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不过是等他一句道歉

我抵达吉布提完成了拍摄任务之后,在去贫民区看望一处学校时,遇到台湾世界展望会的丁九华,他告诉我他们的资助机构非常缺志愿者,我懂得一些护理常识,当下决定跟随着世展会的援助队伍,经埃塞俄比亚深入非洲内陆。

我们带着采购来的药品和粮食,负责照顾计划区里的艾滋病遗孤和贫困家庭。后来我在史瓦济兰的柏隆加计划区的一间诊所留了下来,一直做到了新的志愿者来到。

九月底,我此行的最后一站,是肯尼亚的首都内罗毕。

内罗毕是一座繁华城市,现代化的高层建筑,各式各样的酒吧餐馆和俱乐部,一些高级酒店甚至配有世界顶级的赌场。

离这里不过几百几千公里之外的村落,生活着世界上最穷苦的人民,老人小孩睡在泥土堆积而成的房子里,屋内只有一床破烂的布袋做成的被单,妇女们拿着人道救济表格等着领一份大米。

上帝爱世人。

只可惜太多世人过得走投无路,怜悯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我在酒店房间中用热水中将身体彻底清洗干净。

在楼下餐厅吃晚餐,几个月来吃的第一顿饭有新鲜的肉,我配菜喝了一杯白酒,吃完后返回房间,用酒店的电脑打开邮箱。

看唐乐昌给我写的信:“映映,得知你已经决定跟随世展会深入非洲做志愿者,我为你感到自豪,可你一定要注意安全。秋天我有假期,若有空盼回国和你一聚。无论如何,希望你愉快。”

我独坐在露台上,非洲东部的暖风吹得我思念泛滥。

手中的鼠标滑动,拉到了收件箱最底端,我一直保存着一封信。

我看着电脑屏出神很久,最后还是忍不住点开。那是我看了无数遍的一封邮件,是在我离开伦敦之后Emma给我的电子邮件。

“亲爱的映映,得知你人在康斯坦茨,并已联络上默德萨克,我非常高兴。杂志出来后我回到伦敦本想看望你,可是却再也联络不到你,我一度非常的担忧,现在知道你一切安好,感谢主的眷顾。

你拍摄的那组照片上市之后的第二天,劳通集团的公关部门就通过出版商即刻联络上了我,非常恳切托我寻找你的去处,我最初见到你就觉得你气质不像是住东区白教堂巷的女子,可你的神情却完全是一种认命般的自我沦落。我曾和尼可私下说过,不知你遭受了何种变故,以至于变成了这么尖锐对峙着的矛盾体,我本来亦觉得你再这样下去始终不妥,如今有亲友寻你回去再好不过,只是那时我尚未来得及知会你就先听到了火灾发生的消息,事发后我即刻返回伦敦,可是没有人见过你。

一个礼拜之后,劳通银行的两名高层主管陪同一位年轻的男子来到我的工作室——那位神秘访客,我不关心财经时报,可也知道他,那样美的东方男子,如同天上遥不可及的浮云。见到他我才知道,你画上的男人竟然是他。如果我没有猜错,我想,他是你的爱人。映映,他那样气韵风度的男子,当真是世上罕见。

我引他看你的画,他见到的那一瞬,纵使非常克制,可也已经是伤心得不能自抑,他当时病容很憔悴,诚然我看得出,他爱你极深。

映映,要记得将爱长存于心,爱是我们最后的救赎和恩慈。

愿主保佑你。”

我抬手捂住脸,眼眶早已成了干涸多年的河床。

九月底,我在内罗毕登上了回国的飞机。

非洲一年四季都是夏天,让人丝毫感觉不到季节的变化。飞机越过赤道,回到中国南方时,已经是初秋时节。

因为时差和低烧,我睡了整整一个礼拜。

那日醒来已经近中午,终于察觉腹中的饥饿感,可是冰箱里再无任何食物,我洗了把脸套上衣服下楼。

香槟色的豪华轿车停在楼下。

劳家卓从车上下来:“回来几天了?”

我双手插在长裤兜中,晃悠悠走向楼下的便利商店。

他打量我一番,脸色阴阴沉,眉头又皱了起来。

我剪短了头发,因为生活条件不好工作辛苦面色蜡黄,瘦得只有八十多磅。

“映映。”家卓站在我身前,“也不知道要去医院体检?”

我因为头昏和饥饿而有气无力:“劳先生,何必如此屈尊。”

劳家卓说:“上去换件衣服,我陪你去医院。”

我不耐烦地从口袋中抽出左手,将手指上溃烂的伤口递给他看:“不用检查了,已经一个月,还未愈合。”

劳家卓脸色一沉,猛地拽住我的手:“不用换衣服了,和我走。”

“放开我!”我奋力挣扎,却抵不过他的力气,劳家卓直接将我塞入车中,我愤怒地尖叫,“劳家卓,滚开!即使得艾滋,我也不会死在你面前……”

他脸都变了颜色,急着提高了几分声音:“不要咒自己!”

我看见他神色暴怒,闭上嘴巴不再挣扎。

他依旧紧紧地捏着我的胳膊,我几乎要痛叫出声。

司机眼观鼻鼻观心端坐在前面。

汽车一路疾驰到了市人民医院大楼。

我被他拽着走进门诊大楼,徐峰去挂号领回来一张体检表格,劳家卓即刻按着我去包扎手指的伤口,我跟他说那不过是我不小心割破的,他冷着脸不理会我,直接将我推进了验血室。

好不容易做完一系列详细的检查,护士引我去主任办公室旁的一间休息室,推开门,劳家卓坐在舒适的沙发上,慢条斯理地端着一个玻璃杯喝水。

等了一刻钟之后,门诊主任拿着验血单进来,劳家卓站了起来迎上前。

医生翻着病历卡:“血液检查没什么问题。”

他透过眼镜片看我:“江小姐近期可是有在疟疾流行区居住或旅行史?”

劳家卓点点头。

医生又说:“红外细胞查出有寄生疟原虫。此外,她还有轻度营养不良的情况。”

劳家卓的眉心又深深地蹙了起来。

医生带着一种专业且冷静的语气:“不用太担心,一到两个疗程可以治愈。”

回去的路上,途中停在高档酒楼的外面,司机下去带回了大盒包装精美的食物。

车子重新停在住宅区的楼下时,正是傍晚下班时分,招摇的车子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劳家卓下来,有些抱歉地望着我:“映映,我这两天要出差,没有办法陪你去医院。”

我点点头朝楼上走。

“等一下……”他拉住我,转身从司机手中接过袋子,“要是有发寒和发热的情况,马上去医院,要不然就给我打电话。”

他加重语气:“听到没有?”

“我可以照顾自己。”我说。

“我派司机过来,你按时去做治疗。”他命令式的语气。

我转身走上楼梯。

劳家卓跟在我后面上楼,等到我打开门,他低声开口:“映映,我不打扰你,我就留在客厅,今晚让我看着你,你这几天一直发烧是不是?”

我站在门边:“劳先生,让我平静过几天吧。”

他将手中拎着的几个袋子塞给我,我要关门,他的手却抵在门框上,迟疑许久,最终还是抬手摸了摸我的脸颊:“好好休息。”

第二天我下楼时,那辆香槟色的轿车静静泊在楼下。

徐峰见到我,从车里出来,朝着我轻轻鞠了一躬:“江小姐。”

他是劳家卓的专职司机,主子都不管了一大早从香港过来我这边。

我无奈地说:“徐哥,你回去吧,跟他说让你不必来了。”

徐峰礼貌地说:“劳先生交代我一定要送江小姐去医院做治疗。”

我绕开车子朝楼道外面走:“我自己会去,不用你送。”

他亦步亦趋跟上来:“江小姐……”

我回头狠狠瞪他。

他尴尬地退了几步。

徐峰开着车一直跟在我搭乘的公交车后面。

我下车走进医院大楼,徐峰很有分寸地跟在我后面,看着我拿了挂号单,走进医生办公室,他方才转身离开。

我在输液室打完点滴,拿了几盒药片,正准备离开时,护士小姐拿了我的病历卡追出来:“请问是江意映小姐?”

我停下脚步点头:“我是。”

小护士在我旁边低声说:“这是你昨天的B超详细检查单,你的子宫附件有感染,最好来做一个彻底的检查。”

我对着她点点头:“谢谢。”

我将手中的病历纸张揉成一团塞进牛仔裤后口袋里,走出医院来到地铁站去城北的寄宿高中。

学校老师昨天晚上打电话给我,说江意浩已经一周有没去上课了。

奶奶去了新加坡爸爸那里,家里再没人管他,他真是无法无天。我在非洲时只要一能和外界联络,第一个就是找他,他在电话里还给我装蒜说一切都好。

我去到学校,老师对他也非常头痛,明年要高考,可江意浩完全无心学业。老师跟我委婉提及,对于这个年龄阶段的孩子,家人的关心和照看非常重要。

我心里有些愧疚,的确是我疏于照看他。

我按着老师和同学提供的地址,来到离学校不远的一条街道,找到一间地下仓库,推开灰扑扑的大门,激烈的乐器弹奏声立刻传了出来。

几个年轻的男孩子站在里面,地上一堆电线和几把吉他,我眯起眼逆光隔着灰尘看了一会都不见他,又被高分贝的噪音吵得心烦,只好站在门口大声地吼:“江意浩!”

几个人动作瞬间停顿,江意浩懒散地从架子鼓后面站了起来,前头弹贝斯的一个男孩子望着我笑:“小浩,你阿姨啊……”

我沉着脸对着江意浩说:“出来。”

他头上倒还是规矩的黑色短发,只不过右边耳朵多了一枚耳钉。

我转身朝外面走,仓库外是一条阒寂无人的小巷,我倏然转身,双目冒火盯着他。

他说:“干吗啊?”

我说:“为什么不上课?”

他球鞋在地上蹭,过了好一会才说:“不想上。”

我恨不得冲上去揪他耳朵:“那你想做什么?”

他不耐烦地说:“你管我,又不是我妈。”

我扬起手一巴掌就拍他的头上:“我乐意管你啊……”

他被我的暴力吓到:“哎哎哎,江意映……”

我踹他的腿:“你到底想怎么样?你就这样鬼混下去?!”

他毫不客气地钳制住我的手:“反正没人管我,我爱干吗干吗!”

姐弟俩在小巷中厮打起来。

我被他气得头顶都冒烟:“爸爸有没有和你说过,家里没有钱!现在奶奶过去也要照顾,迟一点再接你过去,你就不能好好在这待几天吗啊!”

我狠狠骂他:“你自己不会争气一点吗?你是多少岁了!你争气点考一个好的大学,我挣钱给你去新加坡念书不可以吗?!”

“我不乐意去!”他赌气地说,“我就要留在国内,让他们带着江意翰共享天伦吧!你少管我的事!”

我尖叫:“你是哥哥!小翰还小,你就不能懂事一点吗?”

“凭什么他们就该丢下我?都是他们儿子,凭什么他们就带走江意瀚丢了我!”少年恶狠狠地冲着我嚷嚷。

我提高了声音吼回去:“凭什么你母亲嫁进来时我就活该被送走,我还不是自己一个人在寄宿中学读了五年书!”

他有些愣住了。

“你还想怎么样,你是长孙,出生的时候爷爷奶奶欢喜得不得了……”我扯着他的衣服怒吼,“家里谁不是宠着你捧着你,你给我玩什么叛逆!”

江意浩脸上涨红的恼怒散去,他不知所措地看了看我:“唉,你别哭啊……”

我狼狈地一把抹去了眼中的泪水。

我们在荔枝公园的丹桂轩吃饭。我点了很多菜,江意浩毕竟还是孩子心性,很快就忘记了刚刚的争执,拿起筷子大快朵颐起来。

吃晚饭我押着他回学校,在学校后门,他走到门卫处,从裤兜中捞出校牌正准备进去,下一刻却忽然转身,大步走过来粗鲁地张开手臂抱住我,在我耳边心酸地喊了一句:“大姐……”

我被他勒得脖子都透不过气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进去吧。”

他乖乖地答:“嗯。”

其实从小到大我和他不算亲近,但此刻在这坐巨大的城市,却只剩下我们姐弟俩相依为命,孤独感使得血缘忽然就紧密了起来。

九月,我记起小姑姑替我预付的半年房租已经快要过期了,我抽空去银行将房租汇入了屋主的账户。

当天夜里,有一名女子打电话给我:“江小姐。”

我感觉声音有一点熟悉:“你是?”

“我姓乔,今年三月份的时候将房子租给你……”她轻柔地答。

“哦,乔小姐。”我想起来了。

“江小姐你不用汇房租给我了,我已经不是房东。”

我疑惑:“为什么,房子何时转手了?”

她的声音干干净净:“嗯,我已经将它售出了。”

我心里已猜出了大概:“请问现在的房主是何人?”

乔小姐在那端沉默了两秒,声调仍然是那种妥帖的温柔:“当时特地过来和我办理过户手续的,是一位姓苏的先生。”

我挂了电话走进房间,给房租中介打了几个电话,然后将衣物塞进行李箱。

第二天下午,我拖着行李箱离开了那间租下来半年多,却住了不到三个月的房子。

其实它还算舒适方便,只是……我默默叹了一口气。

深秋细雨飘下,由于时间仓促,我亦没有心情仔细看房挑选。计程车开进一条窄巷,停在一片老旧的住宅区。

我拖着行李箱爬上五楼。

深夜,我站在阳台上往下看了一眼,满街都是走动的人,街口旁的菜市场附近有一个夜市,时不时传来酒瓶碎裂的刺耳声音。

周五的傍晚,我正蹲在厨房的水槽忙着对付漏水的水管,手机在客厅响了多次,我走出看了一下,还是接了起来。

“映映。”劳家卓的声音从那端传来,显得有些疲惫,“搬回来。”

我说:“你不能一再这样干涉我的生活。”

他声音不是非常有力气,却仍是简短的命令式:“我再说一次,搬回来。”

我直接挂断了电话。

第二天中午,肥胖的女房东过来敲我的门:“江小姐对不起,我不能租房子给你了。”

“为什么?”我昨晚睡得不好,此刻看起来仍然很困倦。

“哎哟,我有个亲戚临时要过来住啦!”她胖胖的身体挤进来,“对不起啊,那个押金我还给你好了,你今天就搬出去吧。”

我看着她虚假的笑,不再说话,回房间合起还未来得及收拾的行李箱。

我提着行李箱下楼,不意外地看到那辆车子车停在脏乱的街口。

劳家卓见到我从楼上下来,推开车门走了出来。

他穿了一件米色休闲西装,上周秋雨下过之后的风有些大,他扶着车门轻轻咳嗽了几声,才朝着我缓缓走来。

他说:“跟我回去。”

徐峰识相地上来拿过我的行李箱塞进了后备厢。

他抓着我的胳膊:“上车。”

我冷若冰霜地盯着他。

他似乎是忍受不了我这样的目光,放开了我的手,低低一声:“映映……”

我甩开他的手转身朝街道外面走。

劳家卓跟在我身后,司机也只好开着车一路缓慢地跟随我们。

我走出嘈杂的巷口,走上了街道,穿过红绿灯,公交车在身旁呼啸而过。直到走过一整条商铺,又经过一个小公园,我想得头都痛了,但的确已无处可去。

我在本地已没有什么熟人,小姑姑的房子有姑父那边的亲戚在住,我也不愿惊动她,他们已经为我担心得够多了。

劳家卓权势显赫,他若是赶尽杀绝,我又能如何挣扎。

一路越想越暴躁,脚冷不防磕绊到路边的绿化带,我脚下一滑差点摔倒,劳家卓在我身后眼明手快一把扶住了我。

我终于忍不住,话一冲出口就带了怒意:“你到底想怎么样?”

他拧着眉也有些焦躁:“回来住。”

“劳家卓,你到底想怎样?”我冲着他叫吼,“到底要怎样,你才肯放过我?”

他尽量控制着情绪,语气显得沉稳:“不要这样,我买下那间屋子也不过是想要让你方便一点。”

“你没有必要这样对待自己,这边房子条件太差,还有……”他皱皱眉,“你做的工作也很辛苦。”

我嘲讽地问:“如果我继续工作,你是不是也要买下风尚?”

他竟然点头,口气很淡:“如果有必要的话。”

真是千金之子,我怎能妄想劳总裁懂得人间疾苦。我忽然深深地觉得我们之间有着巨大的沟壑,四年后的他和我,再无一丝共通之处。这种察觉让我觉得恐惧不安,我朝前面的十字路口走过去,声音已经语无伦次:“我就是这样了。劳家卓,真的,我觉得这样挺好的,我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了,你不用管我。”

他永远都是这样睿智冷静,强硬且冷漠的声音传到我的耳膜:“那么我会让你不再这样下去。”

我脑中发烫,血液乱窜,情绪已经在决堤边缘,我实在受不了他的步步紧逼:“如果你是因为我流着我妈妈的血液,折磨我能让你获得复仇的快感……我头脑一片混乱”,“那纵然是这样,我也罪不至死……”

他挽住我的手:“映映,不是这样的……”

“滚开!”我狠狠地推开他。

他怒吼一声:“江意映,你何时才你能学会不这么任性!”

我尖叫了一声捂着脑袋朝前面冲去。

下一秒钟,我感到肩膀被人大力地抓住,手臂从我腰间而过,将我大力地往后一拖。

几乎是同时,一辆巨大的城市越野车呼啸着从我的脚边驶过。后面的车流急剧减速,马路上响起刺耳的刹车声和喇叭声。

我重心不稳往后倒,他来不及扶住我,两个人一起摔倒在路旁。

我的耳边立刻传来了劳家卓凌厉的呵斥:“你疯了是吗?你要干什么!”

我慌乱地回过头,被他眼中惊恐阴森的神色吓住了。

司机急忙开了车门,往这边跑过来:“劳先生,你还好吧?”

劳家卓猛地一惊,恍惚回过神来:“有没有撞到你?”

刚才跌落时他将我护在了怀中,我从他身边爬起来,感觉手臂有些火辣辣的痛感,可能是擦破了皮。

我咬牙忍着,面无表情地走到了路边。眼角的余光看到徐峰扶起他,他撑着膝盖走到路旁站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站直了身体。

我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

劳家卓在我身后说:“你先回去住,照样付我房租。”

我看见他脸色有些发白,嘴唇的颜色都淡了许多,深蓝色的羊绒线衫里,白色衬衣领口下消瘦凛冽的锁骨。

我大力搓了搓脸,朝着车走过去。

劳家卓在我身前拉开车门,随即略微皱了皱眉。

后座的一个座位空着,另一个座位上堆着几份公文和他的手提电脑,中间还搁着他的一件深色外套,大概是差旅归来尚未来得及收拾,显得有些凌乱。

后排座位宽敞得跟沙发一般,我坐下去绝对没问题,劳家卓仍是轻声一句:“等等。”

他拉住了我,转头喊:“徐峰。”

徐峰过来将东西抱到了前面的副驾驶座。

我坐上去,一路沉默无言。

车子在小区停稳时,劳家卓低声吩咐:“徐峰,你先送映映上楼。”

我率先走下车,看到他坐在后座,完全没有起身的意思。

徐峰客气地对我说:“江小姐,先上楼吧。”

合上车门的瞬间,我忽然回头,看到他一直坐得笔直的身体突然轻轻颤抖了起来,随即抬起手撑在前面的座椅上,头低下来抵在了手背上。我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只看到了衬衣领子露出白皙的后颈。

我的心揪了揪,停下脚步迟疑了一秒,车门已经在我眼前关闭,阻挡了里面的一切镜像。

徐峰将送我上了楼,替我把行李箱放在客厅然后说:“我下去看看劳先生。”

我多嘴问了一句:“他干吗了?”

徐峰一贯平静的面上有了一丝忧色:“大约是背痛。”

我没有再追问徐峰为何会突然背痛,只对他点了点头,转身走进了房间。

劳家卓半个小时后才上楼来。

他步子有些缓慢,但脸上看不出任何异常。

我正在客厅坐着,看到他进来,起身走进房间。

一会他过来敲敲门,然后走了进来,手上拿着一瓶消毒药水,一包棉签:“手哪里擦着了?”

刚刚摔倒时手肘擦伤了,我脱了外套后血丝从衣服里面渗出来。

我站起来:“我自己来就好。”

他在我身边的椅子上坐下来:“把袖子挽起来。”

我坚持着不肯妥协:“我自己来。”

劳家卓不再同我废话,直接按住我的手臂,掀起我的白色棉T恤。

下一瞬间,我听到一声很轻的抽气声,他手上的动作骤然停顿。

仿佛电话断线一般的沉寂,过了好几秒,他才小心翼翼地抚摸我手臂上的皮肤。

我手腕上有一道疤,并不是很明显,这是因为整条手臂受过烧烫,蟹爪状的疤痕在皮肤上不规则地蜿蜒,乍一看就有些淋漓可怖。

“这是……”他像是一时透不过气来,缓了好几秒才说,“那次火灾?”

我没有理会他。

他勉强深呼吸,然后用棉签仔细地为我手肘的伤口消毒。

他低声问:“痛不痛?”

我语气很淡:“这没什么。”

他涂好药水,替我轻轻放下袖子,手指轻轻触摸那些狰狞伤痕,自言自语地说:“这么大面积的烧烫伤创口,那时该有多疼,你以前是那么怕痛……”

话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已经开始颤抖。

我被他这样过度反应的神情举动惹得很难受,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久到那些岁月的记忆都有些依稀,他才作这般深情状,是要给谁看?

我直接拉下了衣袖。

他不舍的目光一次次地看过我的皮肤。

我不屑笑笑:“劳先生,我的双腿更加奇景可观,要不要让你一次性看个够?”

劳家卓立刻抬起头睁大眼睛看着我,这瞬间惊讶的神情,仿佛被挨了一拳狠揍似的。

见我的半分讥诮半分冷漠的神情,他抿了抿嘴,垂了眼睫,仿佛已经是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我说:“请你出去,我要休息了。”

他眉间都蒙上了一层黯淡,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注意伤口不要碰水。”

他起身时的动作有些艰难,我看着他的背影,瘦削笔直,却挺得很直,绷得很紧,仿佛一折就断似的。

我默默看着他一步一步缓慢走了出去。

我还是搬了回去。

我需要重新找工作,要日常开销,还想要给江意浩稍微宽裕的零花钱,要在此时另寻住处并不容易。

在我滞留非洲时,风尚的合约已经自动解约,我回来时Freddy给我打过电话,邀请我回去工作。

但有一日傍晚我在楼下便利商店买东西,有个女孩子忽然问我:“你是杂志上的那个女孩子?”

我茫然。

她笑着说:“你长得有点像《黎岩衣》新一期的广告上的那个模特。”

我连忙心虚否认:“不是。”

她尴尬笑笑:“对不起哦。”又和同伴小声嘀咕:“长得好像好像。”

这件小事导致我回绝了Freddy,我不愿意再做商业模特,我不愿被界定在大众视线范围之内,活在旁人注视的眼光下。哪怕只是最小范围内,我都觉得很累。

早九晚五做小公司职员我亦无耐心应对,我习惯了散漫的生活,一个多月换了三份工作,做过咖啡店收银和甜点烘焙工作,最新的一份工作还算顺心,是在宝丽大剧院,负责给演员提词打杂,偶尔还帮忙客串跑龙套。

劳家卓不定期会过来,我如今寄人篱下,对他也无法阻挡,况且我也阻挡不了他。

但我不搭理他,他除了替我收拾凌乱的客厅和厨房,也无事可做。

我有时回家看到他坐在沙发上对着手提电脑处理公事,偶尔碰到吃饭时间他在家里,我若有心思下厨也会煮他的一份,但我不愿和他一起吃饭,基本都是捧着碗独自坐在客厅的电视机前。

若要再和他举案齐眉,对我来说太困难。

最近我基本是在晚上工作,劳家卓好几次白天过来碰到我一整天都不在家,我晚上又工作到深宵一两点才回来,累得两眼发黑,直接扑在床上倒头就睡。

劳家卓甚为担心,反复说过我数次。

我不为所动,说我就是这样的了。

他有时候有些生气地说我自暴自弃。

但我永远只会说一句话:“干你何事?”

这句话每次都非常奏效,因为他次次都白了一张脸无话可说。

但他很快停止争吵,只无可奈何地纵容我。

后来劳家卓不知从何处拿到我的工作表,我一般周末最为忙碌,他在晚上过来接我下班,换了一辆低调的车。

一般他亲自开车。

那天晚上刚好下了雨,我不愿意坐他的车,偏偏从剧院走到外面要走很长一段路,劳家卓要给我拿伞,我不要,结果搞得我们两个人都感冒了。

再没有比我们更糟糕的状况了。

我甚至动了重新回到欧洲的念头。

Freddy却不愿放弃我,他偶尔会接小单子叫我去做,基本都是一些小众的厂牌,有些发往东南亚,有些发往北美或欧洲。

他已经最大限度地迁就我,我不能不讲义气。

后来有一款外套的造型是我挽起袖子露出了手臂,修片师意外地没有将伤疤处理。杂志刊出来之后,我手臂上的那道疤痕看起来竟然很酷,有女孩子不断致电杂志社询问那道疤痕是如何化的妆,连带着那期的整体销量都一片大好。

Freddy对我的懒散态度非常的无可奈何:“映映,你若专注在此,我保证让你做到足以影响这个时代的人物。”

我坐在他的办公室品他那一壶香浓的蓝山咖啡:“我不感兴趣。”

他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总好过你做咖啡店的女招待。”

我懒懒地随口敷衍他:“我年纪已经不小,哪里争得过这么多十六七岁的小孩子。”

Freddy说:“这个行业大把年过三十仍兢兢业业的人。”

我说:“我入这行纯粹是运气,身体条件不行。”

Freddy丝毫不给我留情面:“是你自己自我放逐,现代的磨皮手术足以修复你大部分的皮肤。”

我张张嘴巴要接话,Freddy马上说:“你若没有钱动手术,那我出,但你得签给我,我再从你的酬金中扣回来。”

我终于举手投降。

他笑着将手中的文件夹拍到桌子上训我:“不思进取!”

我从工作室下来,在街上闲逛,看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每个人都是步履匆忙,只有我举目茫茫不知该往何处去。Freddy没有说错,我对生活失去了全部的耐心和热情。

一天夜里我洗澡出来,打开了客厅暖气,裹着浴巾窝在沙发上喝酒。

看书看得入迷,不知不觉间将一支白葡萄酒喝掉了一半,我有些微醺,正准备洗把脸睡觉,大门忽然传来声响,我有些混沌地转头,看到劳家卓推门进来。

我愣了一下,尚记得今天周三,我没有想到他会出现。

他见到我衣衫不整的样子,有些赧然地说:“对不起,我该给你打个电话再上来。”

我搁下杯子:“这本来就是你的房子。”

我侧开了一点,他坐到我身边,动手扯下领带。

酒精使我的身体有些飘飘然的轻松,我对他说:“来一点儿?”

他摇摇头:“刚刚应酬喝了点。”但他随后又点点头,“杯子在哪里?”

我从茶几下面给他拿了一个杯子。

我倒了半杯酒给他,自己窝在沙发上打酒嗝。

劳家卓解下手表,又从裤兜内掏出手机,屏幕有光亮不断闪烁,他只看了一眼随即丢在一旁,然后舒服地靠在沙发上,嗓音低沉沙哑:“今天上班没有?”

我踢掉拖鞋缩进沙发内:“没有,休息。”

“牛奶有没有喝?”

“在冰箱,明早再说。”

“这几天有没有按时去看医生?”

“差不多好了。”

这已经是我最客气的态度,他问一句我答一句,但我从不过问他的事情。

劳家卓端着杯子,低头慢慢喝酒,没有再说话。

我们难得有这么静谧祥和的时刻。

我目光瞥到他无意识地握在酒杯上的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圈铂金戒指,白皙素净的手指衬着半盏潋滟酒光,是沉醉奢靡的一幕美景。

我看着觉得格外碍眼,站起来要回房间。

我已经喝到有些漂浮,经过沙发时不小心绊到他的腿,劳家卓伸手一拉,我跌在了他的身上。

他几乎是同时将我按在怀中,低头准确地吻住了我的嘴唇。

他的身体氤氲着的清新气息幽幽地袭来,我直觉地推开拒绝他。

劳家卓却不肯放手,他的手掌紧紧地按住了我的背,我趴在他的胳膊上,手触碰到了他的肩胛骨,太瘦了,瘦得骨头有些刺手了。

我咬着牙道:“放手。”

劳家卓的手丝毫不动。

我恨恨地道:“你太太平时没有满足你?”

劳家卓瞬间轻轻一震,松开了我的身体。

我在沙发上坐直了,听到他沉默了一下,才避重就轻地答:“我很少见她。”

我心底的那根刺惊跳了一下,似乎卷起一阵皮肉翻滚的痛。

劳家卓似乎有话要说,恳求地轻唤了我一声:“映映……”

我看着他眉眼里是能拧出水来的温柔,无动于衷地推开他:“你去客房睡吧。”

劳家卓似乎还沉浸在方才的迷醉中,头抬起来仍有些不解。

我爬起来:“我去洗个澡,你过去隔壁睡吧。”

劳家卓这才清醒了一些,眼睑垂下去掩盖了一丝受伤的神色。

我对他笑笑:“不如做一次抵半个月房租。”

他抬头蓦地瞪大眼睛,眼眶泛起淡淡水汽,被我堵得哑口无言。

他低下头沉默了好一会才说话,语气有些低弱:“映映,你总是教我狼狈挫败。”

我看着他冷淡地说:“劳先生,那是因为旧时的我对你太过万般珍重。”

劳家卓怔怔看了我半晌,嘴唇都微微发白,语音带了压抑着痛楚的轻颤:“是啊,你待我太好。”

我笑笑答:“所以人不能太傻。”

劳家卓将我拥在身前不让我再看他的神情,只在我耳边缓缓说:“映映,你知道,我当年想留住你,只是来不及。”

我声音很凉也很淡:“你难道不是要用几幢豪宅、几亿现款打发我走?”

我感觉到身后的人轻轻颤抖了一下。

他微微别过脸,轻轻地说:“对不起,是我的错。”

他的嗓音在我耳边环绕,我一动不动地坐着,感觉整个身体被一点一点地抽空,灵魂开始缓慢地飘升。

我不过是等他这一句话。

这么多年过去,我心头那一点残旧的热血仍恼恨和不甘,却不过是等他一句道歉。

等他给那段过去一个终结,等他给那个曾经天真偏执的傻瓜一个交代。那么我就可以继续走下去。

今时今日听到这三个字,我心里只剩下一片白茫茫的空虚。

我知道我终于可以真正地抛弃过去的自己,再无一丝牵念。

劳家卓仿佛有感觉,伸手紧紧地搂住我。

过去的他一向是不习惯于解释的人,面对再大的委屈也只是沉默。当年老爷子就是因为他这样的性子而对他误解颇多,他在人前一向侃侃而谈精明世故,可面对自己的切身事情,他却总是不愿多说。

我不出意外地等到了一片寂静。

劳家卓却一直抱着我不愿放手。

过了许久,他才开口说话,声音低沉沙哑:“映映,终究是我错失你。过去的事情,我说再多的抱歉也无法弥补——至少你以后不要再这样了,你会好起来的。我咨询过医生,你手脚的疤痕可以做修复手术,虽然康复的过程会很辛苦。你现在的工作可不可以考虑辞掉,熬夜对身体不好,你先留在家里休息,等身体恢复了,我们再来商量你以后要做什么。”

我听着听着简直要冷笑出声,他仍停留在过去,始终认为我是十八岁的小女孩。

我转过身直视他的眼:“然后呢,你打算把我怎么办?”

劳家卓微微蹙眉:“什么?”

我嘲讽地说:“修好我的疤,补好我的身体,做好这一切之后,你打算把我怎么办?”

他沉默了一下,似乎突然明白了我的意思,一时说不上话来。

我看着眼前的人,心中并无一丝复仇快意。

我明白到他今时今日这般尊贵地位,一个世俗标准认定的成熟稳重的成功男人,理所应当地结婚安定下来拥有幸福家庭,而在外面有几段风流韵事更是男性魅力上的锦上添花。如今他劳家卓只要一站出去,只怕不知多少女孩子争着挤进他的臂弯。

我不带一丝情绪地说:“劳先生,金屋藏娇,我不是合适人选。”

他轻轻地说:“不要这样生分叫我。”

几乎是带了恳求的意味。

我淡淡笑了一下,没有应他。

很多年以前我叫他家卓,闹别扭时故意冷淡地叫他二少爷,有时在劳家宅邸叫劳家骏大哥,回到我们的家再叫他小哥哥。

多年前属于我的,温柔甚至有些软弱的劳家卓,拥有山明水秀一般干净轮廓的年轻人;在书房的灯光下,戴着黑框眼镜和我亲吻的爱人;甚至更早一些,在大学校园里的扶桑树下对我微笑的男子,都已经统统湮灭在了时光中。

我回到国内之后,偶尔读到财经新闻,上面的媒体对他都是一片颂誉之声,说他运筹帷幄、杀伐决断都颇有老爷子当年之风,而机敏缜密更胜一筹。劳家卓先生青出于蓝胜于蓝,他说一句话,都足以震动整个东南亚金融市场。

如今外面的交际场合上,再无人敢唤他一声二少爷。

他是唯一,他是独裁。

他是劳通全球一百三十七家分行的最高决策者。

他是大权在握,高高在上,无人可敌的人。

我们在分别这条道路已各自走得太远,远到过去暖酒花影之下,那一点点淡薄宠爱都已永远地消散在了来路时的月光中。

他已经不会再是、也绝不可能会再是My own private(我的专属)。

我大约一周见一次劳家卓,他会安排好时间,定期过来。

很难解释我现在的心境,我曾经以为今生今世再也不愿见到的人,却抵不住心底的渴望,实际上走到现在这一步,我对很多事情都已经看淡,人生无常到生死都不过如此,我又何必太过费心料想未来如何,暂且走一步算一步。

劳家卓行为处事是一贯的严谨执着,如果他人在本埠,无论多么晚,无论多么疲倦,每隔几天司机总会送他过来。

我不是没有见过他工作忙碌起来的程度,这一个月里,徐峰都请假休息过了一个礼拜,换了一个我不认识的年轻助理给他开车,真不知道劳家卓是怎么支撑过来的。

他住隔壁房间,也没有什么消遣,偶尔与我坐在沙发上看看电影,叮嘱我按时吃饭,在台灯下熄掉我的烟,仍是对我频繁地换工作非常担心。

其间我之前在风尚的同事阿卡,偶尔会在夜总会化上浓妆做驻场歌手。那是一个非常高级的夜总会,会员制开放,大部分客人是老外和名流,他介绍我去走过几场秀。后来劳家卓知道了此事,他甚为不满,极力要求我停止这样的工作。

有一夜他在家里不准我深夜外出,我坚决不允,我们俩大吵一架,那一次我们闹得很僵。

既然他对我有诸多不满,实在没必要再来自讨不快。

周一,劳家卓要返回香港工作,我冷着脸不和他说话,大约是太多年没有人给他看过这样的脸色,他气得早餐都没吃就走了。

那个周末他没有过来,一直到下个周二,劳家卓在楼下给我打电话。

那时已经是临近深夜十二点。

电话里劳家卓的声音很虚弱:“映映,睡了吗?”

我有些迷糊:“嗯,怎么了?”

他低声问:“方便吗?我上去坐一会儿。”

我给他开门,外面在下雨,他穿着一件薄薄的西装外套,衬衣上没打领结,眼皮底下泛青,干净的脸庞带着隐隐苍白倦容。

我有些诧异:“怎么这么晚?”

他点点头:“今晚陪几个客户在酒店吃饭。”

我给他倒了一杯温水:“那怎么还过来?”

他看着我,却不说话,神情有些莫名的黯然,然后低下头抿了一口水。

我坐在沙发上打着呵欠看午夜场的文艺电影。

劳家卓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抬腕看看表说:“我得走了,明天一早有个会议。”

他起身穿上外套。

我站起来送他到门口。

他推开门要走时,忽然转身在我面前站定。

劳家卓抬起手放在我的肩上,另一只手抬起了我的下巴,拇指轻轻摩挲我的脸庞,然后微微低下头,温柔地吻住我的唇。

他今夜实在有些反常。

我身体略微后退,他马上伸手按住了我的腰,加深了这个亲吻。

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过这般类似于情人间的温柔缱绻的举动,我一时也有些愣住了,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推开了他。

劳家卓伸手将我搂在怀中,喃喃地说:“今天是我生日。映映,我三十二岁了,半生已经过去,竟然一事无成。”

语气之中除去深深疲累,竟然是无比萧瑟的心灰意冷。

我整个人怔住了。

我没想到是他生日。

从前他过生日,我提前一个月就会悄悄开始计划,欢天喜地想要准备什么礼物,那天要穿什么衣服配什么鞋子,晚上要和他去哪里用餐。

劳家卓将我按在他的胸口,我听到他胸膛中一下又一下平缓的心跳。

他仿佛劫后余生般的喟叹:“映映,你还在这里,真是太好了。”

我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好僵硬地说:“我忘记了……”

他略微松开我,勉强振作精神道:“作为补偿,回吻一下我好吧。”

我迟疑了几秒,还是踮起脚,在他侧脸轻轻亲了一下。

劳家卓低头看我,露出今晚的第一个笑容,微微舒展了的浓黑眉头,白皙眼角带起了几道细细的纹路,原来他也老了。

十月初的旺季过去,戏剧演出进入一个相对清淡的季节。我做得有些累,于是休假了几天。

这一日我在厨房照着菜谱煲汤时,意外接到一位故人的电话。

苏见致电给我。

我们约在街口的一间小酒吧。

他将一个细长的小盒子搁在桌面上:“丰年今早过来开会时给我的,说是劳先生带给你的。”

我当着苏见的面拆开来,是一支雾黑色的Lamy(凌美)原子笔。

我笑笑放到了手边。

苏见不解地说:“怎么千里迢迢从柏林捎一支笔回来?”

我上周在工作时丢了一支笔,那是默德萨克教授送我的礼物,可能是当时我在家里东翻西找,因没找到而懊悔万分时,被他看到了。

没想到他记得,还买了一支一样的。

我随口问:“他回来了?”

苏见答:“还没,北美那边有点急事需处理,礼物是助理带回来的。”

我说:“早知道他这么爱带礼物,干脆带下午茶香肠。”

苏见颇有兴致地接话:“我在纽伦堡吃过,的确是世上美味。”

我笑笑:“是还不错。”

苏见看我的神情,有些谨慎地提起过去:“我去过德国几次,倒是没机会去过康斯坦茨。”

我平和地说:“可以考虑去旅行,那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地方。”

苏见终于开口问:“映映,你在国外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我安静了几秒。

苏见说:“劳先生一直很想问,可你非常抗拒和他谈论这个话题。”

我淡淡应他:“过去的事情了。”

苏见恳切地说:“他很关心你。”

我只好说:“他不是让张彼德过来调查过了吗?那就是我的生活。”

苏见的敬业程度让人心生敬佩:“是在你到达欧洲大陆的那一段时间,彼德调只能查到是你在三年前抵达德国之后的消息,之前的一年零五个月——你离开国内出境时目的地是迪拜,可是到迪拜之后,我们就失去了关于你一切的线索。”

苏见继续说,声调缜密且从容:“从你离开国内到在伦敦替Emma Sue女士拍摄照片,这中间间隔的时间是一年零五个月,在这段时间劳先生一直查不到你的任何消息,直到摄影杂志发表后,你的照片被劳通公关部查阅到。”

苏见停顿了一下:“不过也不奇怪,你在伦敦住那样杂乱的地方。”

他们连数据都做得这般精准,我听得惊奇,又仿佛那是别人的故事,原来我在伦敦待了一年又五个月,我自己的记忆都已经一片混沌。

苏见对我苦笑:“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你离开他之后的四年九个月里面,我的全部工作从金融资产管理,变成了民商事务调查。”

我不解:“为什么?”

苏见答:“你离开之后,家卓迫切地想找回你,从劳通调我出来调查你的去处,你也知道他那时刚刚接管公司,本来就是直升上去,原来大少手下的一班元老就有诸多意见,更是有许多棘手的问题需要解决。他精力有限,身体情况也不允许,调我出来是非常不明智的决定,可他却坚持。当时他只说了一句,苏见,你是我最可靠的人。”

苏见有些无奈地说:“他当时的状况没有人能够拒绝他,所以我只好受命令着手查你的下落,可我也不是万能的,我查遍所有娶了中国太太的意大利国籍籍富商,但她们都不是你母亲。”

我告知他:“我母亲都未来得及冠上夫姓就已身亡。”

苏见轻轻颔首,有些歉意:“我们当时并不知道你的母亲过世了。”

我惨淡地笑笑:“我都没有料到她会这么做。”

苏见有些同情:“你知道,家卓一直很排斥关于你母亲的消息,因此连你母亲嫁在威尼斯具体何处都不知。你如石沉大海一般失去了一切踪迹,家卓那时绝望得几乎疯狂,以江氏申贷的周转资金威胁你父亲,谁知道你父亲刚硬得宁愿结束企业也不愿告知他你的下落,你当初走了之后你父亲气得上劳通三十八层拍着桌子将家卓骂了一顿,你离开之后两家的关系陷入危机,江氏大厦在一夜之间倾颓,待到家卓想挽回,已经太迟了。”

我在脑海中回忆,隐约记得爸爸当时辗转知会过我,说劳家卓在寻我。

我那时在默德萨克教授的心理实验室痛不欲生,不顾一切只哭喊着:“爸爸,我一辈子再也不愿见到此人。”

爸爸什么也没有告诉我,只连声安慰我:“好的,乖女,爸爸不会让你见到他的。”

终究是我不孝,我抖着手抽出一支烟。

苏见看着我的动作略有惊诧。

我无动于衷转过头按打火机。

苏见倒很快恢复了平静,低下头喝了半杯酒:“后来我们得到消息,是来自伦敦,可那一次,是再坏不过的消息,我们被告知你有可能已丧生于大火中。”

“在失火的那幢楼里,以你的名字登记的租赁房子,警方找到了一具亚洲女子的尸首,身上戴着你的那块玉石。”

“虽然我们都不愿相信,但血型和年龄却偏偏都吻合,虽然后来证实那不是你,但是在火灾发生时你可能在里面,而且那片街区居民杂乱,连警方都无法确切地提供具体情况,真的足以让人绝望。”

我已经看惯了太多的离别,但愿小绿在有我妈妈的那一个世界过得好,我点点头:“原来是这么精彩绝伦的一出戏。”

苏见说:“虽然他心底一直抱有希望,可当时担忧得差点死去。”

我果断地终止这个话题:“苏见,你劝他不要再来找我了。”

苏见却坚持着说服我:“映映,你至少要让他知道,过度猜测和自责会毁了他的。”

我试图结束谈话:“我母亲过世后我去伦敦住了一段时间,后来碰到大火我离开伦敦去了德国,后来的事情,你们也都知道了。”

苏见不放过任何一丝破绽:“映映,据爱德华所说,你在伦敦时候的状态非常不好。”

我冷淡地笑笑:“还能再怎样不好,我都还活着了。”

苏见有些心惊地望着我。

我有些不耐烦了:“无论如何,没有必要再提这些旧事了。”

他着急地道:“映映,你不能将自己封闭起来。”

我已经有些愠怒:“苏见,你要我如何,他是有太太的人了。”

苏见静默了一下,然后缓缓说:“希望你不要介意,坦白说他当时结婚,甚至连我都没有过分反对。”

我的心在一点一点地变凉。

苏见的语气有些沉重:“那场车祸让家卓付出了惨痛无比的代价,钱小姐的父亲在那次事故中丧生,钱小姐从起初的伤心绝望,到对他产生情愫,后来便一直在医院陪着他做复健。家卓对她于心有愧,自己也非常消沉,仅有的一点精力除去处理工作,余下时间几乎完全是不理任何人,钱小姐却一直等着他。”

我眉头一动,还是没忍住:“他车祸,何时发生的事情?”

“看来他没有告诉你,”苏见轻声答,“在你离开的那日,在机场高速路口,前面的一辆车突然变线,他车速太快没来得及避得开。”

“钱小姐耐心地陪了他一年多,我们看得也有些唏嘘。”

“那时他从伦敦回来,一度病危。”

“后来钱小姐母亲生病,求家卓照顾她女儿。”

“婚是钱小姐求的。”

“他……同意了。”

我只问了一句:“他伤势如何?”

苏见说:“他当时开的是辆卡宴,车子翻下高速公路,四个气囊全部弹开,他脊椎受了重伤,在医院休养了整整半年,又做了一年多的复健。”

我记得当年批命的人说我们夫荣妻贵,怎料到我们连命格都不相生。

我缓缓地张嘴,声音带着大彻大悟的平静:“苏见,那他应该好好待她。”

我与苏见告辞出来,迎面而来的寒风吹翻了我的衣角。

我谢过苏见送我一程的提议,独自沿着长街慢慢走回了家。

夜里劳家卓打电话过来:“见到苏见了?”

我缩在床上觉得有些冷:“嗯。”

他随口问:“聊了什么?”

我对他说:“他答应我试着劝你放手,不要再来烦我。”

劳家卓在那端听到了,安静了一下说:“看他敢来我面前说一个字。”

语气口吻都很淡,却让人狠狠打了一记战栗,看来这几年劳先生脾气长进不少。

我说:“没事我挂了。”

“等下,”他问,“映映,声音怎么有点不对?”

我说:“没什么。”

劳家卓又开始训人:“江意映。”

我只好说:“我喉咙有点疼。”

电话里他的声音柔了几分:“拿体温计量一下体温,你每次喉咙痛就要发烧。”

我随口敷衍:“知道了。”

他不放心叮嘱我:“我现在还在澳门,要是不舒服你先去看医生。”

早上起来我就觉得身体有些不对,喉咙肿痛得连喝水都困难,只好裹着被子在床上躺了一天,到晚上时还是没有好转。

半夜我开始浑身发抖,皮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体温迅速高热。

这已经不是普通的感冒发烧,我对这种感觉并不陌生,应该是这一段时间在我体内遗留的疟疾治疗效果乐观,医生也说快接近痊愈了。

我头昏脑涨地躺在床上,手机忽然响起来。

我头痛难受,挣扎着按掉,铃声又响起来。

我终于接通。

劳家卓开口就问:“映映,怎么了吗?”

我哑着嗓子口气很冲:“大晚上的你有病啊!”

他丝毫不理会我的坏脾气,只耐心地问:“怎么了?”

我胡言乱语说道:“不用你管。”

这时,我神志已经有些不清楚,将手机往床底下一丢就睡了。不知睡了多久,我隐约听见客厅有声响,然后有人走进来,替我穿上外套。

接着是干净的毛巾擦拭我的额头,熟悉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暖意:“映映,还好吗?”

我睁开眼,半夜急诊室的灯光白得刺眼。

医生和护士匆忙的脚步声,有听诊器放在我的胸口上,有人按着我的手臂扎针,他一直抱着我,胸膛带着微凉的体温,进出医生办公室,走过医院走廊,进入电梯,走进房间,然后将我放在柔软的床上。

躺在床上输了半瓶液体,我才略微清醒了一些。

我睁开眼就看到劳家卓守在病床边,他见我醒来,握着我的手,露出一个浅浅笑容:“感觉好点没有?”

病情发作之后迅速好转,我精神已经恢复大半。

“你怎么在这里?”我看了一眼,整洁幽静宽敞的贵宾病房,外面还有一个客厅。

劳家卓站起来摸了摸我的额头:“医生说要留院观察一夜。”

我摇摇头:“没什么事,回家好了。”

他蹙着眉头责备:“发烧这么严重,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我想起来问:“你不是在澳门吗?这么晚怎么还有航班?”

劳家卓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会问这个,还是平和地答:“我搭自己的飞机。”

我张了张嘴,不知道接什么话。

劳家卓只顾握着我的手:“饿不饿?我出去给你买点粥。”

我说:“不用,你回去吧。”

他面色有些犹豫,却不知怎么拒绝我。

我接着说:“你在这看着我怎么睡?”

他只好说:“我去外面沙发坐一坐,你要是不舒服叫我。”

我闭上眼睡了过去,再醒来已经快到第二天中午了,我感觉好多了,劳家卓进来看我,护士跟着进来查房。

他帮我从被子里拿出我的手,护士拔去点滴,在床头检查我的药品,劳家卓轻轻走了出去。

过了一会劳家卓回来,他脸色有几分凝重:“医生方才和我说,建议你做一个子宫详细检查,可一直未见你过来?”

我愣了一下,才想起来有这么一回事:“哦,是,我忘记了。”

劳家卓问:“具体是怎么回事?”

我敷衍着胡乱地答:“我内分泌紊乱月经不调。”

他神情里似乎带着对我包容一切的泰然:“那就给医生看看。”

我将手中的几袋药片塞进兜里,推开门要往外走:“改天。”

劳家卓按住我:“医生说有可能会影响生育。”

我淡淡地说:“我对生育不感兴趣。”

劳家卓眉头微微拧着,低声劝我:“你以后总归是要嫁人的。”

我冷冷地望了他一眼:“我不打算结婚,对生小孩也并无兴趣。”

劳家卓柔声说:“听话,去做一个检查。”

我不理会他,径自朝外走:“我要回家。”

他拉住我的手腕:“映映。”

我恼恨地说:“滚开!”

劳家卓语气带了威胁:“你信不信我拖你进去?”

我摔开他的手:“劳家卓,你会后悔的。”

我被送入科室,换了衣服,消毒,推入检查室。

我躺在机器下,医生给我做检查,又仔细地观察电脑上出来的影像,我看到医生神色略有变化。

检查完,我穿好衣服出来。

穿着白大褂的中年女士轻声说:“我需要同江小姐单独谈谈。”

劳家卓说:“没有这个必要。”

我仿佛事不关己地站在一旁。

医生说:“根据江小姐的病史、症状、体征及相关检查结果,尤其是彩超,目前考虑诊断为子宫肌瘤。”

劳家卓问:“需要动手术吗?”

医生一边摘下口罩一边答:“建议手术治疗,经腹腔镜下切除肌瘤。”

她看了看我,又看看劳家卓,终于问:“另外,抱歉,江小姐之前是否动过流产手术?”

房间内忽然一片死寂,消毒水气味分外的刺鼻。

被剥开的伤口,让我觉得有轻微的羞耻感。

劳家卓面色瞬间僵硬成石。

我对劳家卓说:“你出去。”

他脸上的血色这才开始一分一分地褪尽。

劳家卓勉强吸了一口气,声音发紧:“对不起,请问你刚刚说什么?”

医生温和地陈述:“江小姐动过一次流产手术,造成子宫有一些损伤。如果有要孩子的打算,建议二位趁年轻及早打算。”

劳家卓的声音平静得有些惨淡:“大概是什么时候?”

医生略微思索:“从宫颈来看,是人流术,大约是几年前。”

他的脸色彻底灰白成一片,嘴唇哆嗦着再也说不出话来。

“医生,对不起,我改天再来。”我穿上衣服,走出了医院。

我走到医院大门时,被后面的劳家卓拉住了,他走得很快,有些微微喘息。

他喘了一口气唤我的名字:“映映。”

“你想太多了,不是你的孩子。”我冷淡开口。

他一个人还处在恍惚之中:“我们先回家。”

汽车在楼下停稳,我们上楼进屋,他给我取来干净衣服换好,半劝半哄打消了我要洗澡的念头,拿来热毛巾让我擦拭身体,然后又让人送来了晚餐。

我在房间里吃了一点,碗筷是劳家卓进来收拾的。

他有条不紊地做着这一切,脸庞有些发白,却很平静,他把情绪掩饰得这般好,我不知道他是否相信我的说辞。

我感觉还是倦怠,吃过饭就有些昏昏欲睡。

九点多劳家卓拿了水和药片进来。

我接过杯子时仰起头看了他一眼。

他垂眼避开了我目光,轻轻抚摸我脸颊:“好好睡觉,我在隔壁。”

我吃了药早早睡下,睡到半夜忽然醒了过来。

屋子里一片漆黑,弥漫着淡淡的烟草气味,我掀开被子爬起来。

我走到卧室门口,看到客厅沙发上坐着一个模糊的人影。

他一动不动地坐着,丝毫没有觉察到我站在门边,食指抵在下巴维持着一个固定姿势,像是陷入了某种沉思中。

我有些口渴,摸索着却找不到杯子,只好抬手按开客厅大灯。

灯光亮起的一瞬间,劳家卓身体一颤,却没有转头看我,而是忍受不了刺目的光线一般,抬手遮住了眼。

我看到了他脸上的那一刻,脑中轰然一声响,整个人完完全全怔呆了。

他在流泪。

他脸庞落下的液体,如同原野上划过白色的闪电。

我此生从未见他哭过。

我心惊肉跳地又抬手关掉了灯,在原地站也不是,动也不是,我想要逃回卧室继续睡觉。

“过来。”劳家卓忽然开口说话,声音很低,带着轻微的鼻音。

我犹豫许久,还是挪着步子,一步一步走到了他的面前。

他伸手将我拉入怀中,双手轻轻地抱住我的肚子。

他的脸埋入我的头发,靠在我后背的脖子上。

我不安地动了动身体:“你怎么了……”

“映映,”他忽然开口唤我,声音很轻很轻,“是多大的时候?”

我身体打起冷战,随即被他紧紧地抱住。

他冰冷的声音在空气发出低低的颤抖:“是多大的时候,男孩还是女孩?”

我艰涩开口:“我没有故意去做,只是那时候留不住。”

我闭上眼拼命压制那些涌上的黑色回忆:“还太小,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

劳家卓的声音哽咽得不行:“映映,我到底做了什么,我到底对你做了什么?”

他强忍着抽泣,绷紧了身体,连气息都带了一丝痛苦的颤音:“老天……”

我感觉到脖子后有温热的液体留下来。

我麻木地任他抱着,他渐渐安静下来,只是身体还在轻轻颤抖。

我被他抱在怀中,这个怀抱在很多年以前,散发着坚定温暖的清新味道,曾经是我最为依恋的甜蜜港湾,而如今却弥漫着一种走投无路的哀戚。

我们终于将彼此逼到无路可走。

劳家卓不放心,推掉了工作,留在本地陪了我两日。第二天我完全好了,傍晚他带我出去吃饭。

他开车载我去了城中一间金碧辉煌的餐厅。

我回来之后就没有来过这样的地方吃饭,出门时随便套了一件外衣,跟在劳家卓身后,服务生将我们引入了一间雅致的包厢。

菜上到一半他电话响了。

劳家卓看了一眼,接起来了:“嗯,苏见。”

他将汤匙放入碗中:“怎么了?”

他眉头轻轻一皱:“我和映映在吃饭。”

他听了几句,看了我一眼,按了按桌子想要离席,不过又坐下了。

“嗯,说我临时有公事处理。”

“她现在在哪里?”

“我过去吧。”

我低着头专心喝汤,没有注意听他的话,只是问了一句:“有急事?”

他迟疑了几秒,终于还是诚实地说:“她从香港过来。”

我愣了一下,抬头说:“谁?”

劳家卓不再说话,白皙的脸上却有些微红,我未见过他这样窘迫不安的神态。

我下一刻反应过来。

他尴尬解释:“对不起,她临时过来。”

我不发一言地站起来。

他慌忙按住我的手:“映映,先吃完饭。”

我拉开椅子,尽量让自己客气一点:“不用理会我,你走吧。”

劳家卓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小心翼翼地看我神色,又跟着我站起来:“我先送你回家。”

这时他的手机又开始响了。

我不耐烦地搁下餐具朝门口走去,他跟着我下了电梯,推开旋转大门,他的车停在门口的贵宾泊车位上,小弟殷勤上来打招呼。

劳家卓先生的座驾,夜色璀璨之下,深灰色调的车看起来格外雅致奢华,我竟然在这个时刻,想起来的是她有没有坐过那辆车子,那个位置。

我在门口的台阶上停了下来,胸口泛起一点恶心,我忽然明白自己此时的心态跟个妒妇无异。

劳家卓不知所措,只好轻声地唤我:“映映……”

他眉宇之中是压抑不住的心焦,我终于还是不忍心,咬咬牙上了他的车。

劳家卓将车开得很稳,到楼下他下来替我拉开车门:“什么也不要多想。”

我不再看他一眼,径自转身上楼。

劳家卓当夜过来,时间竟没有很晚,离我们在楼下分开不过几个小时。

他将手中的袋子搁在茶几上:“映映,晚饭没有吃饱,我给你带了夜宵。”

我尖酸地说:“劳先生,尽享齐人之福的滋味如何?”

他有些黯然地说:“你心情不好,对不起,我不知道她会过来,下次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

我淡淡地笑:“看来你的正妻待遇都不怎么样。”

劳家卓沉默了一会,轻声和我说:“我们正在协议离婚。”

我话语带刺:“劳先生不担心如何划分巨额家产?”

他不愿多谈,只简单地说:“律师会处理。”

我忍不住讥笑一声:“又一个无辜的傻瓜。”

他深深望我,并不出声。

我回到房间,从浴室的镜子里看见自己的样子,黯淡皮肤,内分泌紊乱,眉眼只剩下冷漠和暴戾,再无一丝旧时甜美。

我看不出自己尚有何可取之处值得他这么留恋不舍,我并不需要他怜悯我。

夜里睡不着,我起来趴在阳台上抽烟。

劳家卓从房间里出来:“映映,回去穿件外套,外面太冷。”

我别过头深深吸气,辛辣的烟草气息给肺腑带来暖意。

他返身回去拿了一件外套,披在我的肩上,安静地站在我的身旁。

凌晨三点的天地之间万籁寂静,天空尽头有绯红的云彩和霓虹的灯光。

我们坐在椅子上,阳台上置了一张小圆桌。

劳家卓回厨房斟了一杯热咖啡给我。

我已经很平静,淡淡道:“我听苏见说,你发生车祸时,她父亲过世,她仍尽心照顾你?”

我不了解经历过那样惨剧的人该是什么样的心情,可劳家卓的脸上很平和:“我撞上了前面一辆变线的车,她的父亲是司机,当时的事故调查结果如此。”

我竟然是好声好气地劝他:“既然结婚了,就好好待她。”

劳家卓沉默以对。

我情绪很萧索:“如今你这样,又算什么?”

他说:“我会保护好你的。”

我无奈摇摇头说:“我又不是你的什么人。”

他皱紧眉头:“映映,你明知我珍重你,不必如此贬低自己。”

我嘲讽地笑笑:“难道说,你当初错得离谱,失去后才懂得珍惜,追悔莫及发现你爱的人是我?”

他顿了顿。

我冷淡笑笑,将烟摁灭在桌上的烟灰缸,站了起来转身走开。

“映映,有一件事情我明白得太晚,”劳家卓在我身后忽然开口,男人低沉的声音清晰地传来,一字一字撞击在我的耳膜,“我无法失去你。”

我拉开客厅的玻璃门回到屋里。

他在阳台独自坐了一夜。

我睡在房间里,后半夜一直听到若有似无的轻咳。

早上我起来,厨房有温热的粥,药片和水杯放在餐桌上。

他人已经离开。

劳家卓离开时是工作日,我辞去了剧院的工作,在家休息了两天,便接到唐乐昌的电话,他终于等到了久违假期,说要回国探亲。

我同他说话口无遮拦:“你爹都进去了,你还探什么亲?”

唐乐昌告诉我:“出来了,在老家一个单位养老。”

我心下也觉得安慰:“那还不错。”

唐乐昌不满地嘀咕:“没良心,看你也是探亲啊。”

唐乐昌告知我航班号和抵达时间,我在家闲得无事,搭了地铁去机场接机。

唐乐昌兴高采烈地推着行李车出来,英气勃勃的脸庞,照例给我一个大拥抱。

看见他明亮笑容,让人心情都愉快起来。

我们搭计程车回城区,他问:“住你家好不好?”

我笑:“想得美,住酒店去。”

我们在酒店放下行李,一起出去吃晚饭。

杯盏光影半生旧时情谊浮上心头,我们边吃边聊,直到两人都有些微醺,一顿饭一直吃到了华灯初上。

唐乐昌坐了那么久的飞机应该也很累了,结账出来我们站在街边:“我回去了,你先回去睡一觉倒时差,我们明天见。”

唐乐昌坚持要送我回去。

计程车在城市的道路上行驶,我有些晕晕欲睡,头靠在唐乐昌的肩膀上,连车子什么时候停下来都不知道。

直到唐乐昌伸手将我推醒,目光半是疑惑半是惊诧。

我朝车窗外看了一眼,心里咯噔一跳。

楼下路灯下停着一辆显眼的车子,一个长身玉立的身影倚在车旁。

唐乐昌不再说话,径自推开车门下车。

我紧张地跟着他下来。

唐乐昌在我身侧有些不悦地问:“映映,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唐乐昌接着问:“他怎么会在这里?”

我还未来得及说话,唐乐昌已经直直地走到他面前:“劳先生,幸会。”

劳家卓也有些意外,但仍是客气地对他点点头。

唐乐昌施展外交辞令:“阁下有何贵干?”

劳家卓只好说:“我过来看看映映。”

唐乐昌客套笑笑:“真是有心,我们刚刚吃饭回来。”

劳家卓不动声色:“谢谢你。”

唐乐昌话如刀锋冷冷一转:“请问劳先生以什么身份谢我?”

劳家卓脸色僵住了。

事已至此,无可挽回,我退开一步站着不动。

唐乐昌眼中泛起冰凉寒意的怒火:“不知劳先生有什么资格站在此地?”

劳家卓目光坦荡地看着他。

唐乐昌大踏一步,骤然抬手一拳打向他的胸口。劳家卓猝不及防,身体摇晃了一下,皱着眉头站稳了。

唐乐昌一把揪起劳家卓的衣领,咬紧牙关忍着怒火恶狠狠地瞪他:“你算什么?始乱终弃!现在还敢来纠缠她?!她一个人在欧洲孤苦伶仃过了那么多年,既然你当初将她丢弃,怎么现在又来了?怎么?想要跟前妻再续前缘?!”

唐乐昌冷笑着讥讽:“劳先生真是贵人多忘事,你若是记得一丝一毫曾经对她做过什么,今时今日还有何脸面出现在她面前!”

劳家卓微微敛着眉并不出声,任由唐乐昌怒骂了一通。

唐乐昌一把推开他,紧接着一个跃身,拳头狠狠砸在劳家卓的腹部,劳家卓没有闪躲,只是这一次他没能站得住,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整个人重重砸在车子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我只顾着扑上去拽住了他:“唐乐昌,好了!”

唐乐昌站住,伸手护住了我肩头。

劳家卓脸上还是维持着不动如山的漠然神情,只是垂下眼睑不看我们,扶着车子慢慢站直身子,转过身从车中抽出纸巾,掩住嘴唇咳嗽了两声。

他一直背对着我们,按着车门的手有些微微的颤抖。

我脚下动了动,想要走上去看看他。

唐乐昌狠狠拽住我,瞪了我一眼。

我们三个人站着,周围静默得可怕。

劳家卓撑着车门站了一会儿,转过身来,又跟个没事人一样。

他稳稳当当地站在那里,仿佛刚才的一切不曾发生,只看着我温和地说:“映映,我已经跟医生预约了,你明天早上去医院再检查一次,如果有需要,尽快定手术日期。”

我张了张嘴,唐乐昌马上将我往后拉:“请你停止纠缠她。”

唐乐昌拉着我的手往楼道里走。

他跟着我进了客厅,站在客厅环视一圈,主卧和客房的门都没有关,他心下已然分明。

我觉得疲倦,瘫倒在沙发上:“你随便坐。”

唐乐昌没有再问什么,取来杯子给我倒水喝,然后坐了一会儿,也就告辞了。

我看着他站在门口对我挥挥手,转身潇洒离去的高挑背影,他自始至终爱护我,竟没有多问一句我回来之后的荒唐事。他什么时候已经是这么体贴妥当的人?有这样的朋友真是好福气,真不知将来陪伴他的女孩子有多么幸福。

早上我起来看新闻,财经频道正在播早间新闻,国内一间著名城市商业银行副部级金融高层爆出涉案丑闻,银监会今日紧急发布通知,要求银行有效防范和控制操作风险,并同时加大对商业银行信托计划的监管,一时间各大金融机构风声鹤唳。

唐乐昌早早过来敲我的门,我关掉电视起来给他开门。

他提着热气腾腾的早餐进来。

我们在厨房的小餐桌上喝粥,唐乐昌问我:“映映,那个人昨天说你要去医院是怎么回事?”

我忙着吸豆浆,含糊着回答他:“我身体有一点小毛病。”

唐乐昌马上说:“我和你去医院。”

我自顾自说别的:“我们今天去北州岛出海,晚上回来去南爵喝咖啡,然后去学校看看好不好?”

唐乐昌不满地叫:“映映……”

我说:“我发誓,不是什么大事。”

他说:“我们先去医院。”

我说:“等你一走我马上就去,所以你快点走。”

他继续:“我和你去好不好?”

“不好,我不想你看我丑态。”我拉着他起来,“你难得回来,我们不要谈这些扫兴事。”

唐乐昌闹脾气坐在沙发上不肯动。

我只好摇他的手:“好,今天我们先玩一天,晚上回来我们再说好不好。”

他板着脸:“明天就去。”

我拧他的眉毛:“好。”

我们在外面快快乐乐地玩了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