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微微亮,燕京的秋晨很凉。
张品君和众同僚等在殿外,哈着热气,纷纷谈论这突然降温的天气以及春玉楼的那几名颇为妖媚的艺伎。
直到掌事太监站在殿前唤了声,然后这百官纷纷整理了一下仪表衣襟,走将上去。
殿内,小太监们开始燃起熏香,又在龙架两侧添置了两只青铜小炉,整个大殿像是便暖和了几分。
燕王眼睑微肿,昨夜应是没有睡好,这早朝实在难捱,燕王快步走到龙架,坐上龙椅,只想快点结束这大殿上的讲政施学,谈经论道。
不巧,掌事太监将那堆厚厚的奏疏端了上来,燕王不禁头大,还好掌事太监知道事情轻重缓急,比较重要的,他都单独列在一边。
那是两份邯郡战事邸报,一份昨夜传来,一份今晨才刚刚才快马送到。
燕王翻开一份,不由得大喜,见到那“斩敌三千,趋敌百里”八字之时,瞬时清醒:“好!韩将军又立新功,实在大快人心!”
众臣子见到燕王突然大喝,也都是一个激灵被惊得瞌睡全无。
然后燕王又拆开了另外一份:
“今夜子时,驿馆遇刺,韩将军韩夫人双双殒命,凶犯携韩将军家眷逃遁。目前,邯郡及北部三镇已加强防范,韩将军遇刺之事暂未宣告,可军中无将……”
燕王看到此处,已无心再看下去,他面无死灰,顺手便将那邸报扔到一边。
张品君位置居前,何其善于察阅龙颜,见状不由得小跑几步上前将那份邸报捡起,但看到上面的内容,也不由得心中一惊。
而他周围的同僚见此也都纷纷围了过来,一时之间,大殿之上满是骇然之色。
“韩将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寡人准备谥其忠武将军,以国公礼敛之。”燕王微微蹙眉,继而说道,“可如今冀州战事紧急,韩将军之死,不可急于泄露,如今军中无将,诸位爱卿可有人选?”
兵部尚书吴凯答道:“陛下,蒋超领兵多年,可堪此任!”
只是这话一出,瞬时便有反对的声音:“万万不可,蒋超领兵在北,据守蛮辽,如今辽国陈兵北境,更是不可将蒋超调离。”
“陛下,那梁建辉呢?”
“燕京守备如此重职岂能轻易调动?”
“畅友清呢?”
“畅大人年事已高,怕是无法担此重任!”
燕王看见众臣子相互驳斥,也是怒意渐生,不由得喝道:“何人!到底是何人!想问泱泱大燕,将才如此难求?”
燕王此话一出,堂下立刻便安静了。只是燕王说得还算中肯,燕地数北,猛夫常有,将才稀缺,不像那南辰,地处江南,才子遍地。就连那韩恭,也属渊州人士。
“陛下,邯郡郡守可当此任!”张品君见众人都不发话,于是开口说道。
“哦,此人姓甚名谁,籍贯何处,年方几许?”燕王听见这个新鲜人物,不由得好奇问道。
而在场大臣少有对该郡守了解的,因此都未做当面驳斥。
“秉陛下,此人名叫虚函,渊州人士,未及而立之年。该人与我儿同日去往邯郡,我儿在书信中多次提及此人,称其颇有施政之法,昨日邯郡大捷,也是该人配合。方才我见那邸报之中的战事安排,也是颇为合理,陛下,此人有能力统兵据辰。”张品君一口气说完,而周围的臣子都在思考着这个虚函到底是个什么人。
终于,有人惊呼道:“此人姓虚,渊州人士,莫不是那先辰秦氏手下大将虚谷后人?”
又是渊州人士,又与南辰有关,燕王叹了口气,坐回了龙椅之上。
“的确,该人确系虚谷后人!”张品君说道。
“那便万万不可!陛下,可不能将冀州军事交予敌国旧将之后啊,于国不利,于国不利!”
“陛下!”
……
“昔韩忠武将军,同样渊州人士,同样与南辰有关,依然以身殉国。各位同僚,昔日五国伐辰,秦晋之好轰然坍塌,晋家以臣子之身越俎代庖,先辰秦氏身死国灭。如今的南辰晋氏在虚家人眼中便是窃国之贼,其与晋氏一脉多有切骨之恨,更别提如今南辰又兄弟阋墙,晋文君篡政,虚函作为虚家少壮,难道还会对如今的南辰有半分欣意不成?”
张品君娓娓道来,众臣工面面相觑,也难以再做驳斥。
燕王眼见堂下无声,也认真思考起虚函这个人选起来。
“陛下,如今正是用人之时,当不问出处,唯才是举,让天下仕子皆知陛下之仁义胸怀,那天下才俊,必定皆愿为我大燕效力!”张品如继续道。
听到这里,燕王大悦:“擢虚函骠骑将军,代领冀州军事,韩恭之死,暂不宣告!”
卯时三刻,那隆兴领兵寻至邯郡以南月牙滩,正好与那外出追人的韩家亲军打了一个照面。
那韩家军追人半夜,实在窝囊得紧,眼见这敌军数百骑,不由得眼中生光:昨夜将军夫人遇刺之仇、小姐公子掳走之恨正好有处发泄了。
那领兵小校于大有怒意上涌,大喝一声便带着这群红着眼的战士冲将过去。
隆兴眼见那数百骑杀来,也并不慌乱,眼看敌军编制还不及自己规整,并且冲杀毫无章法,阵型散乱,想着这正是立功之时,于是也率着这五百骑掩杀上去。
两军相接,隆兴才顿觉不妙,这燕兵个个像吃了人参般生龙活虎,口中念念有词,面目何其狰狞,那眼神对视霎如杀父仇人。
眼见周边辰兵个个被斩落下马,隆兴心下畏惧,招呼一声便催兵疾退。可于大有这数百韩家军追那老者追了半夜,毫无所获,好不容易遇见敌军,岂能就此轻易放过?
无需于大有下令,那韩家骑兵个个拍马而追,紧紧便吃住辰军后队,一直追出数里,终于将那辰兵掩杀殆尽。
而隆兴死前,还不忘大喝一声:“我乃吴将军手下参将隆兴,敢问……”
可这话还未落地,他便被一骑兵一剑挑下了马。
“我乃韩家亲军校尉于大有!所有辰兵,立斩不赦!”
倒下的隆兴,远远听见那燕骑群中,有人大喝一声,可他在脑海思索了半天,也不知燕军还有于大有此人。
但已知敌将,那也算是能够瞑目了。
一把利剑由当空刺下,终于贯穿了隆兴的喉头。
天色已亮,天光正好,邯郡驿馆之外已是重重重兵,而驿馆门前,几名小厮正在为阖府上下怪白,不由引得来往百姓驻足观看,就算军兵驱散也难以全数打发。
“这是发生何事了?”
唐念儿与马应财正要往北城而出,路过驿馆之时,见到军兵众多,民众聚集,唐念儿不由问道:“这驿馆可是发生何事了?”
“少侠有所不知,昨夜刺客来袭,韩家夫人遇刺亡故了!”马应财消息灵通,于是解释道。
“现如今,辰兵压境,邯郡极不太平,我们在外行事,可要小心为上。”唐念儿由此说道,但又想到了二狗子,便继续一问,“另外,近日可有那少年消息?”
听见这问话,马应财便开始支支吾吾:“少侠莫急,这可不是一日两日能打听得了的事。”
驿馆门前,郡守虚函居中,陈为和于大有站在其旁侧,虚函见到眼前百姓聚集,于是问道:“陈将军,派你做的事如何了?”
“大人,按照您的吩咐,韩将军之死秘而不宣,只对外道韩夫人遇刺,韩将军由此郁结卧病。”陈为答道。
“很好。现在,你们二人可要牢牢守住驿馆,万不能让旁的参将闯入!”
“末将遵命!”二人齐声答道。
日已上三竿。
二狗子才恍恍惚惚醒来,孝珠还未苏醒,而老者则坐在一边,怔怔地看着他俩。
“伤好些了吗?”老者问道。
二狗子站了起来,试着撑了撑两臂,胸口伤处也只传来微微刺痛,想来三枝莲对于外伤甚有奇效。
“像是好了许多。”二狗子答道。
“那好,快去山中采些果实肉脯。”老者摆了摆手,他的面罩并未撕下,但对那外露的右脸却并未遮挡,所以能够看出他的脸上已有血色。
二狗子想过逃跑,可老者昨夜就算重伤如斯,仍有要挟他们二人之能,如今他的伤势像是好了二分,那更没有逃遁的可能。二狗子并不惧死,可他却担心孝珠的安危。
一来数日,二狗子奔波在山林当中,一边采摘食物药物,一边思考着逃遁之法,至少得保证孝珠能够安全返回。
而就这短短数日,那郡守虚函便将城池周边防务布置得密不透风,韩夫人遇刺已人尽皆知,而韩将军之死则秘不发丧,也只有虚函及少数几位参将得知真相。
而自从隆兴五百骑无一人生还,那派出去寻人的辰兵虽说是寻人,但却只敢在大营周边查找,他们再不敢以小部突进至邯郡三十里以内了。
进出南北两门的民众被盘查得愈加厉害了,因此唐念儿这些日子只能窝在悦来酒家,那马应财则是常来拜访,前几日唐念儿跟着马应财及一众剑客去往了郑郡地段,就在那座无定山下,唐念儿帮助数人击杀了一只丙级上品妖兽金瞳赤尾狐,那马应财应是靠此狠狠地赚了一笔。
离那遇刺之夜已过七日,二狗子每日给那老者腹部上药两次,能够亲眼看见那原本血肉模糊的腹部长出了新肉。
“竖子无理,赶快上药,无需多视!”老者嗔道。
二狗子反应过来,赶快又上了药,然后便转身要走。
没想那老者一掌便打在了自己的后背。
二狗子心中一凉,心想这老者难道已经伤愈,准备杀他二人了?但二狗子倒在了洞边,却也没有什么大碍,就连一旁孝珠也只是以为他没有站稳摔了一跤而已。
“骨骼一般,丙级偏上,不算惊才。”老者喃喃道,然后又捡起手边小石,掷向了二狗子。
二狗子没反应过来,脚上一疼,身子一歪,又摔倒在地。
“反应迟钝,丁级偏下,实在愚儿!”老者又喃喃道,然后他又从身上抽出一片琉璃,藏入阳光之中,那反射光瞬时便到了二狗子眼前,那光线刺来,可二狗子并未做遮挡,就那样直直盯着那反射之光。
“哦?目力过人,甲级当中,可造之才!”然后老者收起了那琉璃,对着还不知所措的二狗子说道,“来!用尽全力打来!”
“什么?”二狗子还处于状态之外。
“叫你用尽全力打来!”老者重复道。
可二狗子还是不太明白他为何如此,因是站在洞内,看着孝珠,二人亦不知所措。
“别再犹豫,快快出手!”老者嗔道。
听到老者这话,二狗子于是走上前去,对着老者的脑袋使劲挥出了自己的右拳,可没曾想,这右拳下去,竟被老者的左手死死抓住,动弹不得。
只是感受到了二狗子的力量,老者突然眼中放光:“哦?力大如牛,甲级往上!”
然后老者将二狗子拉到了他的身前,之后用那左手突然掐着二狗子的脖颈。
二狗子瞬时便无法呼吸,肺里开始如燃烧般刺痛,脸色涨红。孝珠也感觉不妙,大喊着扑将过来,想帮二狗子挣脱,可毫无效果,只凭添了洞内的泣涕之音。
二狗子看着这老者,心想他应该会把自己杀死的,但他完全无法挣脱,如此过去一分之久,他的左手胡乱挣扎着,一不小心,便将老者已经烂了半块的蒙面黑布扯了下来。
老者心中一凉,举手便将二狗子扔在了地上,孝珠赶忙过去将二狗子扶起,二狗子不断咳嗽着。
而老者明显已经慌乱,捡起那黑布想要重新遮面,却怎么也遮盖不稳了。
“七老八十,还怕见人,真是可笑!”二狗子一边咳嗽,一边说道。
听见这话,老者怒意大增,霎时便扔掉了那黑布,圆脸白须,厚唇竖鼻,那刀眉眼中尽是杀意:“竖子休要得意,你既已知我面目,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来吧,我早已知死!”二狗子答道,而这时孝珠已经哭了出来,二狗子听见,心中不忍。
“你不怕死?”
“死有何惧,在这天下,我已没有双亲,没有……”二狗子看了孝珠一眼,“只求你放过孝珠,她年纪尚幼,也不知你的身份。”
从这个少年口中说出“死有何惧”这话,老者心中突然有些怅然,难道自己如今剑术盖世,天下卓绝,还不及这竖子四字之理?但听到那孝珠不知自己的身份,心想这乳臭未干的少年怕是也不清楚自己的来历,顿时老者的杀意便减弱了几分。
“我可以不杀你的妹妹,但是需要你帮我做最后一件事。”老者的语气平静了下来。
“何事?”倒是二狗子的语气,仍然决绝冷淡。
“如今我外伤已愈,可腹腔之内仍然混沌痛苦不堪,这穿山峰之上有一华龙洞,洞内居有一赤练蛇,此蛇为丙级下品妖兽,长约二丈,腰如梁木,那赤练蛇蛇胆对于我腹腔病痛之愈,大有好处。你去将该蛇击杀,把那蛇胆取来,我便放了她!”
“当真如此?”二狗子问道。
“当然当真!”
“好,那我现在就去。”二狗子当然不知道那丙级下品妖兽是何种存在,所以十分冲动,当下便想转身离洞。
“竖子莽撞!你可知那妖兽危险如斯,你去便是白白送死!”老者叫住了他。
二狗子听见这话,也转过头来,想了想便道:“既然如此危险,那为何恶老不亲自去取呢?”
“竖子混账!你是不想救你的妹妹了?我无法亲自,自有我的道理!”老者眼中生怒,当然也只有他自己知道,现在他的能力,也只能挟杀他们二人而已,去对付那赤练蛇,重伤如此的老者实在是胜算渺茫。
老者说罢,便那把银面蛇剑扔给了二狗子:“从今日起,我教你舞剑,十五日后,你独自登山将那蛇胆取来。”
日近晌午,那阳光钻进这小小山洞,打在了老者的脸上,那张脸上,少有的露出了一种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