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夏入秋之际,寒蝉鸣败柳,大火[12]向西流,三藏法师虽心中忐忑,却依旧带着两名弟子克服艰险,匆匆赶路,不久后便来到一条大河前。这条河河面一望无垠,波浪滔天。师徒三人登上河岸眺望时,发现岸边立有一石碑。石碑上书“流沙河”三字,是用篆书刻在上面的,正面还用楷体刻有四行小字:
八百流沙界,
三千弱水深。
鹅毛飘不起,
芦花定底沉。
——《西游记》
一
其时,总共有一万三千只妖怪住在流沙河底下,或许多几只,也或许少几只。这中间,唯独只有他一人怯弱多思。据他本人说,是因为吃了九个和尚,所以遭了报应,那九个骷髅一直围在他脖颈周围不肯离去,但其他妖怪却没有一个能看见他所说的骷髅。“什么都看不见啊。定是你鬼迷心窍了”,别的妖怪这样对他说时,他总是用怀疑的眼神看着大家,随后便露出一副悲痛的表情来,仿佛在质问自己为何与大家截然不同。
其他妖怪彼此间窃窃私语道:“别说是和尚了,他恐怕连普通人都没吃过吧。因为谁也没见过他吃人的样子啊。鲫鱼和小鱼小虾什么的,倒是见他捉来吃过。”他们还给他起了个外号,叫作“独言悟净”。这是因为,他时常对自己忧心忡忡,被蚀骨铭心的后悔所折磨,在心中反复苛责那个可悲的自己,以至于他心中所想都变成了自言自语说出口来。有时从远处看,他嘴里会冒出一些小泡泡,其实就是他正在小声嘟囔呢。净说些“洒家真是太傻了”“洒家为何会这样”“洒家已经承受不住了”之类的话,要不然就是说“洒家可是被贬下天界的神仙”什么的。
当时,不仅仅妖怪,人们都相信世上生灵皆由轮回转世而来。流沙河底的妖怪们众口一词地说,悟净曾在天庭的灵霄殿上任卷帘大将。因此就连疑神疑鬼的悟净自己,最后都不得不对这种传言表现出一副确信的态度来。而实际上,所有的妖怪中只有他一人,暗自对轮回转世这一说法疑窦丛生。“如果说五百年前天庭的那位卷帘大将转世变成了现如今的洒家,那从前的卷帘大将和现在的洒家不就是同一个人了吗?那可不对。首先,洒家一件天界的事都不记得。既不记得,那过去的卷帘大将和洒家怎么会是同一个人呢?难道说这副肉身是同一具?还是说我们共用一个魂魄?不过,说到底洒家连魂魄为何物都不晓得。”当他又开始这般自言自语时,别的妖怪就在一旁嗤笑他,说:“看,他又开始了。”有些妖怪对他冷嘲热讽,有些妖怪则带着怜悯的表情说:“唉,他这是心病啊。都是因为有心病他才会这样啊。”
实际上,他确实是病了。
悟净自己也不知道,他是何时、何故有了这个毛病的。只不过在他意识到时,他周围已经弥漫着某种令人烦闷的沉重的氛围,令他喘不过气来。他做任何事都提不起劲头,所见所闻亦令他无精打采,在他身上发生的所有事情都让他厌恶自己、对自己丧失信心。他成日龟缩在洞穴中,也不进食,目光如炬,思虑重重。有时他还会突然站起来在那里徘徊,嘴里嘀嘀咕咕地自言自语几句,然后又突然坐下。他本人对自己的这些举动完全没有放在心上,就连应该如何排解自己的不安,他也全然不知。他只知道,过去他曾自然而然接纳了身边的一切,但现在看起来它们全都难以理解、形迹可疑。过去他曾认为事物是紧紧联系在一起的整体,但现在他发现每一件事物都是独立存在的。他在对每个个体进行思考的过程中,不觉间又丧失了对整体含义的理解。
河底有一只老鱼怪,身兼医者、观星师和巫祝三职,有一天他这样对悟净说:“唉,你真是个可怜人,是由于因果报应才得病的啊。得了这种病的人,一百个人里有九十九个人都会悲惨地度过一生。原本,我们妖怪是不会得这种病的,可自从我们开始吃人,我们妖怪中就开始有人染上这个病了,不过还很少见就是了。一旦得了这种病呀,就再也不能顺理成章地理解身边的一切事物了。无论看见什么东西或是遇到什么事情都会立刻去思考‘为什么’。这怎么能行呢,毕竟这种问题只有真正的神才会思考、才能明白啊。如果像我们这样的俗物也去思考这样的问题,还怎么活下去呢?不能去思考这样的问题,就是我们这些凡间俗物的宿命。最令人为难的是,得病之人会对‘自我’产生怀疑。为什么我会认为我自己是我自己呢?就算我把别人想成是我自己,不也可以吗?那我究竟是怎样的存在呢?开始思考这样的问题便是得这种病最糟糕的一个迹象。如何?是不是都被我说中了?虽然我很同情你,但这种病无药可医,谁也治不了,只能自愈。如若没有机缘巧合的命运眷顾,恐怕你是不会再有开心的那一天了。我也只能言尽于此。”
二
虽然文字发明早已由人界传入他们妖怪的世界,但大体上说来,在妖怪之间大家都习惯于不把文字当回事了。智慧这东西可是活生生的,怎么可能通过文字这种死物流传于世呢?(要是画的话,反倒还有可能画出来)于是妖怪们普遍相信,用文字来表达是极为愚蠢的行为,犹如用手捕捉烟雾而不破坏其原有的形状一般。因此谁要是学习文字,反而会被其他妖怪视为生命力衰退的象征而被孤立。大家伙儿都认为,悟净之所以一天比一天阴郁,也定是由于他通文字的缘故。
不重视文字倒不是因为妖怪们不重视思想,在这一万三千只妖怪中也不乏哲学家。只不过因为他们的词汇量少得可怜,所以他们只能用最质朴的语言来考虑最艰深晦涩的问题。这一干妖怪在流沙河河底各自开了自己的思想铺子,因此整条河的河底都洋溢着一派哲学的忧郁。有一条英明的老鱼怪买下了一座美轮美奂的庭院,在亮堂堂的窗下冥思永恒无悔的幸福;而另一只高贵的鱼族,则躲在带有美丽条纹的鲜绿色水藻的阴影下,一面拨动竖琴的琴弦,一面赞颂宇宙之音的和谐。而悟净却毫不掩饰自己的丑陋、愚钝与死心眼,也从不试图将自己像个傻瓜一样的烦心事隐藏起来,于是在这群善于粉饰门面的妖怪间,他便成了被羞辱愚弄的对象。
一名看似聪明的妖怪道貌岸然地对悟净说道:“何为真理啊?”随后他嘴角浮现出一丝嘲笑,也不待悟净作答,便大步流星地走开了。还有个妖怪——许是个河豚精吧——听闻悟净得病之事后特意前来登门拜访。据他揣测,悟净的病因乃是“怕死”,因此他特来讥笑悟净。这名男妖秉持“生时不见死,死时已无我。那又何惧之有?”的观点。悟净很爽快地认可了他的这种论调,因为悟净并不害怕死亡,他的病因并非怕死。本想将悟净嘲笑一番的河豚精只得铩羽而归。
在人界,肉身与魂魄是两种泾渭分明的存在,然而在妖界却并非如此,因此悟净的心病很快便转变为肉体上的剧痛,折磨着他。最终他再也忍受不住了,下定决心道:“从今天起,不论多么费事,或是到处被人愚弄、嘲笑也好,洒家都要遍访住在这条河底的贤人、医者和观星师,好好求教一番,直到自己弄明白为止。”
于是他披上一件粗布直裰[13]便出发了。
妖为何是妖而不是人呢?这是由于他们是一群有残缺的人,只极端地发展自己的某一个属性,丝毫不考虑其他属性是否与之协调,以至于使自己变得面目可憎、灭绝人性。贪食属性的妖怪,口腹就会变得膨大无比;淫邪属性的妖怪,相应的器官也会明显地更为发达;单纯属性的妖怪,除了头部,其他所有部位则会完全退化。他们净是些固执的家伙,每个人都对自己的个性、世界观坚信不疑,完全不懂得集思广益的道理。因为他们在探索别人的认知时,也任由自己的特性无限延伸。因此,在流沙河的河底存在着好几百种世界观与形而上学,互不相融,有些妖怪欢喜中掺杂着平静的绝望,有些妖怪开朗得过了头,有些妖怪虽怀有期待却没有指望,只得长吁短叹,就如同无数条不停摆动的水草在水中漂荡。
三
悟净首先去拜访了黑卵道人——最负盛名的幻术大家。黑卵道人的府第建在并不太深的水底,将岩石一块一块堆砌起来造成洞穴的样子,入口处挂着一块匾额,上书“斜月三星洞”。妖怪间有传言,这位洞主——也就是黑卵道人——生有鱼首人身,极擅幻术,存亡自在,冬能唤雷,夏可造冰,甚至能够操纵飞禽走地、走兽飞天。悟净在洞中侍奉了这位道人足有三个月。他是这样想的,幻术什么的倒无所谓,不过黑卵道人既擅使幻术,那必定是位修行得道的真人,既是真人,那必定已经领悟了天地之大道,如此一来他也定然智慧超群,能够医好他的心病。然而悟净最后却大失所望。因为无论是端坐于洞底巨鳌背上的黑卵道人,还是围绕在他身旁的数十名弟子,都只会吹嘘他的神变法术是多么的不可思议;要不然就是说如何运用这种法术去欺骗敌人,将哪里的什么宝贝搞到手。在这洞中,没有一人把悟净所探求的无用之思当回事。悟净被众人当成了傻瓜,受尽奚落,最终被逐出了三星洞。
接着悟净又去拜访了沙虹[14]隐士。沙虹隐士是只上了年纪的老虾精,弯腰弓背,半埋在河底的泥沙中生活。悟净又侍奉了这位年迈的隐士三个月,在照料其饮食起居的同时也体会到了他深奥的处世哲学。老虾精一面让悟净给他捶着老腰,一面摆出一副严肃的表情来,这般说道:
“世间万般皆空。这个世界上没一件好事情,如果说有的话,那也只有这个世界终将会迎来灭亡这一件好事了吧。倒也不必考虑得过于复杂,只需留意一下咱们身边的事物就明白了。变数、不安、懊恼、恐惧、幻灭、斗争、倦怠,全都永无止境。可以说众生活得浑浑噩噩、纷纷扰扰,无处可归。我们都只能活在当下这一瞬间,并且我们所立足的现在,也会立刻消失,变成过去。一个瞬间接着一个瞬间,都是如此。就像是攀爬沙丘的旅人,每向前一步,身后印在流沙上的足印都会散去一样。何处可供我们安身立命呢?一旦停下脚步,就意味着覆灭,因此我们只要还活着,就不得不走下去,片刻都不得闲。你问我幸福为何物?那玩意儿只不过是人们空想出来的念头而已,并非存在于现实中的状态。只是徒有其名却永远无法实现的愿望罢了。”
这位年老的隐士见悟净面露不安之色,便又补充了几句话安慰他:
“不过话说回来,年轻人啊,你也不必如此害怕。被浪卷走的人会溺毙,然而乘风破浪者却能跨越它,所以也不是没有可能超越有为转变[15]到达不坏[16]不动[17]之境。古昔的得道真人就能超脱于是非善恶之外,物我两忘,达到不生不灭的境界。不过你若是以为这种境界能使人快乐就大错特错了,尽管自古以来就是这样流传的。这种境界虽无痛苦,但相应地,也没有俗世众生所能感受到的快乐。既无味亦无色,诚然是味同嚼蜡、色如沙土啊。”
悟净小心翼翼地插话道,自己所探寻的既不是个人幸福,也不是如何确立不动之心一类的大道理,而是想知道自己以及这个世界究竟有什么意义。老隐士挤了挤堆满眼屎的眼睛,答道:
“什么自己?什么世界?难道你以为除了你自身以外还存在什么客观世界吗?所谓的世界只是个幻象啊,是你自己投射在时间与空间中的幻象。如果自己死了,世界也就随之灭亡了。自己死了世界也还存在之类的说法,真是俗不可耐,荒谬至极。相反,即便世界灭亡了,这个身份不明、超乎寻常的自己也依然会存在下去。难道不是吗?”
悟净侍奉了这名老隐者整整九十日,就在第九十日的早晨,这位隐士在经受了数日剧烈腹痛与腹泻的折磨之后,终于撒手尘寰。死时他还在庆幸,自己的死亡消灭了这个将腹泻的丑态与腹痛的难耐带给自己的客观世界……
悟净恭恭敬敬地为老虾精吊丧之后,含泪踏上了新的旅途。
据传闻说,坐忘先生常常在坐禅途中就入梦了,五十日才醒一次。并且他相信睡梦中的世界才是现实世界,偶有醒来的时候,反而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悟净远道而来造访这位先生时,他果然正在梦周公呢。坐忘先生住在流沙河最深的谷底,河面上的光线几乎照射不到这里,一开始悟净很难看清周围的环境,不过待他双目适应这里的黑暗后,他的眼前立刻浮现出一个僧人模样的模糊身影,结跏趺坐[18]在河底幽暗的台子上,就这样睡得正沉。这里听不到外面的声音,就连鱼类都很少现身于此处,悟净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干脆在坐忘先生面前坐下,合目感受耳边的寂静,仿佛丧失了听觉一般。
悟净来到此处的第四日,先生终于醒了。悟净慌慌张张地往他跟前那么一站,紧接着行礼叩拜,而他只是似看非看地眨了两三下眼。二人缄默无言,面对面枯坐片刻之后,悟净战战兢兢地开口问道:“先生,请恕洒家冒昧,洒家就开门见山地说了,请问‘我’究竟为何物?”“咄!秦时[19]!”先生一边大喝,一边给了悟净当头一棒。悟净趔趔趄趄地跌坐回原位,缓了一阵子,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这次他十分小心,提防着怕再挨打。这回坐忘先生没有棒喝他,只是扯了扯肥厚的嘴唇,表情和身体纹丝不动,发梦般回答道:“久未进食觉腹饥,凛冬到来肌骨寒。这便是你啊。”然后,他就紧闭厚唇,凝视了悟净片刻,最后又进入了梦乡。这一睡便睡了整整五十日。其间悟净一直耐心等待着。到了第五十日时,坐忘先生再次醒转来,他看着坐在他面前的悟净,言道:“你还在啊?”悟净小心谨慎地回答说自己等了五十日。“五十日?”先生仍是用那双发梦般的惺忪睡眼注视着悟净,就这样凝神沉默了一晌。最后他艰难地蠕动着嘴唇说:“感受时间者的实际感受,是衡量时间长短的唯一标准,连这一点都不懂的家伙着实愚钝。据说在凡人的世界里,他们造出了测量时间长短的仪器,然而这会给后世造成多么大的误解啊。大椿[20]之寿,朝菌[21]之夭,本无长短之分。时间这种东西只不过是我们头脑中的一个机关罢了。”
语毕,先生便又合上了眼。悟净明白,要想再等他睁眼,恐怕又要等到五十日之后了。于是他恭敬地向沉睡的先生鞠了个躬,之后便离去了。
流沙河最繁华的十字路口旁站着一名年轻人,嘴里嚷嚷着:
“请怀着敬畏之心颤抖吧,然后让我们相信神的力量吧!”
“你们要记住,我们的一生何其短暂,在此生之前与此生之后,我们都困在没有尽头的永劫之中。你们还要记住,我们所生活的这个狭小的空间,是被抛在一个我们全然不知、也全然不知我们的、浩瀚广袤的空间内的。有谁能不为自己渺小的样子而感到战栗呢?我们每一个人都是被铁链禁锢在一处的死刑犯。每个瞬间,我们中间都会有几个人被杀死在我们面前。我们没有任何希望可言,只是等待着依次赴死。现在已经到了紧迫关头。难道说你们要将最后这一段短暂的时光,花在自欺欺人与酩酊大醉上吗?你们这群可恨的胆小鬼!你们打算凭自己可悲的理性,将最后的时间用在孤芳自赏上吗?你们可真是些狂妄自大之徒!就凭你们这点薄弱的理性与意志力,连打个喷嚏都办不到,难道不是吗?”
肤色白皙的青年双颊泛出红晕,声嘶力竭地叱咤着。想不到在他如同女性般高贵优雅的风姿下还蕴藏着如此强烈的情绪。悟净吃了一惊,看向他美丽的双瞳,那双瞳中正燃烧着熊熊火焰。悟净觉得,青年的话语仿佛一支支神圣的火矢,直射向他的灵魂。
“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敬爱神明、厌弃自己。我们只是残缺的一部分,怎能不知天高地厚地将自己当作独立的主体呢?不管怎样,我们都应该将整体的意志作为自己的意志,为了整体而活在这个世上。只有与神天人合一,我们的灵魂才能完整。”
这可真是圣洁而高贵的、发自灵魂深处的呐喊啊,悟净想到。但尽管如此,他又下意识地感觉自己现在所渴求的并非这种神圣的呼声。悟净又想到,箴言确实如同灵药一般,不过向疟疾患者推荐治疗疖子的药又有什么用呢?
在离这个十字路口不远处的路边,悟净又看见了一个面貌丑陋的乞丐。他的身体佝偻得可怕,背脊高高耸起,似乎就连五脏都被吊了起来,头顶下陷得比肩膀还要低,下巴快把肚脐遮住了。不仅如此,在他肩膀至后背处还长着一大片红肿溃烂的疖子。目睹他的惨状,悟净不由得止步长叹。闻声,蹲在那里的乞丐向上翻起布满血丝的浑浊眼珠——因他的脖颈不能自由活动——目光犀利地看向悟净,露出仅存的一颗长长的门牙,冷笑起来。紧接着,他晃动着吊在肩膀上的两条胳膊,踉踉跄跄地走到悟净脚边,仰面对他说道:
“无礼之徒,你竟怜悯起我来了吗?年轻人啊,你一定认为我是个可怜的家伙吧。老夫倒觉得你似乎比我要可怜许多呢。你是不是觉得,老夫生成这副模样,必然对造物主满腹怨气?呵呵,我为何要这么想?相反,老夫还要赞美造物主,赐给我一副如此稀奇的皮囊呢。一想到从今往后我的模样不知还会变化得多么有趣,我就充满了期待。若老夫的左臂变成一只鸡,我就让它来报时;若右臂变成了一个弹弓,我就用它打斑鸠来做烤肉吃;若老夫的屁股变成车轮而魂魄变成骏马,不就是辆无与伦比的马车了嘛,那可真是太方便了。怎么样?很吃惊吧?你听好了,老夫的名号唤作子舆,我还有三位莫逆之交,分别唤作子祀、子犁和子来。我们可都是女偊氏的弟子,表相幻化自如,已入不生不灭之境,不惧水溺,不畏火烧,入睡后不做梦,醒来后无思无虑。前几天,我们四个人还聚在一起谈笑风生。我们以无为首,以生为背,以死为尻。啊哈哈哈……”
他的笑声令人感到毛骨悚然,悟净汗毛直立,却有种感觉,没准这名乞丐才称得上是得道真人。如果他说的都是真的,那就太惊人了。然而,悟净又隐隐约约地感到,这个男人的言辞与态度中带有那么些炫耀的成分,所以让人不禁怀疑他是不是强忍痛苦,硬撑着说出那些豪言壮语来的。再者说,这个男人的丑陋与浑身上下的疖子所散发出的恶臭也让悟净在生理上觉得反感。虽然他对这名乞丐产生了强烈的好奇,但还是打消了侍奉他的念头。不过悟净对乞丐刚刚提到的什么女偊氏很感兴趣,便向他打听了一番,乞丐这样回答道:
“啊哈,你问我师父?我师父修建的茅舍就在从这里一直往北的地方,距此地两千八百里,在这流沙河与赤水、墨水三流交汇处。若你一心向道,就尽管前去求她教诲吧。请潜心修道,也替老夫向师父问声好。”这个悲惨的驼背乞丐努力端着瘦削的肩膀,趾高气扬地说了这番话。
四
悟净一路北行,目的地当然就是流沙河、赤水、墨水三流交汇之处。夜晚他就在芦苇丛中野宿。天一亮,他便穿过无边无际的沙地,一直向着北方前行。他日复一日地走啊走,途中看见鱼族们快活地游弋,银鳞翻涌,他虽心中惆怅,百思不得其解为何只有自己一个人郁郁寡欢,但从未停下过脚步。旅途中遇到一些得道高人,他也一个不落地登门求教。
有一条鲇鱼精以贪食和力大无穷而闻名,当悟净登门拜访他时,这只黑黢黢且十分魁梧的鲇鱼妖怪一边捋着自己的长髯一边教导悟净:“人若远虑,必有近忧。达人无大观。就好比这条鱼。”正说着,鲇鱼精一把抓住了从他眼前游过的一尾鲤鱼,紧接着就狼吞虎咽地大嚼特嚼起来。“就好比这条鱼吧,这条鱼为何要从我眼前游过呢?它的命运就是成为我的食物,其中又有什么因缘呢?当然了,对这些问题进行有深度的思考,才是一名贤哲理应有的行为。不过若是哪天我啰里啰唆地考虑起这些问题来,猎物非得跑光了不可。首先,要干脆利落地抓住鲤鱼,用它填饱肚子,然后再思考这些问题。鲤鱼为什么是鲤鱼啦,研究鲤鱼与鲫鱼有什么形而上的不同啦,等等。你这样的男人总是被这些愚蠢而高深的问题所困扰,所以永远也抓不到鲤鱼吧。你那无精打采的眼神早已暴露了这一切。我说的对不对啊?”
他说的确实没错,悟净一边想一边垂下头来。这时那妖怪已将鲤鱼吃得一干二净,还用一种贪婪的眼光紧盯着悟净低垂的颈项,突然,他目露凶光,嗓子眼里发出一阵咕噜噜的怪声。正在这当口,悟净无意间抬起头来,他立刻感到了危险,向后退去。妖怪利如刀刃般的爪子险些划过悟净的咽喉,速度快得吓人。他见悟净躲过了第一招,不由得怒火中烧,一张充满了贪食之欲的大脸不断逼向悟净。悟净奋力蹬水,趁泥沙浑浊之际仓皇逃出洞穴。悟净吓得浑身发抖,心里想道:“今天这妖怪可算是给洒家上了一课,让洒家切身体验到了什么叫作残酷的现实主义精神。”
还有位出名的博爱教育家,名叫无肠公子。有次悟净前去听他讲学,谁承想这位圣僧长篇大论讲到一半,突觉腹中饥饿,便随手抓起两三名自己的孩子(他本是只螃蟹精,因此一次能产许多卵,孵出许多孩子),狼吞虎咽地吃下肚去。悟净见此情景,大惊失色。
满口慈悲忍辱负重的圣人,却在大庭广众之下捕食自己的亲生孩子。并且,他吃完一抹嘴,好似没发生过这件事一般,又开始大谈特谈慈悲之说。不,他不是忘记了,而是之前他聊以充饥的行为,压根就没有过脑子。“也许正是这一点值得洒家学习啊!”悟净牵强附会地想道,“在洒家的生活中,难道就没有这种本能而无我的瞬间吗?”他认为自己得到了宝贵的训诲,于是便向无肠公子行了跪拜大礼。然而他又一转念,想道:“洒家的缺点就是这样,必须给一切事物都找个合理的解释,不然便惴惴不安。教训这种东西可不能当作罐头藏起来,一定要随身携带、保持新鲜才行。没错,正当如此。”悟净又对着无肠公子拜了拜,然后毕恭毕敬地离开了。
蒲衣子的屋舍是处不同寻常的道场。他门下虽仅有四五名弟子,但却都是紧随老师的步伐探究自然奥秘之士。不,与其说他们是探索者,倒不如说他们是“瘾君子”更合适。因为他们的工作仅仅是欣赏自然,然后深深地沉浸在它的美妙与和谐之中。
“首先,你要去感受它。要将感觉打磨得无比美妙、无比敏锐。如果脱离了对自然之美的直观感受,思考这种东西就只是灰色调的梦而已。”其中一名弟子这样说道。
“静下心来去欣赏自然吧。云、天、风、雪、浅蓝色的冰、摇曳的红藻、夜晚水中硅藻那微小却闪烁的光芒、鹦鹉螺的螺旋、紫水晶的晶体、石榴石的暗红、萤石的碧绿。啊,这一切是多么的美丽啊,仿佛在诉说着自然的奥秘,难道不是吗?”他说起话来如同诗人在作诗一般。
“尽管如此,就在我们行将破解自然密码的关头,却突然丧失了幸福的预感,于是我们只能再次面对自然美妙但却冷酷的侧影。”紧接着,另一名弟子如是说,“这也是由于我们在感官上的锻炼尚不够充分,尚未深入挖掘自己内心的缘故。我们还需不懈努力,最终将会达到如师父所说的‘看见即爱,爱即创造’的境界。”
在弟子们你一言我一语地高谈阔论时,师父蒲衣子却一言不发,只是将一枚翠绿色的孔雀石托于掌上,用充满愉悦的眼神温和地凝视着它。
悟净在蒲衣子的屋舍中逗留了一个月左右。在此期间,他也如同那些弟子一般化身为自然诗人,歌颂宇宙的和谐,祈愿与宇宙尽头的生命融为一体。虽然他有时觉得自己与这里格格不入,却又禁不住被他们平静的幸福所吸引。
弟子中有位少年生得颇为俊美。肌肤净透如银鱼,大大的黑眸如梦似幻,垂在前额的卷发就像鸽子胸部的绒毛一样柔软。当他心中忧郁时,俊美的脸庞便浮现出一丝阴影,仿佛薄云遮月;当他胸怀喜悦时,宁静而清澈的深邃双眸便宛如夜色中的宝石一般熠熠生辉。无论是师父还是同门师兄弟,都十分宠爱这名少年。他心中既坦率又纯净,对旁人毫无保留地信任。只不过,因为他是这样的美丽与柔弱,简直像是什么名贵的气体幻化出来的一般,所以大家都隐隐约约地感到有些不安。少年每有闲暇,都会将淡黄色的蜂蜜滴在白石上作画,画的是昼颜[22]。
在悟净还有四五天便要离开屋舍时,某日早晨,少年外出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同他一起出门的另一名弟子则带回来一个不可思议的消息——就在他分神的一刹那,少年唰地一下就溶化在水里了,他看得十分真切。其他弟子哄堂大笑,说怎会有此等荒唐之事,但师父蒲衣子却严肃地接受了这一说辞。他说:“或许是真的,那孩子有可能发生这样的事,因为他实在是太纯朴了。”
是想抓住自己吃掉的鲇鱼精更魁伟呢,还是溶化在水里的少年更俊美呢,悟净一边思索这个问题,一边辞别了蒲衣子。
告别蒲衣子后,接下来他又去拜访了斑衣鳜婆。这名女妖虽已超过了五百岁,但她柔嫩的肌肤却与少女别无二致,且姿态无比妖娆,据说就连铁石心肠的人都会为她心荡神驰。这老妖婆唯一的人生信条就是尽享肉体之欢,她的后院有数十间香房,养了许多容貌俊俏的小伙子,她常常陶醉在温柔乡里,疏亲慢友,息交绝游,夜以继日,每隔三个月才露一次面。悟净到访的这天,正好赶上她露面,因此很幸运地见到了老妖婆。绰约多姿的鳜婆摆出一副慵懒的倦态,她听说悟净是求道之人,便对着悟净说教起来。
“修道啊,说起修道嘛,甭管是圣贤教诲还是仙者修业,说到底其目的都是要将这无上法悦[23]的瞬间延长下去罢了。想想看吧,你诞生在这个世界上,这可是在百千万亿恒河沙劫那样无限的时间中也难逢的幸运之事。更何况死亡会猝不及防地向我们袭来。我们所拥有的生命如此难得,又极易被死亡迎头赶上,对我们而言,究竟还有什么比修道更好呢?啊!那种欢喜是多么销魂!那种陶醉令我永不厌倦!”女妖如痴如醉地眯起眼叫唤起来。
“遗憾的是,你实在是太丑陋了,因此我无意将你留在此处,所以我就跟你实话实说吧,其实我的后院每年都要累死上百个青年男子。不过我告诉你,这些小伙子全部都是心甘情愿赴死的,他们认为自己的一生活得很值。每个留在我这里的人都死而无憾。不,有些人倒也会感到遗憾,不过那是因为他们死后无法再继续享受这样的快感。”
最后,鳜婆一边怜悯地打量着悟净丑陋的长相,一边又补充道:
“所谓的德行啊,其实就是享乐的能力嘛。”
幸亏自己长得丑,才能逃过一劫,没被纳入每年必死百人的名单中,悟净心中暗自庆幸,接着又继续踏上了旅途。
面对他的问题“我究竟为何物?”,接下来遇到的贤人们各执一词,他真不知道该相信谁才好了。
一位贤者这样说:“首先,你要试着吼叫一声看看。如果叫声是‘哼、哼’,那你就是头猪。如果叫声是‘嘎、嘎’,那你就是只鹅。”而另一位贤者则这样说:“如果你硬要说明白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儿,你是很难看清楚自己的,需要反其道而行之。”他还说,“虽然人的眼睛能看到所有的东西,但唯独看不见自己。所以归根结底,‘我’是无法了解‘我’的。”
另一位贤者这样说道:“我永远是我。在现在的‘我’萌发意识之前,无限的时间中还曾有一个‘我’。(虽然谁也不记得那个‘我’的存在)最终那个‘我’成了现在的‘我’。当现在的‘我’意识消亡之后,在无限的时间中,应该又会产生一个新的‘我’吧。现在谁也无法预测到这个新的‘我’,而等现在的‘我’真的消亡后,新的‘我’一定也会完全忘记现在的‘我’所具有的意识。”
还有个男人是这样说的:“这个一直存续着的‘我’是什么呢?是由记忆的影像堆积而成的啊。”这个男人又对悟净这样教诲道:“俺们每天都在做同一件事,那就是丧失记忆。由于俺们连自己会丧失记忆这件事都忘了,所以就会对许多事物产生新鲜感,但实际上那只不过是因为俺们把这些事物都忘得一干二净罢了。昨天的事就不用说了,就连前一秒发生的事俺们都不记得,总之一句话,上一刻的知觉、上一刻的感情,到下一刻俺们就会全部忘光。这庞大的记忆中,仅存一小部分模糊的复制痕迹。所以说,悟净啊,当下的这个瞬间是多么的宝贵啊!难道不是吗?”
言归正传,在这近五年的游历期间,悟净稀里糊涂地不断往返于众多医者之间,他们纷纷对他的病况开出了不同的药方,最终悟净却发现,自己丝毫没有变聪明。别说变聪明了,他总觉得自己好像变得轻飘飘的(仿佛不是自己了一般),沦落到了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步。过去的自己虽然愚钝,但至少要比现在脚踏实地——
这基本上是肉体上的感觉,反正就是能感觉到自己有分量。而现如今,他变得几乎毫无分量,好似一阵风都能把他吹跑。他的外表被粉饰得花里胡哨,然而内在却变得空空如也。好家伙,这可不妙啊,悟净暗中思忖道。他有种预感,除了通过思考来探寻意义,应该还有更直接的答案。他也注意到了自己的愚蠢——在面对这样的问题时,竟试图像解算术一样寻求一个一成不变的答案。他刚注意到这一点,便发现前方去路上黑红色的河水交汇在一起,变得浑浊起来,原来他已经抵达了女偊氏所在之处。
悟净初见女偊氏,只觉得她是名极平庸的仙人,甚至看起来有些迂腐。即使悟净站在她面前,她也不使唤他,或是教导他。正如“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24]所言,这位女偊氏似乎很厌恶别人用“求你了,快教教我吧”的态度来死缠烂打。不过仅有极少数时候,她会小声自言自语。每逢这时,悟净都会赶忙竖起耳朵,然而她的声音太小了,几乎什么也听不清。三个月过去了,最终他什么教诲都没有听到。“贤者知他人,愚者更知自己,所以己病还需己医”,在女偊氏的自语中,唯有这句话悟净听清楚了。在第三个月的月末,悟净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于是便去向女偊氏请辞。就在此时,女偊氏难得一见地开了尊口,滔滔不绝地向悟净讲述了许多大道理。什么“为自己没有长三只眼睛而难过是愚蠢的行为”啦,“因为控制不了指甲与头发的生长而不满意的人,太不幸了”啦,“醉汉坠车,毫发无伤”啦,还有“不过,也不能一概而论,说思考就是件坏事,不思考的人是幸福的,就如同不会晕船的猪一样,只不过,去思考思考这件事本身是绝对不允许的”,诸如此类。
女偊氏还讲了一个故事,是关于她的旧识——一只有慧根的魔物的故事。那只魔物上通星宿运转,下知蜉蝣生死,洞悉万事万物,通过极为精密的计算,他既能推算出过往曾发生过的每一件事,也能预测到未来将要发生的每一件事。然而,这只魔物十分不幸。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他在某一刻突然想道:“我能预测到这个世界上将要发生的所有事情,不过究竟是为什么(不是指这些事的发生过程是怎样的,而是指其根本上的原因),这些事一定会如同我所预料到的一般发生呢?”最终,他发现他无法通过极为精密的大计算探究到其中缘由。为何向日葵是黄色的?为何草是绿色的?为何万事万物以这样的方式存在?这些疑问令这只神通广大的魔物饱受苦恼的折磨,最终竟导致其惨死。
接着,女偊氏又讲起了另外一名妖精的故事。她是一只又渺小又寒碜的魔物,但她常对人谈起,自己是为了寻找一件微小却光芒万丈的东西而降生于世的。虽然没有一个人知道那件发光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不过那名小妖精仍然充满热忱地寻找着它,为其生亦为其死。而最终,她直到死去时,仍没能找到这件光芒万丈的小宝贝。不过女偊氏又说,人人都觉得这只小妖精度过了极其幸福的一生。虽然女偊氏讲了这么多故事给悟净听,但她对其中所蕴含的深意却只字未提。只是在最后,她这样说道:
“体会过纯粹的疯狂的人是幸运的,因为他通过扼杀自我而拯救了自我。没有体会过纯粹的发狂的人是不幸的,因为他既没有扼杀自我也没有求生欲,只能等待死亡慢慢降临。至于爱嘛,那是一种更为珍贵的悟道。而行动则是更加明确的思维方式,这一点你要谨记于心。可怜的悟净啊,你的一切都在被意识的毒液所侵蚀。要知道,决定我等命运的巨大变化全都不受我们的意志支配。你想想看是不是这样,当你诞生于世时,那一刻你曾意识到过什么吗?”
悟净态度恭谨地回答大师,说听了师父的教诲后,现下如醍醐灌顶。自己在经年累月的游历期间,确实一直有种感觉,仅靠思想就如同陷入泥沼般寸步难行,但又难以突破现在的自我脱胎换骨重新做人,因而万分苦闷。女偊氏闻言道:“溪流一旦流至断崖边,就会打转形成旋涡,然后变为瀑布奔流直下。悟净啊,你现在就在那旋涡前犹豫不决。一旦被卷入旋涡,瞬息便会跌落至地狱的底层,中途根本没有工夫思考、后悔或是犹豫。悟净啊,你是个胆小鬼,你一面怀着恐惧与怜悯观望那些被卷入旋涡落下深渊的人,一面在义无反顾地纵身一跃与选择别的路这两个选项间踌躇不决,尽管你明知自己迟早也将跌入谷底。你亦心知肚明,即使不被卷入旋涡,你也绝不可能获得幸福。即便如此,你依然恋恋不舍,无法舍弃旁观者的身份,是吗?悟净啊,你又是何其的愚蠢,难道你不知道,在旋涡中苦苦求生、苟延残喘的那帮家伙,其实并没有旁人看起来那么不幸(至少他们要比满心疑虑的旁观者幸福百倍),那么出人意料吧?”
虽然悟净打心眼儿里觉得能得到大师的教诲十分难得,但他仍然觉得这份教诲并没有消除他的疑虑,就这样,他辞别了大师。
“事到如今,洒家也不想再向任何人问道了,”他这样想道,“这些人一个个外表看起来趾高气扬的,实际上全是糊涂蛋啊,”悟净一面自言自语一面踏上了归途,“表面上装出一副对彼此知根知底的样子来呗,其实谁不知道大家全都在不懂装懂,好像所有人都遵循着这个原则活在世上。既然这条原则已经存在了,那洒家还嚷嚷什么明白不明白的呢,太没眼力见儿了,给旁人惹了多少麻烦啊,真是的。”
五
由于悟净愚蠢迟钝,因而他不会活灵活现地表演一番,做出幡然醒悟或是大活现前[25]的样子来。但在他身上还是渐渐发生了一些无形的改变。
一开始他是抱着碰运气的心态来的。在只能选择一条路的情况下,如果已经知道其中一条路泥泞不堪、没有尽头,而另外一条路虽然艰险但却有可能获救,那无论是谁都一定会选择后者的。然而说是这样说,但不知为何他还是犹豫了。此时他才第一次意识到在自己的思考方式中存在着某些贪婪而功利的念头。选择了艰险的路途,克服了千辛万苦,最终却没能得救的话就会导致无法挽回的损失,正是这种心态在不知不觉间造成了他的优柔寡断。他想尽可能避免损失,但又不想付出太惨痛的代价,作为补偿他只能抱着懒惰而又愚蠢的卑劣心态,盘桓在将导致决定性覆灭的道路上。不过,逗留在女偊氏身边时,他的心境逐渐被驱往同一个方向。一开始是被动的,但最后他自发地想做出改变。悟净渐渐领悟到了,之前他一直认为自己并不想寻求自身的幸福,而是想探寻世界的意义,但实际上,在这扭曲的表象背后,他一直深深地执着于寻求自身的幸福。他现在觉得,自己也不是多么伟大的人,不需要对世界的意义持有什么真知灼见,对此他并未感到自卑,而是生出了几分平静的满足感。并且他还涌出了一股勇气,在夸夸其谈之前,先尝试着将那个连自己都不了解的自己剖析一番。在踌躇不决前尝试这样做。不去考虑结果是成是败,只使出浑身解数去尝试就好。哪怕最终的归宿是决定性的失败也无妨。以往他出于对失败的恐惧,总是放弃努力,但现在他的心境已经升华到不再那么反感失败的高度了。
六
悟净的肉身早已疲惫不堪到了极限。
某日,他冷不丁地倒在路边,呼呼大睡起来。睡得那叫一个昏天黑地,如入忘我之境。他一连昏睡了好几天,也不觉腹饥,就连梦都没做一个。
当他惊醒时,只觉得四周笼罩在青白色的光芒下。原来竟已入夜,月色分外皎洁。春季时分的满月又大又圆,月光射向水面,将浅浅的河底照得一片清明,显得十分静谧。悟净这一觉睡得痛快,心情也大好,他翻身爬起,顿觉腹中饥饿。于是他顺手抓了五六尾从身边游过的鱼,狼吞虎咽地大吃大嚼了起来,边吃边将嘴对着之前挂在腰间的酒葫芦痛饮。真是太香了,他咕咚咕咚地大口喝着,直到把葫芦里的酒都喝干,方才心满意足地迈开步子。
河底亮如白昼,就连细沙看起来都粒粒分明。一个又一个的小水泡摇摇晃晃地沿着水草升向水面,仿佛水银球般闪闪发光。有时那些小鱼一看见他就逃开了,白花花的鱼肚消失在绿藻的阴影里。悟净不觉飘飘然起来。他没来由地想放声高歌一曲,就在他张开嘴即将要唱出声的那一刹那,远处不知是谁的歌声,钻进了他的耳朵。他立刻止步侧耳倾听,那歌声似乎是从水面上传来的,又似乎是从河底某个遥远的角落传来的,既低沉又通透,若有若无,悟净仔细分辨,歌词似乎是这样唱的:
江国春风吹不起,
鹧鸪啼在深花里。
三级浪高鱼化龙,
痴人犹戽夜塘水。
悟净就地坐下,一动不动地继续听着,听入了迷。透明的水中世界被皎洁的月色浸透,单调的歌声如同狩猎时的号角声一般飘散在风中,虽然微弱但却一直在耳边回响。
这场景似梦而非梦。悟净感到灵魂深处很放松,但同时又被刺痛了,他茫然地坐在那里,久久没有动弹。此时他仿佛进入了一个连做梦也想不到的奇妙世界里。水草和鱼影突然从他的视野中消失,倏然飘来一阵妙不可言的兰麝[26]之香,与此同时,他看见两位从未见过的人物向这边走来。
打头的那名男子仪表堂堂,身材魁梧,手执锡杖,看起来颇有些不同寻常。紧随其后的那位女子头缠珠宝璎珞,头顶生有肉髻[27],妙相庄严,身后的圆光[28]若隐若现,看起来的确不像是普通人。他二人施施而行,至悟净面前,那名男子开口说道:“我乃托塔天王的二太子木叉,惠岸行者是也。这位是我的师父——南海观世音菩萨摩诃萨。无论是天龙、夜叉、乾达婆,还是阿修罗、迦楼罗、紧那罗、摩呼罗迦、人与非人,我师父全都一视同仁,予以垂怜。这次她见悟净你为苦恼所扰,特降临此地来度化你,还望你诚心受教。”
悟净不由得低下头来,一个优美的女声——也不知是妙音、梵音,还是海潮音——在他耳边响起。
“悟净啊,你要去除一切杂念,听我所言,仔细思考。狂妄无知的悟净啊,未得谓得,未证言证,世尊斥其为增上慢[29]。因此像你这般,一心去求证不可证之事,就更可谓是极度的增上慢了。你之所求,就连阿罗汉与辟支佛都不曾求得,也未曾求过。可怜的悟净啊,你的灵魂是如何误入悲惨的歧途的?得正观者净业成,而你心相羸劣,深陷于邪观之中,因此现在才遭逢这三途无量之苦恼。想来,现如今你靠观想已经无法得救了,所以从今往后你要摒弃一切杂念,唯有劳动身体,用心自救。人之行动,谓之时也。尽管从概观上来说,世界是毫无意义的,但若你从细微之处开始发力行动,那个当下就蕴含了无穷无尽的意义。悟净啊,首先你需去往正确的地方,然后做出你应做的行动。至于那些妄自尊大的‘为什么’,就将它们全都抛诸脑后吧。你的救赎之道,除此以外别无他法。我且告诉你,今年秋天,将有三名僧人由东向西横渡这流沙河。他们就是西天金蝉长老的转世——玄奘法师及其两名弟子。法师奉唐太宗皇帝敕命,欲赴天竺国大雷音寺求取大乘三藏真经。悟净啊,你且随玄奘一同前往西天。这就是你应有的身份,也是你应尽的职责。前路艰险,但你要坚信不移地全力以赴。玄奘的其中一名弟子名叫孙悟空。他无知无识,只信不疑。你要多多效仿于他。”
当悟净再次抬头时,眼前已空无一人。他久久地呆立于水底的明月光下,心情无比奇妙。在他混沌不堪的头脑中,尚有一丝清醒的意识,昏昏昧昧地考虑道:
“……事情可真是因人而起、逢时则发啊。若是半年以前的洒家,断然不会发出这种怪梦来。……回想起来,方才梦中的女菩萨所言,与女偊氏说的话竟然一模一样。不过奇怪的是,今晚这些话竟对洒家有如此之深的触动。但洒家就算再愚蠢,也不会把一个梦当成是救命稻草的。然而不知何故,洒家总觉得方才梦中所说的唐僧等人,有可能当真会从这里路过。事情可真是逢时则发啊,是这样没错……”
他一面这样想着,一面露出了久违的微笑。
七
这一年的秋天,悟净果然与来自大唐的玄奘法师相值遇[30],借其力出流沙河,化身为人。然后他便与勇猛而率真的齐天大圣孙悟空,以及怠惰而乐天的天蓬元帅猪悟能一起踏上了新的征途。不过悟净在旅途中仍然未能完全改掉过去的毛病,总是习惯自言自语的。他这样嘟囔道:
“这可真是太奇怪了。怎么想也想不通啊。不解之事不去勉为其难地探究,最后竟能明白吗?好一笔糊涂账!不过就是改头换面而已,本质根本没有变化啊。哼哼,洒家可真是搞不明白了。不过现在倒是不似之前那般苦闷了,这一点倒还不错……”
——《我的西游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