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门悟净手记
午饭过后,师父在路边的松树下小憩,悟空趁这工夫将八戒带到附近的空地上,让他练习变身的术法。
“你试试看!”悟空说道,“要诚心想着变成龙,记住了吗?一定要诚心啊,竭尽全力去想,摒弃一切杂念。你听好,要拿出真本事来,真得不能再真了才行。”
“好嘞!”八戒大喝一声闭上眼,摆出结印的姿势。随后八戒的身影便消失了,凭空出现在那里的是一条只有五尺长的青蛇。洒家在旁边看热闹,看到这一幕,不由得笑出了声。
“蠢货!你就这点儿本领,只能变条青蛇吗?”悟空斥道。青蛇消失了,八戒又变回了原形。“我不会嘛。真是的,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八戒自觉脸上无光,鼻子里哼哼唧唧的。
“不行,重来。你这家伙根本就没用心学嘛。再做一次试试。听好,要认真,拿出货真价实的真本事来,想着我要变成龙、我要变成龙。别考虑其他的事,一心想着要变成龙,让自己完全消失就可以了。”
八戒重整旗鼓,再次结印。这次的结果和上次不同,他变成了更加稀奇古怪的东西。外形看起来确实是蟒蛇,但却又长着短小的前肢,就像一条大蜥蜴一样。不过,这条大蜥蜴和八戒一样大腹便便,它用粗短的前肢爬了两三步,说不出的滑稽可笑。洒家又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
“够了,够了!给俺老孙变回来!”悟空怒吼。大蜥蜴搔了搔头,又变回了八戒。
悟空:“你想要变成龙的心情还不够强烈,所以才变不成的。”
八戒:“没这回事。我可是拼命想要变成龙、变成龙来着。我这个念头特别强烈,也特别诚心。”
悟空:“你变不成龙,就说明你的意念还不够集中。”
八戒:“你这么说太过分了。这样不就是只看结果吗?”
悟空:“说得有道理。只凭借结果归因,肯定不是最好的方法。不过在这个世界上,这应该是最实际也最可靠的方法了。现在用这个方法,明显就很适合你啊。”
从悟空的角度来看,变化之法如下:其实就是一心想着要变化成某样东西。只要意念纯粹到极致、强烈到极致,最后就能变成那样东西。如果失败了,则说明变化者的意念还不够集中。所谓法术的修行,其实就是像这样,学习摒除所有杂念并尽全力将自己的意念集中在一点上。这门修行确实很难,但只要成功一次,之后就不用再像之前一样费劲了,形随心动,很容易就能变化成功。在这一点上,与学习各种其他的本领是融会贯通的。据说人类很难习得变化之术,但狐狸却相对容易。这正是因为人类要关心的琐事太过繁杂,以至于精神很难集中,而狐狸却正相反,野兽是不为诸项琐事劳心的,因此要集中精神很简单。
悟空确实是天才,这一点毋庸置疑。无论是谁,在见到这猴头的第一眼时都会这样觉得。洒家刚开始见他时,先是觉得他容貌很丑,红脸蛋、一脸毛,但接下来的瞬间,洒家立刻折服于他内心的强大,将他的容貌之类的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现在洒家有时甚至觉得这猴头长得挺帅(那倒不至于,不过至少是威风凛凛)。悟空勇猛的面庞与一言一行,无一不体现出他对自己所抱有的信心,使得他整个人焕发出生机勃勃的感觉。悟空从不说谎,在忠于别人前,他首先忠于自己。悟空胸中燃烧着火焰,可以说他抱有充足而强烈的激情。这份激情会立刻移情到旁人身上。在听他说话时,听者会自然而然地相信他所相信的东西。只要待在他身边,人们就会没来由地充满自信。他就是火种,而世界是为他所准备的柴火。这个世界是为了被他点燃而存在的。
在我等看来平平无奇之事,在悟空眼中全都是美妙冒险的开端,或者是促成他壮烈行动的机缘。洒家以为,与其说是原本具有意义的外界吸引了他的注意,倒不如说是他赋予了外界各种意义。他内心的火焰将外界处于沉睡中的、空虚冰冷的火药一一点燃。他并非是用机敏的双眼来寻找它们,而是用诗人般的内心(虽说是位令人生畏的狂放派诗人)温暖他所接触到的一切(有时也会有烧焦的危险),然后它们就会萌发出种种不可思议的芽来,最后结成果实。因此,在他——悟空的眼中没有任何一样东西是平凡无奇的。每日早起,他一定会对着旭日叩拜,同时深深叹服于日出之美,就仿佛是第一次见到日出一般。他的赞叹是发自内心深处的,伴随着叹息声。几乎每个早晨都是这样。他看到松芽从松子中钻出来,也会瞠目结舌,连连慨叹这是何等神奇之事。
另一方面,再来看看与劲敌交战时的悟空,简直与他天真无邪的一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时他的姿态又是多么的精彩与完美啊!他紧绷着魁梧的身躯,全身上下没有一丝破绽。挥动金箍棒的方式既有节奏,同时又没有一点儿多余的动作。他的肉身不知疲倦,充满了欢欣、振奋、汗水、爆发以及压倒性的力量感,洋溢着乐于迎击万般困难的、坚韧不拔的精神力量。别看这猴头长了一副丑陋的嘴脸,但他战斗时的样子比耀眼夺目的太阳、盛开的向日葵和聒噪的蝉鸣声更具美感,那是一种专心致志的、赤裸的、强健的、忘我的灼热之美。
一个月前,他在翠云山中大战牛魔王时的英姿,时至今日仍然历历在目。那时的战斗过程令人叹为观止,洒家甚至将它详细地记录了下来。
……其时,牛魔王变作一头香獐,悠闲地吃着草。悟空将其识破,变作猛虎狂奔而来,要将香獐吞下肚。牛魔王遂急急化为一头体型巨大的豹子,扑向猛虎进行攻击。悟空见此情景,化为狻猊袭向豹子,于是牛魔王又变作一头黄狮,咆哮如雷,欲将狻猊撕成碎片。这时悟空就地打了个滚儿,最终变化成一头大象,鼻如长蛇牙似笋。牛魔王打不过大象,只得现出真身,转眼间变作一头大白牛。牛头好像高高的山峰,双眼仿佛能射出闪电,两只牛角就像两座铁塔一般。从头到尾长千余丈,四蹄到后背高八百丈。他大声吼叫道:“泼猴,你奈我何!”悟空也现出真身,大喝一声之后,眼瞧着他的身高就长到了一万丈,脑袋有泰山那么大,双目如日月,嘴巴恰似血盆大口。他奋力挥舞起金箍棒打向牛魔王,牛魔王用犄角招架住金箍棒……他二人在半山腰战了个天昏地暗,真可谓是山崩地裂、翻江倒海、天翻地覆,简直骇人听闻……
这是何等壮观的大战啊!洒家长叹一声。洒家连前去助阵的心思都没有。倒不是因为不担心孙行者会战败,而是因为洒家感到自惭形秽,不想在这样一幅完美的名画上添加拙劣的一笔。
灾祸这玩意儿,对于悟空的烈火来说正是油料。每遇险境,他浑身上下(不论是精神还是肉体)就开始熊熊燃烧。与此相反,平日里安稳无事时,他的意志却出奇地消沉。他就像是陀螺一般,如果不拼尽全力旋转,就会倒地不起。再困难的现实,对于悟空而言也只不过是一张地图而已——在他看来就是一张地图,上面还用粗线清楚地标出了通往目的地的最短路线。在辨明现实事态的同时,他也能够清楚明白地看到地图中哪条路才通往自己的目的地。或许应该这样说才对,除了正确的道路,其他的路他都看不见。正确的路线就像在黑夜里发光的文字一般显现在他眼前,除此以外他什么也看不见。我等钝根[31]尚在稀里糊涂地思考不出个所以然时,悟空已经开始付诸行动了,直奔通往目标的最短路线而去。人人都称道他的勇猛与神力,但出人意料的是,似乎谁也不知道他还拥有惊人的天才智慧。在他身上,思考能力、判断力与武力行为相融合,浑然一体。
洒家知道,悟空肚子里没几滴墨水。他曾在天庭担任弼马温一职,也就是马夫,但他就连“弼马温”这三个大字都不认识,提起工作内容来更是一问三不知。洒家十分清楚,他根本就是目不识丁。然而,对于悟空的(与其武力相匹配的)智慧与高超的判断力,洒家是极为赏识的。有时悟空甚至会令人觉得他很有修养。至少在动物、植物、天文这几个领域,他拥有渊博的知识。绝大部分的动物,他只要瞄上一眼就能看透其特性、强弱程度及其重要武器的特点。野草也一样,哪株草可入药、哪株草有毒,他心里门儿清。尽管如此,那些动植物的名称(世间普遍使用的称呼)他却一个也答不上来。此外,他还擅长通过观星辨别方位、时间与季节,但他对于角宿、心宿这些星宿的名称却一无所知。而洒家虽能将二十八星宿名倒背如流,但看见天上的星星时却对不上号,我们二人是何其不同啊!在这只目不识丁的猴子面前,洒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能感受到仰仗文字的修养是多么可悲。
悟空身体的各个部位——眼睛、耳朵、嘴巴、手、脚——全都表现出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生机勃勃的,活蹦乱跳的。尤其是在战斗过程中,这些部位全都显得乐不可支,简直就像是夏天时簇拥在花朵旁的蜜蜂一般,“嗡”的一声发出了欢呼。悟空战斗时的样子总带着些游戏般的趣致,恐怕就是由于这个缘故吧,就连他认真严肃的气魄也掩饰不住这一点。人们常说“准备好决一死战”之类的话,但悟空他却从不抱必死之决心。无论身陷何种险境,他都只关心自己当下所做的事(消灭妖怪啦,拯救三藏法师啦)成败与否,压根儿没有考虑过自己的生死。即便是在太上老君的八卦炉中差点被烧死的那一刻,或是中了银角大王泰山压顶的法术,快要被泰山、须弥山、峨眉山三座大山压成肉泥的那一刻,他也绝不为自己的生死哀号一声。
最遭罪的一回,是被小雷音寺的黄眉老怪困在法力无边的金铙内那次。不论怎么推、怎么打都破坏不了金铙。悟空本想将身体变大顶破金铙,结果金铙也随着他的身体变大而变大,又随着他的身体变小而变小,真是束手无策。悟空还曾将身上的一根毛拔下,变作锥子,想将金铙钻出眼儿来,没想到金铙却毫发无损。在他被困期间,由于金铙具有能够将万物融化为水的法力,悟空的屁股都开始变得有些软乎乎的了,但即便是这样的时刻,他满心记挂的仍是被妖怪抓走的师父。这是因为悟空对于自己的命运抱有无限自信(他本人似乎并没有意识到他所具有的这种自信)。最终,玉皇大帝派亢金龙来助他一臂之力,亢金龙使出浑身解数,用坚硬如铁的角从外面将金铙刺穿。然而,虽然角将金铙刺穿了,但这金铙却如同活物一般严丝合缝地缠在了角上,密不透风,就算悟空变作沙粒大小也逃不出生天。这时悟空的半边屁股都快融化了,他冥思苦想,终于想出一条妙计。他从耳朵眼儿里取出金箍棒变作锥子,在亢金龙的角上钻了个小眼儿,然后再把身体变得如同芥菜籽般大小,藏进小眼儿里,让亢金龙将角拔了出去。在好不容易脱身以后,他就将自己变得软乎乎的屁股抛到了九霄云外,立即开始盘算如何救师父脱险。事后,他也没有抱怨过一句当时的情形有多么危急。
或许他从来都没有感受过危险与绝望的滋味。洒家敢断言,他从来都是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的,根本不在意自己能活多久。他要是死,估计死法也是在他本人毫无知觉的情形下“咕咚”一下倒地身亡吧。毋庸置疑的是,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瞬间,他都会保持旺盛的生命力,四处招摇,大显神通。悟空的所作所为令人觉得伟大,但却完全不让人觉得悲壮。
人们都说猴子喜欢模仿人类,但在这一点上悟空又是个特例,他从不这样做!别说模仿了,他连别人强加于他的思想都绝不接受,就算这思想是数千年来千百万人所认同的想法也一样,除非他自己也发自内心地认同。
不论是传统还是在世人间的名声,悟空通通不放在眼里。
现如今悟空有个习惯,那就是绝口不谈过去的事。更准确地说,他似乎会将过去所发生的事全部忘记,至少他不记得每件事的细节。取而代之的是他每次都会将经验与教训融入骨血,直接化为他精神与肉体的一部分。时至今日,他已不需要再去记住每件事了。他在战略上从不会再犯相同的错误,这一点就是最好的证明。并且,他也全然不记得自己是在何时、又是经历了何等苦战才得到的这个教训。这猴头神通广大,能下意识地充分运用自己的经验。
不过,他也曾有过可怕的经历,唯有这一件事他是绝对不会遗忘的。有一次他曾向洒家细细描述过那时的恐惧。那是他第一次遭逢释迦如来时发生的事。
其时,悟空对自己神威的上限尚不明了。他足蹬藕丝步云履,身披锁子黄金甲,挥舞着从东海龙王那里抢来的足有一万三千五百斤重的如意金箍棒,奋战起来天上地下无一人能挡。他扰乱了众仙云集的蟠桃宴,被罚关入八卦炉中,但他却打破八卦炉逃走了。大闹天宫,将天界搅得天翻地覆。横扫一众天兵天将后,他在凌霄殿前,与率领三十六员雷将前来追捕他的大将军佑圣真君激战了半日有余。
那时,恰逢释迦牟尼如来携迦叶、阿难二位尊者路过此地,他便拦在悟空面前制止了这场恶斗。悟空怫然不悦,与如来争辩起来。如来笑言道:“你如此乖张,究竟所修何道?”悟空答曰:“你这蠢家伙,竟不知俺老孙的威风,俺老孙乃是从东胜神州傲来国花果山的灵石中生出来的,已修得长生不老之术法,还能腾云驾雾,转眼间便能行十万八千里。”如来说道:“切莫口出狂言。别说什么十万八千里了,怕是你飞到我手上来,就连我这手掌心都飞不出去。”“胡扯!”悟空火冒三丈,一个跟头就翻到了如来的手掌上,“以俺老孙的神通,飞个八十万里都不在话下,还能飞不出你的手掌心吗?”
话音未落,悟空便一个筋斗飞了出去,一眨眼的工夫,他觉得自己已经飞出去二三十万里时,眼前出现了五根高耸入云的红柱。他走近柱子,在中间的一根柱子上大笔一挥,用浓墨写下了“齐天大圣到此一游”几个黑漆漆的大字。接着他又踏上筋斗云,飞回如来掌中,得意扬扬地说道:“别说你这手掌了,我都飞到三十万里之外去了,还在那里的柱子上留了记号呢!”“你这野猴子,真是蠢钝!”如来笑言道,“你那神通究竟有何用处?你难道没发现,刚才你是在我的手掌心里打了个来回吗?你看看我这只手的手指吧,便知道我所言非虚。”悟空诧异地看向如来佛祖右手中指,定睛一看,那里“齐天大圣到此一游”几个墨痕未干的字,确是自己的笔迹。“怪哉!”悟空大惊失色,抬头望向如来,如来敛去笑容,眼中突现凌厉之色,看向悟空。
转瞬间,如来的手掌就变大了,大得仿佛能够遮天蔽日,直向悟空头顶压了过去。悟空惊恐得仿佛浑身的血液都冻住了一般,慌忙向如来的手掌外跳,就在此时,如来翻掌一扑将他按住,五根手指化为五行山,将悟空压在了山下,同时金书“唵嘛呢叭咪吽”六字箴言贴在山顶上。悟空顿觉世界天翻地覆,他恍惚觉得自己再也不是从前的自己了。
言及此处,悟空至今仍然心有余悸。打那以后,世界对于他而言确实完全变了个模样。他饿啖铁丸,渴饮铜汁,就这样被关在洞穴中,束手无策地苦等赎罪期满。悟空由过去的极度自满急转直下,变为极度丧失自信。他变得十分软弱,有时还会因为过于痛苦而哇哇大哭,丝毫不顾羞耻与体面。
五百年过去了,三藏法师在去往天竺的旅途中偶然路过此地,这才将五行山顶的符纸摘下,将悟空放了出来。这时他又呜呜地哭了起来,可谓是感激涕零。悟空说要随三藏法师一同上西天取经,也是出于对法师的感遇之心。他的这份感激着实纯粹而强烈。
好了,如今再回想,对于过去的悟空——一个强大到没有天理的存在(且不论善恶)而言,被释迦牟尼制伏时的恐惧可以说在人间给了他一份制约。并且,如果想让悟空——这名化为猿形的强大存在能为人间的生活出点力,也必须令他在五行山的重压下度过五百年时间,以使其驯服。虽说如此,受过训诫的现如今的悟空,在我们眼中看来仍然非同凡响,他是多么的优异,多么的完美啊!
三藏法师绝非凡人。说实话,他十分柔弱,柔弱得令人咋舌。变化之术自不必说,他对此一窍不通。若是在途中被妖怪袭击,他立刻就会被抓住。与其说他柔弱,倒不如说他简直连自我保护的本能都没有。究竟是什么缘故,令我等三人全都被这名没用的三藏法师所吸引呢?(只有洒家一人考虑这样的问题。悟空与八戒全都对师父敬爱有加,绝无二心)洒家思来想去,觉得我们大概是被师父那份柔弱中所流露出的悲悯之心所吸引吧。因为只有这一点,是我等由妖怪修成仙者绝对不可能拥有的。
三藏法师对于身处广袤宇宙中的自己(或者说是凡人,或者说是生灵)的位置,透彻地顿悟了其可悲与可贵。并且,他忍受着自己的悲剧性,勇敢地去追求真实而高尚之物。这确实就是我们所欠缺但师父却拥有的东西。洒家恍然大悟,我等的战斗力是比师父强一百倍,也多少习得了一些变化之术,但我等一旦顿悟了自己所处位置的悲剧性,最终是绝不可能将正直而高尚的生活老老实实地坚持下去的。师父的那份柔弱中所蕴藏的强大力量无比珍贵,我等只有自叹弗如。内在的珍贵被外表的柔弱所掩盖,这一点就是师父的魅力,洒家这样想到。不过要是让那名不着调的八戒来解释,我等对师父——至少是悟空对师父的敬爱中,颇有些爱慕之情在里面。
悟空是天才的行动者,与他相比,三藏法师在实际行动方面是多么的不成器啊!不过,这是由于他们二人的人生目标不同所导致的,不是什么了不得的问题。在遭遇来自外部的困难时,师父不会求助于外援,而是自己努力克服它。换句话说,他能够调整自己的心态去承担困难。或者说,他平素里一刻不停地修身养性,这才使得他在遇事时不用惊慌失措地调整心态,内心也不会因为外部的突变而受到动摇。
师父早已修得了不论何时何地面临死亡仍然能够死而无憾的心态,因此无须求助于外力来脱困。在我等看来无比危险的肉身的脆弱,其实对于师父的精神是没多大影响的。而悟空呢,外表看起来颇为光鲜,但在这世间或许存在着凭他的过人天资也打不破的僵局。然而对于师父来说就不存在这样的担心,因为他无须打破任何局面。
悟空会震怒但不会烦恼,有欢喜却无忧愁。所以他能够纯粹地接纳“生”这件事,一点也不奇怪。而三藏法师又如何呢?他那孱弱多病的肉身,他那毫无防备的柔弱,以及他那总是被妖怪们追来赶去的日常生活,尽管他身负这些苦难,他依然充满愉悦地接纳了“生”这件事,这是多么的伟大啊!
奇怪的是,悟空没能理解师父比自己优秀这一点。他只是下意识地感到无法离开师父身边。在他心情不佳时,他会觉得自己之所以追随三藏法师,乃是由于紧箍咒(套在悟空脑袋上的金箍儿,如果悟空不听命于三藏法师,这圈箍儿就会嵌进肉里紧紧箍住他的头,令他头痛欲裂)的缘故,不过如此。接着他就会一边嘟囔着“师父可真不让人省心”,一边赶去解救被妖怪抓走的师父。说“太危险了,我都看不下去了。师父怎么能这样呢!”这句话时,悟空看似沉浸于同情弱者的自恋之中,但其实悟空自己并没有察觉,他对师父的情感中恐怕还掺杂着对高尚之人的敬畏与对美好、宝贵之物的向往,这是众生的本能。更为奇怪的是,师父自己也对他自己比悟空优秀这一点浑然不知。每当他从妖怪手中被解救出来时,师父都会流着泪感谢悟空:“要不是你救我,为师现在就没命了!”但实际上,不论什么样的妖怪想要吃掉他,他都能逃过一劫。
他二人对于彼此之间真正的羁绊一无所知,互敬互爱(当然了,有时也会产生些无伤大雅的争执),在洒家看来,这幅情景颇为有趣。洒家还注意到,在几乎截然不同的这两个人之间,却有唯一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他二人在生命的历程中,都将给予当作一种必然,并且将这种必然贯彻到底,他们更是将这种必然视为一种自由。据说金刚石与石墨源于同一种物质,但二者截然不同。他二人的活法天差地别,更甚于金刚石与石墨,却又都建立在这种接纳现实的基础上,这令人觉得很有意思。此外,这种“必然等同于自由”的念头,不正是他们天赋异禀的证明吗?
悟空、八戒与洒家三人也是迥然不同的。当夜幕降临,我们找不到落脚之处,表决后达成一致要夜宿于路边荒废的寺庙中时,我们三个人的出发点大相径庭。悟空是因为这样的废弃寺庙正适合降妖伏魔,所以巴不得选这里;八戒呢,是嫌再找别的住处太麻烦,想早早找个歇息的地方吃饭睡觉;而洒家则是觉得,“这附近定有许多妖魔鬼怪,不管去哪里都得遭殃,那还不如就选这个倒霉地儿算了”。不知道是不是随便什么活物,只要聚齐三个,就都这么天差地别呢?生者的生存之道真是这世上最有意思的东西了。
再说猪悟能——八戒,虽然他不若孙行者那般光彩夺目,甚至可以说毫无存在感,但他也有长处无疑。最突出的一点就是,这头猪惊人地热爱生活,热爱这个世界。他调动了所有的感官——嗅觉、味觉、触觉,执着地体验着这个世界。
有一次八戒对洒家这样说道:“我等为何要去天竺?是为了修善业,来世好投胎于极乐世界吗?不过话说回来,那极乐世界是个怎样的地方?莫不是成天就乘在莲叶上晃来晃去吧,那我可受不了。一边呼呼地吹跑热气一边喝羹汤,或是嘴里塞满带有焦香味的酥皮烤肉,这样的快乐在极乐净土也能享受到吗?要是这些全没有,只能像传闻中的仙者那样以饮霞为生的话,哎呀呀,那我可不喜欢,一点儿也不喜欢。那样的极乐世界真是好生讨厌!还是眼前这个世界最好啊,虽然有艰辛痛苦之事,但也有诸般乐趣令人欲罢不能,足以让我忘记这些痛苦。至少我是这么想的。”语毕,八戒又开始一一细数自己在这世上所经历过的乐事。夏天在树荫下午睡、在溪流中洗澡,月夜吹笛,在春天的早晨睡懒觉,冬夜在火炉边畅谈……他说得多么的眉飞色舞,并且又是多么的滔滔不绝啊!尤其是说到年轻女子的婀娜与四季的时鲜滋味时,令人有种他永远不会词穷的感觉。
洒家在旁目瞪口呆。且不说这世上竟有这么多好玩的东西,除此之外,竟还有这种不遗余力去体味个中滋味的家伙存在,洒家过去真是想都没想过。洒家这才注意到一件事,那就是享乐也是需要才能的。自打有了这个发现以后,洒家就不再瞧不起这头猪了。
不过,随着洒家同八戒的交谈越来越频繁,最近洒家又发现了一件不同寻常之事。那就是在八戒享乐主义的思想深处,有时会闪现出一些奇怪想法的蛛丝马迹,令人不寒而栗。他虽把“旅途这等艰辛,要不是我敬爱师父、敬畏孙行者,我早就开溜了”这样的话当作口头禅,但洒家却看得很清楚,在他那副好逸恶劳的表象下潜藏着的其实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般的意识。确实可以这样说,对于这头猪而言(对于洒家而言也是一样的),这趟天竺之旅承载的是幻灭与绝望之余我等的最后一丝寄托。
不过,现在可不是沉醉于研究八戒享乐主义秘密的时候。因为现在这个当口,洒家无论如何都必须把孙行者的一身本领学到手,可没工夫左顾右盼。三藏法师的智慧也好,八戒的活法也罢,都要排在孙行者后面。洒家几乎还没学到悟空的一点皮毛呢。自洒家出了流沙河,究竟精进了几许?仍是吴下旧阿蒙[32]罢了。是了,这就是洒家在这段旅途中扮演的角色。那就是在风平浪静时劝阻悟空的过激行为,并且每天训诫八戒的怠惰,不过如此而已,并没有什么更积极的作用。难道说洒家之辈,不论何时何地出生于世,最终都只能当个调节者、忠告者、观察者,命中注定无法成为一名行动者吗?
每每看到孙行者的行动,洒家都不由得思索道:“火焰熊熊燃烧而不自知。意识到自己正在燃烧的时候,其实尚未真正燃烧。”看到悟空随心所欲的行为时洒家总是这样想的:“所谓自由的行为,其实是内心无法遏止的念头变得成熟起来,然后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的行为。”然而,洒家也只是想想罢了,连悟空的一个步伐都追不上。虽然洒家心里想着要学、要学,但由于悟空异于常人的强大气场以及其狂暴的性情,令人难以克服恐惧去接近他。
其实说实话,细想起来悟空无论如何也不能算作一个值得一交的朋友。他从不体谅他人的心情,只会劈头盖脸一顿怒斥。他以自己的能力作为标准来要求别人,如果达不到就大发雷霆,这令人难以忍受。换句话说,这是由于他对于自己非凡的才能毫不自知的缘故。他并没有恶意,我们确实也都明白这一点。只不过因为他无法准确理解弱者的能力范围,所以对于弱者的犹豫、踌躇、不安等情绪,他也全无同情之心。故而到了最后,焦虑感不断累积,才引发了他巨大的怒火。如果不被我们的无能激怒,他其实是个待人友善、天真似孩童般的人。八戒总是睡过头啦,偷懒啦,或是变身术法失败啦,不断惹悟空生气。而洒家不怎么惹悟空生气的原因则是,洒家至今仍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在他面前尽量不暴露出缺点来。但这样一来,不论再过多久也无法从他那里学到东西。洒家须得更接近他,无论他的暴烈对洒家的神经将造成多大的压迫,就算不停地被他训斥、打骂,甚至不惜与他对骂,洒家也要豁出性命去把那只猴子的一身本领全都学到手。如果只是望洋兴叹,终将一事无成。
夜晚,洒家独自从睡梦中惊醒。
这一夜我们没能找到落脚之处,便在山阴处溪谷旁的大树下铺了草,一行四人和衣而卧。悟空独自一人睡在对面,呼噜声回荡在山谷里,每打一次呼噜都震得他头顶上树叶的露水扑簌簌地滴落下来。虽说是夏天,夜晚的山气到底还是有几分冷意。现在时辰定然已过子时。洒家自睡下起就一直保持仰卧的姿势躺着,透过树叶间的缝隙仰望天上的星辰。寂寞,说不出的寂寞,深入骨髓。洒家觉得自己好像就站在那颗寂寥的行星上,孑然一身,远远地看着夜色中的世界——黑暗、冰冷而又空荡荡的。星星这种东西,总让人联想到永恒呀、无限呀之类的事物,所以洒家一直不怎么喜欢。但现在,由于洒家仰面而卧的缘故,虽不喜欢却也不得不望着它们。在一颗大个的青白色星星旁边,有一颗小个的红色星星。而在它们的正下方,离得远远的地方,有一颗暖色调的星星,微微透着些黄色。微风拂动着树叶,这颗黄色的星星也随之若隐若现。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熄灭了。
不知为何,这时洒家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了三藏法师清澈而空寂的双眼。他的眼神总是落在远方,总是洋溢着悲天悯人的神情。洒家平素全然不知他为何悲悯,现下却感觉有些灵光乍现。原来师父一直在注视着永恒,并且他也清楚地看到了大地上万物的命运——与那永恒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明知灭亡迟早会来临,即便如此人们的智慧、爱情以及其他诸如此类数不清的美妙事物仍会绽放出惹人怜爱的花朵,而师父一直在用悲悯的眼神注视着这一切。看着星星,洒家不由得这样想到。洒家起身看向睡在一旁的师父的面庞,师父的睡容十分安详,洒家凝视了片刻,听着他平静的呼吸声,这一刻洒家的心底逐渐感到些许暖意,就像是有什么东西被忽地点燃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