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重新恢复了寂静,房门口却被一团阴影笼罩住了,林逸寒还未从伤心中回过神,不曾注意时,床榻已是悄然塌陷下去。
……
且说屋外。
林清玄踱步出屋,只见月色盈堂,清风徐来,疏影曳苔,清辉遍地。
今夜酉时,整个漏尽州皆有万古难遇群星坠落之象。
坠落之后,青冥之中仍有漫天繁星,
不知林清玄今日去后,世上是否还留有我的声音。
他念及此处,洒然一笑,扭头看去,但见那京城来的小老儿故作静态,微微绷起的鬓角却并不从容;
萧平小人,面上隐隐含讽,分明偌大一个汉子,小小一锱心眼,实是不值一哂;
郡丞王韬,老则老矣,身子却甚是柔软,当了一辈子的墙头草,到了(liao),还指望能左右逢迎,可怜可笑。
不去看院子里噤若寒蝉的仆人扈从们,林清玄略躬身,稍行一礼,告歉道:“林某长年为圣上奔波,已是经年未见过发妻一面,实是劳诸位大驾,还须稍等等。”
他的自称,已不再是“下官”。
这话说得放肆,临川大都督萧平忍耐不住,正要怒斥,符云坚枯老的手轻轻一阻,左手负在身后,平和笑道:
“客至而久候,非待客也,尊至而不恭,非待上也,老至而不赐座,非待长也。林宗伯是我夏国第四个状元,今日奈何如此不尊礼数?”
余光瞥到王韬微微睁开的眼睛,符云坚不屑他的摇摆,心思转念,暗自纳闷,这林清玄方才还一副拘谨应上的语态,只是进去见了趟儿子,便如同放下了枷锁,不再似一个儒官,反倒如一名任侠,他是缘何如此豁得出去?
坦诚而言,林清玄如此作派,符云坚反倒心下放松了些,一个人所图愈大,则愈忍;因其无所图,则百无禁忌。
这时候的林清玄当然更危险些,但方才的他隐忍甚重,显然是没有死心,妄想脱逃,如果令他脱了,放虎归山不说,使命没有完成,如何回去交差?
而现在,不过是多死些人的问题。
他只是纳闷,对面这个比自己年轻许多的人,是怎么会突然看淡连自己都看不淡的生死。
林清玄郑重掸了掸衣袍,答声清越:“长者问,清玄不敢辞也,但求长者赐,生者之礼,可与亡者之礼媲乎?”
他是真的豁出去了……符云坚脸色难看,竟不能答。
场面一时为之所窒,看来滑稽,一群谋划要将人抄家灭族的人,连刀都没有露出来,便被人喝破了意图,仿佛要催他们快动手般。
最先反应过来的还是心有旁骛的萧平,本就对此事最为热忱的他,从袖中拿出一卷金锦,展开朗声诵道:“林氏一族,自景德三年以来,私拓属地,造墙圈土,掳畜害民……庚子之秋,朕追思林祖太傅出身,本愿小惩大诫,林氏清玄,隐瞒天象,得群星所失而不报,意图隐瞒,实乃大逆不道也……”
林清玄在他拿出金锦时便未行礼,此时更是忍不住大笑,打断了他:“酉时星陨天象,子时陛下便拟定旨意送至临川?萧平,林家是林清玄的林家,内外既已注定要为你等赶尽杀绝,何必作此无用功,说与鬼听?莫不是指望我林家上下,执此圣旨向阎王喊冤,莫损了你萧大都督的阴德?”
“素闻临川林氏,最是好胆,中南剑主林清玄,名闻遐迩,今日一见,果然不虚,不知手下功夫,是否有嘴上的硬?”
院子四起火光,影影绰绰的阴影中蜕出一个个的人来,院墙上有一人抱剑,越众而出,只见他紫眼碧髯,剑头宽重而剑身窄锐,抱剑如抱婴。
“看阁下的扮相,莫不是紫婴邪剑刘不柳?”
林清玄已不知自何处抽出佩剑,剑身泓如秋水,荡起一泼月华,笑谑问道。
“惭愧惭愧,某家名头,竟然入得林大人贵耳,林大人,烦请上路!”
见萧平愈冷的脸色,知道他嫌自己聒噪,刘不柳笑了笑,抱剑的身影已如鬼魅般飞掠上前。
“骑墙者,也配用剑?”
林清玄见他袭来,不屑冷笑,根本不面对他,只是背过身去,左手并指成剑,在空中虚刺几下,仿佛带着几分莫名的道韵,自无形化有形。
虚空之中,两道黑烟升起,疾驰之势受剑指阻拦,咕咚滚到地上,卷出两个人影儿来。
原是打的刘不柳明里出招,两人暗里偷袭的想法,只是此时黑烟散去,二人已露出行踪。
林清玄并不多言语,左手回撤,右手剑已划出,但见地上二人再次被一阵黑烟笼罩,倏尔不见了身形。
但余两抹黑烟,一缕浊重,被剑身刺中,却仿佛炭烟般难以驱散,反倒要污了剑芒。
一缕轻诡,顺着剑身朝着他卧剑的手袭来。
背后,刘不柳抱剑也已赶到,他的姿势甚是奇异,仿佛真抱了个婴儿般,耐不住婴儿挣扎,脱手而出,那婴如同要去寻母乳般去寻血肉!
“朗天!”
符云坚双眼微微眯起,但见那黑烟之中,乍见起璀璨的匹练来,几下将那浊烟搅烂,剑气如霜,将缠上剑身向剑主袭来的那缕轻诡黑烟轻易凛冽成几块,两烟散去,便成七八截尸块散落地上,血都未见一滴。
这还不算完,那剑芒转眼成虹,贯向后方,刘不柳料到不妙,早已先行侧臂,那把奇形怪状的歪剑,仿佛真如一个婴儿,调皮躲开母亲捞来的手般,险而又险,毫厘之差躲开了剑芒。
刘不柳心下暗喜,眼看自己的抱剑如婴,就要扑向对方的脸,剑身上兀地闪过一丝殷红的血光,集中于剑头部位,隐约可见一个婴孩欢喜嗜血又嬉笑的脸。
但见那林清玄面色不悲不喜,持剑的右手手腕一扭,剑光一旋,自剑身荡漾起的月华便如实质般扩散开去,如同一阵清风,将那古怪婴剑和刘不柳都如灰尘般吹散湮灭。
竟是如此强横!
饶是符云坚自京都而来,见过无数高手,此时也心下暗惊,那碎成七八块的偷袭两人可不是什么无名之辈,他们不报名是因为本就没有名字,只是江湖上被杀得风声鹤唳的人们为其取了个幽冥双刺的名号。
幽刺诡,冥刺毒,见幽冥双刺,如见幽冥。
至于紫婴邪剑刘不柳,更是黑榜第三的强手,饲剑以婴,为了祭剑,不知毁得多少家庭家破人亡。
此次调来两人,其实颇费了一番力气,不想在林清玄手下竟一招都未撑住。
“贰阵!”
临川大都督萧平已面沉如水,身上不知何时穿上了甲胄,此时大喝出声,阁楼、亭台、梁柱、瓦檐,四处堆积起密密麻麻的人影,点点寒光在月下熠熠生辉。
“嗡……”
随着万声汇一声的闷响,千万支羽箭在三石强弓的驱动下,向着那个人影疾去。
与此同时,那之前排立在一起噤若寒蝉的仆人扈从间,也跃动出几抹诡影,有的干脆附在箭上,有的自青石砖下暗度陈仓,有的直接虚空凌渡,无声无息暗淡无光,只是安静地去。
林清玄把剑向手,托剑而吟:
“清气。”
剑身仿佛灵动起无形的气,只在月光照耀下斑驳,随着剑身颤鸣,似暴雨之落、如梨花之零。
急缓不定,大小不一,长短不规,钝锐不整,自中而外,荡气而定声。
“沙……”
箭落羽崩,形逝影褪,庭间只余风吹树声。
“上景……”
符云坚一行人面前站了一人,护住了他们不受冲击,萧平脸色难看,不自觉牙关紧咬,恨恨出声。
“他竟已至上景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