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父子

随着声音进门的,还有一个干瘦的人影,只是他此时疼得龇牙咧嘴,表情又全被父亲挡住,那人影瞧不见他,他也看不到此人究竟是谁。

“符大人说笑了,犬子体弱,又习惯逞强,勉力复健,常有此举。原是遣了人看着的,今夜诸公到访,想来是疏忽了,喏,今日汤药,仍在此处。”

林逸寒感觉自己腰下一处被扣住,半边身子已经麻了,也多亏如此,他的痛楚顿消,面色已复平常,父亲此时已让开身子,给来人看清了他苍白的脸和桌上汤药。

从未被父亲如此对待过,也因此,今夜一定有大事。

每逢大事有静气,林逸寒死死牢记着书上所说,面色讷讷,他不知该如何动作,只能作出最笨的应对。

门外的灯笼摇曳,灯下的干瘦人影,是一个鬓角花白的老者,身穿玄色嵌金边大袍,内衬上印着一只花斑大虫,此时右脚已经踱步进房,左腿却停留原地迟迟不动。

见林青玄让开,他眼睛微微眯了眯,不着痕迹扫了眼桌上仍留有余热的汤药,又深深地在林逸寒的脸上看了看,似要在他脸上剜下块肉来,似笑非笑哼了哼,不紧不慢道:“林宗伯,你说要见令郎,这也见了,既然无事,咱们还是尽快到大厅商量正事。”

林清玄嘴角轻咧,微躬身赔罪道:“符大人,总得容下官将犬子扶上床去。”

那符姓老者意外地没有发作,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淡淡道:“那我便在门外等罢。”

说着,他也不关门,一个移步,出门候在门侧。

林清玄面色平静,也不去关门,只是把放在他腰背要穴的手松开,林逸寒这才能发出声音,刚轻嘶一口,就咬牙忍了下来,只是仍说不了话。

林清玄也不多语,将他重新放在床榻上,还为他掖好了被角。

……

门外。

伫立着的不止玄袍老人,大大小小的丫鬟家丁,都齐整整站在天井中,无人敢发出声音。

老人身旁还有三人侧立,一者也是老者,官服素青,颔首垂眉,仿佛不听不视。

另一者则稍微年轻,与林清玄年岁相仿,虽未着甲胄,站在那儿也仿佛一股军杀之气迎面而来。

除此之外,还有一人,则低伏在地,未曾抬头,看不清面目。

“林清玄的儿子仿佛能走了,这事有些蹊跷。原本只是找个由头,看来今夜星坠,倒真有一粒落入了这林家。”

玄袍老者面色平淡,此时声音少了些沙砾感,只是平淡,他单手背在背后,袖口露出玄袍满嵌的金边。

在夏国,只有皇室和京城的属官,才有资格官服纹金,林清玄的官服也有一道嵌金纹,只在领口,只因他是宗伯,属辖皇室宗亲事务。

而面前的老者,金边虽满布肘袖,领边却一道也无,代表他是京城的属官,而京城属官中能有这么多道金纹的,只能是当今京兆尹符云坚。

“布置早已完成,符大人,无论那星坠是否在林家,是否在他林逸寒身上,这林府上下,都不会有一人得离,届时慢慢找寻便是。”

说此话的,是那个军杀之气盈身的中年男人,饱经风霜,沙场上阅遍人事,此时他的脸上仍有些隐隐的兴奋。

此人是临川郡大都督萧平,主管地方军务,因御妖之事,曾与林家有过不少嫌隙。

符云坚面上古井无波,再也看不到方才的似笑非笑,他淡淡看了眼旁边那不听不视的素青老者,对低伏在地看不清面目的男人轻道:“星坠之事且不谈,莫忘了今日主旨。林清玄执意要先见此子,怕是早留了后手,我等去大厅后,你守在此处,勿要让此子走脱。”

……

房内。

“穴道一刻后可自解,你恢复后,往荀家去吧,只有那里可以收留你。”

父亲未曾张口,声音却直接出现在心底,林逸寒惊异莫名,爹什么时候有了这本事?

惊异之后便是无措,无措于话语背后的意义。

林清玄没有理会他惊异无措的目光,只是掏出几样物事,分别是一个瓷瓶,一块玉珏,一卷书册,和一个锦囊,依序在他怀里揣好。

“没有想到你会下床,将你的腿踢折了,事先没准备,这瓷瓶里是我平时用的伤药,主内服,我已将你腿骨扶正,外敷应也有效果,可能不明显,需要多忍耐。”

“这玉珏是我林家家传,见玉珏则知为我林家人,没什么其他用处,到荀家时,可以此物为证。实在窘迫,也可换些银钱。”

“这卷《径横书》,是从文庙里求来的,对你修炼的浩然气有帮助,前些日子本打算给你,一时耽搁到现在。”

“锦囊里有些散碎银子,用完后,拆开锦囊,隔层是一层金网线,也有相当的价值,只是出门在外财不露白,你生来未曾出过远门,万事小心。”

一字一句,父亲以平静的语调说完,林逸寒瞪大了眼,已是泪水夺眶,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今后的日子,截然不同了。

面前这个此生中最高大的背影,似乎将要一去不回。

起身站起,林清玄看了他一眼,微微笑了笑,又叹口气:“你好像身体复原了,这本是好事。既如此,辟邪剑谱之所在,也应告诉你,山原郡凤溪村,有一株参天古木,在那古木之东廿二步土下,埋着剑谱。”

“拿到它后,无论你是敬我恨我,都由你所愿。”

说完,他转身就要离去。

“砰…”

一声轻响,林清玄顿住脚步,少息,才回转过头,房中烛火飘摇、灯笼寂灭,那微弱灯火之中,只见林逸寒浑身颤抖,耐着筋脉欲裂的剧痛,穴道被制也挡不住他,强行移着身子,以头撞床橼,发出了些许声音。

少年儿抬起头来,额角缓缓流淌的鲜血之下,已是涕泗横流,赤目哀容,不堪细睹。

林清玄定定看了他半晌,终是开了口,不再以心声传话:“你从小身遭厄难,却性情温笃,善谅他人,不曾自暴自弃怨世尤人,连侍女丫鬟嘲弄,你也不曾计较,这很好。”

“但今后你一个人,切记草木竞生,蝼蚁抗死,万物唯争,万物惟挣,再那样活,只是取死之道。”

说着,他顿了一下,终于露出有些开怀的笑容:“有你这么一个儿子,我很骄傲。”

风声过,房门闭,屋子再次陷入寂静。

只留一个伤心的少年儿,无声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