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接去西坠的太阳,暮色就迅速地笼罩了群山。披着白雪的群峰的色彩变暗了,远处的高峰,青虚虚地插入云霄,顶端已难与云彩分开。雪线下的大森林,在雾霭霭的暮色中,莽莽苍苍的显得有些神秘。这时候,勘探员们从峡谷里、石峰顶、山梁上,互相招呼着奔向宿营地。
爬上岩壁的佟飞燕,听见人们招呼,抬头望望天空,望望被暮色笼罩的山野,意外地感到天黑得太快了。她不大情愿地把铁锤插在腰间的皮带上,系了系脖子上的红毛绳围巾,背起矿石袋往回走。
风很大,吹得乌云疾驰,黑乌乌地遮住蓝天。鸟儿都投林归宿了。只有一只花膀子山鹰,还高傲地独自飞翔在寒冷的苍空中,一双阔大的翅膀一动不动地张开着,慢慢地但又轻捷地在云端飞翔,还望着下边嘹亮地啼着。山鹰的啼声引起佟飞燕的兴趣,她仰脸望着空中的山鹰,一边走一边学着鹰啸。她学的很象,引逗得山鹰跟她呼应起来。
“叽溜溜,叽溜溜……”她一声接一声地啸着。她那红润润的脸上,闪闪发光的大眼睛里,都洋溢着青春的朝气,心里有无限的快感。她头戴狐狸皮帽,身穿一件青大衣,腰间系着一条宽皮带,斜插花挎着水壶和背包,足登一双翻毛皮靴,打扮得俐俐落落的,若不是她系着红围巾和垂着两条辫子,谁都会认为她是个英俊的小伙子。她家原住在太行山区,父母都是革命军人,自小就随着父母过惯了游动生活。她在高中毕业后,觉得地质勘探工作很适合自己,没跟父母商量就考入了地质学院,然后才告诉父母说她决心当个工业建设的侦察兵,毕业后要进山“打游击”。她由地质学院毕业后已经在深山里跑了四年多。险峻的山峰,苍茫的森林,自然界的变化,在她看来都非常美丽,乐趣无穷,她对自己的职业充满着豪迈感。
今天,佟飞燕分外愉快。听说分局给派来个女医生,她有了个女伴。更使她高兴的是,葛锋就要来了。
葛锋是她父亲的老部下、老战友,她早就从父亲的信中知道了葛锋。葛锋转业来分局时她就想跟葛锋见面,现在终于快见面了。
佟飞燕正啸得起劲,忽听树丛中有一声响动,跳出一条浑身一色黑的狼狗。她吃了一惊,忙往后退了两步。这时,有个老头咳嗽一声,分开树丛走出来。老头穿着一身没有布面的山羊皮袄,手里提着一杆猎枪,肩上背着十多只野兔和山鸡。他的紫黑色的脸上,长着花白的大胡须,两只久经风霜锻炼的亮眼睛,那么出奇地盯着她。她有些发楞,心想:瞧,从哪儿出来的这位老山神爷啊!
老头打量她一阵,说:“姑娘,你学的象极了,不用说是山鹰,连我都被你骗啦。你是猎人家的孩子吗?”
佟飞燕听说老头被她骗来,禁不住地笑了,说:“不是,我爸爸是位解放军。我这是跟老地质工孙大立学的,他曾经是大兴安岭的一位出色的猎人。”
老头表示理解地点点头,重新打量着佟飞燕。他早已知道云罗山下来了找矿队,可没想到找矿队里还有女的。
佟飞燕往老头跟前走几步,看猎狗竖着双耳盯着她,便站下笑嘻嘻地说:“老大爷,你使我吃了一惊,我以为这一带没有人烟呢,没料到会遇上你,还有你那把大白胡子,冷眼看起来真使人惊奇。”
老头捋着胡子哈哈大笑,说:“若那么说,你把我当成个怪物啦。可你也叫我惊奇,我听见有人学山鹰叫,寻思是我的同行,跑过来一看,原来是你这个红脸蛋的姑娘。不用说,你对深山是很熟了。”
“我在深山里跑惯了,深山里的一切都怪有意思。”
“一切都怪有意思。”老头在心里重复这句话,这句话他很喜欢,觉得姑娘跟自己很投缘,从内心里喜欢她。他笑咪咪地说:“姑娘,你们是多咱来到这里的?”
“我们来到这一带有一个来月啦,还要继续勘探下去呢。”
“好啊,这一带山区是个宝地,能不能找到宝就看你们的神通了。”老头很想向她讲讲周围的名山胜景,讲讲这一带山区出产的野兽,他看天黑了就改变了主意,从肩上取下一对野鸡,托在双手上,说:“姑娘,你接着,这是我老汉送给你的见面礼。”他说着双手一扬,把野鸡向佟飞燕扔过去。
佟飞燕不能怠慢,赶紧用双手接住。她有些难为情地说:“老大爷,我不要,你还是带回去吧!”
老头摆了摆手说:“我是个深山粗人,不会客套,我今天能在这里看到你这样的姑娘,我太高兴啦,姑娘,你快回去吧,天黑了,你在深山里活动可要加小心啊!”他说完招呼猎狗,转身向林里走去。他一边走一边哼着山歌。
佟飞燕目送老头消失在森林里,欢喜地想:“这老头,真是一个有趣的老头。”她抬头望望天空,山鹰已不见了。她把野鸡搭在肩上,加快脚步往回走。
宿营地设在云罗山麓,离小溪不远,靠避风处搭起一排白色帆布帐篷,座座帐篷都飘着缕缕青烟,帐篷顶上插的小红旗,迎风生气勃勃地摆动。从帐篷里传出愉快的说笑声、拉胡琴声,整个宿营地给人以温暖舒适的感觉,强烈地吸引着在山野里奔波了一天的勘探员们。
佟飞燕把野鸡送到厨房,走进了队部的帐篷。
帐篷里的光线很暗,地上燃着一堆火,烟气腾腾的。队长鲁云超披着一件皮大衣,竖起皮领子遮住半边脸,站在化学玻璃的小窗口前望着外边。他听见脚步声,回头瞅一眼佟飞燕,向她点点头,又转脸继续望着外边沉思。工程师陈子义坐在桌边埋头看岩石,他已经是六十一岁的人了,眉毛和胡子已苍白,但脸色红润润的,腿脚很俐落,精神很好。他嘴里叼着个磨得鲜红彻亮的烟斗,一口接一口地喷着烟。
佟飞燕从脖子上取下红毛绳围巾,挥舞着赶面前的烟,皱着眉说:“哎呀,陈工程师,帐篷里的烟这么多,你还吸烟哪!”
陈子义微微一笑,用大拇指按了按大烟斗里的烟,仍然放在嘴里。他向鲁云超指一下,示意小佟别大声说话。
佟飞燕在桌边坐下,悄悄地打量着两个人,这种沉闷的气氛使她不痛快。她坐了一会儿,忍不住沉默地站起来走到鲁云超的身旁问:
“鲁队长,孙大立进城去接葛队长他们回来了吗?”
鲁云超摇摇头说:“还没有到。”他继续望着青虚虚的云罗山峰沉思。他是在二月下旬带领地质普查队来到了云罗山下,那时候对云罗山的矿点抱的希望很大,可是冒着严寒勘探了一个多月,发现云罗山的铁矿床很不规整,矿石的含铁量较低,埋藏量又少,没有工业价值,因此希望落空了。根据地质分局的指示,普查队还要在这一带山区继续勘察,可是没有线索,山高林密,技术力量又薄弱,下一步真是困难重重啦。他向地质分局写一份报告,要求增派几名有经验的技术人员,可是分局连一个技术人员都没派,而把五二一勘探队的副队长葛锋派来。他觉得派个葛锋来是说明自己领导不力,这分明是分局领导不信任自己,因此心里很不痛快。
佟飞燕凑近小窗口前,朝山峰上望望,暮色很浓了,云罗山的主峰已被云雾遮掩,连峰顶上的树木都看不清了。
沉默了一会儿,鲁云超向佟飞燕说:“小佟,你看我们对这一阶段的工作应该怎么样评价?”
“我还没想过这个。”佟飞燕思索了一下说,“我们这一阶段的工作很艰苦,可是收效不大,没有找到合乎理想的大矿床。”
“是呀!”鲁云超感慨地说,“我们不顾严寒,打破过去的惯例来到了云罗山,冒寒风踏冰雪,克服很多困难勘察了云罗山,谁知道云罗山的矿床很不理想,没有工业价值。这是我们无能吗?这是山里没有啊!”
鲁云超离开小窗前,用两手掩紧大衣,慢慢地踱着步子,嘴里喷的青烟在他后面飘散开来。他心里很烦躁。
外边响了两声清脆的响鞭,佟飞燕知道是孙大立回来了,急忙跑了出去。她出门一看,孙大立已拉着马走向马棚,但不见葛锋和女医生。她向孙大立喊了一声,老孙转回头,用鞭子往沟膛子里一指说:
“葛队长在后边啦!”
佟飞燕手打凉棚往沟膛子望望,看见在暮色茫茫的沟膛子里有个人。那人高高的个子,穿着灰大衣,头戴皮帽子,大踏步地走着,背上背的大草帽被风刮得一扇一扇的。她情不自禁地向前迎去。
葛锋随孙大立爬下南山后,看女医士白冬梅在马上冻得发抖,就让孙大立催马快走,因此落在后边。他远远地望见了帐篷,心情就很愉快,又看见有人迎来,更加快了脚步。稍近,他看见是个女的,知道迎来的人一定是佟飞燕,便高兴地扬起手臂喊:
“佟飞燕同志,你好!”
“你好!”佟飞燕喊着跑上前去,到近前向葛锋伸出手说:“你走了这么远的路,累坏了吧?”
“路上搭了很长一段大车,没怎么累着。”葛锋热情地跟佟飞燕握握手,提醒她说:“佟飞燕同志,你怎么不戴上皮帽子,天气很冷,小心别感冒了。”
佟飞燕对于葛锋的关怀感到很高兴,笑着说:“没关系,我的身体很结实。我们女孩子不喜欢戴皮帽子,一捂上毛茸茸的皮帽子就光想睡觉。”她掠了一下头发,欢喜地瞧着葛锋。葛锋黑黝黝的脸膛,高高的鼻梁,两道浓眉下闪动着一双机敏的亮眼睛。过去她看到过葛锋的照片,今天虽然是初次见面,却觉得对他熟得很。
葛锋很喜欢佟飞燕的爽朗性格。他在军队里见到不少这样的姑娘,热情泼辣,刚毅要强,在战场上不怯阵,在任何艰苦情况下都是那么爽朗乐观。他觉得一个女孩子有这种性格是可贵的。他从佟飞燕红润的脸上,光芒四射的亮眼睛里,和她那爽快的语言里看出她有那些特征。他问:
“最近你父亲有信来吗?”
“没有。”佟飞燕笑嘻嘻地说,“他在边疆,我在深山里,通信很不方便。连我们在一个分局里,通封信还得一二十天。”她忽然想起来,说:“嗳呀,看我,光顾跟你说话,快到帐篷里暖和暖和吧!”
葛锋愉快地笑了。
这时,鲁云超、陈子义和一群勘探员都迎出来。葛锋跟人们打过招呼后,随鲁云超等人走进帐篷。
葛锋走进门就放下东西,敞开大衣在草铺边坐下。他好奇地打量着帐篷,打量着同志们,对新的住所,对新的同志都有种亲切的感情。他由口袋里掏出一封信,站起来交给鲁云超,说:
“老鲁,这是介绍信。”
鲁云超接过信,见写:调葛锋同志任普查队党支部书记,鲁云超同志专职任行政队长。他看完把信往桌子上一放,说:
“好啊,我早就盼望有个人来,队虽小,可是麻雀虽小肝胆俱全,事情很繁杂,你来了,我就可以松口气了。”
葛锋说:“你可别松气,你情况熟,业务也熟,一切还要依靠你!”葛锋敏锐地察觉到老鲁情绪不对。他考虑到以后的相处,既要建立起同志式的友谊,又要坚持原则,出色地完成组织上交给的任务。看来争论还在后面哩!
佟飞燕点上了灯,有人抱来一些木柴,把火燃的很旺,烤得帐篷里热乎乎的。大家都坐下来,想听听葛锋从分局里带来了什么新消息。
鲁云超想了想又问:“老葛,分局对普查队的工作有没有新的指示?”
“任务按原先的没变,分局只向我们提出任务要求,具体计划让咱们根据情况制定。队上报给分局的勘探计划分局没表示意见,让我们自己研究确定。”葛锋脱下大衣,从挂包里掏出计划稿,交给鲁云超。
鲁云超接过来,翻了翻就放在桌子上。他对分局很不满意,心想:“计划是经队里研究后制定的,还研究什么呢!现在只有这么干了。”他没有多考虑,就向葛锋说:
“老葛,这份计划你看过了,你又明了分局领导的指示精神,你有什么意见?”
幸亏葛锋有所准备,不然这一军就给将住了。他由孙大立的嘴里了解到,勘探云罗山落空后,队里从领导到勘探员都有种灰溜溜的失望情绪,觉得要把勘探工作更好地开展起来,首先要克服这种情绪。他扫了在座的人们一眼,说:
“我认为,全队人员经过跟风雪搏斗,克服了种种困难,勘探清了云罗山,虽然没有工业价值,对这一段工作也要作充分的估价。通过勘探清云罗山,使我们对这一带山区的地质情况有了进一步了解,也给我们下一步的勘察提供了经验。这一点应向队员们讲清楚,要打消那种失望情绪,不能灰溜溜地,要鼓舞斗志,高昂的士气是战胜困难的重要条件。”
佟飞燕同意地点点头。她瞅瞅陈子义,老工程师显然是对葛锋的话很感兴趣,静悄悄地望着葛锋。
鲁云超点起一支烟,眯缝着眼睛吸了几口,又接着问:“你对下一步勘探计划有什么意见?”
葛锋看人们都瞅着自己,沉思了片刻,说:“我刚来到这里,不了解情况,对勘探计划提不出什么恰当的意见。不过我想,我们的勘探计划,一切要从找到矿出发,不要只是从普查地质填图着眼,不要降低质量去追求进度。”
鲁云超皱起了眉头,对葛锋对勘探计划提出异议很不高兴。他扫视了人们一眼,转脸向葛锋说:“你一定有很好的意见啰!”
“我吗?”葛锋微笑着说,“我也没啥好意见,我们面前确是摆着许多困难,技术人员较少,仪器也不足。因此,除了按计划展开填图勘察以外,我们还要很好地联系当地群众,发动羊倌、樵夫、猎人和山区农民报矿,这样就会改变目前孤军作战的形势。”
鲁云超提醒地说:“我们已经在乡下贴出广告了,从来也没有人报矿。”他说完扫了人们一眼,微微一笑。
葛锋明白鲁云超微笑的意思,只是没有理会,仍从容不迫地说:“我想,只贴几张广告不行,得抽出部分力量去联系、去发动,对于有些老山林通,要登门访问,去动员他、指导他。比如说,今天路上有个车老板告诉我说,这附近山里有个老猎人,名叫刘老槐,有七十来岁,是这一带山区的活地图。这样的人,就很可能给我们提供找矿线索。”
“对啦!”佟飞燕高兴地向葛锋说,“你说的刘老槐,可能就是我遇见的老猎人,那个老头有一把花白的胡子,我刚看见就一楞,喏,哪儿出来个老山神爷。”
葛锋感兴趣地问:“他住在哪儿?”
“我没有问。”佟飞燕后悔自己没留心,脸色有些发红。
这时,炊事员老刘喊开饭。鲁云超把烟头扔进火堆里,站起来向葛锋说:“这份计划我跟陈工程师等人都研究过了,大家的意见都一致,你看还需要再研究吗?”
葛锋看出鲁云超是在坚持己见,心里很不痛快,暗想:象勘探计划这样重大问题怎么能不经过支委会研究呢?他在分局时就听说老鲁的情绪不对头,果然不假。他不动声色地瞅了鲁云超一眼,坚定地但是用商量的口吻说:
“我看还是进一步研究一下好,大家多研究研究,会使勘探计划订得更妥当些,使工作开展的更好些,你说呢?”
鲁云超紧锁着眉头,老半天才说:“好吧!”他慢腾腾地坐下来,重新点起一支烟。他反感地想:“看来葛锋是要来扭转落后面貌来了,新官上任三把火,不提出点新问题,不搞出点名堂怎么能行。可是谁能吃几碗干饭都是众所周知的,我倒要瞧瞧你会搞出什么新的名堂!”
帐篷里静了,大家都默默不语,各人有各人的思想活动,但都为如何能尽快找到矿而着急。矿,真是踏破铁鞋无处寻。山野里的风很大,卷得森林呜呜呼啸,帐篷也被吹得呼呼啦啦响。
注释
[1]《鹰之歌》是李云德的代表作。其作品在字词使用和语言表达等方面均具有鲜明的时代特色。此次出版,根据作者早期版本进行编校,文字尽量保留原貌,编者基本不做更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