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除夕假期,我带着放寒假的江意浩回了一趟新加坡的家。
大约许久未见,又或许心里还在赌气,江意浩在家里规矩拘束得有些生分。
芸姨看在眼里,却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偷偷心疼得掉眼泪。
爸爸忍不住了,在饭桌上提出来:“那要不然转回新加坡读中学?”
江意浩别别扭扭地说:“不要,大姐很照顾我,我要在国内读完高中再说。”
江意瀚扯着哥哥的袖子讨好地说:“哥哥,大姐一起来……”
芸姨跟着说:“那好,那等你来读大学,映映也过来,一家人团聚比什么都好。”
我为了缓和气氛,只好拍拍江意浩的脑袋笑着附和。
江意浩终于对他妈点点头,挤出一个字:“嗯。”
芸姨笑着给他夹菜,饭桌上的气氛终于欢欢喜喜。
其实我也赞成江意浩读完中学再过来,申请转学需要一个过程,他若是中断现在的高三学业,另读新学校也要有一个适应期。
家里如今住着的房子,是在罗兰路尽头的八十多坪的三层小楼,家里只请了一个佣人照顾奶奶,爸爸在工厂里做主管,芸姨平日在家就买菜做饭,闲暇时间和对面家的几个马来西亚女人打打花牌麻将。
江家倒踏踏实实地过起日子来。
我在家里住了一个多礼拜,每日陪芸姨上街买菜,闲时逛图书馆,图书馆十一楼有收藏设计图展览,我白天经常在这里消遣,常常看着看着抬眼望望外面,巨大玻璃窗外的摩天轮已经染上夕阳余晖的金色光芒,一个下午的时光倏然而过。
过年时,乌节路举办妆艺大游行,有连续多天热闹的拜年会、花车和舞狮表演,我们仨姐弟经常出去玩,有好几次经过海滩大道,都看得到伫立在海滩一号的Raffles Hotel(莱弗士酒店),巨大洁白的欧式建筑群辉映着蓝天,分外的耀眼夺目。
我想起来上次在套房内的一夜短暂居留,早晨被劳家卓遣送离开,穿过拱门外郁郁葱葱的花木,犹记得回望一眼庭院的浮雕喷泉。
那时因为年轻而无所畏惧,纵使悲伤难过的觉得天都要塌了,爱着他的心口仍是炙热的。
可惜现在回想起来,恍如前世一般久远,甚至连他当时的面容都有些模糊了。
自劳家卓上次在斐斐屋前愤怒离开之后,我很快离开了本埠,一个月来我没有劳家卓的任何消息。
我知道他那天是真的生气。
想来他这些年来一贯是端坐万人之上的掌权者,筹谋裁断发号施令莫有下属敢不从,何曾在一个不知好歹的女人身上受过这样的气。
他的忍耐只怕也已经到了尽头。
有一日下午我在家里,爸爸从外面回来,递给我一份报纸。
我接过看了一眼,是新加坡当地英文财经报刊,标题是《劳通集团总裁婚姻生变引起昨日股市动荡》。
内附有一则钱婧通过律师发出的《离婚声明》,措辞诚恳得体,只言因为感情不和而理智分手,并大方祝福彼此今后更好,显出了进退得宜的大家风度。
我慢慢翻了一页,劳家倒没有任何表态,除去林宝荣出席一次应酬晚宴时,媒体不断追问她关于巨额财产划分的问题,林宝荣只笑着客气恭维:“钱小姐人很好,只是和劳先生不合适,两人分开后仍是朋友,一切手续都是按照法律程序,并没有任何纠纷,请媒体朋友多给他们一点私人空间。”
我略微翻阅了一下,将报纸推开,对爸爸笑着摇摇头。
爸爸摸摸我的头,也不说话,走去屋外修剪花枝。
大年初五我和江意浩回国。
过了一个年,江意浩的性子好像变得沉稳了许多,帮我拖行李车,对送机的芸姨和爸爸挥挥手,然后揽着我的肩膀走进安检通道。
他一路上只安静地看书听音乐,我则专心睡觉。
飞机在下午五点抵达香港。
我们站在行李传输带边上,江意浩将行李提出来,推着车子往外走,我拿出手机开了机。
即刻有电话打进来。
我看了号码,迟疑了一会儿,按下了接听键。
劳家卓的声音一贯的沉郁动人,只是语气有些急,他劈头就问:“映映,出港了吗?”
我快步跟上江意浩的步伐,他那边的声音也有些嘈杂。我稍稍提高了声音回答:“出了。”
他立刻问:“你和谁一起,多少个人?”
我埋头跟着江意浩走,纳闷地答:“和我弟弟,怎么了?”
他严肃地说:“不要出来,留在原地,我安排你们走贵宾通道。”
我这时才觉察不对,抬起头发现已经迟了。
机场通道门口,抵港的旅客匆匆四散,记者已经冲着我们围了过来。
江意浩低声问:“大姐,怎么了?”
我说:“别回答他们任何问题,直接出去。”
还未来得及多交代他一句,尖锐的声音已经在我们耳边纷纷炸开。
“请问是江意映小姐?”
“你对劳先生离婚的有何看法?”
“有港媒爆料说你与劳先生一直是同居关系,请问是否属实?”
“劳先生如今甘愿舍弃婚姻,是否代表你们旧情复燃?”
“江小姐,请说说话……”
这似曾相识的场景,我真是越活越回去了,怎么一次又一次陷入这样的场景之中。
我紧紧抿着嘴,拉着江意浩,冷着脸一言不发地往前走。
奈何周围都是摄影机和不断晃动着的话筒,我们被包围在拥挤的人群里举步维艰。
我的耐心即将告罄,强压着怒火抬起头来,忽然看到一道瘦削的熟悉身影匆匆出现在入口处。
劳家卓清冷脸庞,白衬衣没打领带,薄西服外套的衣角微微翻动,他手中还握着手机,行色匆忙地走进了大厅。
记者几乎是同时见到了他,场面顿时陷入了疯狂的混乱。
保镖在他身后,一路小跑着跟上他的步伐,用力拨开人群走到我们面前。
劳家卓站到我的身边,伸手护住我的肩膀,沉声一句:“不用理会,跟我走。”
他护在我的身侧,徐峰上前替江意浩推行李车。四个高壮的保镖气势吓人,如一堵墙隔开了大批记者。
我们在人群中突围而出。
劳通最高当权者自婚变后首次公开露面,竟然是现身机场替前妻保驾护航。
想必明日的报纸会卖到爆炸。
我早已学会了对一切充耳不闻,低着头往前走。
劳家卓稳稳地扶住我的肩头,他的衬衣领口有幽幽的清新气息,让我莫名地平静下来。
记者不断在我们耳边吵嚷,问的问题越来越离奇耸动。
江意浩忽然扬起头倔强地回了一句:“我姐姐十八岁就嫁给了劳先生,他们是真心相爱的。”
劳家卓的嘴角微不可察地轻轻上扬。
我抬眼看到身侧的人唇边露出的那一抹轻轻笑意,真想上去抽江意浩嘴巴:“你个死细路仔(小屁孩),懂个屁的爱情。”
三台车子已经整齐地停在车道上。
司机拉开后座,劳家卓扶着我的手臂将我送入了车内。
他关上了我这一侧的车门,从容不迫地转身拍了拍江意浩的肩膀:“没事吧?”
江意浩对他摇摇头。
劳家卓笑笑说:“那回去再说。”
他绕过另外一边上车,几个保镖并排阻挡了记者的跟拍,领头的黑衣男人站在我们的车旁阴沉着脸,对着涌上来的记者喝了一声:“各位,够了。”
他长得凶神恶煞,涌过来的人顿住了脚步。
司机发动汽车,几台车飞速开走。车子驶出机场,进入高速公路的车流。劳家卓将头靠在后座上,抬手捏了捏鼻梁。
我转过头才发现他脸色很疲倦。
他哑着声音说:“映映,抱歉。”
这时电话响起,他侧过头接了电话,然后又和我说:“今天中午报社有相熟的记者打电话给大姐,只是我刚好不在本地,赶回来还是迟了一点。”
我问:“记者怎会得知我要回来?”
他微微敛眉说:“对不起,因为我打扰到你。”
我无所谓地笑笑:“这样的戏码在我十八九岁演过就算了,如今还这样真是吃不消了。”
劳家卓说:“今天的照片不会见报。”
我点点头:“那最好。”
他嗓子还有些沙哑:“大姐会通知各大媒体约束旗下的记者,如果真的有小报狗仔找到你,不要理会他们,打电话给我,我来处理。”
我说:“我们的行李……”
劳家卓说:“由他们带回来。”
我冷淡地说:“劳先生,我无欲卷入你的家事。”
劳家卓眼里有些歉疚:“不会的。”
将江意浩送回学校,劳家卓送我回家。
他有事需要返回公司,送我上楼之后,叮嘱了几句后匆匆离去。
接下来的几天后,我按时销假上班,生活一切正常。我不再阅读八卦周刊,也很少看电视,是以并不了解外面的事情。
自从机场匆促一见之后,劳家卓这段时间不再过来。想必是避嫌之故,又也许是他气未消。有一天晚上他打电话给我,问我可有人打扰。
我说没有。
他问我在做什么。
我说在家里看电视。
他在那边冷笑了一声,居然说:“嗯,你不是有很多男朋友吗?”
这口气听起来,倒是像正儿八经地吃起醋来了。
我不知为何耐着性子同他解释了一句:“我真的没有男朋友。”
“嗯。”他口气很淡地应我,“要是真的,你以为季家那小子还能在那店里擦杯子?”
听他这杀人不见血的语气,我顿时紧张起来,连忙追问:“你把斐斐怎么了?”
劳家卓没好气地说:“是你喜欢半夜四处饮酒不回家,我还能把他怎样?”
我马上顶嘴:“劳先生,我的生活轮不到你来指教。”
劳家卓那端传来沉闷一声,是玻璃杯子重重搁在桌面上的声音,接着是塑料瓶子被狠狠摔进抽屉里,药片滚动的哗啦声响。
劳家卓静默了几秒,忽然说:“我终有一天会被你气死。”
他低沉嗓音透过电话听筒,类似于柔情百转一般的无可奈何。
我觉得心忽然跳了一下,慌忙把电话挂了。
农历新年过后的三月,小姑姑打电话给我,说即将和姑父回国。
我不解地问:“不是说研究项目要做两年,怎么提前回来?”
小姑姑说:“老维的身体出了一点问题。”
我敏感地问:“怎么了?”
小姑姑说:“回来再叙。”
小姑姑夫妇回来的那天是工作日,我下了班之后打车去了口岸过关。
他们的飞机是在香港抵达,入住了位于湾仔的公寓酒店。我上楼去敲门,小姑姑给我开的门,我伸开手臂抱住她。
小姑姑满怀安慰地唤我:“映映……”
我问:“怎么不回家里来?”
小姑姑勉强朝我笑笑,我这时才看到她面容上的愁色。
小姑姑将我引入套房的小客厅:“来,进来说话。”
我问:“姑父呢?”
小姑姑低声说:“在里面睡觉。”
这时姑父已经推开房门,他笑着走过来摸了摸我的头。
姑父的笑容乐观,只是气色不太好。
我已经发觉不对,望着小姑姑问:“怎么了?”
姑父握住了小姑姑的手,对我说:“映映,我的胃出现了问题,已经检验出来,是贲门癌。”
我心底异常的镇定,大概是还留着万分的希望。
我睁着眼睛清清楚楚地问:“是几期?”
姑父望了小姑姑一眼,然后缓缓对我说:“局限溃疡型二期。”
小姑姑说:“我们在加国(加拿大)已经做过检查,他家里人和他自己都坚持要回来治疗。”
白天里我和小姑姑仔细查阅和研究相关的医院资料,和姑父商量过后,还是打算留在香港延医诊治,因为外科手术治疗是迄今为止公认治疗贲门癌的首选办法,如果要开刀的话,养和医院的综合肿瘤科中心仍旧是我们可以考虑范围内的最好医院。
夜里我和小姑姑说话,问她费用够不够。
她说手术的钱还能凑得足,让我不用担心。
我望着她面上的忧虑之色,心里也明白,纵使手术成功,远侧胃部分切除术后残胃囊发生癌病变的可能性也会有,因此后期治疗费用和医药费用更是一笔难以预计的昂贵数目。
但我们没有办法打算到这么长远,目前只能尽一切所能先考虑手术事宜。
我们在小客厅外絮絮叨叨地说体己话。
小姑姑说着说着,忽然捂住脸:“他以前一直都有胃溃疡,经常在实验室一待一整天,我还一天到晚往外头跑,是我没有照顾好他……”
我懂得她那种对骤然而来的疾病,有一种无能为力的恐惧感。
我抱住她的胳膊,心有戚戚,忍不住落下泪来。
次日姑父的弟弟过来,一行人陪同着将姑父送入养和医院。
小姑姑和家人商量了一下,还是打算住普通病室。
我没有多说什么。
我返回内地上班,中午特地去菜市场买菜然后回家手脚忙乱地炖汤,给小姑姑做了她爱吃的虾仁海鲜粥,下午收工后,赶回家把虾仁海鲜粥装进保温桶带去医院。
我在病房门前正好遇到提热水回来的小姑姑。
我们走进去时,隔壁床住着一个年老的病人,正忍着痛在大声咒骂自己的不孝儿女,尖锐的嗓音和粗俗语言听得我连连皱眉。
姑父穿了白色病服躺在床上,对着我们安抚笑笑。
我将保温壶放在柜子上,出门去找护士过来制止他的吵闹。
后来我趁着小姑姑出来,忍不住悄悄对她说:“我们换一间病房吧。”
我对小姑姑说:“好好休息准备手术,比什么都重要。”
小姑姑同意了。
姑父当天转到了三十二楼的半私家病房。
接下来的几天,是一轮又一轮的常规检查和放射治疗。
姑父的双亲已经去世,唯一一个弟弟也已经成家,能尽的心力也不多,平日里医院就我和小姑姑轮流守着。我们姑侄俩听从医生的建议,彼此之间也反复斟酌商量,用的基本都是最好的药。
一个礼拜下来签出来的账单如同流水一般。
周六的早上。
我站在人行道旁看着车水马龙,忍不住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晨的空气。
我昨夜过来医院陪伴姑父,让小姑姑回去好好睡了一觉。
今早小姑姑过来,便忙不迭地赶我回去休息。
我想起来今日有事要办,便拿了杯饮料来到地铁站看地图。
十五分钟之后,我站在了观塘区开源道七十一号的太子大厦G楼的广场前。
玻璃墙幕的高耸大楼前,劳通银行的红白相间菱形标致格外显眼,占据了这幢巨大的建筑地面整整一层。
我走进整洁明亮的大堂,经理即刻笑容可掬地迎上前来。
我站在柜台后,从裤兜中抽出一张劳通银行卡。
我昨夜将手头的全部现款,加上准备还给张彼德的那一笔钱,全数取了出来,仍还是不够。我只好从钱夹最底层摸出这张卡,里面存着当时我在伦敦替Emma做的那份工作的薪酬,因为我手头只携带了这张卡,她便将薪酬汇入了这张卡。
我一直没有取出来用。
我说:“我卡内有两千英镑现款,请兑换成港币取出。”
端坐在柜台后的小姐将卡在机器上划过,然后对着电脑屏幕敲打了几下,蓦地睁大眼转头瞪着我。
她探究的目光半是惊讶半是艳羡,好一会儿才问:“请问是江意映小姐本人?”
我点点头。
她维持着客气微笑着对我说:“请稍等。”
下一刻她却如同见鬼一般,推开椅子站起来朝着柜台后方狂奔而去。
我有些疑惑地站在原地。很快一个穿着西装的中年男人从里边匆匆走出,男人推开一侧的玻璃门朝我走来:“请问是江小姐?”
他微微鞠躬:“这边请。”
我随着他走进私人贵宾理财区。富丽堂皇的一大片走廊,空间开阔无比,他将我带至最里面的一间,一组优雅的欧式沙发,水晶吊灯映着日光不断闪烁。
他隆重地自我介绍:“我是观塘分行副司理,敝人姓彭。”
“彭先生,你好。”我伸出手与他握了一下。
他又说:“总司理今日恰好外出,由我接待江小姐,希望江小姐不会觉得失礼。”
我忙说:“彭先生太客气。”
我在沙发上坐下来。
有美丽的女职员过来斟茶,茶杯和装着精致点心的盏碟,都是素雅的英国骨瓷。
彭姓司理坐在我对面,微微倾身礼貌地问:“请问有什么可以为江小姐服务?”
我面不改色:“我想提取两千镑现款。”
他略有些惊讶地停顿了几秒。
我随口说:“你们这里难道不可以办理这个业务?”
他马上说:“当然可以,只是江小姐要的数额令我……有些许意外。”
我被他提起了一点兴趣:“那我应该取多少?”
他跟我玩味一笑:“那就要看江小姐的心情了?”
我淡淡地说:“哦,那我是要问……我可以取多少?”
彭司理思索两秒,专业地说:“江小姐可以取的数目,只怕整个九龙区数间分行的现钞都还不够。”他颇有幽默感地附加了一句,“当然,我们一般建议贵宾刷卡消费。”
我笑笑:“我没有那么多钱。”
他哈哈一笑:“江小姐真爱开玩笑。”
他将手中那张精致的银行卡轻轻推到桌面上,这几年我从未使用过它,崭新的纯白色,边缘一道烫金,卡身是隐隐如水一般流动的光泽。
他说:“江小姐自然知道从何处得到这张卡。”
我不动声色点点头。
他陈述:“这是……劳家卓先生的副卡。”
他语带崇敬地说:“整个集团都知道,劳先生在劳通集团所持的全部股份和基金,有百分之二的收益,每年定期转入这张银行卡,而江小姐手上的这张——是劳先生在全球唯一签署发行并且不设任何消费限额的一张副卡。”
劳家卓何必这样,在整个集团的下属面前演这么一出情深义重的好戏,不过只是徒惹来旁人茶余饭后的一笔谈资,我对这些商业的事情无兴趣,在医院熬了一夜后此时更觉得累,我只渴望忘掉一切身外事好好睡一觉。
我维持着客气:“彭先生,我只是贵行一个普通客户,此卡有一笔离岸汇款,请帮我查一查,替我兑换成港币取出。”
彭司理识趣地领命而去了。
他很快返回,将装着一沓现金的信封恭敬地递到我手上。
我从桌面取笔签字,然后站起来对他客气地说:“谢谢。”
一行人恭谦地将我送到大门。
权势真是让人生死爱恨的东西,我荒谬地摇摇头,沿着街道慢慢走回酒店。
回到酒店我倒在床上就睡。刚刚睡到半梦半醒时,劳家卓的电话打了进来。
我一腔困倦:“何事?”
劳家卓问:“映映,你可是缺钱用?”
“没有。”我不耐烦应他。
他声音从容冷静:“你这几年来从未走入世界上任何一间LTB的银行,甚至前段时间你宁可问张彼德借钱都不愿意去取。如今却为了这几千元来提款,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我闭着眼说瞎话:“我就是没钱用啊,我周三在跑马地输了个精光。”
他无心同我胡扯:“你在哪里?公司还是家里,我晚上过去找你。”
“我不在公司亦不在家里,”我呵欠连连,“劳先生,我很困,改日再叙。”
第二日礼拜天,学校开高考动员大会,我去了江意浩的学校,跟老师谈起家里近况,说我最近不在本埠,没有这么多时间顾他,麻烦老师多多照看。
老师跟我提起,深港青年中华文化交流中心最近正在举办一个学习活动,学校有交换生的名额,可以考虑让江意浩去香港读,反正他也准备申请国外大学,提前适应国际的教学环境对他的发展可能会更好。
我连忙道谢,从教室下来,在学校里找到江意浩。
我直接跟他讲了老师的建议,江意浩马上拒绝了我。
我心里来气:“那你不同意,我去陪小姑姑,你自己一个人在这里谁管你?”
他嘟囔着回了一句。
我提高了声音:“你自己管自己?我不过这一个多星期没有空盯着你,你就说你逃了多少节补习课了?”
他冲着我叫:“大姐,你烦不烦啊,现在姑父生病,你先陪小姑姑嘛,你就放过我吧。”
我气愤得伸手抽他:“你也知道要关心家里人,啊——你要懂事一点儿能不能让我少操点心?”
江意浩吃痛,狠狠地抬起手臂挡开我。年轻人力气就是充沛,我被他手臂一挥,脚下踉跄地退了一步。
我身前是几台阶,晃了一步没站稳,整个身子跌了下去。
江意浩慌张地要伸手拉住我,却错手猛地在我背上推了一把,这下可好,我脸朝地重重摔在鹅卵石地面上。
江意浩惨叫一声:“大姐!”
我动弹不得地呜咽:“你是有多恨我啊!”
江意浩跳下台阶扶起我,我感觉到眼睛里有湿热的液体流进来。
江意浩脸都吓白了,手忙脚乱地抱起我,健步如飞地穿过教学楼,一把将我放到学校保健室的床上。
医生取出消毒药水:“唉,额头破了一道口子啊,包扎一下吧。”
江意浩在我旁边上蹿下跳:“啊——要不要紧?要不要紧?要不我还是送她去医院检查一下吧?”
医生不耐烦地推开他:“别吵吵嚷嚷的。伤口很浅没什么大事,脸上擦破了皮,涂点红药水就行了。”
我额头上顶着隆起的纱布包,脸颊涂着紫红药水和他走出了学校。
江意浩扁着嘴:“本来就不好看了,这样更惨了。”
我拧他耳朵:“还好你姐姐我也不打算嫁人了,要不然你就死定了。”
江意浩可怜巴巴地看着我一动也不敢动。
我搭公车回去时,眼角刺痛,一开始不过是生理刺痛泪腺控制不住,后来变成了莫名其妙地掉眼泪。
我低着头狼狈不堪,偏偏身边还坐着一个人。
我悄悄地吸鼻子,身旁的人忽然递过来纸巾。
我默然接过,埋着头低声说:“谢谢。”
公交车在城市的浮光灯影之中穿过,在四季如常的郁郁葱葱的花木之中穿过,我在夜风中终于渐渐放松下来。
我下了公车,夜晚小巷行人变少,路边的商店招牌影子憧憧。
我慢慢地走着,感觉到后背有一种发毛的感觉,好像有一道影子始终不远不近地跟在我身后。
我握紧拳头顿足猛地转过头,面容狰狞地喝了一声:“先生,你跟着我何事?”
他慌忙举手:“小姐,我只是……同路。”
他走上前一步问:“小姐,可要帮助?”
我不理会他。
他仍跟着我走。
我戒备地盯了他一眼,身形高大的男人,眉眼开阔端正,不像是坏人。
他终于无奈地说:“小姐,请勿如此防备,我是警察。”
他从衣兜内掏出证件,我抬起眼看了一眼,港警资讯系统总部见习督察,名字是——袁承书。
他好心地问:“你可是大陆人?有住的地方吗?可要帮你叫车?”
我说:“袁警官,你的证件是临时的,梅林夜市地摊有正式的卖,十块钱一张。”
他看着我愣了一秒,忽然开怀地笑起来。他是那种不苟言笑的严肃脸庞,这么一笑,倒显出了几分俊朗的神采。
我耸耸肩,转身走掉了。
他果然是在我身后的一条街左转。
回到酒店公寓,小姑姑仍然在医院。手机里有一长串未接来电,都是同一个号码,我丢下了电池格不断跳动的手机去洗澡。
等我洗了个澡出来后手机已经没电自动关了机,最近跑来跑去睡眠严重不足,我爬上床,裹上被子临睡前的一刻,忽然想起给我打了一个晚上电话的那个人,想起他半年多来亦是这样两地奔波,在深宵,我睡眼蒙眬去给他开门时,走廊上的昏黄灯光映照出他的苍白倦容。
想起他来的这一刻,心忽然紧了紧。
睡前胡思乱想了一番,我迷迷糊糊睡到半夜,床头的电话忽然铃声大作。
我几乎是猛地惊醒,跳起来接了电话,电话那端的小姑姑声音有些颤抖:“映映,过来医院一趟。”
我拿起床边的衣服:“我马上到。”
深夜四点多的街道的上计程车不见踪影,我狂奔了两个街口,才拦到了一辆车。
一路上不断催促着司机开快点,到了医院,我冲出电梯时,小姑姑看到我的脸,只来得及慌乱地说:“映映……”
我马上说:“不小心摔了一跤,没事,姑父怎样了?”
小姑姑说:“并发腹腔内积液突然急剧增加,现在进手术室穿刺抽取……”
我握住她的手:“别慌。”
我按着她在手术室门口坐下,我们俩扶持着坐了一会儿,待她冷静了一些,我悄悄起身去交钱。
我回来时,看到医生过来和小姑姑说:“最好尽快开刀,不能再拖了。”
小姑姑心焦地问:“主刀医师可是管永康医生?”
值班医生摇了摇头,略带歉意地说:“管主任出国考察了,这段时间不会排他的择期手术。”
小姑姑脸上的表情是在绝望之中抓住最后一根浮木:“什么时候会回?”
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客气地说:“至少要两周。”
小姑姑跌落在白色长椅上,抬手捂住了脸。
我可怜的小姑姑。
凌晨姑父被推出来,我陪着小姑姑守在外面。
人在这样的时候非常脆弱,躺在监护病房里的姑父稍有一点点异动,小姑姑都如世界末日一般的心惊肉跳,我看着记忆中一直坚强的小姑姑,在面对至爱的人遭遇如此苦痛时,竟然是如此恐慌,心急如焚。
可能够这样共过生死,未尝不是一种凄哀的福气。
我哀哀地想起来,即使是在劳家卓身边最好的时候,我却是连这种福分都未曾有过。
到九点钟,医生过来查房,宣布姑父情况暂时稳定,只要观察二十四个小时就可以转回普通病房。
我们勉强松了一口气。
白天有护工过来,我让小姑姑去陪人房间睡一会儿。
我站在病房外的落地窗前,喝了一杯浓苦咖啡,对着空旷天空思索良久,明白我们如今已束手无策,我搁下杯子心一横,推开门朝外走去。
我在地铁金钟站出来,唯恐自己在犹豫中丧失冲动,咬着牙直接上了劳通总部。
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里反射出寂寥的光,光可鉴人的大堂地板是黑白相间的菱形劳通标志格子。
我搭乘公共扶梯进入银行大厅,目光所及的开阔视野,富于层层变化的室内空间,现代风格的螺旋结构楼梯,走道之间着正装的职员脚步匆忙,但很安静且整齐有序地来回不断穿梭。
我稍微抬起头的那一瞬间,中庭之中的一束光线直落,光与空间的结合完美到了极致。
这是一座将商业理念和艺术精粹结合到了让人惊叹的完美建筑。
我经过层层登记,来到大厅的接待处前,对柜台后端坐着的美丽小姐说明了来意。
她们如遇见外星人一样看着我。
我低头看看自己还是昨晚上外出时穿着灰色开衫和米长裤,衣着还算得体了,只是脸肿得似猪头。
我站在柜前对接待小姐说:“请你给上面打个电话……”
三人面面相觑,有犹豫之色。
这时我听见有人远远出声唤我:“江小姐……”
我扭头看到梁丰年从电梯里匆匆地下来。
柜台后的三位年轻女孩子同时齐刷刷站了起来:“梁先生……”
梁丰年对她们点了个头。
梁丰年见到我这副尊容,嘴角抽搐了一下,然后在下一刻维持住了谦谦风度:“劳先生在忙,请你先跟我上去。”
电梯直达三十八层。
梁丰年将我安置在走廊外的会客厅,又招来女秘书给我送茶,才轻声说:“他知道你在,只是里边有客人,稍等片刻。”
我点了点头。
梁丰年指指长廊尽头的助理办公室说:“我先去做事,有事随时唤我。”
我喝完了一杯茶,等了约莫半刻钟,看到几个高大的洋人从走廊中走出。
我从杂志中抬起头来,他们正好经过,对我客气点头致意。
这时秘书走进去敲了敲门,一会儿她走回来微笑对我说:“江小姐,请进。”
我顺着秘书的指示走出玻璃的走廊,转入另一个异常开阔的空间,尽头闭合的两扇门中间是一幅繁复拙朴的图案,整体呈现的是一个完美切割形状的劳通标志。
我抬手轻轻推开,跃入眼前的是一整面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欧式罗纱窗帘拉开了一半,远处可见太平山顶葱郁树木。
劳家卓在门响动的一瞬间就先出声唤我:“映映……”
我循声望过去,他正端坐在巨大的桌子后忙着埋首签文件。
我看到整间办公室宽阔豪华,入门右侧是会客厅,布置着沙发,组合式宽大办公桌占据了左侧,暖色木材、黑白喷漆、流畅的线条和简洁的造型,而点缀其中华丽的金色家居装饰,则恰到好处显出了主人的尊贵优雅。
即使以专业的挑剔眼光来看,这个室内装潢的每一个细节都考究到了极致。大约是物质亦沾染了人的气息,一进入这个空间,就觉得和某人的气质非常相衬。
劳家卓低头签署了几份文件,这才有空抬头看我。
下一刻他马上站了起来:“你脸怎么了?”
他推开椅子朝我走过来。
劳家卓扶着我在沙发上坐下,转身按下电话:“丰年,让秘书部送一个医药箱进来。”
我坐在沙发上看到办公桌的后面,还有一面白色底浅色螺纹的电视墙,后面有一大片的延伸空间,开辟了室外庭园平台和一个小型高尔夫球场。
他起身给我倒水。
室内温度合宜,他只穿了一件白色衬衣,袖口挽起了一半,转身之间的风度是无可比拟的优雅仪容。
我愣愣地看着他俯身专心倒水,就连背影都带了自然而然的稳妥雍容,我不禁默默低头,却看到我的鞋子在名贵的地毯上踩出了一道灰色印子,眼前浮起方才接待处小姐的神色,终于明白,我果然是闯入这个上流社会的外星生客。
劳家卓走回我身边:“想什么呢?”。
我想到此行目的,摇头对他勉强笑笑。
他抬腕看看表说:“映映,我十五分钟之后有一个会,你在这等我。”
他加重语气:“嗯?”
我点点头。
秘书将一个白色箱子送了进来。
他小心撩开我额头上的发,看了看额头上的伤口问:“有没有换过纱布?”
我摇摇头。
他皱眉:“怎么弄的?”
我含着一口水,闷声答:“不慎跌跤。”
他一只手托住我的后脑,手指轻轻地按在我的颧骨。
我慌忙握住他的手说:“不要紧的,不要理会它。”
他深深皱眉,沉声说:“让我看看。”
我只好放开了手。
他轻轻撕开纱布,给伤口换药,再把脸颊上的擦伤重新涂了一遍药水。
我略微闭着眼任由他摆弄,听到他有些不悦的语气:“哪个女孩子不是万分爱惜容貌?没见过你这样三天两日就磕磕碰碰的。”
我说:“没什么事,过两天就好了。”
劳家卓将电视遥控器塞到我手中:“我一会儿就回来。”
他带上门后,办公室里安静如深海,我坐着坐着不知何时倚在沙发上睡着了。
我模糊醒来时,窗帘被拉上,身上盖着一张轻薄的毯子。劳家卓坐在桌前对着电脑,转过头看到我,清隽脸庞上露出微微宠溺的笑意。
他说:“醒了?”
我问:“几点了?”
他说:“七点过半。”
我竟然睡了超过四个小时,并且无一丝知觉。
想来胆敢在他办公室里睡得不知天日的人,我大概是第一个。
劳家卓走过来摸我头发:“怎么累成这样?”
我揉了揉眼角要爬起来。
他又怜又爱地握住我的手:“别抓到伤口!”
我坐直身体端起水杯喝了一大口,终于彻底清醒过来。
劳家卓对我说:“你姑父的事情我知道了,管教授偕同助手后天会从美国回来。”
他有心安慰我:“我咨询过院长,养和的肿瘤中心在这方面的临床手术上非常有经验,你不用太担心。”
我无奈苦笑:“又欠你一个天大人情。”
他略微有些气恼地说:“我什么时候才有荣幸,让你在需要人帮忙时想起我来?”
如今求人做事,我放低姿态:“劳先生,我已经上门来求你施以援手。”
他语气低柔训我:“我上周外出公干,昨天刚刚回来,才离开一周你就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你有事不会给我打个电话吗?”
我慌忙转移话题:“劳先生,何不谈谈你希望我如何回报你的付出?”
劳家卓脸色一凝,在我面前站起来冷冷地说:“我让丰年送你回家。”
才一句话就惹得他这么动怒,人一旦坐到最高位真是脾气越来越坏。
我坚持着说:“我不能一直再这样给你添麻烦。”
他阴寒地问:“你就非得跟我这么计较,你要拿什么来还,以身相许?”
我无所谓地答:“一副皮囊,早已腐朽,承蒙劳先生不嫌弃。”
他的凌厉气势忽然就低了下去,转头轻轻咳嗽几声,才说:“我真是怕了你。”
我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劳家卓走开几步,坐在隔我几步之遥的沙发上,将头靠在椅背上按着眉头说:“坦白说,映映,我希望你留在我身边,我不需要你做什么,我只要每天能让我看到你。”
他眉目之间染上了一层灰暗的倦意:“如果可以,请你留在香港,不要走,要走的话至少等你姑父康复。”
他勉力将手肘撑在沙发上,看着我的眼睛说:“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点点头。
他想了想,又说:“以后不许抽烟,如果要去喝酒,得先经过我允许。”
我琢磨了几秒,继续点了点头。
他目光在我的脸庞几度徘徊,忍了又忍,还是说了出来:“搬过去和我一起住。”
我出言打断他:“劳先生,你离婚协议书上的墨迹未干,不必这么急着找人暖房吧。”
劳家卓强势地说:“你仍然爱我,为什么不愿意留在我身边?”
我倔强地说:“如果我爱上了别人呢?”
他立刻摇头:“不会的。”
我对他陈述:“一个人的生命里不会只爱一个人的,会有一段又一段的感情,我始终会爱上别人。”
他神色之中是一种冷静的漠然,语调平平地说:“我不曾理解过什么是一段又一段的感情,对我而言,我若是认准一个人,那就一辈子都是那个人。”
我问:“要是我是一段又一段的人呢?”
他似头痛难受,压着额角低低地说:“我不知道。”
我沉默了下来。
巨大的办公室里面只剩下幽幽暗暗的寂静。
他的脸埋入阴影中许久,终于缓缓开口,声音是刻意压制下的理智:“映映,如果真的有那一天,如果真的有人能够让你更幸福,我会让你走。”
我故意拼命逼他,待到他真正说出这句话,我却觉得非常难受。
劳家卓抬手摸了摸我的耳垂,声音流泻出了一丝颤抖:“映映,让我抱一下你。”
他倾身过来将我紧紧搂进怀中。
我整个人都被他揽入了胸膛,他将下巴搁在我的肩上,满足般的轻轻叹了口气。
我听到他有些虚无缥缈的低沉嗓音:“你不知道,我这几年,每一天醒来,觉得整个世界都是空的。”
我忍不住悄悄伸手抱住他的背。
空气里有些悲伤的况味。
劳家卓放开我,故作轻松地说:“好了……”
他伸手抚上我的眼角:“现在告诉我说你脸上的伤是哪里来的?”
我耸肩:“我跟我弟打了一架,然后被他不小心推了一把就摔了。”
他微哂:“两姐弟多大的人了还打架。”
他扶起我的手臂,拾起搁在沙发上的西装外套,又恢复成了强硬专行的独裁者:“走吧,我们先去看看你姑父,然后去吃晚饭。”
过两天我回到内地,意外看到江意浩在屋里吃薯片看电视。
我将包放在一旁问:“你从学校跑出来干什么?”
他将搁在茶几上的双腿收回来,规矩地坐直了身体:“现在放学了。”
我瘫倒在沙发上。
江意浩狗腿地跑去厨房给我拿饮料。
我接过他递上来的橘子汁,看他一眼:“干吗了?”
“没有。”他坐到我身旁,“大姐,嗯……”
我不说话斜睨着他。
江意浩禁不住我的目光,老老实实地开始交代:“是这样……我昨天向老师拿了申请表格,已经填好交上去了,交换转学的事情老师等着你过去办理一个手续就可以了。”
我惊奇了:“你不是不愿意来吗?”
江意浩说:“姐夫找过我。”
我转身阴森地看着他:“谁是你姐夫?”
江意浩挑眉问我:“你嫁过几个男人?”
我被他气得狠狠往嘴里灌了一口汽水,愤怒地转过身不理会他。
我背着他想了想,又转过脸来问:“你们说了什么?”
江意浩瞥了我一眼,给电视换了个频道,才懒懒地说:“这是我们男人之间的事情。”
我骂了一句脏话,回房间睡觉去了。
春天即将过去的时候,姑父在养和医院接受了胃全切除加区域淋巴结清扫手术,术后休养了半个月,病情基本得到了控制。
姑父在养和这一个多月,劳家卓每月有一个礼拜在外出差,其余时候便隔天抽空过来探望,连带关心怡也过来了几次,一台手术还惊动了医院的行政高层。
小姑姑对劳家卓客气冷淡,在他来的第一天就和他直言:“我们江家欠你的人情,不一定非得映映来赎。”
劳家卓站在病房前,只是温和地说:“映映不用赎我任何情,是我没有照顾好她。”
小姑姑又和他说:“劳先生,承你的情,我会想办法还给你的。”
他平日里在医院随我辈分,对小姑姑和姑父都很礼貌体贴,小姑姑本来就是嘴恶心善的性格,到后来都不再好意思对他冷言冷语。
姑父出院的那一天,我拿着医院的账单对数,然后给劳家卓打了一张欠条。
我把欠条拿给他看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真是精彩纷呈。
我硬要他签名收下,他气得脸都发白,签字的时候差点没把笔捏碎。
小姑姑夫妇暂时回内地休养,而后再商量是否要返回加国(加拿大)继续研究项目。
我遵守同劳家卓的协议,在香港住了下来。
我之前就曾托韦惠惠替我物色房子,她恰好有一位朋友要去海外总部培训半年,便将在旺角西洋菜街南的一套小公寓转租给了我。
香港租金贵,我对这样家具齐全且干净整洁的一室一厅已经感到很知足。
劳家卓得知我已搬了家,当日中午给我打电话:“映映,为什么要另找房子?”
我客客气气地说:“我已经遵从你的要求留居港地,你还要怎样?”
劳家卓委婉地说:“你若是不愿意搬去我那里住,我在何文田山道还有一幢房子,你过去住可好?”
我口气淡淡:“劳先生,我不喜欢房子太大。”
他语气有些低沉:“我若是外出,你独居不安全。”
我哂笑一声:“全港七百万人口,并非只有我一个单身女子,未见人人都要依傍他人才可生活。”
这时助理在他旁边低声一句,劳家卓无可奈何:“我下班再同你说。”
或许是心知无法劝服我,劳家卓下班后过来,将屋内环视一圈,叹了一口气便动手替我收拾散乱一地的家。
次日有工人将一批新电器运了进来。
劳家卓自然而然地把这里当成了新的居所,每日下班后直接回来,宁静满足地在厨房的一张原木小圆桌上喝一碗汤。
我既然已经答应了他,亦再无力同他大战三百回合,只好平常心对待在我这一百二十平米的套房内经常出入的男人。
劳家卓晚上经常有应酬,若是有空回来吃晚饭,他会提前给我打电话,我若是有心情,便下楼去买菜,在厨房花很长的时间做一道姜丝肉蟹。
虽谈不上举案齐眉,但劳家卓对我的坏脾气,是温柔耐心到了极致的包容,我们之间勉强过起了人间烟火的寻常日子。
因为改装了一个管道,一天晚上房东过来查看。
房东太太进门时笑着打招呼:“江小姐。”
她看到劳家卓在屋内,圆圆胖胖的脸上露出暧昧笑容:“你有朋友在呀?”
劳家卓从餐桌旁站起来客气地说:“你好。”
我不知如何答她,只好随口敷衍了一声。
劳家卓走到我身边揽了揽我肩膀:“我是家里人。”
劳家卓引着她进厨房看之前装过的那一段水管,她看过之后走出来笑着寒暄:“不错啊,搬进来才几个礼拜,就收拾得这么有家里的味道。”
我看了一眼屋子,洗衣机上堆着脏的床单,花瓶里插着一把枯萎的栀子花,一只绿背红耳的巴西龟在地上爬,厨房内有食物的香味弥漫出来。
劳家卓送走客人,走回来轻轻地牵住我的手。
我过来香港之后,又休息了一阵子。
铜锣湾的繁华街道,半山别墅下维多利亚港湾的璀璨灯光,这个繁华的大都会,与我的生活并无任何关系,纵然日日面对他,我也从不过问劳通的财经新闻。
若是知道眼前的这个男人日日西装革履去中西区金钟道上那幢摩天大楼的三十八层上班,房东太太会不会觉得我们俩是疯了才来这里租房子。
我们住在一起后,生活非常平静,甚至很少睡在一起。
大约年纪渐长,我对性爱兴趣不高,劳家卓工作一天下来也会累。有时我感觉得到他有需要,如果不是特别不愿意,我也会在他的爱抚下享受两个人温暖的缱绻,我不知劳家卓是否觉得欢喜。但坦白说,我们的生活可以说是乏味。
大部分的夜里他一定要抱着我睡。
我应承他戒掉安眠药物之后,夜里常常失眠,半夜醒来就看到枕边一张沉睡容颜。幽深的黑暗中这张脸白皙,挺直鼻梁,是微微蹙着眉峰。
他的睡容总是很疲倦,将我抱在怀中,下巴抵在我的额头,略略紧张的占有姿态。
看着幽深如海的深夜,有某一些瞬间,我甚至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地。
但天总是会亮,我们总会清醒过来,然后重新打起精神戴上面具出门,和漫长得令人心灰意冷的生活厮杀,每一天清晨日光照射进来,亚热带的刺眼阳光,如一面滚烫刀锋浸入冰寒之水,用一种刻骨的刺痛提醒着我,时光早已将一切过往砍杀得七零八碎,我们早已丧失一切,用来还原生活本来的面目的机会。
劳家卓将一整沓直板千元港币现金放在抽屉,我花销很少,如若用钱基本上是为了照顾他的起居饮食。
劳家卓对食物不是非常挑剔,但吃得很少。
他这几年身体越发的娇贵,平日工作压力也大,所以一直都很瘦。
我只好研究食谱,设法每日换着花样做些清淡营养的菜肴。
如不谈及某些我不愿意提起的话题,灯下的餐桌上这一段时光是静谧安好的。
有一日我想起来问:“劳通在港地的那幢大厦是出自何人之手?”
他懒懒地坐在沙发上休息,闻言抬眸看了我一眼:“Jim Peirson(吉姆·彭森)。”
我回忆着大楼内自然光的完美引入:“室内部分呢?”
劳家卓思索了一下:“大堂和中庭是Jim事务所的Matt Forest(马特·佛罗斯),会议室的部分……”
他抬眸望我笑笑:“嗯……是你的一位老朋友。”
我问:“谁?”
他答:“Alston Ron(埃尔森·龙)。”
我哑然,的确是故人,更是在我毕业设计图上画满红叉叉的那位。
学生对老师总有私仇,我问:“干吗找他?”
劳家卓安抚我说:“他是本埠室内设计界翘楚。”
我愤恨地说:“你为什么不干脆继续请国外设计师?”
劳家卓说:“嗯,是这样……我有一些私人数据要请教他。”
我挥了挥手:“不行不行,经此之后他岂不是更加意得志满,以前上课时他双眼经常朝天看,动不动就说——我在吉隆坡展览馆设计时,和我合作的是巴拉巴拉巴拉……”
劳家卓笑着握住了我的手将我拉到他身边:“映映,不要埋没你的天分,你有没有考虑过重新做设计?”
我顿时收敛神色,摇摇头说:“再说吧。”
劳家卓看着我表情,眸中有隐隐探究和疑惑,他凝视我半晌,最后还是选择了不再追问。
他接过我手上的毛巾替我擦拭半湿的头发,淡淡地说:“嗯,做事也辛苦,随你自由。”
我早上通常起得迟,醒来时他早已出门上班,这日我在收拾房间时,看到他的衬衣西裤搁在沙发。
屋子里地方窄,房间里放不下衣橱,我的衣服就那几件,我都随手丢进收纳格子柜里。
劳家卓自然不可也不会如此随意,平日里助理给他送换洗衣服,换下来的衣物他一般顺手让司机带走。
兴许今天匆忙之间忘记了。
我拖完地板,将散落的书籍整理好,在客厅里站了几秒,还是动手收拾了那两件衣服,拿进浴室浸入盆中手洗。
他夜里回来看到阳台上随风微微飘动的衣物,神色略有惊诧:“映映,你帮我洗了衣服?”
“嗯。”我躲在角落里逗弄江意浩因为转学而给我寄养的乌龟,“我手洗的。我看了材质应该可以手洗,不过干了要再烫一下。”
身后的人一时无话。
我扭头看他,他脸上有着莫名感动的神情。
我站起来时,劳家卓忽然从背后拥抱我,温柔地说:“映映,我们换个大一点的房子住好不好?”
我身体僵硬了一下,无言地挣脱他,转身走回屋里。
我进厨房看炖着的汤,两个人吃了晚餐,我低头清理厨房,收拾房间,专心喂龟。
这期间我们一直没有交谈。
劳家卓帮我洗了碗,然后就坐在阳台上的一把椅子里发呆。
我在收拾沙发时,他的手机一直闪烁,他皱着眉头看了一会,终于接了起来。
他谈的是工作上的事情,声音平和得有些诡异:“嗯?”
不知那边说了什么,他直接指示:“我知道了,转苏总审批。”
他听了几句,而后淡淡地说:“我不是说让精算师做好风险评估报告再送上来吗?”
那端又说了什么,他口气更加的平静:“难道你要我现在给你做?”
我在旁喝水,听得手上的杯子打了一个晃。
这人就是这样,越是生气心烦,就越是客气镇定,语气冷淡得足以叫你浑身发寒。
他皱着眉低声讲了几句,然后挂了电话。
劳家卓返回客厅打开手提电脑。
我洗了澡进房间,拿了一本书。
我看书看到发困,头搁在床沿边打瞌睡,迷糊中感觉到劳家卓走了进来。
他坐在我的身边:“映映,睡了吗?”
我睁开眼摇摇头,两人相对无言。
劳家卓低声说:“映映,你现在不太肯跟我说话了。”
我合上书静静看着他。
他微微苦涩地一笑:“我有些时候宁愿你仍和过去一样和我置气。你刚刚回来的时候,我至少还感觉到你的喜怒,我宁愿你跟我顶嘴惹我生气,可是你现在这样,我反倒非常的害怕。”
我淡淡地笑,对他说:“不瞒你说,我发现自己没有过去那么迷恋你了。”
他凝视我面容,眼角慢慢染上了一层悲伤,嗓音低微到有些虚弱:“我本就不值得你迷恋,我只是一个人,甚至是在某些方面比普通人还要差劲一点点的男人。”
我薄薄的嘴角勾起一抹讥讽:“不必如此妄自菲薄,劳先生称得上是全港业界的成功楷模。”
他无力地摇摇头,伸出手扶着我的肩膀,将我整个人抱入了怀中。
我听见他胸膛中缓慢的心跳,我的脸颊贴着他舒适的衬衣上,感觉着他有些的微凉温度的手掌轻轻地搂住我的后背。
我觉得困,在他怀中慢慢地闭上了眼。
周末下午劳家卓给我打电话:“晚上我接你一起吃饭。”
我问:“为什么?”
他说:“是苏见的宴会,我让他同你说。”
一会儿苏见给我打电话:“映映,我们家里小朋友过生日,是家里人的聚会,请你和家卓一起来玩。”
晚上劳家卓回家来同我一起下去。
车泊在楼下的车道上,劳家卓含着微微笑意:“映映,我要给你介绍一个人。”
他上前走了几步,然后从车里面牵出了一个人。
我完全惊讶了。
是一个四五岁的男童,穿一条蓝色工装裤子,一双灵动流转的黑眸。
劳家卓带着他走到我面前。
我看着劳家卓,目光在问,这是……
他点点头。
这是劳家骏和罗琦璇的孩子。
我蹲了下来朝他微笑。
他稚嫩清脆的嗓音:“小婶婶。”
我刮刮他鼻子:“我不是你小婶婶。”
他脆生生地说:“我就知道,小婶婶故意这么说的。”
我佯装生气:“谁说的?”
劳小哈笑眯眯地说:“妈咪说的,是叔叔不乖,惹婶婶生气了。”
我皮笑肉不笑地对他说:“没有的事,你叔叔好得很。”
劳小哈看看我的脸色,又抬头看着劳家卓,忽然说了一句:“uncle,the world is a fine place and worth fighting for(叔叔,这个世界是一个美好地方,值得为之奋斗)。”
劳小哈抱住我手臂讨好地说:“婶婶,叔叔会加油的。”
我瞠目结舌,看来劳家有望,一代比一代奸诈深沉。
劳家卓一只手抱起小哈,一只手牵住我的手,若无其事地说:“走吧。”
我问劳家卓:“谁教他的?”
劳家卓说:“幼儿园早教课老师带他看电影了吧。”
我说:“有必要教这么深沉的东西了吗?”
他手撑在车窗边,对我微微笑:“劳家的男人早点有斗志不是坏事。”
疯子,我在心里骂。
劳小哈活泼似精灵,窝在劳家卓的身边不断说话,软糯的童音听得令人心里发软,他问什么劳家卓亦细致耐心地应对,看得出来两人感情极好。
车子抵达苏见在香蜜湖的家。
欧式别墅里灯光明亮,因为宴会的关系,花园的树上挂满了闪烁的彩灯,整个房子布置得温馨而充满童趣,还有卡通人物蹦蹦跳跳地来回穿梭和孩子们玩耍。
劳小哈进入屋子之后就直接扑向了双胞胎中的妹妹。
席中人笑着寒暄,大多数衣着都很随意,看来的确是家宴。
我们走进大厅时,苏见马上迎了上来。
站在苏见身边的是一位年纪比较大的男子,他上前来和劳家卓握手:“劳先生,很高兴您能来。”
劳家卓点点头:“明叔,您不用这么客气。”
苏见对我说:“这是我爸爸。”
老人爽朗地笑:“就当自己家里。”
苏见对着我笑笑:“映映,你还未见过我太太,我介绍你们认识。”
他转身对着人群里的一个女子唤:“帕帕,过来这里!”
一个女子应了一声,而后笑意盈盈地走过来。
劳家卓在我耳边低声说:“苏见的太太有四分之一吉普赛人血统,她的职业是占卜术以及星座专家。”
这时女子挽住了苏见的手臂,她穿着长裤宽松衬衫,羞涩笑容。
苏见对她说:“这是江意映小姐。”
而后转过头对我说:“映映,我太太周采萱,她喜欢朋友叫她帕帕。”
帕帕是一位棕发女郎,轮廓秀丽,睫毛很长,眼睛很亮。
我微微笑着上前一步去亲她的脸颊。
我们打了招呼,帕帕忽然对我说:“江小姐,让我看看你的手腕。”
劳家卓对我鼓励笑笑。
我将手伸出去。
她摸了摸我手腕的骨头,笃定地对我说:“江小姐,你将来会很有儿孙福。”
我忽然间一愣,随即掩饰住情绪对她笑笑:“是吗?”
劳家卓握住我的手,掌心有温暖的力量传递过来,他对帕帕说:“她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
苏见转移话题:“亲爱的,孩子们在等,我们过去吧。”
劳家卓有心逗我:“映映,别太放在心上,你不知道我初次见她是在他们婚礼上,她对我说的话简直差点吓死苏见。”
我敷衍笑笑:“嗯?”
我一时晃神还没来得及细问,这时关心怡过来打招呼。
关心怡看来是他们熟识朋友,她打趣着说:“二少爷终于舍得带佳人出来宴客。”
劳家卓对她笑笑。
我诚挚同她致谢:“关小姐,上次我姑父在医院多得你照顾。”
她笑着道:“都是好朋友,不用这么见外。”
我有些心神不宁,所幸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小朋友身上,唱歌、玩游戏、切蛋糕,客人们都不拘礼,亲亲热热似一家人。
到夜里十二点多,孩子们玩累了陆续被保姆抱走。
男人们在大厅一侧的小沙发上喝酒吸雪茄。
劳家卓将昏昏欲睡的小哈抱起来让佣人陪同送回家去,他回来时和我说:“映映,我过去和他们坐一会儿。”
我点点头。
劳家卓捏了捏我的脸颊,望着我笑笑才走过去。
我看着他拍了拍张彼德的肩膀。张彼德给他让了一个位子,劳家卓笑着坐进了他们的圈子。
我捧了一杯酒慢慢地低啜。
这时我身边忽然有人说话:“你知道吗?他这几年深居简出,我见他的次数已经算不少的了,却从未见他这样笑过。”
我循声扭头,看到关心怡坐在我身后的椅子上,她脸上的浓妆融掉了一些,五官更显年轻。
我礼貌答了一句:“是吗?”
她晃晃酒杯,有些微醺地答:“倘若真是爱一个人,连他皱眉你都会觉得心疼。”
我碍于身份尴尬,只好不多言语。
关心怡和我说起往事:“我那时从美国回来,他在养和医院已经住了半年的院,在理疗师的帮助下开始做复健,那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情,每天就是咬着牙一遍一遍地做背部支撑、使用拐杖、练习下地站立……我就是那时开始喜欢他,他整个人明明消沉又绝望,却仍拼命地付出那么大的毅力,忍着那些常人根本无法忍受的剧痛。”
“他在医院的时候,钱婧就坐在外面的椅子上默默地等,劳家卓是很少让她跟在身侧的,没想到他们后来竟结了婚。”
她对我笑笑:“你知道吗?因为看到他太太是钱婧,所以我一直觉得我尚有机会。纵然他是高傲孤冷的男人,但我自诩有些许自信可以打动他。”
她恍惚地笑:“直到后来看到你,才知道我为何没有机会。”
我静静地看着她说话。
“我一直在想,他这样的人,要的究竟是怎样的女人。”
“见到你本人我才明白,他要的不过是一个最简单最素净的女孩子。”
“你知道,身处那样商业圈子,他精于谋略,一天二十四小时不断的谈判、营运、利润,有时候,人是会在这样的环境中迷失自我。”
“可面对你,却能令他回到真实的自己。”
我默默地看着眼前的美丽女子,她嘴角含着笑,眼中却有薄薄的泪光。
我认真地想了想,觉得她说得是有道理的,但却不再觉得那个人是我。
四年前的江意映或许还称得上干净,但今时今日,不提也罢。
我给她倒酒:“我们再喝一点儿。”
关心怡说:“映映,我还真没法讨厌你,据说他现在跟你住在旺角的公寓?”
我点点头。
她有些惊讶:“你没去过他的寓所?”
我摇摇头。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她凑到我耳边说,“他在浪澄海湾A型单双号的两间复式屋,那才是家。”
我和她说:“我不知道,他没和我提起过。”
关心怡马上笑着说:“我也没有被他邀请进去过。他背上旧伤时有发作,医生建议定期做物理治疗,他的理疗师是我们医院的医师,我死乞白赖跟着医生进去过一次而已。”
关心怡交付完心事,整个人非常轻松,不断拉着我喝酒,未曾料到我们两个人的酒量是棋逢对手,喝到最后都有点惺惺相惜,散场时还带着轻飘飘的愉悦。
回去的路上劳家卓一直扶着我的手臂怕我摔倒。
他在车上问:“你和关心怡聊什么这么开心?”
我打了个酒嗝,模糊着说:“我看她可爱一些,你当初怎么没选择她?”
劳家卓没有说话。
我转头看他。
他头倚在座椅背上,一边的脸埋入黑暗之中,许久才幽幽地说:“江意映,你难道真心以为我是要另择良妻?”
我笑着说:“二少爷高兴怎样都好。”
他当我喝醉,不再理会我。
我的确有些头晕,回到家洗澡了挣扎着扑到在床上睡着了。
这一夜似乎异常的冗长,我睡得浑身疲惫,却怎么都醒不过来。
梦里,我的灵魂又一路飘荡回到有细微冷风的空旷平原。穿着白衣蓝裤的小小孩童,对着我咯咯地笑,然后在我身前奔跑。
我心里溢满柔软和欢喜,快步去追那个一蹦一跳的蹒跚小小身影。
可眨眼间那个小人儿突然消失不见,眼前变成了漫天铺地的淋漓殷红。
我一脚踩在地上,脚上黏稠的血液四溅,我绝望地跪下去,捧起地上一摊炙热的血迹。
我猛地惊醒,身上的冷汗浸湿了后背。
恍惚间,我的肩膀被人轻轻摇晃,有低沉沙哑的嗓音唤我:“映映,映映……”
我一头冷汗地睁开眼,看到眼前一张略有担忧的面容,我有一瞬间甚至认不出这是谁。
劳家卓看我的眼神,眸中炽热的火光一点一点地熄灭,转成冰凉的幽暗。
他说:“映映,是我。”
我抬手捂住脸,哑着嗓音说:“对不起,吵醒你了。”
他扶住我的肩膀:“噩梦而已,别害怕。”
我想到梦中场景,觉得心痛欲裂。
劳家卓耐心地一下又一下摩挲我的背。
他低声哄我:“映映,没事,我在这里……”
我捏住他的衣角,将自己从梦中抽离出来。
他待我平静一些,替我擦干身上的汗,然后轻轻地抱住我,我却一直睡不着了。
劳家卓胸膛的体温微热,我被他安置在一个舒适心安的怀抱里,我们两人在黑暗中沉默不语。
“映映。”劳家卓的声音在身后低低传来,是安慰的语调,却无可抑制地带了一些难过,“如果你愿意生,我们可以再要一个孩子。”
夜里后半夜,我在他怀抱中睡得安稳,醒来后已经近十点钟,劳家卓起来后却有点低烧,早上仍在睡觉。
我在厨房热牛奶时,忽然门铃大响。
我去开门,一个小小身影挤进来迅速抱住我大腿:“小婶婶!”
佣人在门口搓着手对我微笑:“江小姐。”
劳家卓从房中走出:“阿香,怎么了?”
我打开门:“请进来说话。”
阿香说:“二少爷,琦璇小姐没有回来,家里没有人,小哈闹着要找你。”
我将劳小哈牵进屋里,他环视屋子一圈,大声地欢呼了一声:“龟龟!”
正在客厅地板上爬动的巴西龟茫然四顾几秒,瞬间骤然把头缩了回去,因为劳小哈肥嘟嘟的小指头差点没把江意浩的乌龟捏死。
佣人将劳小哈留在这里后返回大宅。
我陪着劳小哈趴在地板上翻来覆去地折磨了那两只乌龟。
一会儿他玩累了,我抱起他坐在沙发上给他喝果汁。
劳小哈忽然说:“婶婶,你的手怎么了?”
我穿着短裙T恤,手臂上的几道疤痕明显。
劳家卓刚好换了件衬衣走出来,看我的眼神瞬间有些黯然,他别转头低咳一声说:“小哈……”
我却已经开始扮鬼脸吓唬他:“龟龟咬的,你要是再捏它的脑袋,它就咬你。”
不提还好,一提起来劳小哈立刻爬下沙发朝劳家卓跑去,一边撒娇一边说:“叔叔,你叫龟龟伸头出来让我看看嘛……”
劳家卓原本蹲了下来要抱他,却被小朋友一头撞进怀中,他一时没有站稳,一只手抱着劳小哈,一只手撑着坐到了地板上。
我赶忙站起来抱住劳小哈:“叔叔身体不舒服。”
劳小哈对于这一点似乎非常敏感,他马上抬头望着劳家卓。
劳家卓站起来摸了摸他的头:“我没事。”
我低声说:“难得周末不工作,吃了早餐再睡一会吧。”
劳家卓点点头答应我,然后对劳小哈说:“阿香不是说把老师留给你的艺术功课带来了吗?要先做好功课。”
劳小哈乖巧点点头,劳家卓赞许地笑了笑进厨房喝牛奶。
劳小哈将拿来的本子摆放在茶几上,又拿出一盒蜡笔。
我在一旁看。
他兴致勃勃地将一本手工画本涂得像鬼画符一样,给瓢虫画五颜六色的圆点,给蜜蜂贴上红色触角。
我看着觉得有趣,伸手取出一支蓝色的画笔,在动物园的那一页的空白处,抬腕轻轻落笔,画出一道弧线。
劳小哈的注意力完全被吸引了,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
三十秒之后他用力拍手叫道:“小婶婶好厉害,会画四条腿的大象!”
我被他逗乐,劳小哈只会画平面,任何小动物都只有两只腿。
这时,屋里劳家卓的手机响了,他出来接电话时看到这一幕,眼睛里漾出浅浅笑意。
我握着小朋友的手,教他画树木、画屋子。劳小哈很聪颖,简单的笔画教一遍,他已经能学得有模有样。画完又做蜡泥,一大一小两个人玩得不亦乐乎,不知不觉一个早上过去。
中午佣人司机自劳家大宅将大盒丰盛的菜送过来,人伺候劳小哈吃饭,劳家卓仍在房中睡觉。
我怕他睡太久伤胃,进房内叫他,他有些模糊地应我:“嗯?”
我说:“有没有好一点?”
他点点头。
我说:“起来吃点东西吧。”
我朝着卧房的浴室走进去。
劳家卓已经在床上坐了起来,他沉声唤住我:“映映。”
他说:“过来。”
我说:“干吗?”
他强调:“过来。”
我站在他身前。
他问:“你手怎么了?”
他抬手抚上我脸颊,我却全身滚烫,手抖得厉害。
劳家卓有些讶异:“发生了什么事?”
我勉强控制着自己微微颤抖的声音,平稳地道:“是心理问题,我一画画就这样。”
我跑到浴室待了很久,用冷水反复地洗脸,勉强止住了胸口泛起恶心呕吐的感觉,忽然间非常想吸一支烟。
劳家卓等在门口,他说:“映映,你得克服这个心理障碍。”没有商量的语气,他用的是命令式。
我自那日起,开始重新练习绘画,最起初是和劳小哈一起随便涂鸦,琦璇结束在港工作接他回美国和爷爷奶奶团聚后,我开始专心重拾专业,学空间比例,开合层面,采光和角度,色彩质感的谐调对比,对着电脑重新练习绘图软件。
可能方法太冒进,最初的几天,我心理上受到的刺激很严重,甚至出现了晕眩、失眠、欲呕、然后吃不下饭。
咬着牙不肯放弃的结果是一个礼拜下来,我走路都开始打着飘。
劳家卓非常担心。
后来,我也同意每周去看一次心理医生。
我晚上在培训班上设计课程,重新面对建筑稿纸时,感觉到心底枯竭的泉眼,有清甜甘泉的水滴慢慢涌起。
一个周之后,我在家里举起手对劳家卓说:“我似乎好了一点。”
他刚刚下班回来在喝一杯水,抬起头有微微欣喜:“我就知道你可以。”
我微笑。
他握住我的手,在我的手臂上轻轻吻了一下。
我心底有些异样感觉,挣开他转身回厨房。
我在厨房泡了一杯花茶出来,看到劳家卓已经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我最近精神状态不稳定,经常半夜异常亢奋,白日萎靡不振,连累他也睡眠不足,眼窝下泛起一片淡淡憔悴的阴影。
一个月之后我拿着老师的推荐信,面试进了DDAS Design(印象大道设计事务所)在中国的事务所。
我知道这其中并非没有劳家卓的运作,但我和他坚持无谓的自尊又有什么用处,我会用工作成绩证明自己。
在DDAS的办公室,我从客户咨询开始做起,在项目开展之前,对每一个高级客户进行详细的沟通和拜访,而后做概念执行。后来在港岛附近开发的一片高档别墅社区,对方敲定了公司的Claudio Nardi(克劳迪奥·纳迪),我被他召到了手下做设计助理。
我每日早出晚归。
每天清晨早早起来就一片兵荒马乱,在镜子前将自己武装得精明干练,然后精神抖擞地出门上班。
偶尔晚上临时要加班,就变成了劳家卓在家等候我。有时我太晚回来,他便到楼下等我。
我拎着大包从计程车下来疾步走过人行道,就看到他站在路旁,手插在口袋里,有些漫不经心的样子。
有一天他忽然对我说:“映映,你如今非常漂亮。”
我有些哑然,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脸上的残妆,我不过是穿着写字楼里最规矩的白衣蓝裤,一天打拼下来似老了十岁,劳家卓先生的眼光真是奇特。
我笑笑走进厨房找吃的。
劳家卓替我找碗筷,叮嘱:“再忙也要记得吃饭。”
我开始正式做设计案子时,劳家卓出了一个星期的公差。
我画图很手生,Claudio Nardi在工作上是一个严苛到了极点的人,而且对于我负责处理的细节提出的要求却非常模糊抽象,我交的初稿他不甚满意,我感到压力巨大,于是就更加画不出来。
我只好一天二十四小时带着稿纸和电脑,想到一点点细节都要随时随地修改,简直疯了一般。
劳家卓回来的那天晚上,我坐在客厅睡着了,手提电脑仍然开着。我蓬头乱发,身边是散落的各种型号的模板和针管笔,地上满是撕掉的废纸。
屋里乱得似垃圾场。
他坐到我身边:“映映?”
我有些迷茫地睁开眼。
他问:“怎么了?”
“嗯,没事。”我爬起来胡乱收拾着桌面,将泡面桶用报纸卷着丢进垃圾箱。
他攒着眉头:“你中午还是晚上吃这个?”
我边忙活边回答他:“中午。”
他将我拉起来,将我带到房间,替我翻出舒适的衣服:“换衣服。”
我问:“干吗?”
他说:“我带你出去吃饭。”
我抱头:“我要画图,明天老板要了。”
他说:“先吃饭,填饱肚子才有力气,大不了晚上回来熬夜做。”
我的确是饿了,顺从地换上衣服。
司机自机场接他回家之后已经下班,劳家卓自己开车载我外出。
车子停在流光溢彩的餐厅外,进来是独立开阔的包间,玻璃窗对面是深港璀璨海景。
食物很快送上来。
劳家卓时差感很明显,胃口欠佳,反倒是我吃得风卷云残。
很快我面前的空碟子堆了好几个,我拾起餐巾擦擦嘴巴满足地靠在椅子上,想起来跟他说:“小哈前几日打电话来找你,央求下次回来你带他去大房子玩。”
他点点头,白皙脸庞露出一丝清隽笑容。
我随口问:“哪幢房子惹得他这么心心念念?”
劳家卓说:“嗯,在森海豪庭,小哈在国内时生日宴会都在那里举办,小朋友们一径都喜欢。”
他说:“改日带你过去看看好不好?”
我兴致不高:“再说吧。”
他点点头,也不再说话。
“映映,看。”他指给我看玻璃外。
我顺着他的方向看过去,远处的大厦顶部掠过一片流光溢彩的弧线。
我兴奋地坐直身体,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一道光影幻彩变化的角度,迟钝的脑子于此刻开始运转,猛地一拍桌子站起来:“回家!”
我泡了一大马克杯的浓咖啡,重新坐到电脑前。
劳家卓洗澡出来,我正在左翻右翻,找不到一支合用的铅笔。
劳家卓坐到我身旁,无奈地说:“给我。”
他从我手中拿走那支被我折磨得光秃秃的铅笔,取出铅笔刀,专心地替我削起铅笔来。
我咬着自动铅笔模糊地说:“你去睡吧。”
他说:“不用理会我,做你的事。”
凌晨三点,终于搞定一切,我一身轻松地倒下来。
早上我从Nardi的办公室意气风发地出来,想着方才他盯着我的设计稿看了三十秒,轻薄的嘴唇终于吐出一句:it's all right(不错)。我觉得人生真是痛快。
同事在旁边说:“映映,借我支HB(铅笔)。”
我笑嘻嘻地应,返回办公桌打开我的文具袋,顿时愣住了。
一整排码得整整齐齐的硬铅笔,笔尖锋利,笔身圆润,崭新得如列队的士兵一般。
同事凑过来,惊叹一声:“哗!专业手艺!”
旁边有人说:“映映,也借我一支笔用好不好,我刚好没了。”
我笑笑推到桌面上:“拿吧。”
我忍不住摇摇头,不愧是劳家卓先生,连削铅笔都是完美形状。
当天晚上我陪几个客户外出吃饭,在餐厅楼下看到那辆香槟色的车子停在车道上。
我留心看了一眼车牌,是他的车子,可能也在此地应酬。
我有工作在身,无暇多想其他,餐桌上只忙着推杯换盏,将几位洋人伺候得心满意足。因为这个牌子欲在内地某城市开一个新的旗舰店,公司在争取商业店铺的设计。
好不容易吃完一顿饭已经将近十点,将贵宾送下楼来,司机上前将他们接走。
我终于松一口气,同事在旁边拍拍我的肩膀:“映映,可要送你一程?”
我越过他的身后,看到一个穿着浅蓝色西装外套的年轻男人朝我们走来,于是对同事客气微笑:“看来是不用了。”
梁丰年待我与同事告别,才趋身上前道:“江小姐。”
我客气点头:“梁先生。”
梁丰年询问:“江小姐,你工作是否结束?”
我说:“有事吗?”
他低声说:“劳先生今晚略有些醉,烦请你照看一下。”
我有些不解:“司机送他回家就好。”
梁丰年面有难色:“江小姐,他方才吩咐今晚不过去你那边,只是他现在独居,这样的身体情况叫人不放心。”
我说:“家里没有佣人吗?”
梁丰年无奈摇摇头:“旁人如何近得了他的身。”
我不好再推辞,只点点头随着他往台阶下面走,我一边走一边问:“是谁需要他亲自出面应酬?”
梁丰年沉吟了一下:“才说,洪五爷。”
“谁?”我问,脑子又转了一圈,方才想起此人是谁。
数年前,年少轻狂的江意映似乎和那个阴鸷嗜血的男人有过一面之缘。
我纳闷:“劳通是正经做生意的,怎会同他打上交道?”
梁丰年面容难得有一丝怒意:“劳通最近合作的有一项投资洪五爷他的地头上,他如今故意多有刁难,劳先生出面与他谈他都不给面子,看来此事我们无须再忍。”
我问:“劳先生不是同黑白两道都颇有些交情,洪某人为何如此不给脸?”
梁丰年一时嘴快:“还不是因为钱小姐……”他顿觉失言,尴尬地说,“对不起,你去问老板。”
我不再说话,将此事记在了心里,随着梁丰年走到停车位前。
梁丰年俯身拉开车门,轻声说:“劳先生,江小姐恰好在这里。”
劳家卓坐在后座,手按着眉心,闻言抬起头来。
我绕到另一侧打开了车门。
劳家卓的声音有些低弱:“映映,你回家好不好?”
我坐到他身旁:“我等一下会回去的。”
他身上浓郁的酒气混着烟草的味道,许是身上难受,他紧皱着眉头,不再同我争辩。
车子在浪澄海湾道的一片精品楼盘中停下。
劳家卓伸手推开车门,然后吩咐司机:“徐峰,送江小姐回家。”
我才不理会他,自己先下车往电梯走去。
劳家卓无可奈何地跟上来。
我放慢脚步回头望他,他穿一件黑色衬衣,领带已经解下,纵使喝醉也只是步伐有些缓慢,倒是眼底一片红丝,脸色白得厉害。
他上电梯时我看得不忍,终于还是抬手扶住了他的胳膊。
打开大门的一瞬间,劳家卓的身体明显有些紧绷。
玄关亮着一盏壁灯。
我先看到的是客厅的布置,天花上的一盏复式吊灯,还有楼梯下一道暗纹的花岩墙壁。
我直觉地抬手触摸右边墙壁,连大灯开关的位置都一模一样。记忆中已经有些模糊的部分和现实重叠起来,每一个最细小的部分都毫发毕现地突显出来,我甚至还记得沙发背上摆着的那只冷笑的兔子玩偶。
劳家卓这时却若无其事起来:“进来吧。”
我随着他走进去。
他低声一句:“你自便。”
便抬脚往楼上走去。
我站在客厅看着这个熟悉得闭上眼都能走的屋子,四年前的时光夹着往事呼啸而来,几乎将我席卷淹没。
我并没有心思做多猜想,因为已经听到了楼上传来的动静。我快步走上楼去,二楼客厅的右侧是他的卧房——如今里面传来抽水马桶伴随着剧烈的呕吐声。
我站在门外等了好一会儿,待到水声平息,我打开门,看到他倒在地板上喘息。
“家卓?”我唤他,“还好吗?”
劳家卓半跪在瓷砖上,一只手撑住墙壁,一只手按在了胸前,费力地喘着气。
我伸手搀起他,他撑着我的手臂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回房间。
我替他找出干净的衣服换上,然后下楼去厨房给他泡蜂蜜水解酒,再上来时,看到他躺在大床的一侧,瘦削的身影蜷缩成一团。
我拾起被他揉成皱巴巴的毯子,走过去俯身叫他:“家卓?”
走近了我才看清了他的面容,心头咯噔一跳。
劳家卓闭着眼,面容惨白如霜,双手紧紧按着快速跳动的心脏,咬紧牙关弓起身体忍着胃部的痛楚,额角的冷汗渗出,沾湿了鬓角。
我慌忙搁下水杯,奔过去床头取电话:“我打电话让医生来!”
他伸手过来按住我,倔强地摇头:“不用,有药……”
我拉开床头柜的第三格,不出意外地看到了里面塞满瓶瓶罐罐的药。
我快速地检查标签,倒出几粒药片,然后再奔出去倒了一杯温水。
好不容易喂他吃了药,他倚在床头闭着眼,忽然又赤脚跳下床,踉跄着朝浴室奔去,将吃下去的药片吐了个一干二净。
我又替他换了一件衣服,将脏衣服和床单丢进洗衣篮。
我仔细替他擦干了身上的冷汗,生气地将毛巾摔到他脸上:“这么难伺候,把你还给钱小姐好了!”
劳家卓意识不清地睁开眼,无力地拉起我的手,狠狠地咬了一口。
他的确是没有气力,咬到手腕处简直轻得如同一个吻,我叫道:“喂!”
劳家卓头埋在枕头上歇了好一会,才气若游丝地挣扎着说:“你敢。”
我喂他重新吃了一轮药,扶着他躺好,暖了手替他按摩胃部。他精疲力竭到了极点,终于沉沉地睡了过去。
折腾了半夜,我困得要死,一屁股坐到了床边的地毯上。
我将头靠在床边,床上的人发出轻浅低缓的呼吸声,我望着这一间温香暖室的宽敞卧房,房中的摆设一切如昔,连他喝水的杯子都没有换,床单也是干爽的浅灰色调。
我的目光这时才注意到,床头另一侧的一个床头柜略微移开了一点,原来的位置放了一台白色的制氧机。
他的呼吸系统疾病严重时应该是伴有低氧血症,医生是会建议使用家庭氧疗。
我看着机器上面还连接着的透明导管,心仿佛被一只手揪紧似的,一下一下地发疼。心里的酸涩涌上来,我急忙转过头,终于还是在房间内看到了那幅画。
干净的纯白色装裱画框,一个白色空洞的人影,消逝在蔷薇花架的小径尽头。
我看着画布那一抹氤氲紫色,心头间忽然就有丝丝缕缕的忧伤涌起。
我怔怔地盯着那道墙,不知道过了多久,在他身边迷糊睡了过去。
早上我睡得朦朦胧胧间,感觉到身边的人醒过来,他小心翼翼地拉开我搭在他身上的四肢下了床。
劳家卓轻手轻脚地走出,转到客房去洗澡。
我躺了一会儿睡不着了,只好爬起来走出卧室。
劳家卓正好洗完澡,头发半湿,穿着睡袍从对面的客房走出来。
他脸孔白皙如纸,整个人清瘦又锐利。年少时那种炽烈情意过去后,经过这些年的冷淡漠视,我几乎都快要忘记了,他原本是多么令人心动的美男子。
只是眼前的人气色不好,手扶着墙壁,在转角处步伐不稳差点摔倒。
我说:“怎么了?”
他摇摇头走入卧室隔壁的衣帽间。
我昨晚睡得太晚,坐在床沿仍有些发蒙,听到里间传来他低低的咳嗽声。
我走过去,劳家卓背对着门扶着衣橱,一只手掩着嘴角咳得双肩都在微微颤抖,手撑在柜子上,气都缓不过来,人有些站不稳。
我急忙扶着他的手臂:“头晕是吗?”
我将他旁拉开,让他在旁边的双人沙发上坐下,感觉到他身体的温度很低,只好取来毯子将他裹住,然后替他吹干头发。
吹完头发,我熟练地拉开衣橱中间的一扇门,里面整齐地挂着一排又一排的各式衬衣,取出衣服选好搭配的领带,拉开小抽屉,从左边格子里拿袖扣,然后是西裤和皮带。
劳家卓靠在沙发闭目养了一会儿神,精神好了一点,站起来接过我手上的衬衣。
我佯装若无其事地问了一句:“你太太替你收拾的吗?很整齐。”
他手指从我手边擦过,在我温热的皮肤上短暂的流连后印下一点冰凉。他怔了一会,才低声回答我:“没有,她住在石澳大屋,我们不在一起。”
我说:“那是谁替你打理这些琐事?”
他站在镜子前扣衬衣的扣子:“有私人助理,平时大部分我自己做。”
他今早有个重要会议,吻了吻我的脸颊匆匆出门去上班。
我坐在沙发上发了一会儿呆,连着卧房的书房的门半掩,清晨的光线透入,我看到小书柜上面摆着我们的照片。
是那张曾被我撕掉的合影,被完整地粘贴修补了起来。
如今隔了一段距离望去,光线模糊温柔了我们的面容,看不出曾经有过裂痕,甚至连笑容都看不出一丝缝隙。
我推开书房的门走了进去,他的书房还是老样子,分门别类收拾得整齐干净,只是桌上的电脑换了新的。
桌上右边有一个打开着的档案袋,我看了一眼,然后从里边抽出了一张照片。
是在苏黎世的文化艺术节,我站在酒店门外,穿着套装,带着略有些拘谨的笑容。
袋子里只有几张照片,一张是我和托比在博登湖的街边散步,一张是我在康茨坦茨大学的毕业典礼,拍摄的角度都不太好,几乎看不清我的脸。
可照片的边缘磨损得都有些发白了,大约是经常被翻看的缘故。
他自何处拍得这些照片的,我怎么从来都不知道?
心里有一种奇怪的直觉,我拉开了下面的一格柜子。
果然。
这些照片已经不用细看,都是我所有的商业摄影的照片,从在伦敦的第一组到最新在Freddy手下拍摄的所有作品,按照年份和日期排列,甚至是在摄影师的机器中从未发表的底片,都在他这里。
我合上柜门,突然看到一侧有一个白色的袋子。
那又是另外一组照片,拍得生动清晰,主角只有两人。
是唐乐昌和我。
我们两个人都穿着白衣,背景是绿色的花园和白色宴席,有一张是我捧着一小束白色铃兰,和唐乐昌并排站在粉色的花树下。
我想起来那是唐乐昌来康斯坦茨探访我,刚好碰上一个朋友举行订婚仪式。
照片上的两个人面带笑容,看起来很年轻,重要的是两个人之间传递出来的那种感情,是人与人经长期交往之后的一种毫无间隙的亲密之感。
看到这样的照片,连我都有些怀念起了唐乐昌。
这个簇新的袋子搁在柜子里有一种生硬的违和感。
不知为何我不喜欢这样的照片在他的手上,在合上柜子前,我拿走了这个袋子。
今日仍需上班,我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自己。
在出门前,我回头看了一眼,整幢屋子沾染着他的气息,那种蓊蔚洇润的清冽味道,明显是一个男子的单身寓所。
他竟是把我们曾经的家复制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家移到香港。
听到这么几年来,他独居在此地,我不是没有震惊。
他这样坏的身体和脾气,倘若半夜犯病,身旁没有人照料,真不知是怎么熬过去的。
他一副旧情难忘的样子,我要如何面对。
我近来总想起我们以前的事情,有过那么多的柔情蜜意,可我也无可避免地记起那些错和伤害,回忆之间的撕扯让人泛起心灰意冷的疲倦。
我离开劳家卓的住处,今日上班已经迟到。
走出大楼时,对面的一辆黑色汽车突然启动,然后开过我的面前,我自半开的车窗中看到了车中男人手中的摄影机器。
我在计程车上致电劳家卓:“我刚刚从你家里出来,有狗仔拍照。”
他在会议室里压低声音,透着一种金属般的冷静:“有没有妨碍到你?”
我答:“没有。”
他简单交代:“别担心,我来处理。”
今日我要去机场接出差回来的Claudio Nardi,在路上和他谈案子,然后回公司开会,一天在忙碌中飞快度过。
劳家卓晚上打电话给我:“映映,我今晚上有事要处理不回去了,你自己好好休息。”
第二日我出门上班,上出租车时我往后看了一眼,一辆车子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
下午时分楼下打电话上来:“江小姐,有你的快递。”
我从快递员手中签收,看了一眼,寄件人姓名和电话栏上都是空白,我不动声色地将快递袋塞入绘图的大布包里。
劳家卓当天夜里回来,他推门时正在讲电话,冷峻苍白的面容,冷然自持的声音:“先这样吧。”
他挂了电话,看到我坐在沙发上,面容瞬间缓和了下来。
我专心看着电脑屏幕并未说话。
他解下领带自己去倒水喝。
劳家卓坐到我身边来,身体放松地靠在沙发上:“映映,你自我书房拿东西的这个坏毛病要改掉。”
他口气是温和的,甚至带了点儿调侃。
我却觉得莫名的讽刺。
他如今功成名就稳坐高位,可能早已觉得那件事情,于他事业生涯之中不过是无伤大雅的一件小事,可他不曾理解它对我的影响,那是我平生做下的一大错事,亦是我整个单纯世界破裂的开始。
我静静地说:“劳先生派人跟踪他人的行径似乎也不甚光明?”
他神色愣了一下,然后说:“你放心,他们自有分寸,不会打扰到你。”
我合上笔记本:“身轻位卑,何须保驾护航。”
他说:“映映,我不想让媒体打扰你。”
我问:“仅仅是这样?”
劳家卓有些敏感地抬头看我:“你从何处听到什么?”
我跟他说:“你让那些人走开,我将照片还给你。”
他口气冷静了下来:“映映,别试图和我谈条件。”
我嘴角微微讥诮:“你难道很喜欢看我与唐乐昌的照片?”
劳家卓沉默了一下。
他微微拧了眉头,好一会才说:“你当日与他这么亲密姿态,又何曾得知我是什么心情。”
我闲闲地说:“怪不得劳先生这么快另娶。”
他脸上露出一丝难堪之色。
劳家卓明显不愿谈论此事:“映映,我担心你的安全,所以才让他们跟着,近日你小心一些。”
我说:“我回国之后从未知道我曾开罪过什么人。”
劳家卓说:“我近日碰到麻烦事,抱歉连累你。”
我伸手从沙发一旁拿出一沓报刊:“是这些吗?”
副刊头版是我早晨从劳家卓的公寓离开的大幅照片。
红色大字标题是劳家卓加上我与钱婧,三角恋情演绎得轰轰烈烈。
他脸色一变:“你何处得来?”
我说:“压下这样的新闻要花费不少力气吧,既然有人惊心策划了一场好戏邀我观赏,劳先生何必如此煞费苦心要瞒住我?”
他生气地说:“谁拿给你的?”
我将快递单子拿给他:“我在办公室收到的。”
他拿过看了一眼,语气恢复了冷静:“我让人彻查此事。”
我说:“劳先生,我无欲成为头版头条,若再让传媒拍到你从我的公寓离开,我恐怕再难平静地过日子。”
劳家卓试图安抚我:“映映,不过是记者拍的几张照片,处理一下没事的。”
我终于忍不住说:“不是钱小姐对你旧情难忘因爱生恨?”
他脸色倏然一凝:“谁告诉你?”
我说:“既然我已卷入,我想我有权知道真相。”
他说:“这不关你的事,你只要好好地过自己的生活。”
我冷言:“那既然不关我的事,我不希望明日一早再有不相干的人出现在我的生活里。”
劳家卓强忍着耐心说:“映映,你不能忍一下吗?”
我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诸事皆可忍,唯有此事,不能忍。”
劳家卓听明白我话中的意思,清俊脸庞的神色顷刻黯淡下去。
但他脸上仍是不动声色:“你今天早点睡,我明天再过来。”
我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拿起外套推门离开,深蓝色格子衬衣下的瘦削挺直的脊背是刻意压抑着的漠然冷静。
我知道我触到他的底线惹他生气,可那何尝不是我心底跨不过去的一道鸿沟。
六月初江意浩返回内地参加高考,我为了表示对他的关心,跟他说我送他去考试。
自从我搬来香港后,劳家卓在楼下留了一辆车给我,但我从来没有开过。
我给劳家卓打了个电话经他同意,下楼去取车。
停在车库里的是一辆白色敞篷大众,所有女生都钟爱的那种车型。
我将江意浩送到学校,这几天他住学校宿舍,我顺道去看望了小姑姑和姑父,吃了顿饭后在傍晚时分从北环高速返港。
在过湾口岸时,需从右车道换左车道,我一时忘记,在立交桥上,前面的一辆越野车忽然直直冲撞过来。
眼前闪过一阵刺眼的灯光,我慌忙猛地打转方向盘,踩下刹车,车子还是重重刮过越野车的后厢门,然后撞上路边防护栏,“砰”的一声停了下来。
吓死我了,还好刹车快,不然不知撞到哪里去了。
我被震得头晕眼花,还未回过神来,从越野车上跳下来一个黑衣男人,他拉开我的车门大声怒骂:“小姐,你到底会不会开车?!”
我慌忙推门下来,查看了一下情况,我撞到的是一辆本田城市越野车,一侧车门剐花,后轮凹进去了一点,对方是直线行驶,事故责任方的确在我。
我赶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两辆车打横在公路中,车灯闪烁,好在这一段路宽阔无比,此时并没有车辆开过,只有道路两旁的树林吹过阵阵夜风。
这时车上又走下两名男子,我面前的那位黑衣男子仍是不依不饶:“你有没有证啊?靠左靠右你分不清啊?分不清干吗在深港开车啊?!”
我不理会他的挑衅,只说:“你看是要协商赔偿还是请交警来处理?”
他身后两名男人慢慢地走近。
黑衣男人堵在我身前,怒气变成了阴沉:“我们赶时间,拿三万块出来,我们私了。”
我冷笑一声:“先生,我看我还是报警吧。”
黑暗之中的男人嘴角露出一丝诡异笑容,他手伸到了裤兜里:“报警?我看你最好是小心一点。”
我看见了他裤子口袋中的硬质刀具器械。
余光看见后面有一辆车的灯光隐隐而来,我且说且退,转身慢慢地朝车子走去:“对不起,我先把车子移一下,不要妨碍交通。”
黑衣男人一把拽住我恶狠狠地叫:“想跑?”
我冷不防被他一抓,强装着的平静顿时破灭,禁不住恐惧地大叫了一声。
黑衣男人抬起手,只是一瞬间我吓得闭上了眼,等待着的痛并没有落到身上。
接着,我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宽厚低沉:“先生,请勿对女士失礼。”
我转过身,看到黑衣男子被一个男人抓紧,来人身材高大,眉眼周正,一只手按住了黑衣男人的手,将他压制在车上。
他的两名同伴正要围上来。
黑衣男人用眼神阻止了那两个人的动作,然后举起手对他说:“先生,别多管闲事,这位小姐撞了我的车,我和她商量拿点赔偿金。”
我说:“请将保险公司的理赔账单寄给我。”
后面的男人跟着吵嚷:“我们赶着办事,你这一撞耽搁了我们多少时间,损失了多少你赔得起吗?”
“既然时间匆忙,何必还在这里纠缠一个女孩子,”高大男人立在我的身前,如一棵树似的,他指了指高速路上的电子监控系统,“你时速多少?”
他侧过身吸了吸鼻子:“醉酒驾驶?”
他冷静地问:“你确定还要索赔?”
几个人阴恻恻地望了我一眼:“算你走运。”
三个男人上了车,越野车从我们身旁呼啸而过。
我松了一口气:“谢谢你。”
他说:“你现在不适合再开车,我通知店里来处理。”
他与我站在原地,等到汽车维修公司将车开走。
他拍了拍我的手:“走吧,我送你一程。”
把人家的车撞了,我正想着要不要给劳家卓打个电话,于是有些迟疑地站在原地。
他终于忍不住问我:“小姐,你忘记了我吗?”
我从袋子里摸出手机,淡淡地说:“记得,袁督察。”
他露出欣喜微笑:“你还记得我,非常荣幸。”
我兴趣索然:“上次又是黑夜又是满头包,多亏你还认得出我。”
他表情很自然:“你令人难忘。”
我笑笑:“我会把这话当成恭维。”
他态度大方:“那是自然。”
我按着手机屏幕,劳家卓的电话一直没有人接。
袁承书送我到地铁口,我坚持要下车。他停了车,送我下来,袁承书跟在我身后问:“你可否留一个电话给我?”
我讪笑:“用不上吧。”
他诚恳地说:“我没有恶意。”
我礼貌拒绝:“请问袁先生在哪个警区,不如我给你寄感谢信。”
他朗声一笑,也不再追问,只说:“回家路上注意安全。”
我刚站到门口,大门却忽地打开,劳家卓脚步匆忙出来,差一点撞到我身上。
“映映……”他看见是我,低咳一声,下一刻把我拥入怀中,“你再不回来,我可要出去找了。”
他脸上隐隐焦急之色,手上还握着车钥匙。
我说:“我没事。”
劳家卓将我拉进屋里:“可有撞到你?”
我摇摇头。
他镇定下来问:“到底怎么回事?”
我将方才记下的一张字条递给他:“查查这个牌照的车。”
他已经了解,摸了摸我的头发:“你先休息一会儿。”
他转身去打电话。
我进房间换了衣服,进厨房喝了碗汤,看到佣人送来的四菜一汤仍搁在桌上一动未动。
现在已经近晚上十点,我说:“你没吃晚饭?”
劳家卓进来坐到餐桌旁,拉起我的手:“对不起,我应该去接你,害你受惊。”
我说:“没有事,遇贵人。”
我起身给他盛汤。
他接过:“你与那位先生是旧识?”
我说:“没有,我不认识他。”
他拿着汤匙静静地说:“好好谢谢人家。”
我敷衍了事:“谢过了。”
劳家卓不再说话,餐桌上只剩下碗碟轻碰的清脆声音。
“映映……”吃过晚饭,我坐在电视前,劳家卓先生安下心来,理智抬头,终于开始训人,“你驾车技术是有多好,没进高速公路都敢开到一百二?”
劳家卓大约是得了手下报告,得知我拼命加速害他们不敢跟得太紧,然后就被我甩掉了,劳家卓气得打了好几个电话给我,我没有敢接,后来回来的路上就出了事。
我知道我不过是狗仗人势,若不是他们主子交代要顾及我安全,我的小甲壳虫怎么跑得过后面跟着的那辆罗浮揽胜。
我不肯妥协:“我和你说过我不要人跟着。”
他扳过我的肩膀看着我:“要是再遇到这样的情况怎么办?”
我说:“我会小心。”
“你!”劳家卓眼中怒意隐现。
他将手中的水杯重重放在了桌面上:“那我送你行不行?”
我劫后余生,神智有些轻飘飘的:“啧,劳家卓先生护花,全港女孩子梦寐以求的事情。”
劳家卓见我精神不好,也不再同我说话,将我抱起来朝房间里走:“进去洗个澡早点睡。”
第二日早上等我迷糊爬起来,洗漱化妆换衣磨蹭了好一会儿,劳家卓竟没有走,他坐在客厅,抬腕看表时我正好走出来。
他牵起我的手,将我往楼下拉,和我一起上车。
车子停在公司楼前,司机将一个袋子递给他,他转而将纸袋递给我:“早餐。”
我接过:“谢谢。”
“家卓。”我下车时和他说,“让我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吧。”
“下班后我让司机过来接你。”他平静地说。
我大清早就被他惹得火气都冒上来:“我自己走,谁都不要。”
他不愠不火:“先上班吧。”
下班我走出大楼,他的车子泊在车道旁,司机下来开门,恭敬地说:“江小姐。”
经过认识不认识的同事纷纷侧目。劳家卓在后座对着平板电脑,抬头看到我站在一旁:“进来吧。”
我坐进去,心里非常不痛快,一句话都不说。
车开到道路上,他先开口问我:“要不要一起吃晚饭?”
我冷笑一声:“不怕被拍?”
他温和地说:“不会。”
我问:“你晚上没有应酬?”
他说:“吃个饭的时间总有。”
我说:“我不想吃,回家。”
他大约知道我生气,也不再理会我。
将我送到家后,劳家卓看着我上楼,然后司机载他离开。
劳家卓晚上回来,我直接和他说:“够了。”
他望着我说:“只要你会有危险,那就还不够。”
我沉下音调:“我还想在公司做下去。”
他淡淡地说:“过一段时间会好的。”
他不带一丝情绪的低沉嗓音,说出来就是不容置疑的命令式,我简直气昏了:“你这样是要逼得我怎么样?我干脆辞职一天二十四小时在家坐着好了。”
“映映……”他冷下脸,神色疲倦之中带了杀伐之色,“你是待在我身边的人,不要太任性。”
我张了张嘴,还是说了出来:“劳先生何曾考虑过我有没有想做你身边的人?”
他脸色微微一变,我推开了他,径自回屋睡觉。
第二日早上他没再坚持送我,我搭计程车上班,快步走过人行道时,不再回头看身后。
两个人之间达成一种勉强的妥协。
一天夜里我在屋里待着烦闷,换了球鞋下楼去跑步。
袁承书打电话给我。
我说:“你如何得知我号码?”
他说:“有心人自然有办法,你现在在何地?”
我说:“在街心公园荡秋千。”
我看了一眼,两个影子依旧不动声色地跟在我身后。
他说:“出来喝杯饮料消暑可好?”
我说:“不好。”
“好吧,”他在电话那端笑笑,“漂亮的女孩子总是有权利拒绝的。”
袁承书在打过几次电话给我之后,终于明白我并不是和他玩欲擒故纵的游戏,而是真真正正的古井无澜。因为我对多认识一个新朋友毫不感兴趣。
他再和我聊天时,变成了老友似的劝慰:“你是一个年轻可爱的女孩子,这样安静封闭的生活方式留到六十岁过可好?”
我心头感到微微的苍茫。
别的女孩子的二十五岁在做什么?打扮得漂漂亮亮跟不同男生约会,没有试过跑车在东头湾道飞速驶过,也未必要在太平山顶喝咖啡看夜景,那些并肩在幻彩咏香江的七月,一起看一场维多利亚港湾的烟火的爱侣,就足以让人羡慕得满心酸楚。
年轻的时候,做什么傻事,都是美好的。
可是我在做什么,我的一生都被一个男人所控制,到最后对爱情已经完全绝望。
溽热的七月份开始,我在DDAS办公室正式单独做案子,因为往外面跑得频繁,人都晒黑了一点,赶忙在周末下班之前去商场多买了一支防晒霜。
八月底我接了Luisa Via Roma(意大利奢侈品品牌)品牌店铺的展览设计,和一个设计团队在一起,每日忙得晨昏不分。
和劳家卓也就晚上能见到,只是那时我已累得话都不想多说,如果我没有兴致,连和他亲密的时间都不多,他对于我的工作也没有过多的反对,只和我说过没有必要这么辛苦。
我没有说出口的是,我想赚钱还给他。
如果是这样一个一个设计连续做下来,收入不算低。那笔治疗费用,我略微节约一点,还给他也不是没有可能。
如果我是独立的,自由的,无论爱他或是别人,也许生活会不一样。
经历了一个月的忙碌后,Luisa Via Roma旗舰店的精品艺术回顾展终于在新世界中心交付展出。
我已经提前一个多星期在此布置。展览会上的展品力求少而精,我用最少的隔断墙、架子和橱窗,以达到最大的使用与艺术效果。无论是玻璃还是丝绸,每一样衬托展品的饰品都考虑到了和展品质地的一致,隔墙与橱窗细部的设计都简洁流畅,模特的标志和建筑特征都达到了我追求的极致的美感。
当日我在会展中心坐镇,品牌的亚洲区总经理上来和我祝贺,我同她寒暄一阵,留下了一个设计助理在大厅,径自走开去闲逛。
我在橱窗前观赏一个黑白镶钻手镯,一个男人迎面走来。
他经过我身边,复而又转身走回来,他看了我几秒后出声打招呼:“江小姐?”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男人三十多岁的年纪,衣饰修饰很讲究,却略显浮夸,似乎在那里见过。
我今日要做事,以为是客户,于是礼貌而征询地道:“你好。”
他身旁挽着的女伴却蓦然瞪大眼睛一副惊讶状:“这是劳家二少的那个……”
对面男人点点头,带了一丝暧昧不清的笑容。
我记忆力一向不错,此时已经想起来,此人原是劳家骏的幕僚,不知道目前是否还在劳通任职,我无欲同他打交道,礼貌笑笑要走。
他却故意要与我攀谈:“我才知道这个展览是江小姐设计的,江小姐真是才貌俱佳。”
我客气地道:“先生过奖。”
女子接话说:“当日二少糊涂抛却佳人,真是没有眼光,现在果然又舍不得,江小姐魅力自然无敌。”
我脸上的笑容有些艰难。
男人说:“听说二少现在又将江小姐带在了身边,劳通这般通天的权贵集团,江小姐何必这么辛苦出来打拼?”
我忍不住出声:“对不起两位,如果是和此次展会无关,恕我失陪。”
男人略微让开了一步,笑着说:“江家也算大方之家,江小姐至于这么见不得光地跟着他吗?”
我咬着牙转身要走。
女子拉了拉男人的肩膀:“好了,江家和劳家当初已经闹得撕破脸面,唯一的掌上明珠被男人玩弄又被抛弃,听说连前妻都因此而轻生,江家落败到连本埠都无法再立足,江小姐自然不再好意思和你寒暄。”
交际圈子里的秘辛,总会有人谈论得如此不堪。
我脚步定住了:“你说什么?”
她笑容迷人,甚至带了点儿似真似假的钦佩:“我早就听说江小姐深爱二少,为了和他在一起不惜背叛家门耻辱,连妈妈被二少亲手复仇都可以不在乎。”
我手都在颤抖,嗓音很沉重:“请两位勿妄言谈论我父母。”
男人带了点儿讥笑:“劳二少本是就吃人不吐骨头的狠角色,江小姐又怎会是他的对手,跟着二少,折辱一点不要紧,自然尽享荣华富贵。”
我终究涵养不够,气得嘴唇一哆嗦:“你少胡说八道!”
这一声不大不小的音量足以引得周围优雅驻足的客人纷纷张望过来。
我转身就走。
这时有人将我轻轻拉到一旁:“这位先生,欺负一个女孩子的手段似乎不甚高明。”
我强忍着心中的泪水,只低着头往外走。
袁承书追上我,然后带着我搭电梯,走到副楼的天台处。
我独自望着一幢一幢的高楼大厦,大风吹过,沉默良久。
我默默地看了很久,终于转头对他笑笑:“你似乎每次都出现得不是时候。”
袁承书静静地看着我,忽然说:“不要这样笑。”
我收敛笑容,恢复成了一脸漠然——这是我唯一的武器。
他说:“我没那么神奇,今日我是特地来找你。”
他迟疑了一下说:“看来你心情不太好,我却没有好消息带给你。”
我说:“还能坏到哪里去?”
袁承书说:“那日与你撞车的那个人,我调阅了一下资料,车主并不是他,监控录像显示同一车辆曾在你工作的大楼下停留过多次。”
我叹了一口气说:“你有没有烟?”
袁承书掏出烟盒,打开递给我。
我接过他手上的打火机,将手搁在栏杆上抽烟,看着脚下一大片的石头和森林。
我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他答:“我打电话去你办公室问的。”
我说:“今天谢谢你。”
袁承书关心地问:“你可是遇到了什么困难?我看看能否帮忙。”
我淡淡地笑:“这么多人生存在这世界上,谁没有困难?”
一支烟吸完,我手边的手机响了,我看了一眼,是设计助理的号码。
“走吧。”我熄灭烟蒂。
袁承书说:“你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怎么会有这么重的心事。”
“我只是没有想到……”我望着他寂寥笑笑,“我摔了一跤,想要爬起来,原来这么难。”
袁承书神情平和宽厚:“坚持向前走,挫折总会过去的。”
下午收工之时,接到劳家卓电话:“映映,今天顺利吗?”
我握着电话:“可能晚点。”又侧过头对那端说,“先这样吧。”
袁承书在旁专心开车,看见我挂了电话,转头对我笑笑。
我对他说:“我不是自由身。”
他不动声色:“据我所知你单身。”
我笑笑不再说话。
夜里劳家卓在客厅等我:“怎么这么晚?”
我扔下手提袋坐在沙发上,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光,勉强说了一句:“和朋友吃了晚饭回来。”
他推开手边的笔记本,上来解下我手腕上的表,然后松开我盘起的头发,扶起我的肩膀让我躺到他怀中舒适的位置:“累到这个样子。”
我起身默默推开他,走进浴室洗澡。
洗了澡出来,我走进房间里打开冷气,沉默不语地躺在床上。
眼前却一幕一幕地播放那个男人隐晦轻蔑的笑意,如按错了键的一幕凌乱电影。
“江家也算大方之家,江小姐至于这么见不得光地跟着他吗?”
“我早就听说江小姐深爱二少,为了和他在一起不惜背叛家门耻辱,连妈妈被二少亲手复仇都可以不在乎。”
仿佛一枚细细的针,刺得我脑袋一阵一阵地抽痛。
我一动不动地躺着,劳家卓进来时,寒气扑面,他忍不住轻咳一声:“映映,怎么开这么冷?”
我找出空调遥控器。
他抬手抚上我的额头:“怎么了?”
我别过脸:“没事,有点累。”
我拉过被子裹住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