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阳不暖不煦,七月流火,夏天的味道渐散殆尽,窗前堂内,凉风在怀,正是爽人气候。
“少爷,你又开窗了,上次大夫来了才说,不让风往房里走,免得受了风寒,又折腾身体。”
梳着两个总角包,正是豆蔻年纪,丫鬟打扮的少女一边说着,一边随手关上了窗。
正对窗户,椅坐在床上的,是一个面色苍白的少年,只瞧他不过十三四岁大小,却毫无这个年纪的活力,发髻散乱,神色恹恹,唇色乌紫,印堂晦暗。
少年着一身白色的内衣,倚靠的床榻边层层披风,严实地捂住他的肩臂,床榻上还立着一个似是专门定做的紫檀木方桌,方便少年的手靠在上面,零星散着几本杂谈。
“大夫总这么说。只是我的眼睛渐看不清了,总是看书,也偶想看看窗外的风光。我已不能走出去,到瞎了,书可请你们念给我听,云与花却映不到脑里来。”
他微叹了口气,不自觉地,手摩挲了一下倚着的锦绒披风,似乎这带给他丝缕温暖的,也顺带了些安全感。
“少爷,您别这么说,”似乎见他心情不佳,丫鬟一时有些无措,呐呐着,都不自觉用了敬语,一时又不知怎么接下去安慰他。
少爷不是个苛厉的主儿,她虽然才来俩月,也已渐渐察觉了,但遇到这事儿,仍是惶恐触怒他。
毕竟,之前的丫鬟是无影无踪了,所以才有的她出现在这里。
她其实已经受过很严苛的训练了,只是什么云啊花的,这些很平常的,她真的不知该怎么安慰少爷,云不能穿戴,花无法充饥,就是眼睛瞎了没法看到了,那也应该是没法煮饭了,难以促织了,插秧种豆不准了,和云与花又有什么联系呢。
少年看她嗫嚅半晌无话,自嘲地笑了笑,轻轻闭眼,丫鬟如蒙大赦,小心踱脚快步出了房间。
少年名叫林逸寒,是林家家主林清玄的独子。
林家七代之前,曾出过一个公卿,官至太傅,得以封地临川,林家仗以余荫,也算世代繁衍,开枝散叶。
至林清玄祖辈时,整个夏国遭遇妖魔祸乱,而在临川一地,林家不幸,首当其冲,家族劫难,伤亡惨重,虽已休养生息百年,到如今仍未恢复元气。
当代家主林清玄,已算是林家历代家主魁首,文至状元,披荆克难重赴朝堂,武则一手辟邪剑,荡清临川一地妖魔。
眼见林家气象渐复,林家独子,又天生体弱,三岁肺毒伤了身子根底,五岁抱罢癃之疾,长卧床褥,经年不曾下地。
林家自妖魔靖难之后,似是血脉有损,数代皆是单传,境况如此,饶是他林清玄剑耀中南,也只能道一句英雄气短,无奈何之。
……
闭眼再睁眼,少年眸中翳影,更斑驳一层,烛灯渐晃,书卷上字句不定,光影之间,则更晦暗一层。
林逸寒吁叹一声,分明是少年,却有老态龙钟之象,回想自己一生,除了仿佛映入脑髓的这一幕雕窗院墙,绿树红花,竟再难寻什么值得铭刻的画面。
父亲自入朝堂,已惯于常年不归家,此时虽在家中,三日也未曾见得几面。
他是理解的,父亲对他,大抵是既疼且恨,复杂难言,见面也无有多话。母亲在自己只能委身床榻后,郁郁寡欢,俩月未足便神智失常,多有癫语,被父亲禁足在小院,偶然清醒,只是不顾一切冲进房来,又不敢靠近,只看着他怔怔流泪。
父亲恨他,盖也有此一由。
惹病缠身之人,反要比陪病之人更坚强,母亲可流泪,他却不能,林逸寒虽才十四岁,已是老练的病人。
思绪一起,诸多念头纷至沓来,心神劳费一时过甚,他靠着披风辄脖子一歪,一枕余黑甜。
……
“叫醒……郡丞……”
“……少爷……已经这个样子了,就是……又有何用……”
起烛声、踏夜声、炉沸声、炭折声、人声,因为抱病,林逸寒睡眠很浅,也因此,他的院子从来很静,像这种热闹到甚至有些嘈杂的时候,便是年关也少有,所以,他醒了过来。
从睡梦中醒来是一种别样的感受,耳听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感官开始启动时,仿佛世界才开始在你眼前转动。
林逸寒此时的感受尤为深刻,他的下肢有种奇特的感受,他的眸子不再有翳影,烛影照得那白墙上的刷渍无限清晰。
他有一种奇怪又激动的情绪,这种情绪波动不知所起,只是让他的脑子开始发热,呼吸渐渐急促,嘴角终于挂起少年人兴奋又含蓄的莞尔。
他开始下床,因常年不下床,床边甚至没有他的鞋袜,但是那更好,赤脚触地,青石砖的粗粝感和打磨后的光滑感,那颗粒分明的触觉,清晰地从脚掌回馈到脑门心。
他放开床檐,大胆朝前,总归是十年未曾下地,纵使功能已复健全,脑子里也还未习惯,上肢与下肢无法协同,不协同便没有平衡,林逸寒趔趄几下,扶住靠椅,慢慢支起右腿,踏前一步,然后,用力,左脚迈起。
他恢复了平衡。
我们自己,即是真理、道路以及生命,取回双腿,便取回了道路。
“哈哈哈……真是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
头不再晕,体不再虚,情不自禁,他手舞足蹈,哈哈大笑起来,自然而然,脱口而出。
“呃?!”
他惊觉,这是自己从哪儿看来的诗句?怎的如此雄浑豪壮,怎的之前未记忆有过?
终究是重回大地的欣喜压过一切,也许是哪本杂书上看来的,林逸寒没有在意,只是呵呵傻笑。
“砰!”
房门被大力推开,林逸寒这才察觉,方才院里的嘈杂早便消失,现已噤若寒蝉。
他回过头,父亲林清玄严肃的脸出现在门后,看见站在地上的他,脸上闪过一丝惊愕,随即目中便是光念轮转,思绪万流,倏忽又定了下来。
“父亲,我终于……”
林逸寒少有地不在父亲面前矜持,咧开嘴笑着,要把这个喜讯告诉父亲。
林清玄面色冷硬,不待他话说完,身法极快,直奔到他面前,闪电般一脚踏来,林逸寒听到清晰的“喀嚓”声。
恢复知觉的下身,如影随形传来那应至的疼痛。
“呃啊……”
剧痛临身,林逸寒刚待惨嚎,父亲的手已捏紧他人迎、风池两穴,张开口,竟是一声都叫不出来。
“咦?林宗伯,令郎怎的在地上了?”一个仿佛喉间嵌了两粒砂石的声音,紧随父亲身后,问了过来,带着五分诘,三分疑,一分惊,一分喜。
“莫不是,往年朝圣,都是诓骗我等?”
声音中的意味已变得有几分嬉笑,听来却直让人发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