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南境觞(8)

吴其用领着大军悄然驻在邯郡以南十里开外,账外秋意浓重,凉风习习,让他背部的老伤隐隐作痛,他也一直忍住,并且抬首望着那邯郡的天空。

除了一团浓重的黑色,什么都没有。

没有期待当中的烟火,只等来了快马斥候。

“将军,陈氏父子二人已经回营。”斥候说道。

“带人来见!”

“是。”

那陈氏父子二人见到吴其用的时候也是颇为尴尬,陈老大只好信口说道:“吴将军,不是我父子二人技不如人,实在是那韩恭事先早有准备。我三人刚进那卧房,我儿便被一埋伏的甲兵刺伤。”说着陈老大扯开了陈少左脸的黑布,那左脸确实已伤口凸张,血肉模糊。

“那……那位……”吴其用实在不知如何称呼老者,“那位老前辈呢?”

“那老前辈确实仗义,当时燕兵四起,我三人突被包围,老前辈为我二人开出血路,而后又为我二人断后,如今,怕是已成刀下亡魂!”陈老大做默哀状,后又叹息一声:“我等二人苟且偷生,实在有愧难当!”

“可行刺韩恭是我突生之计,难道他还能未卜先知不成?”吴其用到底是行伍出生,习惯直来直去。

“吴将军,却不尽然,我观韩恭此人诡计多端,先前让刘参将吃的大亏便是如是。”陈老大如此说道。

“也罢,既然韩恭未死,我等还需从长计议。”然后吴其用招来身边一参将,“你挑选几人,潜入邯郡城中,联系细作,定要查明老前辈是生是死!”

吴其用想起那蒙面老者,也是十分胆寒,那老者剑术高超,暗地里与晋文君关系也十分密切,如他就此死去,那晋文君定会勃然大怒。

“遵命。”那位参将答道。

“等了一晚上,真他妈累!叫厨师准备几碗宽面。”吴其用手一挥,“鸣金,收兵!”

老者押着二狗子和孝珠出了南城,那身后举着火把的数百亲兵只敢远远跟着。

又往南走了近十里,老者腹部血流不止,身体已是难以驱驰,本来在这邯郡以南十里之远应该有辰军才对,为何如今,这里空无一人。

老者仔细看了眼地面,才发现,这里的确曾有军队集结,可现在,他们难道撤退了?

老者突然想起吴其用说的以烟火为号,方才自己忙于打斗,实在是忘了这茬儿,而那烟火,却在陈少身上。

自己乃南辰卓绝剑客,实在不愿做这蝇狗之事,而那陈老大也自视甚高,于是这烟火之事便被交予了那愚儿陈少,可他们却先行遁走了。

老者想到这里,不由怒意大增,但又看着地面新鲜的马蹄印记还有马粪,心想辰军应该离开未久,也许自己还能跟上。

二狗子见老者在此地行得颇为缓慢,以为老者伤势不支,便动了搏杀之心,可也就是片刻,老者突然裹挟二人,加速往前,二狗子不由得心惊:此人重伤如此,竟还有此能耐。那搏杀之心,也不由得蒙尘半分。

又往南十里,老者额上已是虚汗直冒,刚才裹挟二人加速奔走,实在是穷途末路,巧借精力而已,于是又强行十里,可仍然未见南辰大军。

老者心下骇然,当然不知那吴其用实如饿鬼附身,早盼着快马加鞭回营,以便吃上那大碗宽面而已。

要赶往辰军大营,还需再行三十里,可现在的老者,哪怕再行十里,便已支撑不住。

身后马蹄声渐进,应是韩家军追来,老者这时突然想起,邯郡以东二十多里有群山,那主峰唤做穿山峰,山路难行,马队不利,也许能够摆脱这群韩家骑兵。

老者这样想着,便裹挟着二人往东而去,很快,三人便走上山路。

月时隐时现,山路难行,三人来到一处山坳,老者环视四周,突然两样放光,因为在那山坳处,竟有一只穿山巨兽的尸身。

那穿山巨兽看上去被杀多日,一些鳞片和爪子已被剜走,但还是留下了一些东西。

老者大喜,押着二人走了过去,然后举手捡起两块残鳞塞入了怀中,然后他摸黑裹挟着二人继续前行。

总算爬到了半山腰,黑夜中,他寻得一处隐秘山洞,然后押着二人藏了进去。

坐在洞内,老者长舒口气,腹部的剧痛传来,他掏出怀中那两块鳞片,扔给了二狗子:“快,将其磨成粉末!”

二狗子很是不愿,毕竟亲眼见这老者杀了韩恭,难道自己还要助其为虐?

“竖子休要迟疑?”老者将那蛇剑指着孝珠,威胁的意味明显。

其实孝珠一路并无哭闹,毕竟一时之间失去双亲,她小小年纪对那悲戚还尚需慢慢消弭,因此,她长时间地处于一种现实之外的混沌当中。

而现在,这老者话不投机便举剑对着自己,孝珠一下子便哭了出来,楚楚可怜。

“好,我磨!”二狗子见状便朗声说道。

他找来了一块光滑的石头和一块石板,将那鳞片放在石板之上,然后用那石头使劲地磨着。

二狗子本来生得蛮力,不过一刻钟,其中一块鳞片已被研磨成粉,黑暗之中,老者目力过人,连忙说道:“将其捧将过来!”

二狗子也不敢怠慢,将那鳞片粉末混合着石粉捧到了老者身边。

月华如水,此时正透出云层,霎时便照进了这黢黑山洞。此时老者已将上身的衣物撕开,二狗子正好看见,那里竟已看不出有几道伤口,只是血肉模糊一片。

“竖子愣啥,慢慢将那鳞粉洒将下去!”老者命令道。

于是二狗子将那粉末均匀地洒在了老者的腹部,整个过程,老者虚汗直冒,双手颤抖,那钻心之痛,实在难以忍受。

鳞粉很快洒完,老者于是重新和衣裹起了腹部:“去看看那外面,现在什么时辰了。”

二狗子走到洞外,此时玉轮高挂,二狗子就此大概判断了时辰,然后回到洞中:“大概已过丑时!”

“好。”老者蹲坐起来,“现在已过丑时,你出去帮我寻来桂枝和三枝莲,丑时三刻赶回!”老者说此话时,又将那把银面蛇剑指着孝珠,“如是带来了官家,你可是知道后果的!”

“桂枝我是清楚,但是那三枝莲是为何物?”二狗子问道。

“竖子无知!三枝莲乃是一种草药,形如莲花,并生三朵,是谓三枝莲!”老者说完,便从腰间摸出一把金色短剑,剑身之上隐约可见云纹:“此剑唤作金云短剑,山中有兽,小心为上,切莫耽搁!”

二狗子看了老者一眼,然后捡起那把剑,再看向了孝珠,然后他握剑走出了山洞。

山洞之外,月光清冽。

桂枝为常用药草,他时长见阿娘摆弄,因而很是熟悉,就在那山腰下,便取得三株。

可那三枝莲,则是要寻一阵了。

二狗子几乎是俯身贴地,小心地看着脚下的草茎,有找到跟莲花相似的草药,可基本都不是三朵并生,二狗子饶了一大圈,一无所获,却远远看到了韩家亲军巡山的火光。

二狗子多想呼唤着跑将过去,将那山洞的位置一一告知,可如此那孝珠便会就此而死。可不如此,那杀害韩恭和韩夫人的恶人便会逍遥法外,二狗子正想寻得一两全之计时,远处那火光却渐渐消散不见了。

二狗子怅然,抬首看了眼月亮,丑时三刻将至,他不由得慌乱起来,可那三枝莲,至今仍未寻到。

他只能俯身在草丛当中继续寻着,慢慢前进,却不料与一只豸猪打了一个照面。

二狗子一直是佝偻着身子在草丛中寻那草药,于是这豸猪也并未先知先觉,直到这一照面,豸猪才獠牙匕见。

二狗子大惊,急忙翻身而退,堪堪躲过,豸猪那獠牙捅进了空气,月华如水,照在那獠牙上如银刃两轮。

豸猪刺了一空,也是大怒,压腿蓄力便朝着二狗子奔将过去,二狗子躲闪不及,被撞翻在地,那獠牙划过二狗子的胸口,剌下了两道鲜红的伤口,火辣生疼。

秋夜风寒,二狗子大口喘着粗气,只觉身体和脑袋已然分离,然后那豸猪尽又狂奔而至。

二狗子心下骇然,但也并不慌乱,死又有何惧呢?但是死在一直豸猪的手中,那岂不是让人耻笑?

想到这里,二狗子往腰间一摸,将那把金云短剑握在手中,登时便感觉浑身发热,豸猪在前,獠牙狰狞,片刻即至,又是一阵重击。

那獠牙刺入二狗子的胸口,已入肉三分,原本二狗子应该失去平衡,被撞飞在地,没曾想他直接忍着胸口剧痛,抓住了豸猪头上的鬃毛,就像抓住花花脖颈的鬃毛一样。

豸猪见状,不知这二狗子是何意,只拼命甩头想要将二狗子甩下,可没想二狗子多年骑牛,今日骑猪,仍然极为熟练。

也就是瞬间,二狗子左手扯着那鬃毛,一借力便骑上了豸猪的脖颈,豸猪顿感不妙,立马像一只兔子般蹦蹦跳跳,想要将二狗子颠下去。

二狗子眼中狠厉,忍着胸口火辣辣地疼,一手紧握豸猪头顶的鬃毛,一手举起那短剑,狠命刺入那豸猪的脖颈。

二狗子拔剑而出,那豸猪突然呜咽一声,然后它脖颈伤口便飙出层层血液,它终于摊到在地。

二狗子从猪脖子上下来,蹲坐在地上,看着眼前已经倒下的巨大豸猪,心有后怕,又望了望天空,丑时三刻已到,虽然没有找到三枝莲,那也应该回去了。

可当他正准备起身之时,却发现那豸猪嘴角竟还残留着一些草屑,仔细一看,那草片如同莲花一般。

难道?

二狗子于是趋步前往一开始遭遇那豸猪的地方,果然,就在那草丛当中,竟有几株形似莲花般的草药,而那草药竟真是并生三朵。

三枝莲。

二狗子喃喃道,然后蹲下采摘了几株。

二狗子抓着草药回到了山洞,那老者见他回来,脸上露出喜色。

“桂枝取到了吗?”老者问。

“取到了。”

“很好,那三枝莲有取到吗?”

“取到了。”

听到这三个字,老者也是非常惊喜。其实他原本对于三枝莲就没抱任何希望,因为他知道那三枝莲“长与灌木,豸猪喜食”,所以他才给了这个少年一把短剑,但却没想到这少年真能够将那三枝莲给带回来。

但那惊喜也就在老者眼中停滞了半瞬,他招呼着二狗子过来将那草药捣碎,抬眼却发现二狗子的胸口满是血迹,可老者依然不闻不问。

“哥哥!”孝珠看见二狗子胸口的血迹,又是急得哭了出来,这一声哥哥是她第一次叫出。

而他也是第一次这声“哥哥”,他转头一笑:“没事。”

孝珠听见他这样说着,也止住了哭声,见到二狗子还在捣药,于是跑了过来,帮他捣着。

老者看见这一幕,感到颇为刺目,但也并未阻拦,直到那草药被捣得稀碎,然后他便让二狗子将那药敷在了自己的腹部。

眼见二狗子冷汗直冒,口唇发白,胸口衣物的血迹也愈发深红,再看到那草药还有剩余,于是淡淡说道:“剩下的,你拿去用吧。”

“我不需要!”二狗子脱口而出。

“竖子无知!”老者愠怒。

而这时孝珠却及时补充道,“哥哥,你需要!”

老者听到这少女如此说,也平静了下来,然后对着孝珠说道:“这三枝莲,有生死人肉白骨之效,你快快帮你哥哥敷上,不然今后几日,他如何为我办事?”

吴其用领军回到大营,那厨子的大碗宽面可还未制备完毕。吴其用很是恼火,想起这次计策万全,没想到那韩恭棋先一着,自己领着全军搞了一次郊区一夜游,还搭进去一个绝世高手,想来实在窝囊,不由得生起怒意,对着堂下参将挨个儿数落了一通。

陈氏父子站在一边,好不尴尬,他们二人本想就此歇息,明日一早便草草回京,却被这吴其用拉在这里,说是品尝夜宵。

那大碗宽面端上来的时候,已快至寅时,这时斥候来报,说是已联系上了城中细作,并将那份邸报交到了吴其用手中。

“子时驿馆行刺,韩恭夫人刺亡,韩恭存辛,蒙面人挟韩家亲眷逃遁。”

吴其看到书信当中,“蒙面人逃遁”之语,不由得大喜,立马停箸笑道:“哈哈哈!!那老前辈竟还幸存,隆兴,你赶快点齐五百骑赶往那邯郡周边,务必寻得此人!”

“是。”隆兴在堂下应了声,然后便走出大帐。

那陈氏父子坐在侧首,听见那老者还活着,不由得大惊,二人对视,眼中都满是惧色。他们二人临危弃友,待那老者回来,还不将自己生吞活剥?

“吴将军,那老前辈于我父子二人有恩,今夜我本该跟随将士出营寻人,奈何愚儿脸上刀伤加重,那甲兵兵刃之上竟淬有暗毒……”陈老大又准备信口拈来。

“什么!有毒?为何先前不做报备啊,快请军医!”吴其用听见那陈少中毒,也是惊了一跳,毕竟这陈氏父子也是晋文君安排,谁出了意外,吴其用可都是主责之身。

“也怪在下识毒之术尚浅,而此毒又是极为隐秘,方才见愚儿不食一口,询问之后又查看了伤口,才知毒素已深!”陈老大继续说道,“我在辰京认识一名医,唤作陆巧生,如此便与吴将军请辞,我儿之毒,不可再耽搁半分!”

也不顾这吴其用答应没答应,这陈老大扶起这故作虚弱状的陈少便往堂下走去,这时吴其用反应过来:“陈前辈,那就一路走好,须我派快马护送二位吗?”

“多谢吴将军好意,我父子二人各领有一匹快马,今日唐突,实属不愿,改日在辰京我定登门赔罪。”陈老大停下之后又转身作了一揖,“如改日将军回京,我定将陆名医引荐,以祛除将军后背之隐疾!”

吴其用听到陈老大如是说道,顿觉陈老大心细可交,于是拱手到:“陈兄能够挂念愚弟之疾,实在感涕!张二快去厨房备制上好鹿肉黄酒,给陈兄二人路上食用。此去辰京,路途遥远,带上肉脯,愚弟甚安!”

陈老大原本只是跟吴其用客气一下,没想到这吴其用当了真,那酒食也不好拒绝,于是便作揖算是收下了。

月夜之下,隆兴领着五百骑从北营北上,如絮花入水;陈氏父子二人,骑着两匹黢黑快马,由南营南下,如利箭破空。

东方,那抹淡淡晨光,若隐若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