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少数派报告

安德顿见到那位年轻人的第一反应是:我的头发都快掉光了,又秃,又肥,又老。但他没把这些想法说出来。相反,他把椅子向后推开,站起来,绕过自己的办公桌,生硬地伸出右手。他带着勉强的友善笑容,跟年轻人握了握手。

“威特沃?”他问道,设法让这个询问显得谦和有礼。

“是的。”年轻人回答,“当然,你可以叫我埃德。我是说,假如你和我一样不喜欢那些繁文缛节。”他一头金发,脸上信心满满,一副“这事儿就这么定了”的神情。他们将用“埃德”和“约翰”互称——从一开始,就是一副亲密合作的样子。

“我们这地方好找吗?”安德顿拘谨地问,无视对方过分友好的开场白。上帝啊,他必须强作镇定。恐惧侵入,他开始冒汗。威特沃正在办公室里随处走动,如同他已经是这儿的主人,正在丈量尺寸。他就不能等上几天,给人一个体面的过渡期吗?

“很好找。”威特沃随口回答,两手插在裤兜里。他迫不及待地开始翻阅墙边摆放的厚厚文件夹,“知道吗?对于调入您的部门我是有备而来的。对犯罪预防部的运作,我有好多设想。”

安德顿心神不定地点燃烟斗,“我想知道,你对我们现在的运转做何评价。”

“还不错。”威特沃说,“事实上,很不错。”

安德顿盯着他,“这是你的真心话?还是在客套呢?”

威特沃一脸真诚地回应他的注视,“是真心话,也是公开立场。议会对你们的工作非常认可。事实上,他们表示热烈支持。”他补充说,“对于那帮上了年纪的老头子,可以说达到了最热烈的程度。”

安德顿心里一惊,但表面还装作满不在乎,这让他费了些气力。他猜不出威特沃真正的想法。那个短发的脑壳下面到底在盘算些什么?这年轻人有双清澈的蓝眼睛,样子聪明得让人不舒服。威特沃显然不是个好糊弄的主儿,而且野心勃勃。

“据我所知,”安德顿小心翼翼地说,“你将担任我的助理,直到我退休。”

“我想是这样的。”对方一刻也没有犹豫地回答。

“退休时间可能是今年、明年——也可能是十年以后。”安德顿手中的烟斗在颤抖,“我并不急着退休。作为犯罪预防部的创建者,我在这儿想待多久都可以。这事儿由我本人说了算。”

威特沃点头,他的样子还是很真诚,“当然。”

安德顿竭力冷静下来,“我只是先把丑话说在前边。”

“开门见山比较好。”威特沃表示同意,“你是老板,你说了算。”接着,他一脸真诚地问,“您能带我参观一下整个机构吗?我想尽快熟悉这里的日常运作。”

他们从黄灯照耀下的众多繁忙办公室前走过,安德顿说:“我想不用说,你一定已经熟知犯罪预防理论了。”

“我看过公开渠道的相关信息。”威特沃答道,“在有预知能力的变异人的帮助下,你们大胆地摒弃了犯罪后监禁罪犯的惩戒系统,并获得了成功。我们都认识到:事后惩罚从来都没有太大威慑力,对已死的受害者而言,更谈不上有什么安抚作用。”

他们来到电梯前。快速下行的途中,安德顿说:“你很可能已经意识到犯罪预防部门的法律漏洞了。我们抓捕的人,事实上还没有违犯任何法律。”

“但他们即将违法。”威特沃信心满满地强调。

“好在他们来不及犯罪——因为我们在事前抓住了他们,在他们尚未实施任何暴力行为之前。所以,犯罪行为本身成了一个纯粹形而上的概念。我们宣称他们有罪,而他们则相反,永远都声称自己无辜。而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的确是无辜的。”

他们从电梯出来,又穿过一段黄灯照明的走廊。“在我们的社会,已经不存在严重犯罪了。”安德顿继续说,“但我们的确有一座拘留营,里面关满了即将实施犯罪的人。”

一道道门打开又关闭,他们来到了分析区。面前矗立着几排壮观的设备——数据接收器,还有负责研究和重组输入进来的数据的计算设备。机械设备后面坐着三名预知者,他们几乎被迷宫一样的线路完全遮挡,看不清楚模样。

“就是他们几个。”安德顿干巴巴地说,“你觉得他们怎么样?”在阴沉的黑影中,三个白痴坐在那里嘟囔个不停。每句不连贯的话、每个随机章节都被分析、比较,以可视化符号的形式重新组合,转录到传统的打孔卡上,然后弹入带有不同编号的卡槽中。白痴们整日喋喋不休,他们被囚禁在特制的高背椅内,被金属箍固定在坚硬的座位上,周围布满电线和接线夹。他们的基本欲求能得到自动满足。他们没有精神需求,像植物一样,他们只知道嘟囔,醒了睡,睡了醒。他们的头脑迟钝、混乱,被困在迷雾里。

——但不是今时今日的迷雾里。这三个口齿不清、笨手笨脚的生灵脑壳巨大、形容枯槁。他们考察的是未来,分析设备录下的都是预言。设备时刻倾听着这三个有预知能力的白痴的呢喃。

威特沃的脸上第一次没有了那份轻松、自信的表情,眼睛里显出厌恶、不满,一面感到羞耻,一面承受着伦理方面的冲击。“这样子并不——令人舒服。”他喃喃地说,“我没料到他们如此——”他在脑子里搜寻合适的词汇,“这么……畸形。”

“畸形,而且弱智。”安德顿马上表示同意,“尤其是那个女孩,那边那个。多娜已经四十五岁了,但她的样子看上去只有十岁。这种天赋会吞噬一切,超能脑叶导致前额叶皱缩、脑内区域失衡。但我们管这些做什么?能得到他们的预言就够了。他们提供我们需要的信息,他们自己什么都不懂,但我们懂。”

威特沃闷闷不乐地穿过房间,来到机器设备前面。他从一个卡槽处取出一叠卡片,“这些就是计算得出的名字吗?”

“显而易见。”安德顿皱紧眉头,把那叠卡片从他手里取过来,“我还没看过这些呢。”他解释说,不耐烦地掩饰自己的不快。

威特沃着迷地看着机器又吐出一张新卡片,进入空卡槽,然后是第二张,接着是第三张。旋转的轮盘中不断飞出一张又一张卡片。“先知们一定能预见到很久以后吧?”威特沃惊叫道。

“他们能预见的未来很有限。”安德顿告诉他,“最多也就一两周。很多数据对我们没有用——根本就与我们的工作职责无关。我们会把这类信息转达给相关机构,而他们也为我们提供数据资料。每个重要部门都有密室,用来安置这些宝贵的‘猴子’。”

“‘猴子’?”威特沃不安地盯着他,“哦,对,我懂了。视而不见,充耳不闻,闭口不提。如是云云。很有趣。”

“很聪明嘛。”安德顿顺手把机器吐出的新卡片也收起来,“这里的有些名字完全没用,剩下的大部分也只是些微不足道的违法活动:偷窃、逃避所得税、斗殴、敲诈勒索。我相信你一定知道,犯罪预防部已经把犯罪率降低了百分之九十九点八。我们现在很难遇见凶杀、叛国之类的重罪。毕竟罪犯也知道,他们在实施犯罪行为的一周前就会被我们关进拘留营。”

“上一次真正发生凶杀案是什么时候?”威特沃问。

“五年前了。”安德顿骄傲地答道。

“那次是怎么发生的?”

“罪犯逃过了我们的抓捕。我们有他的名字——事实上,我们掌握了犯罪行为的全部细节,包括受害者姓名。我们知道确切的案发时间、凶手计划的行凶地点,但他还是实施了犯罪。”安德顿耸耸肩,“说到底,我们还是不可能抓到所有罪犯。”他翻弄着那些卡片,“但能抓到大多数。”

“五年只有一起凶杀案。”威特沃又重振信心,“很了不起的纪录啊……这是值得骄傲的事儿。”

安德顿若无其事地说:“我的确感到骄傲。三十年前,我设计出了这套理论——那年头,以自我为中心的人大多在考虑怎样到股市捞快钱。我洞察的却是未来的法务体系——有着巨大社会价值的那种。”

他把那叠卡片丢给威利·佩奇——他的助手,负责“猴子”区。

“看看哪些是我们需要的。”他对佩奇说,“发挥你的聪明才智。”

看着佩奇带着卡片离开,威特沃若有所思地说:“这真是责任重大。”

“是的。”安德顿同意,“如果我们放走一名罪犯——就像五年前那次一样——我们的良心就会背上一条人命债。完全是我们部门的责任。如果我们出错,就有人丧命。”他愤愤地从卡槽里又取出三张卡片,“这是社会公信问题。”

“你有没有被诱惑过——”威特沃犹豫了一下,“我是说,你去抓的人,可能愿意给你很多好处。”

“那样没用的。军方总部那里会弹出完全一样的卡片,两个部门之间存在互相制衡的关系。只要他们愿意,可以监视我们的一举一动。”安德顿扫了一眼最上面那张卡片,“所以,就算我们想要接受——”

他顿住了,嘴唇绷紧。

“怎么了?”威特沃好奇地问。

安德顿小心地把最上面的那张卡片折起,放进自己口袋里。“没事。”他咕哝道,“能出什么事儿?”

他的语调有些过于严厉,让威特沃有些脸红,“您还真是不喜欢我啊。”

“的确,”安德顿承认,“我不喜欢你。但是——”

他自己也觉得难以置信,他会如此讨厌这个年轻人。这看似不太可能:这本来就不可能。一定是有哪里不对。他有些茫然,竭力令自己混乱的头脑平静下来。

卡片上是他自己的名字。一号线路——他被控即将成为杀人犯!根据打孔代码显示,犯罪预防局局长约翰·安德顿将会杀死一人——时间就在一星期内。

他绝对不相信这种鬼话。

这时站在外间办公室跟佩奇谈话的,是安德顿纤细迷人的年轻妻子丽莎。她在跟佩奇唇枪舌剑,激烈争论政策问题,完全没有注意到威特沃跟她丈夫进来。

“嗨,亲爱的。”安德顿说。

威特沃没说话,但他眼神闪动,显然在打量这个警服合身的棕发美女。丽莎现在是犯罪预防局的执行官,但威特沃知道,她曾经是安德顿的秘书。

发觉威特沃异样的眼神之后,安德顿愣了一下。要想栽赃把那张卡片安放在机械设备中,就需要有个内应——一个对犯罪预防局非常了解,而且可以接触分析设备的人。丽莎不太可能这么做,但也不能完全排除这个可能。

当然,这可能是个涉及众多人员的大阴谋,绝不单纯是把一张“预定”的卡片塞进分析流程那么简单。初始数据本身也可能被篡改。事实上,现在完全无法判断究竟从哪里开始出了问题。他想到了种种可能,心中泛起一阵寒意。他最初的冲动——拆开机器,清空全部数据——天真到了可笑的地步。磁带很可能跟卡片一致:他只能徒增自己的嫌疑而已。

他还有大约二十四小时时间。然后,军方的人就会查看他们手中的卡片,继而发现丢失的这一张。他们会从自己的文件里找到他藏起的这张卡片副本。他只是拿到了两张一模一样的卡片中的一张,也就是说,另一张跟他藏入衣兜里的同样内容的卡片可能正摆在佩奇的桌子上,供人传阅。

大楼外面传来警车的轰鸣声,出去完成它们的例行追捕。还要多长时间,就会有这样一辆警车停在他家房前?

“你怎么了,亲爱的?”丽莎不安地问他,“你看起来像是见了鬼一样。你还好吗?”

“我很好。”他安抚妻子。

丽莎好像突然注意到了埃德·威特沃仰慕的眼神。“这位先生是你的新同事吗,亲爱的?”她问。

安德顿小心翼翼地介绍了自己的新搭档。丽莎友善地微笑,以示问候。两人是否传达了什么秘密讯号?安德顿无法判断。上帝啊,他已经开始怀疑所有人——不只是自己的妻子跟威特沃,还有一打自己的手下。

“您是纽约人吗?”丽莎问。

“不,”威特沃回答,“之前我大部分时间生活在芝加哥。目前住在酒店里,城区的某家大酒店。等等,我把名字写在哪张卡片上了?”

他焦急地在衣袋里翻找,丽莎提议:“也许你愿意跟我们共进晚餐。为了我们在工作上能更紧密地协作,我真心觉得大家应该加深了解。”

安德顿吓了一跳,向后退开。妻子的友善态度有多大可能出于偶然?如果答应,威特沃就会整晚跟随他,还有理由借机去窥探他的私人住所。他非常烦躁,本能地转身走向门口。

“你去哪儿啊?”丽莎吃惊地问。

“回‘猴子’区。”他告诉妻子,“我想要检查某个令人非常困惑的数据带,要赶在军方调查前搞清楚。”没等妻子想出留住他的合适理由,他就已经回到了走廊里。

他快步走下斜坡。当他正在大步走下楼梯,前往公共区的通道时,丽莎气喘吁吁地赶了上来。

“你到底是怎么了?”她抓住丈夫的胳膊,转到他面前,“我就知道你会离开。”她挡住他的去路,“你到底怎么了?所有人都以为你是——”她控制住自己,“我是说,你的做法真的很容易被误解。”

好多人从他们身边经过——下午常见的那种人流。安德顿旁若无人地把妻子的手指从胳膊上掰开。“我要出去一趟,”他说,“趁现在还有时间。”

“但是——为什么?”

“有人要陷害我——蓄谋已久,居心险恶。这个坏东西是来抢我工作的。议会想通过他对我下手。”

丽莎抬头看他,一脸震惊,“但他看上去是个很善良的年轻人呢。”

“像蝮蛇一样善良吧。”

丽莎的惊诧变成了怀疑。“我不信。亲爱的,你最近压力那么大——”她怯怯地笑着,迟疑着说,“这听起来并不那么可信,埃德·威特沃不太可能陷害你。就算他有想法,又怎么可能做到?埃德肯定不会——”

“你叫他埃德?”

“这是他的名字,不对吗?”

她的棕色眼睛里现出怒火、震惊以及迷茫,“天哪,你已经在怀疑所有人。你甚至怀疑我也介入了这件事,对吗?”

他考虑了片刻,“我不确定。”

她逼近过来,眼睛里带着谴责,“你撒谎。你在怀疑我。也许你真的应该离开几周,你急需休息。所有这些压力和创伤,现在又有年轻人加入,把你变得像个受迫害妄想狂。你自己意识不到吗?总以为别人在算计你。那你告诉我,你有没有实实在在的证据?”

安德顿从口袋中拿出那张折起来的卡片,“仔细看看这个。”他把卡片递给她。

她的脸变得煞白,尴尬地压低声音,倒抽一口冷气。

“非常明显的陷害行为。”安德顿告诉她,语调尽可能平淡,“这样,威特沃就有了法律上的托词,可以马上逼我离职。他就不用等到我自行辞职了。”他沉着脸补充说,“那帮人明知道我还可以再做几年。”

“但是——”

“这还会终止互相制衡的互查体系。犯罪预防局将不再是独立机构。议会将控制警察系统,在此之后——”他的嘴唇绷紧,“他们还将管控军队。好吧,表面看来,一切都符合逻辑。当然,我对威特沃是有敌意和反感——我有犯罪动机也是顺理成章。”

他继续说道:“没有人想要被年轻人取代,自己被迫归隐田园。这理由非常真实可信——只是我真的没想过要谋杀威特沃。但我又不能证明这一点。所以,我能怎么办呢?”

丽莎默然,脸色苍白,她摇摇头,“我……我也不知道,亲爱的。要是——”

“目前而言,”安德顿打断了她,“我要回家收拾行装。我也只能计划到这么远了。”

“你真的想要躲起来吗?”

“我会的。如果必要,我甚至会逃到半人马座殖民地那样偏远的行星去。之前有人逃脱过,而且我还领先了二十四小时。”他果断地转身,“回去吧。你没必要跟我一起逃走。”

“你觉得我愿意跟你一起逃?”丽莎苦涩地问。

安德顿愣了一下,怔怔看着她,“你不愿意吗?”然后他吃惊地喃喃说道,“哦,不。我看得出,你并不相信我。你还是觉得我自己想象出了这一切。”他疯狂地指着那张卡片,“即便有这样的铁证摆在面前,你还是不相信我。”

“是的。”丽莎当即承认,“我的确不信。你甚至没有认真看过这张卡片,亲爱的。埃德·威特沃的名字根本就不在上面。”

难以置信,安德顿从她手里拿回卡片。

“没有人说你要杀的是埃德·威特沃。”丽莎语速很快,声音又轻又脆,“这张卡片一定是真的,你懂吗?而且它跟埃德没有关系。他并没有试图陷害你,其他人也没有。”

安德顿脑子一片混乱,无言以对,呆立在原处盯着那张卡片。她是对的。埃德·威特沃并不是他要杀害的对象。在第五行,机器工整地打下了另外一个名字:

利奥波德·卡普兰

他麻木地把卡片放回衣兜。他这辈子从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无人的房间格外冷清,安德顿立马开始准备行程。收拾行装的过程中,他脑子里不断涌出各种疯狂念头。

他可能错怪了威特沃——但这事儿谁能说得清?无论如何,这场针对他的阴谋可能远比他所想的更为复杂。威特沃在这场博弈中也许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卒。幕后指使者可能是个身份成谜的人物。

把卡片给丽莎看绝对是个错误。毫无疑问,她会把情形详细报告给威特沃。他不会有机会离开地球,不可能逃到边疆行星重新开始生活。

他正在忙碌,身后的地板突然发出响声。他从床前回头,手里还拿着一件破旧的冬季运动外套。迎向他的是A型手枪的灰蓝色枪口。

“你动作还挺快。”他愤愤地看着这个嘴唇紧绷的魁梧男子,对方身穿棕色大衣,握枪的手上戴了手套,“她可真是当机立断啊!”

闯入者的脸上毫无反应。“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他说,“跟我走。”

安德顿愣住了,放下那件运动服,“你不是我们局的?你不是警察?”

他一面吃惊地抗议,一面被迫离开屋子,坐上停在外边的豪华轿车。三个全副武装的男人坐进后排。车门重重关闭,汽车沿着马路疾驰,远远地驶离城市。车里的人都沉着脸,全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任凭身躯随着车行节奏微微晃动。昏暗阴郁的旷野在车外闪过。

安德顿还在徒劳地揣测眼前的变故意味着什么。车子驶上了一段坎坷的偏僻公路,然后再次转弯,钻入一片阴森的地下车库。有人大声发令,厚重的车库金属大门关闭,头顶的灯闪烁几下后点亮。司机关闭引擎。

“你们会后悔的。”那些人把他拖下汽车时,安德顿粗声警告,“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我们知道。”棕色大衣的男子回答。

安德顿被枪逼着,离开阴暗寂静的车库,进入铺了厚地毯的二楼走廊。看起来,他是进入了一座豪华私人住宅,坐落在被战火摧残过的乡间。走廊尽头有个装修素雅的房间,里面摆满了书籍。有个男人坐在房间里等他,对方的脸在环伺的灯光下半隐半现。

安德顿走近那个男人时,他紧张地戴上一副无框眼镜,合上手中的眼镜盒,舔了下干燥的嘴唇。他年岁不小,看起来已经七十有余,拄着一根细细的银手杖。他的身体干瘦,青筋突起,举手投足流露出一种老年人特有的僵硬。稀疏的棕灰色头发覆在棱角分明的灰白色头骨上,仿佛涂了一层不起眼的过渡色。只有他的双眼仍透出与年龄不相符的警觉和光芒。

“这个人就是安德顿?”他不耐烦地问那个穿棕色大衣的人,“你们在哪里找到他的?”

“在他家。”对方回答,“他在收拾行李——跟我们预料的一样。”

桌前的老人明显哆嗦了一下。“收拾行李。”他摘下眼镜,颤巍巍地把它放回盒子里,“听着,”他突兀地对安德顿说,“你有什么毛病吗?是彻底疯了吗?你怎么可能杀死一个你从来没有见过的人?”

安德顿恍然大悟——眼前的这位老人,就是利奥波德·卡普兰。

“首先,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安德顿迅速开始反击,“你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我是犯罪预防局局长,我能让你坐几十年牢。”

他本来还想继续责问,但突然闪过一个更重要的问题。

“你怎么知道的?”他的一只手不由自主地移到藏着卡片的衣袋上,“应该还没到时候——”

“我不是通过你的机构得到的消息。”卡普兰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你没听说过我,我并不为此感到惊讶。我是利奥波德·卡普兰,西方军事同盟军将军。”他不情愿地补充道,“现已退休,自从英—中战争结束,西方军事同盟解散之后。”

这个解释很合理。安德顿本就怀疑是军方为了自保而即刻检查了他们的那份卡片。现在他稍微放松了些,又问:“那么,你把我弄到这里。下一步打算怎么办呢?”

“显而易见,”卡普兰说,“我不会让人杀掉你,否则这件事就会预先显示在某张可恶的小卡片上。我对你感到好奇。我觉得难以置信,像你这样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为什么要冷血地杀害一个素昧平生的人。这件事肯定另有隐情。实话实说,我对此十分困惑。如果这是某种警方战略的话——”他耸耸细瘦的肩膀,“你又不太可能让副本卡片落到我们手上。”

“除非,”他的一名手下建议,“这是一张被特意插入的卡片。”

卡普兰抬起他炯炯有神、鹰一样的眼睛,细细地打量安德顿,“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这卡片就是蓄意插入的。”安德顿说。他迅速断定,坦承自己一直以来的怀疑最为有利,“这条预言是警察队伍中的内奸蓄意编造的。他们事先准备好了卡片,用来陷害我。我会为此失去权力,我的助手将自然而然地取代我,还可以向世人宣称,犯罪预防局一如既往地制止了一起谋杀。但事实上,根本就不存在谋杀行为,也不存在杀人动机。”

“在没有谋杀行为这一点上,我同意你的观点。”卡普兰沉着脸说道,“我会确保你被警察严加看管。”

安德顿一惊,抗议道:“你要把我送回警局吗?如果我被监禁,就永远都无法证明——”

“我才不关心你能不能证明什么。”卡普兰打断他,“我想要的,只是确保你不会威胁到我的安全。”他冷酷地加了一句,“出于自身考虑。”

“他当时已经准备逃走了。”卡普兰的一名手下作证说。

“没错。”安德顿一边冒汗一边说,“要是他们抓到了我,就会把我关进拘留营。威特沃将接管一切。”他的脸色阴沉了下来,“还有我老婆。他们显然是串通好了的。”

片刻之间,卡普兰显得有些动摇。“有这种可能。”他盯着安德顿,犹豫地说。最后,他摇摇头,“我不能冒这样的风险。如果你确是被人陷害,那么我很抱歉。但这真的与我无关。”他挤出一丝微笑,“不过,我还是祝你好运。”他对手下们下令,“带他去警部大楼,交给最高当局。”他提到了代理局长的名字,然后等着看安德顿的反应。

“威特沃!”安德顿惊讶地叫了出来,对此表示难以置信。

卡普兰的表情似笑非笑,他转身打开了书房里的台式收音机,“威特沃已经掌权。显然,他会对这件事大做文章。”

短暂的静电噪声后,收音机中突然响起一个专业的声音,向整个房间大声宣读一份事先拟定好的公告:

“……我们警告全体市民,不要为这名极端危险分子提供藏匿之所或其他任何协助。这种突发状况在近年来实属罕见——有一名逃犯正试图逃避追捕,而且此人试图犯下极端严重的罪行。我们谨此通告全体市民,在追捕约翰·艾利森·安德顿的过程中,任何阻挠执法或拒绝提供必要支持的行为,均可能受到法律制裁。再重复一次:西方联盟政府犯罪预防局正在寻找并抓捕前犯罪预防局局长约翰·艾利森·安德顿,他被犯罪预防局系统认定为潜在杀人犯,因此已被剥夺人身自由和其他所有权利。”

“他的动作好快。”安德顿咕哝着,深感震惊。卡普兰关闭收音机,那声音随即消失。

“丽莎一定是第一时间就去找他了。”安德顿痛心地猜想。

“他为什么要等?”卡普兰问,“你的意图已经显而易见。”

他向手下们点头,“把他带回到城里。他在这里会让我感到焦虑。在这一点上,我跟犯罪预防局代理局长威特沃先生的立场一致。我也希望能尽快消除他这个潜在威胁。”

凄冷的细雨打在柏油路上,车子驶过纽约城黢黑的街道,赶往警察总部大楼。

“你应该理解他的担心。”一名卡普兰的手下对安德顿说,“要是你处在他的位置,也会毫不犹豫地这样做的。”

安德顿目不斜视地瞪着前方,烦闷愤怒。

“话说回来,”那人喋喋不休,“也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含冤入狱。成千上万人被关在那座拘留营里,进去后你不会孤单的。说不定到时你就不想离开了呢。”

安德顿无助地看着车窗外,行人们在雨中来去匆匆。他的内心渐渐平静了下来,只剩下一种极端疲惫的感觉。他失神地看了下街边的门牌,车子已经离警察总部大楼不远了。

“这个威特沃看来是个擅于把握机会的人。”一名手下没话找话地说,“你以前见过他吗?”

“一面之缘。”安德顿回答。

“他觊觎你的位置,继而陷害了你。你确定情况是这样的?”

安德顿冷笑,“信与不信又有什么区别?”

“我只是好奇。”那人没精打采地看着他,“那么,身为前任犯罪预防局局长,拘留营里的人一定会很高兴见到你吧。他们可都记得你的丰功伟绩呢。”

“一定的。”安德顿赞同。

“威特沃真可谓雷厉风行。卡普兰运气不差——有这样一名官僚主事。”那人恳切地看着安德顿,“你的确觉得这是一场阴谋,对吗?”

“当然。”

“你不会动卡普兰一根汗毛?有史以来第一次,犯罪预防局出现了误判?一个无辜的人被那里的一张卡片陷害,也许从前也有过同样无辜的人。对吗?”

“很有可能。”安德顿浑身瘫软地承认。

“也许整个系统都会解体。当然,你会辩称自己并不会真正杀人——也许之前那些被捕的人也不会。这是你请老卡普兰放你走的原因吗?你是不是想证明这个系统有问题了?如果你想聊聊,那我洗耳恭听。”

另一个人也凑了过来,“咱们私下八卦,你所谓的这个阴谋论真的可靠吗?你真的是被人陷害的吗?”

安德顿叹了口气。事到如今,连他自己都已经无法肯定。也许他被困在了一个闭合的无意义的时间循环里,没有动机,也没有起始。事实上,他几乎能意识到自己处在崩溃边缘,身体疲劳,过度敏感,缺乏安全感,心力交瘁。他已经完全丧失了斗志。沉重的疲惫感在压抑他的身心。他在跟不可能战胜的力量搏斗——所有的“卡片”都在与他为敌。

轮胎因急刹车鸣起的尖啸声惊醒了他。前方有一辆巨大的面包运输卡车突然从浓雾中出现,拦在了前方路口。司机踩紧刹车后,跟着猛打方向盘,试图避免碰撞。可如果刚才加速,或许还能逃过一劫。但等他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时,却已经晚了。汽车摇摆着滑行向前,一瞬间时间好像停了下来,接着,车一头撞上了卡车侧面。

安德顿的座位弹了起来,他飞了出去,脸撞在了车门上。突如其来的痛楚令他的头仿佛炸开了一般。他躺在那里喘息,挣扎着试图跪起来。外边某处有火焰滋滋作响,一阵阵热浪正在涌入扭曲的车辆残骸里。

车外伸进的一双手拉住了他。安德顿意识到自己被拖出已经变形的车门。压在他身上的座位被猛地掀开。突然之间,他发觉自己双脚着地,靠在一个黑影身上,被搀扶着进入一条离车祸现场不远的阴暗小巷里。警笛声在远处响起。

“你要活下去。”有个低沉而焦急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是他从未听过的声音,像打在他脸上的雨丝一样陌生又冷酷,“你能听到我说的话吗?”

“能。”安德顿答应着。他徒劳地拉扯着破烂不堪的衬衣袖子。脸上有一道割伤,已经开始抽痛。他试图从昏迷中恢复清醒,“你不是——”

“闭嘴,听我说。”那人身材矮壮,近乎发福。现在,他的两只大手扶住安德顿,让他靠在道旁湿漉漉的砖墙上,避开雨水和车辆燃烧的火光。“我们不得已才这样做的。”他说,“时间太紧迫了,来不及仔细筹划,只能出此下策了。我们以为卡普兰会多留你一段时间的。”

“你们是什么人?”安德顿吃力地问。

那张被雨水打湿的脸扭曲着,苦笑了一下,“我叫弗莱明。我们还会再见面的。警察赶到之前,我们大约还有五秒钟,所以长话短说。”他将一个扁扁的包裹塞进安德顿手里,“这些东西足够帮你摆脱警察的追捕。里面有全套的身份证件。必要时,我们会联络你的。”他咧嘴一笑,发出咯咯的笑声,“直到你找出答案。”

安德顿眨眨眼,“这的确是一次陷害喽?”

“当然。”那人刺耳地责问道,“连你都开始怀疑自己的清白了吗?”

“我本来以为——”安德顿好像掉了一颗门牙,所以他说话有些吃力,“我对威特沃的敌意……被取代,我的妻子跟一个更轻的男人,自然会嫉妒……”

“不要自欺欺人了。”对方说,“你应该比谁都清楚。整个事件经过周密谋划,每一个步骤都在他们的掌控中。那张卡片是事先准备好的,就是在威特沃出现的当天弹出。他们的第一阶段目标已经实现。威特沃已经成了局长,而你现在是被通缉的逃犯。”

“谁是幕后主使?”

“你老婆。”

安德顿顿觉一阵天旋地转,“你确定?”

那人笑了起来,“敢赌命的。”他迅速环顾四周,“警察马上就到。你沿这条巷子继续走。找辆公交车去贫民窟,租间房子,买叠杂志消磨时间,再买些替换的衣服——你这么聪明,应该能照顾好自己。不要试图离开地球。他们已经封锁了全部行星间的交通渠道。如果你能躲过接下来的七天,你就成功了。”

“你到底是谁?”安德顿问。

弗莱明放开他,然后小心地走到巷口,向外张望。最先赶到的警车停在潮湿的马路旁。车子的引擎仍在轻响。警员们小心翼翼向车祸现场靠近。那辆曾属于卡普兰的小汽车的残骸里面有几个人正在挣扎着试图爬出来,匍匐穿过变形的钢铁和塑料,虚弱地倒在冷雨中。

“你就把我们当成一个维稳组织吧。”弗莱明轻声说,他肥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在雨中微微泛光,“是暗中监视警察的督查队伍。旨在确保,”他补充说,“一切停留在正常轨道中。”

弗莱明突然伸手,把安德顿推开。安德顿踉踉跄跄地撞入垃圾遍地的黑暗小巷中。

“快走。”弗莱明厉声说,“保管好包裹。”安德顿蹒跚着向小巷另一头走去的途中,听到那人的最后一句话从背后传来,“好好研究它,你还有可能活下去。”

身份证明显示,他叫欧内斯特·坦佩尔,一名失业电工,目前每周能从纽约州政府领到一笔救济金,有妻子和四个孩子,家人住在水牛城,全部资产不超过一百美元。他居无定所,凭借一张汗迹斑斑的绿卡正在四处旅行。找工作的人四处闯荡本就合情合理。他要走的路说不定还很长呢。

坐着几乎空无一人的巴士穿城而过,安德顿研究了欧内斯特·坦佩尔的资料。显然,这些证件是为他量身定做的,因为所有体形特征都符合。过了一会儿,他开始意识到还有指纹和脑波的数据,那些不可能蒙混过关。塞满钱包的这堆假证件充其量也只是让他应付最粗疏的检查而已。

但这也比什么都没有强。除了证件之外,包裹里还有一万美元的现金。他把钱和证件塞进衣兜,然后开始阅读包裹里那份打印出来的字迹清晰的字条。

一开始,他完全无法理解。他思考了许久,仍然困惑不解。

“多数的存在,逻辑上就意味着有一个少数派与之对应。”

公交车已经驶入巨大的贫民区。战后的废墟上,廉价宾馆、破旧的出租屋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出来,连绵数英里。车子慢慢停了下来,安德顿下了车。有几名无所事事的路人打量着他脸上的伤痕和被扯破的衣服。他视若无睹地踏上被雨水打湿的路牙石。

收下房费后,宾馆服务员便不再搭理他。安德顿顺着楼梯爬到二楼,进入狭小、潮湿的房间。现在这里属于他了。他满心喜悦地锁上房门,拉下窗帘。房间很小,但还算干净。有床、梳妆台、风景挂历、椅子、台灯、一台投币收音机——需要二毛五硬币的那种。

他投入一枚硬币,然后重重地倒在床上。所有重要电台都在播放警方公告。这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说,是件新鲜刺激、闻所未闻的大事。一名逃犯!公众对此热情高涨。

“……这个人利用职务之便,成功逃脱了第一次抓捕。”播音员正带着一种职业化的义愤填膺声讨着,“因为他身居高位,故而能看到尚未被审核的信息,公众对他的信任也帮助他避开了通常的抓捕和囚禁。在任职期间,他曾利用职权抓捕了无数潜在可能的罪犯,将他们送进劳改营,因而拯救了众多无辜的受害者。这个人,约翰·艾利森·安德顿,在犯罪预防系统的设立过程中发挥过非常重要的作用,他创新性地利用具备先知能力的变异人对犯罪行为进行预先干预。这个系统能够预见未来事态,并将口头数据传入分析设备。三名先知对此发挥着重要作用……”

他离开卧房,走进狭窄的浴室,收音机的声音渐渐模糊。他脱掉外套和衬衫,在洗手池里注满热水,开始清理脸颊上的伤口。他刚才从街角杂货店买了碘酒、创可贴、剃刀、梳子、牙刷和其他可能用到的物件。他打算明早去找一家二手服装店,买些更符合当前身份的衣服。毕竟,他现在是一名失业的电工,而不是遭遇车祸受伤的前任犯罪预防局局长。

隔壁房间里,收音机还在聒噪着。他站在裂开的镜子前,检查自己断掉的那颗门牙,捎带听着收音机里的信息。

“……三名先知所组成的系统最早起源于本世纪中期的计算机系统。怎样验证电子计算机分析得出的结果是否正确呢?是把数据输入第二台具有相同配置的计算机。但仅有两台计算机的系统仍不完善。如果两台计算机得出不一样的结果,那么就缺乏预定方案来判定何者正确。基于严密的统计数据的分析方法,就需要第三台计算机来检验前两台计算机的数据。这样一来,就可以得到一份所谓的多数派报告。如果三台计算机中的两台意见一致,那么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多数意见就是准确的。两台计算机得出完全相同的错误结果——这种概率非常小……”

安德顿丢下手里的毛巾,快步冲进卧房。他颤抖着,弯腰仔细倾听收音机播报的内容。

“……代理局长威特沃先生表示:理想的状况,是三位先知的意见完全一致,但现实中极少实现。更为常见的情形,是得到一份有两位先知赞同的多数派报告,加上一份来自第三位先知、内容略有不同的少数派报告,区别通常在时间、地点等方面。这种现象可以用多重未来理论来阐释。如果只有一条时间线存在,先知给出的报告就无须保密,因为无论信息公开与否,未来都不可能改变。在犯罪预防局的工作中,我们首先必须假设……”

安德顿焦灼地在小房间里来回踱步。多数派报告——仅有两名先知就卡片上的内容达成了一致。这就是包裹里那张字条的含义。第三位先知的报告,那份少数派报告,是问题的核心所在。

为什么?

他看了下表,现在已过了午夜。佩奇应该已经下班了。他要到第二天下午才能重返“猴子”区。这是个渺茫的机会,但值得冒险。佩奇或许愿意帮他,或许不会。他必须冒这个险。

他必须看到少数派报告。

中午十二点到下午一点,肮脏的街道上人头攒动。他专门挑了这个一天中最繁忙的时间打电话。在一家人流密集的超级市场里的电话亭,他拨通了自己最为熟悉的警局号码。他站在那儿,让冰冷的听筒贴在耳边。他特意选择了语音通话,而不是视频通话。因为尽管穿上了二手旧衣,两腮也已经冒出胡碴,他还是有可能被认出来。

并不是他熟悉的接线员。他小心翼翼地给出了佩奇的分机号。如果威特沃已经清洗掉常任工作人员,安插了自己的亲信,那他可能会听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声音。

“你好。”佩奇闷闷不乐的声音传来。

安德顿松了一口气,环顾四周。没有人注意他。顾客们在货架之间来来往往,忙着各自的采购。“你方便说话吗?”他问,“有人监视你吗?”

一阵沉默。他能想象出佩奇纠结着该怎么办,温和的面孔露出矛盾、犹疑的样子。最终,对方迟疑着说:“你为什么要往这儿打电话?”

安德顿无视这个问题,继续说:“我没有听出接线员的声音。新人吗?”

“刚来的。”佩奇痛苦地压低了声音,“大清洗啊,这段日子。”

“听说了。”安德顿紧张地问,“你怎么样?还安全吗?”

“等一下。”安德顿听到对面的听筒被放下,然后响起隐约的脚步声,接着是门被关上的声响。佩奇返回,哑着嗓子说:“现在说话方便多了。”

“安全了?”

“不好说。你在哪儿?”

“在中央公园散步。”安德顿说,“享受阳光。”说不定佩奇刚才是在确认窃听器工作是否正常,现在就有一支空降警察部队已经升空,但他必须冒这个险。“我转行了。”他随口说道,“现在当上电工了。”

“哦?”佩奇有些困惑地说。

“我觉得,你或许能帮我找点活儿干。如果你能帮忙的话,我十分乐意效劳,上门帮你检查一下基础设备。比如说‘猴子’区的数据采集和分析工作站。”

佩奇沉默了片刻,“这个……或许可以安排。如果非常重要的话。”

“非常重要。”安德顿向他保证,“你什么时候方便?”

“这个嘛,”佩奇显然还在犹豫,“我约了一支维修队上门,检查内部通话系统。代理局长想要给设备升级,以便提升工作效率。你可以跟这帮人一起。”

“我会去的。大约什么时间?”

“四点钟。B入口,六楼。我去接你。”

“好的。”安德顿在挂断电话前补充道,“希望等我到的时候,你还在负责。”

他挂断电话,迅速离开通话亭。片刻之后,他已经混入了拥挤的人流,又钻入附近一家咖啡馆里。在那里,没人能找到他。

他还要等三个半小时,这段时间很难熬。事实证明,他觉得这是自己一生中最漫长的等待。

见面之后,佩奇第一句话就是:“你疯了吗?为什么要回到这里来?”

“我不会待太久的。”安德顿紧张地在“猴子”区巡视,关好每一扇门,“不要让任何人进来。我不能冒这个险。”

“你本应在占得先机时立刻远走高飞的。”佩奇焦急地跟在他身后,“威特沃正在大张旗鼓、不遗余力地抓捕你。他已经动员起整个国家来通缉你了。”

安德顿无视了他,果断地打开分析设备室的主控面板,“三只‘猴子’中的哪只给出了少数派报告?”

“别问我——我马上就走。”但在走向门口的途中,佩奇略微停顿了一下,指了指中间那个身影,然后便离开了。门随即关闭。只剩安德顿一人。

中间那个。他很了解那个人。那个驼背的侏儒已经在电线和中继器之间坐了足足十五年。安德顿靠近时,他并没有抬头。他的两眼空洞无神,正在观察一个尚未存在的世界,对周围的现实却不闻不问。

“杰瑞”已经二十四岁了。当初,他被诊断为脑积水性痴呆,但在他六岁那年,心理测试员发现了他暗藏在多层脑组织损伤之下的预知能力。他被送进政府开办的特种学校,接受潜能培训。当他九岁时,他的超能力已经发展到可用等级。但“杰瑞”本人仍然是个白痴,沉沦在一片混沌之中。畸形发展的强大官能已经占据了他的全部感观和思想。

安德顿蹲下身来,拆除了分析机内磁带的包装壳。他借助图纸,从计算机的数据带末端开始,回溯到“杰瑞”的个人设备接入的位置。几分钟后,他已经哆哆嗦嗦拿出了两卷半小时时长的磁带。这是近期未被采纳、与多数派报告相悖的报告。他通过查询相应的编码表,找出了跟自己那张卡片对应的部分。

旁边就有一台磁带扫描机。他屏住呼吸,插入磁带,打开播放器,凝神倾听。就在一刹那间,报告中的第一句话就使他醍醐灌顶。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可以不必再听下去了。

“杰瑞”的预见跟同伴的并非来自同一时空。因为预知未来固有的不确定性让他看到的,是与同伴们报告的未来有所不同的另一条时间线。对他来说,安德顿将会犯下谋杀罪行的多数派报告本身也是个需要跟其他因素一起考虑的事件。安德顿看到报告,以及对此做出的反应,是一项新增的参数。

显然,“杰瑞”的报告要比多数派报告更合理。得知自己即将犯下谋杀罪行之后,安德顿将会改变主意,犯罪行为将无法发生。对谋杀的预知抵消了谋杀发生的可能。一个新的时间线已经被创造出来。但“杰瑞”却是投票比对中的少数派。

安德顿颤抖着将磁带倒带,按下录制键,制作了一份报告副本。之后他将磁带放回原处,把副本从设备中取出。这就是证据,足以证明多数派报告无效——时间差。他现在只需要把它展示给威特沃……

他为自己的愚蠢感到可笑。毫无疑问,威特沃早就看过这份报告,尽管如此,他依然接任了局长之职,并让警察队伍继续追捕自己。威特沃根本就不想收手,他才不在乎安德顿是否无辜呢。

那么,他究竟该怎么做?还有谁会有兴趣帮他?

“你这可恶的白痴!”有个紧张焦虑、咬牙切齿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他刷地转过身去。他的妻子站在一扇门前,身着警服,两眼满是愤怒。“别担心。”他一边展示了手中的磁带,一边冷静地对妻子说,“我马上就走。”

丽莎面目狰狞、激动地冲到他面前,“佩奇说你在这里,我还不敢相信。他不应该放你进来的。他还不明白你到底是什么人。”

“你说我现在是什么人?”安德顿刻薄地反问,“在你回答之前,也许你该听听这盘磁带。”

“我不想听!我只想让你赶紧离开这里!埃德·威特沃知道有人在这儿。佩奇正在试图拖住他,但是——”她突然打住,头侧向一边倾听,“他已经到了。他要闯进来了。”

“你对他就没有影响力吗?展现你优雅迷人的一面,他或许会忘了我的存在呢。”

丽莎幽怨地瞪着他。“楼顶有一艘飞艇。如果你想要脱身的话……”她的声音哽咽起来,平复了一会儿才继续说,“我准备马上起飞。要是你想一起走……”

“我跟你走。”安德顿说。他已经别无选择。他得到了可以作为证据的磁带,但还没有任何脱身之策。他激动地跟在妻子苗条的身躯后面,随她离开数据区,穿过侧门,经过一段补给走廊,她的高跟鞋声在无人的幽暗处回响。

“那是一艘性能卓越的快速飞艇。”她头也不回地对他说,“紧急填充过燃料——随时可以起飞。我本来要去监督几个追捕团队的。”

安德顿坐在警用高速巡弋飞艇的驾驶盘前,讲述了少数派报告中的内容。丽莎一言不发地听完,脸色憔悴紧张,两手紧握,放在膝上。飞船下方,饱经战火摧残的乡野像巨型浮雕一样延展,城市之间的空白处点缀着三三两两的弹坑和些许农场或小工厂的废墟。

“我在想,”等他讲完之后,她才开口,“这种情况以前发生过多少次?”

“出现少数派报告吗?很多次。”

“我是说,一名先知选取的未来存在时间差,将其他人的报告当成分析数据,在另一个逻辑层面上做出判断。”她的双眼黯淡,语气严肃地补充道,“也许,拘留营里关了很多跟你一样的人。”

“不会的。”安德顿表面上还在坚持自己的意见,但内心深处已经开始感到不安,“我的职位让我有机会看到卡片,了解到报告的内容。这才是事情复杂化的关键。”

“但是——”丽莎激动地做着手势,“如果我们先把真相告诉他们,也许很多人也会跟你做出相同的反应。”

“但那样做的风险太大。”他固执地反驳。

丽莎嘲讽地笑了起来,“风险?概率?不确定性?在一个存在先知的世界里?”

安德顿集中精神驾驶小巧的高速飞艇。“我这是独一无二的案例。”他重复说,“我们可以等以后再来探讨理论问题。当务之急,是我必须把这卷磁带交给一个合适的人——在你聪明的年轻朋友毁掉它之前。”

“你要把它拿给卡普兰?”

“我当然要这么做。”他拍拍两人之间座位上的那盘磁带,“他会感兴趣的。对他来说,这能证明他没有生命危险。”

丽莎颤抖着从皮夹里取出一包烟,“你觉得他会帮你?”

“他或许会,或许不会。这个机会值得尝试。”

“之前你是怎么做到的?那么快就藏匿起来。”丽莎问,“能蒙混过关的假身份很难得到。”

“花钱就行了。”他闪烁其词地回答。

丽莎一面抽烟,一面思考。“卡普兰很可能愿意保护你。”她说,“他势力很大。”

“我还以为他只是一位退役将军。”

“名义上的确如此。但威特沃调取了他的档案。卡普兰是个特殊组织的首脑,其成员全部是退伍老兵。事实上,这更像是一个俱乐部,有一些身份特殊的成员,都是战时的高级军官,交战双方都有。他们在纽约拥有一座大型府邸和三种知名刊物,还会时不时斥巨资赞助并参加某个电视节目。”

“你到底什么意思?”

“没什么。你已经让我确信你是无辜的。我觉得,显然你不会成为一个杀人凶手。但你现在也必须承认,最初那份多数派报告并不是伪造的。这并不是一桩早有预谋的犯罪。埃德·威特沃没有人凭空捏造出这份报告。没有人冤枉你,也没有人试图诬陷你。如果你要强调这份少数派报告的真实性,那你也必须承认对应的多数派报告才行。”

他不情愿地表示同意,“我想是这样的。”

“埃德·威特沃,”丽莎继续说,“他的行为完全出自责任感。他真的相信你是个潜在的罪犯——为什么不信呢?那份多数派报告已经摆在了他的桌子上,但你却把那张卡片藏进了衣兜里。”

“我撕毁了它。”安德顿轻声说。

丽莎严肃地倾身面对他。“埃德·威特沃完全没有抢占你职位的想法。”她说,“他的出发点和你并无不同。他也相信犯罪预防机制,想要让这个系统继续运行。我跟他谈过,我相信他并没有说谎。”

安德顿问:“你是不是想让我把这盘磁带交给威特沃?如果我这样做,他一定会销毁它。”

“胡说,”丽莎反驳道,“原件从一开始就在他手里。要是他真想销毁,随时都可以。”

“倒也是。”安德顿承认,“但也可能是因为他并不了解详情。”

“他当然不了解。换个角度考虑,如果卡普兰得到那盘磁带,警方就会颜面扫地。你还不明白吗?这将证明多数派报告存在漏洞。埃德·威特沃的判断是对的。你必须被抓——这样才能维护犯罪预防局的权威。你现在考虑的全是个人安危,但请抽出一点儿时间想想这个系统。”她探身捻灭烟头,伸手到皮夹里,又掏出一支,“对你来说,哪个更重要——你个人的安全,还是犯罪预防体系的存续?”

“个人安全。”安德顿毫不犹豫地回答。

“你确定吗?”

“如果这个系统存续的前提,是要囚禁无辜者,那它就理应被铲除。我的个人安全很重要,因为我是一个人。而且……”

丽莎取出一支袖珍手枪。“我相信。”她苦涩地说,“我的手指已经按在了扳机上。我以前没用过这样的武器,但我愿意尝试。”

片刻沉默之后,安德顿问:“你想让飞艇掉头,对吗?”

“是的,回警察部大楼。如果你能把系统的存亡看得更重,超过你自私的——”

“少跟我说教。”安德顿打断她,“我可以让飞艇回去。但我不认可你那套荒谬的价值体系,任何有理智的人都不可能支持这样的做法。”

丽莎苍白的嘴唇抿成一线。她紧握那支手枪,面向他坐定,两眼死盯着他,看他驾驶飞艇绕了个大圈。船体倾斜,一侧翅膀越转越高,最终整个机舱横了过来。旋转过程中,杂物箱内的零碎杂物在哗哗作响。

安德顿和妻子都被金属护栏固定在座位上。但同行的第三人就没有这种待遇了。

安德顿从眼角的余光里瞥到了动静,身后传来一阵巨响——一个大块头男人突然失去平衡,跌落在飞艇的强化侧壁上。其后的事态发展极快。弗莱明马上站起身,脚步蹒跚,勉强保持着平衡,冲上前来,伸手抢夺女人手里的枪。安德顿吓得做声不得。丽莎转身,看见扑过来的人,随即发出尖叫。弗莱明把她手里的枪打落在地。

弗莱明哼了一声,把她推到一边,自己捡起了枪。“抱歉。”他喘息着,尽量站直身子,“我以为她会再多说一会儿,所以我一直没动手。”

“你早在这里了,自从——”安德顿想到了什么,闭了嘴。显而易见,弗莱明和他的同伙一直都在监视他。等他们意识到丽莎想要利用飞艇将自己带离警察总部大楼时,弗莱明就抢先爬进了飞艇储物区。

“也许,”弗莱明说,“你最好把那盘磁带交给我。”他伸出汗渍渍的肥硕手指抓向磁盘,“你猜得没错——威特沃肯定会把它融成渣的。”

“那卡普兰呢?”安德顿呆呆地问,他还没从这家伙突然出现的刺激中缓过来。

“卡普兰跟威特沃是同伙,所以他的名字才会出现在卡片的第五行。两人之间谁才是幕后主使,我们现在还没搞清。也有可能另有他人。”弗莱明把袖珍手枪丢到一旁,取出他自己的重型军用武器,“你跟这个女人一起升空,真是犯下了弥天大错。我早跟你说过,她也可能是这一切的真正黑手。”

“我无法相信。”安德顿抗议说,“如果她——”

“你真是完全不动脑子啊。这艘飞艇就是在威特沃的授意下才起飞的。他们是想要让你远离地面,这样我们就无法接近你。你被彻底孤立起来,没有我们保护,一线生机都不会有的。”

丽莎惊诧的脸上掠过一丝奇特的表情。“你说谎。”她轻声说,“威特沃根本不知道这艘飞艇。我本来准备监督——”

“你差点儿就得逞了。”弗莱明毫不客气地打断她,“十有八九有警用巡逻机正在跟踪。现在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他一面说,一面坐在丽莎身后的座位上,“当务之急,是摆脱这个女人。为此我们必须带你逃离这个区域。佩奇已经向威特沃泄露了你现在的伪装,毫无疑问,相关信息已经被送到每一个角落了。”

弗莱明还保持着蹲姿,一把抓住丽莎,然后把他的重型枪丢给安德顿。他熟练地勒住她的脖子,将她紧紧地锁在椅背上。丽莎疯狂抓挠反抗,喉咙深处发出惊恐而凄厉的哭号。弗莱明不为所动,两只大手卡住她的脖子,毫不留情收紧。

“这样没有枪伤。”他喘息着解释说,“她意外坠亡——稀松平常的事故。大家司空见惯。只是她的脖子会在坠机之前先折断。”

安德顿出人意料地等了许久,直到弗莱明粗大的手指深陷在女人苍白的肌肤里,他才举起重型枪的枪托,狠狠敲在弗莱明的后脑上。凶悍的大手松开了。弗莱明踉跄了一下,头向后仰,软瘫在飞艇舱壁上。他试图保持清醒,挣扎着想要再站起来。安德顿又在他的左眼上方狠砸了一下。他向后栽倒,不再动弹。

丽莎惊魂未定,不停喘息以缓解刚才的窒息。她的身体也在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好一会儿,她脸上才渐渐恢复血色。

“你能驾驶飞艇吗?”安德顿一边摇晃她的身体,一边焦急地问。

“应该还可以。”她条件反射似的伸手握住驾驶盘,“我没事,不用担心。”

“这把手枪,”安德顿说,“是军用型号。但不是战争期间的制式武器,是他们战后研发出的新型武器。我也没有用过,只能自己摸索下了。”

安德顿爬到后舱弗莱明四肢张开躺倒的地方,避开他的头,扯开他的衣服,在口袋里翻找。片刻之后,弗莱明汗渍渍的钱包已经到了他手里。

托德·弗莱明的证件显示,他是一名陆军少校,隶属于军方情报局国内情报部门。在他的各种证件中,有一份利奥波德·卡普兰将军签署的文件,声称弗莱明处于他的组织——国际老兵联盟——的特别保护之下。

弗莱明和他的同伙都在依照卡普兰的命令行事。面包运输车和车祸都是他们精心策划的。

这就意味着卡普兰蓄意让他逃离警察的追捕。从他在家收拾行李被绑架时开始,他就已经掉入了卡普兰的圈套中。尽管难以置信,但他已经渐渐明白事态的真相。自打一开始,他们一直在努力确保抢在警察之前抓到他。这一切都是为了让威特沃无法逮捕他。

“我相信你之前说的了。”安德顿一面对妻子说,一面爬回座位,“我们现在能联系上威特沃吗?”

她默默地点点头,指了下仪表盘上的通信模块,“你发现什么了?”

“快帮我接通威特沃。我必须尽快通知他,非常紧急。”

她急忙启动闭路通话设施,心神不宁地拨号,接通了纽约犯罪预防局总部。屏幕上闪过众多低级警员的面容,直到埃德·威特沃的脸孔出现在屏幕上。

“记得我吗?”安德顿问他。

威特沃面无血色,“上帝啊,发生了什么?丽莎,你是在押他回来吗?”突然,他的视线集中在安德顿手中的枪上,“听着,”他狂躁地说,“千万不要伤害她。不管你怎么想,都不关她的事。”

“这件事我心里有数。”安德顿回答,“你能锁定我们现在的位置吗?我们返回的路上可能需要保护。”

“返回!”威特沃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打算回来?你要投案自首?”

“是的。”安德顿的语速很急、很快,“你也要马上采取行动——封闭‘猴子’区。不准任何人进入——无论是佩奇,还是其他人。尤其是军队的人。”

“卡普兰。”威特沃的小头像说。

“他怎么了?”

“他来过。他刚刚离开。”

安德顿心头一紧,“他来干什么?”

“收集数据。他把关于你的所有先知报告都拷贝了一份。他坚持说,得到这些资料的目的仅仅是为了自保。”

“那么,他已经得到它了?”安德顿说,“大势已去。”

威特沃被他吓到了,几乎喊了起来:“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发生了什么事?”

“我会告诉你的。”安德顿沉重地说,“等我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之后。”

威特沃在警察总部大楼楼顶迎接他们。飞艇降落期间,周围云集的护航船纷纷摇动侧翼,快速散开。飞艇一落地,安德顿马上走向金发的年轻人。

“你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结果。”安德顿告诉对方,“你可以立刻把我送进拘留营。但那样做并不能拯救局面。”

威特沃心神不安,蓝眼睛几乎变成了灰色,“恐怕我没有完全理解——”

“关键并不是抓捕我。我也本不该离开警部大楼。威利·佩奇在哪里?”

“我们已经把他关起来了。”威特沃回答,“他不会带来更多麻烦了。”

安德顿的脸色愈发凝重。

“你们抓他的罪名不对。”他说,“放我进入‘猴子’区并不是犯罪行为,真正的罪行是给军方通风报信。你放纵了一名内奸在眼皮底下活动。”话音未落,他就有些狼狈地改口说,“我是说,是我的错。”

“我已经撤销了对你的追捕令。现在,警队正在追查卡普兰的下落。”

“有进展吗?”

“他乘坐一辆军用卡车离开后,我们一直在跟踪他,但卡车驶入了一个军方禁区。现在,有一辆战时型号R-3的坦克把守在入口。如果硬闯的话,势必会引发内战的。”

丽莎摇摇晃晃地从飞艇走了出来。她的脸色依然苍白,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可怕的瘀伤痕迹在脖子上清晰可见。

“你怎么了?”威特沃问她。然后他看到躺倒在飞船里的弗莱明。他转向安德顿,直截了当地说:“这么说来,你终于相信这一切不是我的阴谋了?”

“是的。”

“你不会真的以为我——”他露出嫌恶的表情,“企图夺取你的职位吧。”

“你当然会有这种想法。这是人之常情,就好像我也在费尽心机保住自己的地位。但这次的事态非同寻常——而且不是你的责任。”

“之前你为什么说现在自首已经晚了?我的上帝,我们会把你关进拘留营,待预言提及的时间全部过去。确保卡普兰不会死。”

“他的确不会死,这没错。”安德顿承认,“但他可以证明,即使我没被抓起来,他也能安然无恙。他掌握的信息足以证明多数派报告无效。他可以借此摧毁整个犯罪预防系统。”他最后说,“无论怎样,结果都是他稳赢——我们稳输。军方的阴谋是使我们失去公信力,他们已经得逞了。”

“但他们冒这么大风险到底是为什么,他们到底想要什么?”

“英—中战争之后,军方彻底失势了。西方军事联盟的黄金时代一去不返。当年他们曾主宰一切,从军事到政治。而且,他们也曾有自己的警察系统。”

“像弗莱明这种人。”丽莎虚弱地说。

“战后,西方联盟进行了裁军。卡普兰这样的军官被迫退休,成了弃卒。没有人喜欢这样的待遇。”安德顿苦笑,“我能理解他的痛苦。和他情景相似的大有人在。但我们不能继续像战时那样管理一切,权利必须得到分配和制衡。”

“你说卡普兰已经得逞了。”威特沃问,“我们还能做什么吗?”

“我是不会杀他的。我们清楚,他也清楚。也许到时他会找上门,向我们提出某种交易。我们可以继续运行,但议会将剥夺我们的实权。你肯定不会喜欢这样的结局,对吗?”

“当然不喜欢。”威特沃郑重回答,“总有一天,我要掌管这个机构。”他红了脸,“当然不是马上。”

安德顿的表情有些惨淡,“你公布多数派报告的决定非常糟糕。如果没有昭告天下,现在或许我们还能封锁消息。但现在,所有人都已经听闻了此事。我们已经无法反悔了。”

“我想也是。”威特沃尴尬地承认,“也许我——这件事做得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漂亮。”

“你以后会越干越好的,只是还需要时间。你是一名优秀的警官,你相信体制的意义,但也要学着淡然面对打击。”安德顿离开众人,“我要去好好研究下多数派报告的内容。我想要了解他们的预测细节,我到底将怎样杀死卡普兰。”他若有所思地补充说,“这或许会给我一些启发。”

先知“多娜”和“麦克”的数据磁带被分别存放。安德顿挑出了负责分析“多娜”的相关设备,他打开包装壳,找出数据带。跟以前一样,通过编码找出与此事相关的磁带。很快,磁带播放设备就已经开始运转。

预言跟他猜想的差不多。这是被“杰瑞”当作原材料使用的原始时间线。在这份预言里,卡普兰手下的军事情报部特工在安德顿驾车回家途中绑架了他。他被带到卡普兰的别墅,也就是国际老兵联盟的总部。对方给了安德顿一份最后通牒:要么自行解散犯罪预防部,要么与军方正面为敌。

在这个已经不可能存在的时间线里,仍是犯罪预防局局长的安德顿向议会寻求支持,但却没有成功。为了避免内战,议会批准了解散犯罪预防部的计划,并下令恢复军管体系——“以应对紧急状况”。安德顿率领一批忠诚的警察冲到了卡普兰家中,击毙了他,并枪击了大量老兵联盟的军官。但最后却只有卡普兰一人毙命,其他人都被高超的医学技术救活。一场政变尘埃落定。

听完“多娜”的预言,他把另一份磁带倒回,开始检查“麦克”预见到的情形。理论上,两份预言的内容应该是基本一致的。“麦克”的开头跟“多娜”一样:都是安德顿开始发觉卡普兰对付警察的阴谋。但其中有些内容感觉不对劲。安德顿困惑地将磁带倒回重听。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两份预言内容并不相同。他重新播放磁带,用心倾听。

“麦克”预言的内容跟“多娜”的版本大相径庭。

一小时后,安德顿终于完成检验,他收起磁带,离开了“猴子”区。他一出现,威特沃就问:“出了什么事?我感觉到好像有什么不对劲。”

“不。”安德顿缓缓地回答,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也不完全是。”外边有什么声音传进他耳中。他心神不定地走到窗前,向外张望。

街上挤满了穿军装的人,排成四列,沿着中央车道列队行进。步枪、钢盔……身着制服行军的士兵。西方军事联盟尊贵的战旗在午后的冷风中招摇。

“军队在示威。”威特沃闷闷不乐地解释道,“我们太天真了。他们不会向我们提出什么交易。有什么必要呢?卡普兰只需把这件事公布于众就够了。”

安德顿并不觉得意外,“你是说,他要公开宣读少数派报告?”

“显然是这样。他们会质疑我们的权威,然后要求议会解散我们。他们将公开声称,我们一直都在拘捕无辜者——说我们最爱在深夜抓人,维持恐怖统治,诸如此类。”

“你觉得议会会屈服?”

威特沃犹豫了一下,“我不愿妄加猜想。”

“那我来猜。”安德顿说,“他们会屈服的。外面的情形跟我在楼上了解到的情况基本一致。我们现在四面楚歌,只有一条路可走。不管我们愿不愿意,都别无选择。”他的眼睛里泛出坚毅的光芒。

威特沃担心地问:“什么样的出路?”

“等我说出来,你就会奇怪自己为什么没有想到。很明显,我将不得不按照已公开的多数派报告行事。我将亲手杀死卡普兰——只有这样,才能真正维护住我们的权威。”

“但是,”威特沃震惊地说,“多数派报告已经被证明存在纰漏啊。”

“我还是能执行它。”安德顿告诉他,“但也要付出代价。你清楚一级谋杀对应的刑罚吧?”

“终身监禁。”

“那是最轻的……或许到时你能帮我走走后门,把监禁改为流放。我可以被谴送到一颗殖民星球,那遥远的人类边疆。”

“你会……喜欢那样?”

“见鬼,当然不会喜欢。”安德顿开朗地说,“两害相权取其轻。而且我必须完成预言。”

“可你要怎么杀死卡普兰呢。”

安德顿取出那支弗莱明丢给他的军用重型武器,“我会用这个。”

“他们不会阻止你吗?”

“为什么要阻止我?他们已经得到那份少数派报告,确定了我不会动手的。”

“但这样说来,少数派报告就是错的?”

“不,”安德顿说,“它绝对正确。但我还是要去杀卡普兰。”

他从未杀过人。他甚至没亲眼见过杀人,哪怕他已经当了三十年的犯罪预防局局长。对他们这代人来说,蓄意谋杀已经成为遥远的过去,已经彻底绝迹了。一辆警车把他送到军队集会地点附近,距离不超过一个街区。他在后排的阴影中仔细地拆开检查了那支弗莱明留下的手枪。它看似完好无损。实际上,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他确定未来半小时内会发生什么。他把枪重新装好,打开车门,警觉地下了车。

没有人注意到他。人潮急切地向前涌动,想要尽可能接近演讲台。集会场中的大多数人都穿着军装,一排坦克和其他重武器展示在近旁——这些威力巨大的武器装备目前仍在大量生产。

部队搭建了个金属演讲台,还配好了用于登台的阶梯。台后挂着西方联盟军的旗帜,象征着战争中战斗过的联合力量。时光改变了很多固有的立场,西方联盟军的成员中还有不少战时的敌军军官。但将军永远是将军。制服和阵营的细小差别,已经被岁月淹没。

坐在前边主席台上的是西方联盟军的高层,他们后面则是更低阶的军官。五颜六色、形制各异的军旗在风中舒展。事实上,这次集会已经有了几分节日庆典的味道。高台上坐着表情肃穆的老兵联盟骨干,所有人都在紧张地翘首以待。场外,隐约可见有几名警察在待命,表面上是维持秩序,实际上是观察现场情况的线人。只要他们不扰乱现场秩序,军方也不在乎他们在场。

傍晚的冷风带来密集人群的喧嚣声。安德顿挤过密密麻麻的集会人群。像是知道即将有大事发生,每个人都露出紧张与期待的表情。安德顿艰难地挤过一排排座位,来到高级军官区的外围。卡普兰就在这群人之间,但他现在已经是卡普兰将军了,马甲、纯金怀表、手仗、式样保守的西装——全都已经消失不见。为了这个特殊场合,卡普兰取出尘封已久的军服。他身板挺直,威仪煊赫,站在曾经的幕僚中间。他重新戴上肩章、领徽,佩上荣誉勋章,头戴军帽,脚穿长靴,腰别饰剑。原本那个干瘦的秃老头在换上这身制服后,像是变了个人似的,马上显得威风凛凛、气势凌人。

卡普兰将军发现了安德顿,他离开聚在他周围的战友,大步来到自己年轻的对手面前。他瘦削的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仿佛在说他看到警察局长之后不知有多么开心。

“这真是意外之喜。”他伸出戴着灰手套的手,“我还以为你已经被代理局长关起来了呢。”

“托你的福。”安德顿简短地回答,握了下对方的手,“毕竟,威特沃也有那卷磁带。”他指了下卡普兰紧紧攥在手中的包裹,信心满满地迎向他的目光。

尽管紧张,卡普兰的心情仍然十分不错。“今天可是军方的大日子。”他解释道,“你一定会喜欢我一会儿演讲的内容的,我将向公众详述你如何蒙冤、遭受莫须有的指控。”

“这样啊。”安德顿不置可否地回答。

“我将证明你是被系统冤枉的。弗莱明有没有跟你讲述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呢?”卡普兰将军在试探安德顿了解多少内情。

“他讲了一些。”安德顿回答,“你打算只念少数派报告吗?还有别的吗?”

“我还要把它跟多数派报告进行比较。”卡普兰将军向一名助手示意,后者递上一个文件夹,“这里一应俱全,有我们需要的全部证据。你并不介意被当成案例,对吧?你的案子代表了无数人的悲惨遭遇,他们都是被错误拘禁的。”卡普兰将军僵硬地看了下腕表,“我必须开始了。你要跟我一起上台吗?”

“为什么?”

卡普兰将军冷冰冰的外表已经难以掩盖其激动的情绪了,“让大家亲眼见证这鲜活的范例啊。你、我站在一起——杀人犯和受害者——肩并肩站在台上,一同揭露警方长久以来维持的可耻骗局。”

“荣幸之至。”安德顿说,“我们还等什么呢?”

卡普兰将军稍显不安地走向平台。他疑惑地打量着安德顿,像是仍在好奇他为什么出现,以及他到底知道多少。眼见安德顿毫不犹疑地登上台来,坦荡荡地坐在话筒一旁时,他愈发惊讶了。

“你完全理解我要讲的内容吧?”卡普兰将军问,“这次披露将会带来非常重大的影响。它可能导致议会重新考虑整个犯罪预防系统的可靠性。”

“我知道。”安德顿回答,将两臂抱在胸前,“我们开始吧。”

人群安静了下来。但当卡普兰将军打开文件夹,将材料摆在面前时,人群又响起一阵急切的躁动声。

“坐在我旁边的这个人。”卡普兰开口了,声音抑扬顿挫,“相信大家都很熟悉。看到他,你们或许很吃惊,因为直到最近,他还是被警方描述为危险的杀人犯,并遭到通缉。”

人群的视线集中在安德顿身上。他们热切地注视着这位能够近距离欣赏到的唯一潜在杀人犯。

“然而,就在几个小时以前,”卡普兰将军继续说,“警方却撤销了关于他的追缉令。是因为前犯罪预防局局长安德顿先生探案自首了吗?不,这样说并不准确。他能坐在这里,并不是因为他已经探案自首,而是因为警方已经判定他无罪了。约翰·艾利森·安德顿是完全无辜的,过去、现在、将来都没有任何罪行。对他的指控是货真价实的丑闻,是对事实的恶意歪曲,来自一个建立在错误理论前提下的腐化了的司法系统——那是一个规模庞大、冷酷无情的杀人机器,将无数人投入了苦难地狱。”

人群为之深深吸引,一会儿看卡普兰,一会儿看安德顿。毕竟每个人都对预防犯罪系统有或多或少的了解。

“在所谓的犯罪预防体系的管理下,曾有很多人被羁押。”卡普兰将军继续说,他的声音越来越有力,感情也越来越炽烈,“他们的罪名,并不是实际发生的犯罪行为,而是他们可能犯下的罪行。因为这个系统推断,如果这些人继续自由行动,他们必将触犯法律。”

“但是,世上根本就不存在百分之百准确的预测未来。预见未来的信息被获取的一瞬间,必然性就将随之消失。断定一个人会在未来犯罪,再将其先关入监狱,这个行为本身就自相矛盾。处理此类数据的过程也证明了其理论的谬误。每一种情况,无一例外,警方的三位先知都在互相证伪。就算没有人被抓,还是不会发生他们预测的罪行。”

安德顿漫不经心地听着,只是偶尔留意一些细节,但人们却听得津津有味。卡普兰将军现在正在总结少数派报告的大致内容。他解释了这些资料的来源,以及它是怎样一步步变成现实的。

安德顿悄悄地从外衣口袋里取出手枪,把它放在大腿上。卡普兰已经介绍完少数派报告的内容,也就是关于“杰瑞”提供的未来。他瘦骨嶙峋的手指正在摸索第一位先知的报告——先是“多娜”的,然后是“麦克”的。

“这是原始的多数派报告。”他解释说,“根据这两位先知的报告,安德顿将会犯下杀人罪,也就是已经被现实所否定掉的错误预言。我给各位念一下。”他麻利地抽出自己的无框眼镜,架在鼻梁上,开始慢慢诵读。

他脸上掠过一丝惊诧的表情,结结巴巴地说不清话,然后突然住了口。纸页从他手中飘落。他像只绝境中的野兽一样,转身弯腰,从演讲台冲了下去。

电光石火间,他扭曲的脸孔经过安德顿面前。安德顿现在已经站了起来,举起那支枪,快步上前,扣动了扳机。卡普兰被椅子下面伸出的众多腿脚绊住,又惊又惧地尖叫一声,像只重伤的鸟儿一样,身体倾斜,挥舞手臂,挣扎着从台上滚落地面。安德顿冲到台边,确认将军已经一命呜呼。

卡普兰就像多数派报告中断言的那样,真的死了。他瘦弱的胸腔炸开一个冒着烟的黑洞,身体抽搐的同时,洞里的灰烬散落了下来。安德顿感到一阵恶心,他转开视线,快步穿过目瞪口呆的军官们。他手里还握着枪,故而也没有人敢阻拦他。他跳下演讲台,挤入混乱的人群中。人们又惊又怕,拥挤向前,试图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件事就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远超一般人的心理承受极限。人们需要一些时间才能摆脱恐惧,接受现实。

安德顿被等在外围的警察抓住。“您能离开现场,运气还真是不错。”汽车悄然离去的途中,一名警察小声对他说。

“我觉得也是。”安德顿心不在焉地答道。他靠在椅背上,试图平复情绪。他依然感到头晕目眩,身子在禁不住地颤抖。突然之间,他向前俯身,吐得一塌糊涂。

“可怜的家伙。”一名警察同情地嘟囔。

安德顿感到一阵阵痛苦和恶心,不知道警察指的是卡普兰,还是他自己。

四名健壮的警察帮丽莎和约翰·安德顿收拾好了行李,并且装上汽车。五十年的警察局长生涯,让安德顿积聚了大量个人物品。他忧郁地站在一旁,看箱子一个接一个被装入卡车。

卡车将把他们直接送到空港,然后从那里乘坐星际运输船前往半人马座X星。对一位老人来说,这是段漫长的航程。但对他而言,所幸这是一趟单程旅行。

“这是倒数第二只箱子。”丽莎朗声宣布。她专心忙于打包和整理行李,身着汗衫和宽松长裤的她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来回巡视,确保最后不会遗落什么,“我估计,那些新能源厨具怕是用不上了。半人马座那边还在使用电能。”

“我希望你不会太介意这些。”安德顿说。

“我们会习惯的。”丽莎冲他轻轻一笑,“会吧?”

“但愿如此。你确定自己不后悔吗?如果,现在——”

“不后悔,”丽莎向他保证,“假如你帮我搬最后这只箱子的话。”

他们坐上领头的卡车,威特沃驾驶一辆巡逻车赶到了。他跳出车门,快步向他们走来,脸色异常憔悴。“在你们起飞之前,”他对安德顿说,“你还得跟我详细讲讲几位先知的情况。议会那边一直在质询我。他们想知道,事件期间那份报告,就是关于撤回对你的通缉的那份报告,是不是搞错了——还是另有隐情。”他一脸茫然,“我还是没能理解。少数派报告错了吗?”

“你指哪份少数派报告?”安德顿一脸戏谑地反问他。

威特沃眨眨眼,“原来如此。我早该想到的。”安德顿坐在卡车驾驶室,取出烟斗,装好烟丝。他用丽莎的打火机点燃烟斗,开始吞云吐雾。丽莎又回到房子里去了,再次确认没有落下什么重要的东西。

“其实,少数派报告总共有三份。”他对威特沃说。他很高兴临走前还能帮眼前这个年轻人指点迷津。将来某天,威特沃也将学会独立思考,涉足某个陌生领域。想到此处,安德顿感到些许满足。尽管老迈的他如今已疲惫不堪,但他依然是唯一能看透事态本质的人。

“三份报告其实是前后连续的。”他解释说,“第一份来自‘多娜’。在那条时间线里,卡普兰向我口述了他们的阴谋,而我及时杀死了他。‘杰瑞’产生预见的时间比‘多娜’略晚,用前者的报告作为输入数据。他预见到了我会提前知晓报告内容。所以在他预见的未来里,也就是第二条时间线,我真正在乎的只有自己个人的安危。我并不想杀死卡普兰,而是只想保住自己的权位和生命。”

“而‘麦克’那份,其实才是第三份报告吗?那份甚至比少数派报告更晚?”威特沃纠正了自己的说法,“我是说,它才是最后出现的?”

“的确,‘麦克’的报告是三人中的最后一份。由于第一份报告的影响,我决定了不要杀死卡普兰。这就催生了第二份报告。但掌握了第二份报告之后,我又改变了主意。第二份报告以及它对应的未来,是卡普兰想要促成的。从警方立场看,第一种未来则更为理想。而时至当时,我已经开始为警方利益考虑。我已经洞悉了卡普兰的阴谋。第三份报告否认了第二份报告,正如第二份否定第一份。这让我们又回到了起点。”

丽莎气喘吁吁地走过来,“我们走吧。这里的一切都搞定了。”她灵巧地跳上卡车踏板,挤进驾驶室,坐到丈夫和司机中间。驾驶员顺从地开动卡车,其他车辆也紧随其后。

“每一份报告都不相同。”安德顿总结道,“每一份都是独一无二的。只不过其中两份在一个观点上达成了一致。如果没被剥夺自由,我会杀死卡普兰。这就造成了存在多数派报告的假象。实际上,所谓多数,无非是我们的错觉。‘多娜’和‘麦克’预见到了同样的结果——但却分别属于完全不同的时间线,在完全不同的背景下发生。‘多娜’和‘杰瑞’——也就是所谓的少数派报告——和多数派报告其实都不准确。三者之中,只有‘麦克’是对的——因为之后没有诞生新的报告来推翻他的预测。情况就是这样。”

威特沃焦急地跟在卡车旁,他那金发飘飘、白皙英俊的外貌被忧虑扭曲,“这种事还会发生吗?我们要不要调整整个预防犯罪理论的相关设置?”

“这种情况只会在一种情况下发生。”安德顿答道,“我的案子之所以独一无二,是因为我能读到每一条报告。它的确可能再次发生——但也只可能发生在下一任犯罪预防局局长身上。所以你要多加小心。”他微微一笑,从威特沃纠结的表情里获得不少乐趣。在他身边,丽莎欲言又止,伸手过来握住他的手。

“你最好时刻提高警惕哦,”他告诉年轻的威特沃,“这件事随时可能发生在你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