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CHAPTER
501 湖熠熠生辉
如一颗灿烂的蓝宝石
501 城暗流涌动
雷声阵阵,风暴将至
乘飞艇回漏洞管理局的路上,系统已经向我简单说明了情况。
事情其实很简单。臭名昭著的恐怖组织SFH渗透了生育中心内部人员,企图炸毁生育中心的三号精子库。可她们千方百计欺骗系统,依然被系统察觉,此刻两个恐怖分子已经被安保机器人抓获。
如今,想作案可没那么容易。监控无处不在。桌子椅子墙壁地板,乃至于一个垃圾桶都是系统的眼睛和耳朵,更何况空气中还飘浮着各种微型探测器,连气味都能随时探测。
最厉害的是,系统不仅发送信息给我们所佩戴的智能隐形眼镜,也能从智能隐形眼镜接收图像。智能耳机同理。也就是说,系统能通过每一个人的视角,看到我们所看到的一切;通过每一个人的耳朵,听到她附近的对话。501城的1000万公民,就是系统的1000万移动的耳目。
然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无论技术如何发展,犯罪也会与时俱进,永远不会被根除。总有些人试图攻击系统、欺骗系统,或者采用各种各样的手段逃避监控。这些人被称为社会的漏洞,俗称“虫”。
所谓漏洞管理局,就是要捉出这些“虫”。
我是漏洞管理局第一队的队长。社会价值积分为38769.14——这是相当高的分数,在同龄人中排名前7%,在全体公民中排名前25%。我这个人既不肯生孩子,也不爱交际,还很少消费,能对社会有这么大的贡献,全靠努力“捉虫”。
进入漏洞管理局八年来,我一共捕捉过142个违规摘除智能隐形眼镜和隐形耳机的“虫”;查抄过5个进行非法运算的窝点;和数据中心的工程师合作,捣毁过10个不自量力试图入侵系统的国际犯罪团伙。
当然,我最著名的事迹还是远程操纵机械部队,清扫了一个在无人区非法建立的“虫”的聚居地。这群“虫”摆脱了所有智能设备,逃离城市,甘心在重度污染的地区做野蛮人。这一行为虽然没有危害到城市本身,但会在公民间造成不良影响。试想,如果有很多人学着她们逃避责任,沦为对社会、对文明无用的废人,社会还如何运转?因此,我对她们毫不手软。
最近出现的SFH也有些棘手。这个组织的全称叫“She For He”,她们声称现代社会是对男性的奴役,说要还男性“自由”。虽然系统已经全网封杀她们的所有账号,但她们擅长隐藏自己,始终难以清除。
去年她们已经在502城和404城炸毁了两个精子库。幸好我市未雨绸缪,提前调高了安全等级,加强了监控的效能。这次的两个恐怖分子,刚拎着自制的炸弹走出大学实验室的大门,就被逮捕了。
耳朵里传来β-秋发来的语音信息:“δ-柔,我体检完了,你在哪里呀?”
“我临时有任务,你自己回家吧。”我回复她,“跟阿姨说对不起,我今天不能去吃晚饭了。”
说完这句话,我内心一阵愧疚。β-秋的妈妈,我的养母γ-丽阿姨已经有好几次叫我去她家吃饭了,可我一直没时间去。本来还以为今天终于能去看看她,没想到又得爽约。阿姨一定很失望。
我想,等清除完SFH,我应该向系统申请一个长假,陪阿姨去澳洲玩玩。
“又得辛苦你了。”一走进办公室,第三队队长μ-77452309罗就往我手里塞了一摞纸质小册子,“最近这SFH挺猖獗的啊。”
系统把社会的漏洞按危险程度分成九个等级,我们第一大队负责的是危险性最高的A+级。这类案件往往与思想有关,因为思想的漏洞是最难填补的。
在精子库安装炸弹,甚至炸死几个公民,这些都只能算B级的漏洞。危险的不是SFH的行动本身,而是她们的极端思想。
系统可以随时监控人的一举一动,甚至可以通过扫描大脑活动,检测到人的一些简单的念头——比如说,有自杀倾向的人,在提到“死亡”一词时会额叶活动加剧;某些心智图像[1],也可以用算法来解码。但是,提取神经信息需要依赖虚拟现实帽,没有人会随时戴着帽子,所以神经信息不像视觉或听觉信息那样可以随时随地采集。而且,这种程度的解读也离真正的“读心术”还有很远。
且不说现在还未出现真正的“读心术”,就算真有这么一天,有一个问题也依然难以解决——
人产生种种思想,是由什么因素导致的?
换言之,一个想要自杀的人,为什么会产生自杀的念头?是因为生理病变,比如患上了抑郁症;还是因为生活中的某个挫折,比如亲人逝世;还是因为读了某本书、听了某首音乐;抑或只是看见风中飘过一片落叶,便突然觉得生无可恋?
当然,大多数人的思想,都能够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从弗洛伊德开始,心理学家们没有少做这种尝试。然而,如果真的和“虫”们打过交道,就会发现很多异常思想难以找到清晰的源头。
人脑至今还是一个“黑箱”,就算我们已知所有的输入和输出,也很难解读在两者之间发生了什么。
而如果找不到产生有害思想的根源,就不能预防它的产生。
对此最好的例子,就是历史上那些粗糙而失败的思想控制手段。古代统治者只能凭借片面的经验,将某些书籍列为禁书,结果却往往发现,没看过这些书的人,甚至是大字不识的文盲,也产生了造反的念头。甚至有些人的大脑始终输入的是政府钦定为“正确”的信息,最后却也莫名其妙地“变坏”了。
古代统治者失败的原因,一是对输入人脑的数据分析不够全面,二是将思想的形成过程想得太简单。即使今天的技术水平发展到能够记录一个人接收的绝大多数数据,我们也经常无法解读一个人思想的来源。
要想管理人类的思想,其实远不是禁止一些东西那么简单。
我翻了翻手中的小册子,这是稀罕的纸制品,还是手写的。第一页赫然写着几个大字:“还男性以自由”。
“这是在谁那里找到的?”我问。
“那个自杀的实验员。”μ-罗说着,命令系统在我们身旁的墙壁上显示出几张照片。
十二寸大小的图片浮现在白墙上,宛如一块块醒目的血色污渍——这是多角度拍摄的现场图像,可以看到,楼道里一片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确定是自杀了吗?”
“嗯,引爆了一个自制的小炸弹。”μ-罗说着,戳了戳照片上的尸体,“这家伙,σ-2688638-风,是生育中心三号精子库的一名实验员,社会价值积分16478.42。家庭幸福,工作顺利,跟同事关系也不错。她的家人朋友都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跟SFH勾搭在一起了,还打算把炸药带进精子库。”
她手指在墙上一划,调出另一张照片:“喏,这个是她的朋友。θ-223054689-茂,社会价值积分12272.03,501大学化学系的高材生,用全氮阴离子盐制造了高能量密度炸药。在她家里发现了很多SFH的小册子。这孩子也很奇怪,她母亲就她一个孩子,当宝贝似的宠着,在学校里也是风云人物,将来前途不可限量。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居然跑去参加极端组织……”
我打断了她的感慨:“她怎么没事?”
“σ-风自杀前拼尽全力跑出好远,看样子是不想炸死她。”
我快速扫视了一眼系统投射在墙上的现场说明,想象着σ-风的视角:如果我是她,我当时会有什么样的感受呢?
我会看见在一瞬间,楼道的所有房间门齐刷刷地关闭,将其余无关的人与我们隔绝开来;紧急通道的防火门也瞬间紧闭,用尽力气也不可能推开;甚至连楼道尽头的那扇小窗也关上了,以防我们跳楼自杀。
而同时,成百上千的微型机从通风口涌入。它们携带着高效麻醉剂,只需0.01mg就能在1—3分钟内起效。在系统的指挥下,这些蚊蚋一样的小东西向我们飞速涌来,顷刻间就能将我们淹没……
这是一场没有悬念的战斗。我们就像落入猪笼草瓶子底部的昆虫,没有丝毫逃生机会。身处其中,该是怎样的一种绝望?
在我的想象中,我的目光看向了那个手提箱,里面装着用以准备炸毁精子库的炸弹。只要引爆了它,这一层楼的人都得为我陪葬吧。我有充分的时间引爆炸弹,因为即使我已经被那该死的麻醉微型机叮上,麻醉剂起效也需要一定时间。
我不会傻到用整层楼的人作为人质,来和系统讨价还价。因为我清楚,一旦被它列入了追捕名单,我注定无法逃脱。但是我可以用这些人的生命来报复它——炸毁一个精子库和在大学实验楼炸死数十人,显然是后者的影响更恶劣,对社会的危害更大。还有,我的死亡也是弊大于利,系统会因此损失重要的线索。
我可以借此证明系统的计算是错误的,这不是对它最大的挑战吗?
可是我没有这么做。我只是在麻醉剂生效之前跑到楼道的尽头,用一个备用的、纽扣大小的“炸弹”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它的爆炸力如此微弱,炸开我的身体后,甚至没能在墙壁上留下一丝划痕。
为什么呢?为何要作出如此不理智的决定呢?是不是因为看到身旁那孩子惊恐的眼神,让我不能狠下心?是不是因为不愿让那青春的肉体被炸成一片焦臭的碎末?
原来系统的计算真的是完美的。它早已分析过我的情感,分析过我做出决策的一贯倾向。它知道我不会选择那种极端的方式,所以才放心地用这种方案围困住我。
跟一个比我自己还更了解自己的敌人对抗,怎么可能有胜算?这真是令人绝望啊……
但它毕竟不是全知全能。它不知道我还准备了一条路,一条只毁灭我自己,而不伤害同伴的路。这样,我至少能让它损失许多线索。
“需不需要看看数据中心对系统决策的解读?”μ-罗小心翼翼地问我。
我回过神来,这才发觉自己大概是脸色太阴沉了些。于是勉强笑了笑,说:“不必了。”
看着她疑惑的神情,我转移了话题:“逮捕方案是你确认的吗?”
“不是,是你们第一队的ε-Cherry。我们只负责善后。”
“好的,多谢你。”我消除了墙壁上显示的照片,“我会好好看你们的报告的。”
她看着我,似乎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我深吸一口气,倒在我的椅子上,叫系统赶紧把我的助手ε-15209216-Cherry叫过来。
这小青年匆匆赶到,脸上写满惶恐不安。
一开口,她就显得有几分战战兢兢:“队长……我真没想到,她会有办法自杀呀。”
“这不怪你。”我说,“这是系统的疏漏,它没能监控到她们准备了自杀炸弹。SFH里面看来的确有技术高手。”
见我不责备她,她似乎松了口气。但我却转而加重了语气。
“我问你,你知不知道系统制定这个围捕计划的理由?”
“理由?知道呀。”她点了点头,“它要做到毫发无损地捉‘虫’,还要尽量不惊动其她人,所以它建议先将这两人隔离,再用麻醉微型机围捕。”
“那你有没有想到,她们还拎着一个炸弹?如果她们发现出口被封死,情急之下在楼道里就引爆炸弹,那会是什么后果?”
她一惊,嗫嚅道:“这,这应该不会吧……”
我最见不得她们这种懵懂的样子,不禁有些恼火:“什么不会,你是根本没想到!系统怎么建议,你就怎么决定,是不是?那要你有什么用,不如让系统来做决定好了!”
她吓得低下了头,不敢直视我。
我缓和了一下语气,尽量显得耐心了些:“智者千虑,必有一失。系统极少犯错,但绝不意味着它永远正确。它监控的范围是有限的。眼下就有人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欺骗它,如果你懒得动脑就轻率做出决策,最后出了差错,负责任的就是你!你不想去北半球吧?那就多思考!”
“是……”
“还有,始终要记得多了解那些‘虫’,站在她们的角度想问题。我们作为人类对她们的理解,和系统对她们的理解是不同的。就像科学家能把整个蚁穴研究得清清楚楚,但人类对一只蚂蚁的理解,肯定比不上另一只蚂蚁对它的理解更贴切。你现在还不能明白,将来慢慢会懂的。”
她连连点头,也不知道到底听懂没有。
我也没了继续教训她的兴致。“算了,还好这次系统的建议没有什么大问题,它比你考虑得周全多了——回去把数据中心的解释报告认真看一遍,搞清楚系统到底是依据什么作出判断的!”
她如蒙大赦,赶紧溜走了。我叹了口气,大致看了看μ-罗发送给我的报告。然后拿起那沓SFH宣传小册子,起身前往1001室。
1001是一间六面雪白的立方体房间。此刻,那从镇静剂中恢复了清醒的“虫”坐在房间正中的椅子上。我在透明的隔离墙外坐下,仿若透过笼子观赏困兽的游人。
房间正中的囚徒比资料中的看上去更年轻,稚气未脱,几乎还是个孩子。她脸颊小巧,所以一双眼睛显得尤其的大,那眼神中饱含着我再熟悉不过的情绪:仇恨、愤怒、轻蔑。
我和她对视了几秒,说道:“放心,我们不会对你怎么样。因为我们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如果知道得太多,就不会活着来到这里了。”
她沉默着,眼里似乎要喷出火焰来烧死我。
我平静地继续说:“你脑子得清醒一点,害死你朋友的不是我们,不是系统,而是你们背后的那些人。我们比谁都希望她还活着,而那些人听到她的死讯,却大概松了口气,正在举杯庆祝吧。”
她气得颤抖起来,大叫道:“你懂什么!”
说话了就好。沉默一旦被打破,它的缝隙就会越来越大,直至露出其中包裹的秘密。
我笑了:“我懂的至少比你多。比如说,我知道你们的计划是哪里出了错,才被系统发现的。你想知道吗?”
她轻蔑地“哼”了一声。
我扬了扬手中的宣传册:“不得不说,你们逃避监控的手法是挺高明的,系统并没有发现这些东西,也没有记录到σ-风和任何可疑人员的来往。她的一切数据都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看来她是个很会隐藏自己的人。可惜的是,你在这方面的表现就太差劲了。”
她睁大了眼睛,看上去又惊又怒。
“这不是你的错,是她的错。按照原本的计划,她应该始终让你蒙在鼓里。她只应该接近你,骗取你的信任,从你的实验室得到所需要的材料,然后独自一人前往生育中心,和精子库一起葬身火海。”
“可是呢,这么多年来一直隐藏着自己的真实思想,一言一行都伪装成一个正常人,直到死亡为止,这样的人生还是太寂寞了吧?终于,在生命的尽头,她遇到了你。她感到你是一个可以真正理解她的人,一个知己——这对于她而言是多么大的诱惑啊。诱惑战胜了理智,她忍不住向你输出了SFH的那些极端思想。而你果然没有让她失望,你也完全认同这些东西,愿意和她一起战斗。”
“她教给你伪装自己的方法。在语言中回避那些可能引起系统注意的敏感词,遵循以前的生活规律和人际交往方式,不让系统通过异常检测发现你有了变化。可是,有一条很难,你太嫩了,还不怎么会控制自己的情绪。每当你走入实验室,你就会不由自主地出现应激反应,出汗,心率加速,肌肉紧张。而每当你想到她很快就会死,死于你正在制造的东西,你就想要哭出来。如果这些生理反应被记录到,系统很快就会标记出异常,它会以为你病了,从而提高你的危险系数。那么接着它就会想到,一个心理异常的人最好暂时远离这个充满易爆物质的实验室,会通知你的导师让你回家休息。”
“怎么办呢?既然你无法欺骗自己,那σ-风只能帮你欺骗系统了。她将那些可以记录生理数据的物品,比如你的衣服、眼镜、耳机,有的置换,有的弃用,有的输入对抗样本或虚假数据。可是,正是因为她欺骗得太成功,反而导致了系统的怀疑。”
“你没有注意到吧?在你身边,一直有一个人在偷偷观察你。”
她悚然,怔怔地望着我。
我让系统在她正对着的玻璃墙上显示出一张图片。
“是她!”她尖叫起来。
“这个人,你们隔壁实验室的κ-36874987-康,你很熟悉吧?”我说,“但是你不知道,她一直对你格外关注。她的智能隐形眼镜上传系统的数据,每天有6%都是关于你的。也就是说,凡是你出现在她看得到的地方,她都会想方设法偷偷看你一眼。”
“在2137年10月23日16:26:32,10月24日20:53:21,10月25日12:44:02,κ-康的眼镜三次在走廊里清晰记录到你眼眶发红,好像刚刚哭过。系统判断你可能生病了,或是情绪不稳定,于是调取了你的数据进行分析。结果,它发现你的智能设备在同一时间,和κ-康的眼镜所记录到的数据完全不同。于是,它就推测出必然有一些数据是虚假的了。”
“所以,从10月25日13:00起,系统调高了对你的监控等级,并将你近期的数据重新处理了一遍。它很快发现你和σ-风的交谈中可能隐藏着一种新型暗号,立即对之进行了破译。你们的计划就这样彻底暴露了。26日10:35:17,你们屏蔽实验室的一切监控,将爆炸物带出大门。这一刻你们的危险系数终于突破阈值,再也没有回头的机会了。”
她漂亮的眼睛里涌出泪水,浑身颤抖。我轻轻叹了口气。
“σ-2688638-风不忍心只是利用你,但结果却比利用你还要糟糕。如果你只是被她利用,罪行可能会轻一些。但既然现在你是主动参与作案,情况就严重多了。”
“你不要再说了!是我害了她!”她突然吼叫起来,“杀了我吧,我只恨我没有跟她一起死!”
“这年头没有死罪,所以她才把你放心地留给我们。”
“不,她不知道!”她激动地叫喊,“我宁可死了,也不要接受你们的所谓‘矫正’,更不要去北半球——”
我冷冷地打断她:“小孩子,不要这么轻率地谈论‘死’字。”
房间中央的光场中出现了三维立体图像。
“不可能!你们骗我!我女儿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一个中年人绝望地挥舞着手臂,拼命挣脱拉着她的人,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我家茂茂一直是个乖孩子啊……她那么优秀,怎么可能出事呢?”她抬头仰望,像在质问一个看不见的神明。
我让系统关掉图像,怜悯地看向那孩子:“这是你母亲吧?她就你一个孩子,你忍心抛下她去死吗?”
她终于忍不住,抱着头痛哭起来。
[1] 心智图像:mental images,即我们从记忆中提取曾储存的视觉信息时,脑海中重现的影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