔夫呢,这两种他都不喜欢,他喜欢薄煎饼。我们街面上有位邻居,家里草坪特别大的那位,他喜欢腰子馅饼,加一瓶烈性啤酒。”

塔弗纳皱了下眉。好吧,他们只能摸索着推进。但观众还是安静地站着观看,逐字逐句倾听。这是激进观点的第一次悸动: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价值观,有自己独特的生活方式。每个人都可以相信、享受、赞同不同的东西。

正如赛普林所说,这需要时间。那一大批档案影带都需要慢慢被替换,每个阶段灌输的价值观都要慢慢消除。一种新的思维方式正在被引入,从关于樱草花的闲聊开始,直到一名九岁男孩需要回答战争是好是坏这种问题时,他会求助于自己的心智。扬西不会给大家现成的答案。他们已经在准备这样一段影像来回答这个问题,说明历史上的每一场战争都曾被一批人称为正义之战,却被另外一些人指为邪恶行为。

有一段影片是塔弗纳个人特别想看到的,但还要很长时间才能制作出来,这种事不能操之过急。扬西将会改换他的艺术品位,缓慢但持续地转变。将来有一天,公众会知道扬西已经不再喜欢日历上的田园风景画。

那时候,他更喜欢的将是15世纪荷兰画派的大师希罗尼穆斯·博斯,他的作品以善于表现地狱和死亡等恐怖场景闻名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