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间位于西城的医馆,如今实在人满为患,多是伤兵难民。二狗子拿起抓好的草药,便飞奔至西城客栈。
客栈内只留下了一个小二打点,客栈老板早已北上逃难,其中住客,也是极为稀少。
二狗子上了二楼,打开了地字一号房的门,阿娘躺在床上,虚汗陡争,她已是非常虚弱。
“阿娘,我帮您煎药,马上就好。”
阿娘笑了笑,看着二狗子忙前忙后的样子,不由得眼中带泪。
她知道自己时辰不多了。
昨日辰兵突然杀进红堡村时,她便知自己已在劫难逃,于是面对那突然出现的漫山遍野的南辰骑兵,阿娘终于使出了那禁忌之术。
虽然十五年过去,但她的巫术依然强悍,只是那移天挪地的禁忌之术,透支了阿娘的生命。
他们就那样安稳地从辰兵群中消失,然后突然出现在了红堡以北二十里的地方,只是阿娘,已然垂危。
二狗子呆呆地看着那壶下的火苗,只想那火大些,再大些,那样阿娘就能快些吃到这良药了。
“二狗子,过来吧。”阿娘唤了一声。
“嗯。”二狗子于是坐在了床边。
“你也该到束发的时候了,阿娘这就帮你束发吧。”
于是二狗子背过身去,坐在了地上,这样阿娘刚好能够摆弄他的头发。
“二狗子长大了,记住,以后可不能再像在红堡那个时候胡闹了呀。”阿娘一边编发,一边说道。
“嗯,阿娘,但是我现在还没有名字呢?”二狗子突然问道。
阿娘听见二狗子这样说,不由得愣了一下,便不再说话了。
这时,窗外突然响起了马蹄的声音,很是喧闹,二狗子过去打开了窗子,便看见那杀气逼人数百匹快马,那汹涌的骑兵队伍黑旗飘飞,往南疾奔。
“二狗子,外面如何了?”阿娘问道。
“阿娘,是官家的军队到了。”二狗子答。
“哪家的军队?”
“看他们的旗帜,写着一个‘韩’字。”
听见二狗子这样说道,再想到那个“韩”,阿娘便想起了在渊州北部草原那个叫做韩石头的小孩子,只是如今,他叫做韩恭。
再看着已经束发完毕的二狗子,阿娘心中已经有了决定。
“二狗子,你快去驿馆,把这个交给韩恭韩将军。”说着,阿娘从枕边取出了一块手绢。
听到阿娘这样说,二狗子有些不解,但看着炉前的那壶药,二狗子赶忙说道:“阿娘,不急。这药快熬好了,我喂您喝了药,再去吧。”
“也好。”阿娘脸上笑着,突然想起二狗子当那玉佩时的不舍神情,便又说道,“有机会,你也将那玉佩赎回,交还给你的那位姐姐吧。”
二狗子听见,默默点了点头。
韩恭领着韩家军先锋到达邯郡的消息瞬时便传遍了整座邯郡城,紧接着又传来了消息:韩家军先锋五百骑趁辰军不备袭营,斩辰兵二百,枭校尉两人,后这五百骑几乎毫发无损,回到了城内。燕人无不弹冠相庆,悦来酒家也突然多了些客人,街上的行人也不再行色匆匆,邯郡城内,在韩将军到来的那一刻,便慢慢平静了下来。
邯郡驿馆,郡守虚函十分恭敬地站在堂下,但韩恭看着眼前的邸报实在怒气难消:“边关四镇,武备如此松弛,一击即溃,你可知罪!”
“下官知罪!实属下官未尽巡查纠正之职,不知那四镇驿丞如此无能,百姓死难,我亦有不可推卸之责!”郡守低声说道。
其实也非怪这郡守未尽职能,这邯郡城为边关重郡,各方势力杂糅,郡守一职如走马观灯,年内已不知换了几任,所以这年轻郡守也没比韩恭早来几日。
韩恭听郡守这样说道,怒气也淡了几分,如今大敌当前,正是用人之时,于是他摆手道:“郡守的过错容后再论,如今大敌当前,还望郡守悉心整顿邯郡商市、学院、庙宇、医馆,收难民,抚伤兵,安民心,整饬秩序,规范民生!”
“下官定遵使命!”
这时门外一名亲兵手上携着一条白娟莽撞地冲了进来,他单膝跪地,双手作揖:“将军,驿馆门外有一少年,说是要找将军,并带来了这条白娟。”
韩恭起身将那白娟拿在了手里,他的双眼突然大睁,那白娟之上,绣着一朵渊桑花,花下用金色丝线绣出了小小的两个字:兰朵。
韩恭不由心中一怔,登时将那白娟攥在手中:“快请!快请!”
亲兵看到韩将军如此激动也很疑惑,然后问道:“将军,请至哪里?”
“还去哪里?当然是东厢房!”
“将军,驿馆东厢房夫人和小姐都已经住下了!”亲兵赶忙说道。
“哦,那请至西厢。”
二狗子被那名亲兵带到了西厢房,然后韩恭带着一名驿丞和几名亲兵风风火火地赶来,日上三竿,透过阳光,韩恭看着那个年轻的少年,内里泛起了一丝怜悯。
二狗子看着韩恭急急朝自己走来,只直直地站在了那里,紧紧盯着韩恭。
“竖子无礼,见到韩大将军还不行礼!”那位驿丞勉强跟上了韩恭的步伐,说这句话的时候,特意还走上前了几分,呵斥之意十分明显。
韩恭听见驿丞这句话,不由得怒上三分,但他说得也并无差错,于是韩恭只好打趣道:“还是孩子,无妨。”然后韩恭静静地看着这个孩子,眉舒眼展,确实有几分李兰朵的模样,但韩恭十分谨慎,仍然仔细问道:“孩子,你告诉我,这手绢是何人的?”
他举着那白丝手绢,就像举着她的纤纤细手,如此不留痕迹般小心翼翼。
“这是我阿娘的。”二狗子回答。
是的,没错了,从见到这个孩子的第一眼,韩恭便已确定是她的孩子了,李兰朵,那个自己心中渊州草原上美丽的名字,她在哪呢?
“那你阿娘,现在在哪呢?”
数百亲兵突然将那西城客栈团团围住,那小二被惊地躲在了柜台之下,然后韩恭亲自带着二狗子走进了客栈,去到了二楼。
推开门,有一股熟悉的温热,阿娘已经起来,只是她伏在案前。
“朵儿。”韩恭突然喊道。
可是阿娘没有回答。
二狗子第一时间便发觉到了不妙,大叫了一声:“阿娘!”然后跑了过去。
阿娘就那样趴在案上,很是安详,二狗子以为她睡着了,推了推她,但她没有任何反应。
韩恭也觉察到了异样,他快步上前,二指置于阿娘的脖颈,也就是瞬间,他心中一凉。
阿娘死了。
而她的手肘下,正压着两封书信,封面上写得非常清楚,一封给韩恭,另一封,则是给二狗子。
可二狗子根本没有心情看什么信,他只不断地摇着阿娘的臂膀,泪眼婆娑,希望能够把她摇醒。
当天午后,有心的邯郡人便能够瞥见,韩大将军抱着一名未知女人的尸体从那西城客栈出来,而他的身边,跟着一名哭成泪人的孩子。
而那名孩子,住进了驿馆的西厢房,他也第一次拥有了自己的名字:韩义。
韩大将军私生子的传言让处于紧张战事中邯郡平民,多少有了些趣味谈资,但住在东厢房的韩夫人则不是如此想。
韩恭历来恭顺,对于韩夫人也是极为恭敬,并十分惧内,而这突然多了一个私生子,于韩家无光,于韩夫人脸上更是无光。
所以这两日,韩夫人一直在与韩将军怄气,韩将军只好搬进了原本办公用的正堂。
韩孝珠也就是十三四岁,还未及笄,听说自己突然多了一个哥哥,也是十分好奇,偷偷跟着侍从来到东厢房。
只是跟孝珠想得不太一样,这个哥哥头发实在散乱,表情多是悲戚,并且长长看着一封书信发呆,饶是无趣,后来些日子,她也就不来了。
二狗子是在阿娘死后的第三天才打开了那封书信,阿娘的字迹,隐有泪痕:
孩子,你问我为什么你没有名字,因为阿娘没有办法给你名字,因为你以后会有自己的名字。阿娘知道自己的生命,甚至知道自己何时离去,我不能看着你慢慢长大,但很幸运,我看到了你束发时的样子,阿娘会永远记得的,阿娘会想你。
眼泪,为何如此之多,就像漫天星辰那样,数不清,数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