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 康
我还是从前那个少年,没有一丝丝改变
一
曹魏景元四年(263),京都洛阳,东市刑场。
即将被问斩的嵇康,正站在场地中央,脸上写满了惆怅。
他不是怕死,而是怕死得寂寞。
嵇康找到监斩官,索来一张古琴。简单调试后,他捋了捋长发,整了整衣袖,环视四周,朗声告诉众人:
“当年,我曾游于洛西,暮宿华阳亭,夜遇世外高人,习得神曲《广陵散》,始终谨记教诲,从未外传于人。今日愿以此曲,作别诸位。只可惜,这《广陵散》,怕是要成为绝唱啦!”
一声长叹后,嵇康抬起双腕,引琴而弹。
十指拂过,仙乐回荡。果然是天籁之音。一曲终了,余音袅袅。在场之人,久久不能平静。
很快,“刀下留人”的呐喊声,便在整个东市沸腾。挤在前排的三千太学生,更是齐刷刷地跪下,向朝廷请命,希望能赦免嵇康,改到太学任教。
这当然不可能。
转眼,午时三刻已到。监斩官一声令下,行刑者手起刀落,嵇康的生命,就这样被定格。
这一年,他才三十九岁。
二
224年,嵇康出生于谯国铚县(今安徽濉溪)。家世虽不显赫,却远非寒门。
父亲嵇昭,曾任治书侍御史,负责管理皇家图书室。有此专属便利,嵇康小小年纪,便已博览群书,加之天资聪颖,无师自通,很快就以“奇才”之称闻名乡里。
兄长嵇喜,智勇双全,当过太仆,做过宗正,是齐王司马攸[yōu]的得力助手。父亲去世后,他便和母亲一起,悉心照顾弟弟。
母慈子孝,兄友弟恭。虽然是在单亲家庭,嵇康的幸福并未减少半分。
整个青少年时期,他朋友圈里的日常,不是诗和远方,就是自己俊美的画像。
毕竟,嵇公子不仅才华横溢,颜值也确实在线。
“龙章凤姿,天质自然。”不仅《晋书》肯定了他的外貌和仪态,《世说新语》中也有颇为夸张的描写:
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
站如松,坐如钟;即便倒下,也似玉山将崩。
古往今来的美男子,基本上都止步于前半句。
在酩酊大醉、现出原形之后,还能持续保持风度,催生出“玉山将崩”这个成语的,应该只有嵇康一人。
刚刚成年的嵇康,就被皇室相中,当上了曹家的女婿。他的妻子,是曹操的曾孙女长乐亭主。
夫随妻贵,新婚不久的嵇康便官拜郎中,授中散大夫。“嵇中散”的称号,正是由此而来。
一介书生与皇室联姻,必定平步青云,前程似锦。
这种老套的剧情,看到了开头,似乎就能猜得到结局。但双脚已经踏上捷径的嵇康,却用半生的倔强,改写了剧本的走向。
三
性格决定命运,嵇康生来就不是适合做官的人。
他崇尚老、庄,鄙视周、孔,觉得做人就应该顺应天性,自由伸展,什么儒家的伦理、纲常,通通靠边站。
他生活散漫,懒得快要瘫痪。半个月洗一回脸,三十天洗一次头,至于什么时候洗澡,那得看皮肤的耐痒程度。甚至每次小便,都要憋到膀胱即将涨破的临界点。
正是因为如此,当大将军司马昭备下厚礼,欲聘请他为幕僚之时,嵇康却一头躲进老家,玩起了“行为艺术”。
官场的约束那么多,他当然不会自投罗网。
嵇家的老宅旁长有一棵柳树,枝繁叶茂,绿荫如盖,树下溪水潺潺,常年微风习习,原本是焚香沏茶、读书作画的绝佳场地。
但在嵇康眼中,这里的一切,却是为打铁而生。
是的,你没看错,曾经的朝廷命官,沛王的女婿,大魏颜值最高的青年才俊,最感兴趣的事情,竟然是打铁。
这人设与行为之间的反差,着实有点大。
即便在车马很慢、书信很远的魏晋,嵇康打铁这件事也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前来围观者一直络绎不绝。
兖州的吕安哪怕相隔千里,只要想起正在挥汗如雨的老嵇,立刻就会备上马车,飞驰而至。
成语“千里命驾”,正是源自这段说走就走的友情。
看来这魏晋风度,果然是随心又随性。
四
当然,打铁并不是嵇康的主业。
他几乎是个全能的斜杠青年,一直都在用实力圈粉。
诗歌散文,无所不精,且善于书,工于画,墨迹和丹青都被后世尊为妙品。
他还喜爱音乐,注重养生,年纪轻轻便著有《养生论》和《声无哀乐论》等经典作品。
嵇康的粉丝群里,有一个大咖,叫钟会。
钟会是太尉钟繇之子,少年老成,足智多谋,深受司马昭的赏识。他曾专程赶到嵇宅,观摩偶像打铁。
原以为,政坛新星到访,嵇康一定会热情相待,笑脸相迎。没想到的是,等他屁颠屁颠地跑到嵇康身旁,嵇康却视之如空气,不闻不理。
很明显,这种局面,只要主人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客人。
还没到一炷香的工夫,钟会就熬不住了,正准备打道回府,嵇康却突然来了一句:“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
问得没头没脑,玄而又玄。
钟会心中的怒火瞬间被点燃,悻悻地答了句“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便跨上高头大马,飞奔而去。
与偶像的第一次会面,就这样不欢而散。
但钟会依然没有死心。他精通玄学,善写文赋,《四本论》完稿后,一直想找个机会面见嵇康,求得指点。
等赶到嵇康的住处,他又把书稿藏于怀中,迟迟不敢拿出。他在门外徘徊良久,不敢进,又不愿回,最后只得隔着窗户,将书稿掷入,匆忙离去。
真是像极了小娃娃送情书的样子。
就连结局也和单恋的爱情一样,你在痴痴地等,却等不到任何回应。
钟会很受伤,但作为司马昭身边的大红人,他坚信,嵇康迟早逃不过他的手心。
五
尚书吏部郎山涛,离任之际特意向朝廷上书,举荐嵇康接替自己,司马昭也表示同意。
嵇康听到这个消息,却是火冒三丈,当即写下一封《与山巨源绝交书》,大骂山涛无情无义无理取闹:
康白:足下昔称吾于颍川,吾常谓之知言。然经怪此意尚未熟悉于足下,何从便得之也?前年从河东还,显宗、阿都说足下议以吾自代,事虽不行,知足下故不知之。足下傍通,多可而少怪;吾直性狭中,多所不堪,偶与足下相知耳。闲闻足下迁,惕然不喜,恐足下羞庖人之独割,引尸祝以自助,手荐鸾刀,漫之膻腥,故具为足下陈其可否。
吾昔读书,得并介之人,或谓无之,今乃信其真有耳。性有所不堪,真不可强。今空语同知有达人无所不堪,外不殊俗,而内不失正,与一世同其波流,而悔吝不生耳。老子、庄周,吾之师也,亲居贱职;柳下惠、东方朔,达人也,安乎卑位,吾岂敢短之哉!又仲尼兼爱,不羞执鞭;子文无欲卿相,而三登令尹,是乃君子思济物之意也。所谓达能兼善而不渝,穷则自得而无闷。以此观之,故尧、舜之君世,许由之岩栖,子房之佐汉,接舆之行歌,其揆一也。仰瞻数君,可谓能遂其志者也。故君子百行,殊途而同致,循性而动,各附所安。故有处朝廷而不出,入山林而不返之论。且延陵高子臧之风,长卿慕相如之节,志气所托,不可夺也。吾每读尚子平、台孝威传,慨然慕之,想其为人。少加孤露,母兄见骄,不涉经学。性复疏懒,筋驽肉缓,头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不大闷痒,不能沐也。每常小便而忍不起,令胞中略转乃起耳。又纵逸来久,情意傲散,简与礼相背,懒与慢相成,而为侪类见宽,不攻其过。又读《庄》《老》,重增其放,故使荣进之心日颓,任实之情转笃。此犹禽鹿,少见驯育,则服从教制;长而见羁,则狂顾顿缨,赴蹈汤火;虽饰以金镳,飨以佳肴,愈思长林而志在丰草也。
阮嗣宗口不论人过,吾每师之而未能及;至性过人,与物无伤,唯饮酒过差耳。至为礼法之士所绳,疾之如仇,幸赖大将军保持之耳。吾不如嗣宗之资,而有慢弛之阙;又不识人情,暗于机宜;无万石之慎,而有好尽之累。久与事接,疵衅日兴,虽欲无患,其可得乎?又人伦有礼,朝廷有法,自惟至熟,有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卧喜晚起,而当关呼之不置,一不堪也。抱琴行吟,弋钓草野,而吏卒守之,不得妄动,二不堪也。危坐一时,痹不得摇,性复多虱,把搔无已,而当裹以章服,揖拜上官,三不堪也。素不便书,又不喜作书,而人间多事,堆案盈机,不相酬答,则犯教伤义,欲自勉强,则不能久,四不堪也。不喜吊丧,而人道以此为重,已为未见恕者所怨,至欲见中伤者;虽矍然自责,然性不可化,欲降心顺俗,则诡故不情,亦终不能获无咎无誉如此,五不堪也。不喜俗人,而当与之共事,或宾客盈坐,鸣声聒耳,嚣尘臭处,千变百伎,在人目前,六不堪也。心不耐烦,而官事鞅掌,机务缠其心,世故烦其虑,七不堪也。又每非汤、武而薄周、孔,在人间不止,此事会显,世教所不容,此甚不可一也。刚肠疾恶,轻肆直言,遇事便发,此甚不可二也。以促中小心之性,统此九患,不有外难,当有内病,宁可久处人间邪?又闻道士遗言,饵术黄精,令人久寿,意甚信之;游山泽,观鱼鸟,心甚乐之;一行作吏,此事便废,安能舍其所乐而从其所惧哉!
夫人之相知,贵识其天性,因而济之。禹不逼伯成子高,全其节也;仲尼不假盖于子夏,护其短也;近诸葛孔明不逼元直以入蜀,华子鱼不强幼安以卿相,此可谓能相终始,真相知者也。足下见直木不可以为轮,曲木不可以为桷,盖不欲枉其天才,令得其所也。故四民有业,各以得志为乐,唯达者为能通之,此足下度内耳。不可自见好章甫,强越人以文冕也;己嗜臭腐,养鸳雏以死鼠也。吾顷学养生之术,方外荣华,去滋味,游心于寂寞,以无为为贵。纵无九患,尚不顾足下所好者。又有心闷疾,顷转增笃,私意自试,不能堪其所不乐。自卜已审,若道尽途穷则已耳。足下无事冤之,令转于沟壑也。
吾新失母兄之欢,意常凄切。女年十三,男年八岁,未及成人,况复多病。顾此悢悢,如何可言!今但愿守陋巷,教养子孙,时与亲旧叙离阔,陈说平生,浊酒一杯,弹琴一曲,志愿毕矣。足下若嬲之不置,不过欲为官得人,以益时用耳。足下旧知吾潦倒粗疏,不切事情,自惟亦皆不如今日之贤能也。若以俗人皆喜荣华,独能离之,以此为快;此最近之,可得言耳。然使长才广度,无所不淹,而能不营,乃可贵耳。若吾多病困,欲离事自全,以保余年,此真所乏耳,岂可见黄门而称贞哉!若趣欲共登王途,期于相致,时为欢益,一旦迫之,必发狂疾。自非重怨,不至于此也。野人有脍炙背而美芹子者,欲献之至尊,虽有区区之意,亦已疏矣。愿足下勿似之。其意如此,既以解足下,并以为别。嵇康白。
在惜墨如金的古代,能写出这么长的信件,足见嵇康的内心,对山涛的举荐有多么大的抗拒和愤懑。
洋洋洒洒尽两千字,核心无非是以下几层意思:
你听谁说我想做官了?咱俩道不同,不相为谋。
跟你成为朋友,真是个意外。
人和鹿是一样的。从小被驯服,就很好管教。等到散漫惯了,再套上绳索,即便赴汤蹈火,也要挣脱枷锁。
我桀骜不驯,放荡不羁,有“七不堪、两不可”,如何能在官场安身立足?
人之相知,贵在知其本性。
不要因为你喜欢华丽的帽子,就非得买一顶给别人戴上。
也别以为自己爱吃腐肉,就拿这个来喂养凤凰。
我只想闲居陋巷,教养子孙,有琴有酒有亲友,足矣。
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言止于此,友尽于此。
语气够辛辣,态度够坚决。但明眼人一看便知,嵇康想绝交的,不是山涛,而是独揽大权的司马氏。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把持朝政后,他一直都在清除异己,打击政敌。他又岂容嵇康这般放肆?
果然,史书记载,司马昭读到这封信后,勃然大怒,对嵇康已然起了杀心。
现在,只需要一个合适的时机和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嵇康便性命堪忧。
司马昭并没有等太久。
六
吕安的妻子徐氏,被吕安的哥哥吕巽[xùn]迷奸。吕安气急之下,准备先休掉徐氏,再向官府揭发此事。
作为兄弟俩的共同好友,嵇康得知消息后一直从中劝和。
碍于嵇康的情面,吕巽终于向弟弟忏悔,许诺将痛改前非,吕安也答应,不再追究兄长的责任。
一场差点导致兄弟反目的纷争,总算得以平息。
但事后不久,吕巽却做贼心虚,认为吕安不除,自己迟早还会遭到报复。
为了不留后患,他竟反咬一口,向司马昭告发,称吕安常年殴打母亲,极为不孝,必须严惩,以警醒世人。
吕巽是司马昭的亲信,说话自然好使。很快,吕安便被捕入狱,并将流放至边郡。
嵇康气愤至极,匆忙写下《与吕长悌绝交书》,将吕巽侮辱徐氏、诬告吕安的事实全都公之于众。
以嵇康的才气和名气,这封信很快就成为一篇爆文。
于是,天下皆知,吕巽恶贯满盈,司马昭抓错了人。
对于司马氏来说,这是一起非常严重的负面舆情。
又是这个嵇康!司马昭真的不想再忍了。
这时,早已对嵇康“粉转黑”的钟会,主动站了出来:
“华士惑众造反,少正卯轻时傲世,终被姜太公和孔丘所杀。嵇康、吕安也是此等之人,连圣贤都欲杀之,您又为何不可?”
好一记落井下石。
司马昭深以为然,马上以“言论放荡”“害时乱教”的罪名,定了嵇康和吕安的死刑。
看来,这“莫须有”的剧情,并非源自南宋小朝廷。
七
时间回到二十年前。
豫晋之交的山阳县,活跃着一群才华超群的年轻人。他们志趣相投,交往密切,经常聚在一起,清谈、喝酒,纵歌、长啸,世称“竹林七贤”。
而嵇康,便是其中的灵魂人物。
尽管在乱世中,他们的政治态度和思想倾向还是出现了分歧,最后各奔东西。
但嵇康依然将初心坚持到底,蔑视名教,不拘礼法,放浪形骸,目空一切。
他远离政治,拒绝权贵,既是不愿,更是不屑。
就连至爱的兄长参军,他写诗送行,字里行间,也不见建功立业的热血沸腾,只有超然物外的云淡风轻:
息徒兰圃,秣马华山。流磻平皋,垂纶长川。
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
嘉彼钓叟,得鱼忘筌。郢人逝矣,谁与尽言。
——《赠秀才入军·其十四》
在山下射鸟,在水边捕鱼,一边目送南归的鸿雁,一边信手挥弹五弦。此中悠然之乐,又有几人能懂?
这才是嵇康的本性,不向世俗折腰,不被名利羁绊,“越名教而任自然”,至死不变。
哪怕面对死亡,也依然稳若泰山。
不信你看,他走上断头台前,演奏的那曲《广陵散》,就是在骄傲地告诉世人:我还是从前那个少年,没有一丝丝改变。
只可惜,世间再无嵇康,《广陵散》终成绝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