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城里来了个农村人

《城里来了个农村人.梦醒》

初梦——空中行走的耳语幻听

中梦——梦境里的似有似无

熟梦——梦中梦

四点二十分,梦醒

初梦,空中行走的耳语幻听

手机滴滴滴的声音再次回荡在我耳边,我迷迷糊糊的闭着眼,在黑夜里摸着手机,搜寻着每一个可以辨别音准的响动,手不停的滑动着屏幕,在手指和屏幕之间找到感应。都说人的睡眠状态分为三层,轻度睡眠,中度睡眠和熟睡,以至于,手机闹铃响起了两次之后,这次持续的时间过于长了些。

我好像正要入睡?在轻度和中度睡眠中,人是很容易被外界所影响而从睡梦中醒来,像是在幻境里,声音在我耳边嗡嗡的回荡后又归于了平静。我好像又在熟睡中?梦很长,梦在梦中,我醒不来,梦也不停。

我还是奋力的和眼皮搏斗了一番后,终于取得了一点胜利。我看到了天花板,和我以往看到的不同。我是否亲眼所见,我还不太确定,唯一能确信的是,我真的看到了天花板。

今天的天花板和我所在的这片土地上的蔚蓝天空差之毫厘,有白云,有蓝天,倒映在我的双眼里形成实相。我左右扫视了一遍,左边的书桌和电脑桌哪去了!我记得我的吉他和鞋架就放在右边靠墙处;但现在我的左边是人行道,人行道上满是行人和非机动车辆,无数双眼睛闪闪发光的看着我,右边是一个很大的三叉路口,大车小车交错穿流在其中,中间有一个圆型的混凝土墩,一根圆型银白色柱子直立在其中,八九不离十,这就是交警站立处,我就睡在人群里。

周围交错的路牌指示着各个方向,在我的眼里,这个城市繁花似锦,交通便利且四通八达的道路,我能成为其中一个骑着电动车到处乱窜的行人,我的生命也更加的安全,人生保险得到了更多的保障。

“喂,龙仔,你傻站着干嘛!”

似乎有人在叫我,此时不应该是这样的情景,我屏住呼吸,心跳停顿了一会,除非家里有贼?也可能是我还在梦中,刚进入初睡时的状态。

我想了想,在这个世上,只有两个人还会叫我龙仔,其他人都是叫我全名,龙昊。彼时,一只手正在我肩膀上啪的一声,把我拍醒。我身子抖了抖,耸了耸肩,转身看了一眼。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什么。

拍我肩膀的这个人叫李文斌,是饲料公司的董事长,我刚来公司的时候,他是市场部的一个副总,说话时快时慢,喜欢停顿片刻,等到一片安静后出现了细微变化,他便会拍拍桌子说一句,诸如:那么谁记住了、所以、所以最重要的是什么此类的话,最后再一一的表扬每一个人的长处,短处他不会提。我知道,下次那些便是会成为他鼓励大家进步的理由。每次大会过后,大家都会怀着忐忑的心情进去,满面春光的走出会议室。很多人就是在这样的一个环境里一步步的成长,他们给他起了个外号,冷面暖宝宝,看起来总是很严肃,心里总是为我们每个人考虑,他有一套独特的管理和教育方式,他似乎可以看穿每个人的心思,看得到每个人的进步和退步。他说这个城市越来越繁荣,社会的发展越来越超前,人的思维却越来越不堪,很多应该在乎的东西在新一代的年轻人看来早已都不重要。他把问题看待的很透彻,我认为是这样的,我也看到了。

从进公司的那天起,他一直陪伴在我的左右,我受到了无微不至的关怀和呵护。我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小徒弟,而我一直都用着斌哥这个称呼,从来都没有改口。

我反应过来,此时此刻我正在发呆,眼前透明的玻璃墙外,是一个拼图世界,大大小小的写字楼穿插在购物广场和住宅区之间,分割他们的唯一纽带,便是这鱼龙混杂中交错在一起的城市道路网,从这里看下去,大车小车,电动车自行车,密密麻麻的拥挤在路中,像一支正在作战的海底军队里的虾兵蟹将。

一点都不会累,我已经跳了三天三夜,我现在的心情喝汽水也会醉,oh,完全都不会疲倦,我还要再跳三天三夜,我现在的心情轻的好像可以飞。。。。。。耳机里再次重复的响起这首歌,循环播放着歌曲的旋律和节拍,我觉察到,只是一时间入了神,音乐酥软了我的身体,并没有倒在我那硬邦邦的单人床上,我正站在公司的最顶层向下瞭望,我看了看手机,是晌午四点二十分。

“斌哥,最近太累了,今天提前下班,身体突然放松下来,这不,站着站着思维就开了小差。”我微笑着弯了弯腰回答,声带说话的频率很小很小。

这么多年过去了,斌哥这个称谓深深印在脑海里,很难改口,也无须改口。我觉得斌叔的称呼可能会更亲近少许。但他说斌哥这个称呼听起来更悦耳,它是时光的见证者,也是我的见证者,斌叔老成了许多。

斌哥两眼直瞪着我,“你已经站了三个小时了,一点我就叫你提前回去睡觉,你就傻楞在这,明天还有很多义务去跑,这么多人等着看你的成绩,你杵在这思考不可能达成目标。”斌哥的眼神开始严厉起来。“你忘了吗?你很清楚这一点。”

我听过这段话,很久以前爸爸说过,那天他没喝酒,他说这话的时候,同斌哥的语气不大一样,更加严厉,严厉中带着一种无可替代的眼神,你不敢直视,也不敢低头,就像在阳光下你拿出一个放大镜对着一堆干草,你会看到一股白烟在微风中缠绕着,环绕在身子周围,整个人都因吸入太多的颗粒而窒息。呼吸会停止,心跳会加速,鼻孔会干疼,眼泪会止不住的往下流。

08年的冬天,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一遍一遍又开始回荡在我的耳边,快要回到走神前的那个开始里,嗡嗡的声音正无穷无尽的刺痛骨膜。无疑是对耳道分泌物最好的清理。

在昭通,每年都会下雪,我喜欢在山间滑雪,把长凳四脚朝天,手扶着其中两个凳脚,像手握方向盘在高速公路上行驶,一个劲儿轰油门,从瓦房后面的山地直到门前的山崖,从来不怕最后会直线起飞,掉落崖低,崖前的竹林和雪下的杂草丛会自带刹车系统,不时会在山沟里着陆,长凳转了个一百八十度架在我的身上。每次回到家中,不是身上覆满雪白,衣服全部湿透,就是脸上横七竖八的刮伤,每次进门,爸爸就坐在圆圆的铁炉旁,拿起一个二两的小圆杯轻轻的酩一小口包谷酒,黑黑的脸上微微动了动皮肉,比起我头上的雪花,他头上的三分之一白发看起来一点儿都不白。他未开口我便知道他要说的话,我会急忙道歉,小跑去拿毛巾,拿脸盆,倒热水,迅速洗完脸换一身干衣服,再坐下来边泡脚边拿着遥控板把电视频道调到湖南卫视的快乐大本营。妈妈会给我倒上一杯热茶,给我拿来有黑色夹心的糕点,我会一边嘴里吃着东西,把糕点扔回白色胶袋,喝一口热茶,眼睛对着电视的方向傻笑,茶黄色的小水珠从嘴角溢出来。妈妈会嘱咐下次出去少玩一会,别再弄得全身都湿了容易感冒,衣服上都是雪之类的话,爸爸看了妈妈一眼,又看了我一眼,再次抬起酒杯,厢房里也就只剩下电视里的声音。我没有再笑,也没有再吃东西。

这年的雪格外的大,出了山门,站在雪山腰上,看着成片的竹林卧倒在地,竹子从中间撇开,有的呈九十度,有的像犁沟一样弯曲,一根靠着一根的倒成一片,撇裂处一排排冰柱子倒挂上面。往日的瓦沟已经不在,被皑皑白雪覆盖,像给瓦房披上一件大大的白棉褥,从早到晚,都能听到杂木林里大树被折断的雷鸣般的声音。

对,是的,没错。

就是这个声音,一定是的,当母亲的大腿被土坎垮下来压断的时候,一定也有这个声音。对于我和母亲来说比雷鸣还要惊人。

“昊儿,你一定要好好读书,将来出人头地,不会再让别人看不起我们。”我静静的坐在母亲近旁听着,母亲靠在床头,话还没有说完,父亲便接了这样一句“这么多人等着看你的成绩,你杵在这思考不可能达成目标。你忘了吗?你很清楚这一点。”

谁都很清楚这一点,毫无疑问,我忘不了。

此刻的沉默,无可厚非是我内心深处一个最好的选择和回答。我在心里向斌哥点了点头,静默的站在原地,一步也没有移动过。

我奔跑在泥塘里,从中学到镇中心,穿过悬崖边狭窄的水泥路,河边的凉风钻过我的外套和毛衣,再穿过汗湿的长袖和T恤,全身的小毛孔处,鼓起一个个鸡皮疙瘩小球,我没有颤抖,抹去一把泪汗交溶的液体,目光呆滞的看着前方,随着脚步和地面的摩擦声,继续奔跑在冬日里。在公路的尽头,我双脚没有弯曲,瞬间纵身一跃,跨过了公路边的排水沟和旁边的石墩,跨上了回家的山间小路。

大雪没过了膝盖,我能清楚的分辨出,雪踩在脚下,由松软变成压缩在一起冰雪互溶的声音,站在山腰上,可以看到一个个黑色的脚印整齐的排列成和条小蛇一搬无二的小路,延着脚下蜿蜒而下的身躯。

再爬上这个半山腰,我便能到家了。我自己开始百感交集,心跳的加速,在一段狂奔后提速了十倍,亦或者百倍,我全然不知,全身无力,脚指挥着我的整个身体,我的皮囊微微的向后倾了倾——已经丧失了呼吸能力的我麻木到错觉,眼睛由向前的直视,在旋转九十度之后,和天地垂直一线,我倒在了山林里,我看着空中的雪花离我的眼球越来越近,离树的距离越来越近,最后消失在视野里。左手上的鲜血渐渐浸透过衣服,把白雪也染成了红色。

我看到母亲正面朝我走来,她依然慈祥的微笑着为我敞开了双臂。她蓬头垢面的样子还是没变,几许花白的头发在冬日里显得没那么明显,她曾在集市上找牙医安的两颗门牙,和其他的牙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很确信,是我最亲爱的母亲站在了我面前。

“我家昊儿,你放学回家啦!你看你全身都是汗,鞋上全是泥,走,我们回家。”母亲给了我一个拥抱,拉起我的手向山路爬行。

我感觉到了最初唯一的那份温暖。

“妈,今天老师又夸我了。”我另一只手前后慌一慌的爬着。

妈妈边走边接过了我的话:“我就知道你最棒了,你要这样继续发挥,努力学习,别再和他们打架了。”

“我没想打的,谁叫我每天早上到教室的时候,他们都说我鞋脏不让我进去,说我是山里跑下来的野孩子。他们还把我书从窗台丢下去。”

“妈,我怎么会是野孩子呢?我不是野孩子,没有爸爸妈妈的才是野孩子,我有爸爸妈妈,还有妹妹,所以我不是野孩子。”

“妈,对不对?是他们的不对吗?他们说他们打不过我,只有野孩子他们才打不过的。所以我是野孩子,我不是,我打他们只是因为他们丢我语文书,我才不在乎他们骂我,因为我不是他们讲的那样。”

“昊儿,我知道你是最乖的,妈妈知道,你从出生那天起,就特别的乖巧听话,你也不是野孩子,是他们的不对,但你也不能动手,你是读知识的人,知道吗?”妈妈语重心长的和我边爬边讲,越到高一点的土坎,母亲就拉我一把,或者直接把我抱上去。

“可他们还说你和爸爸没有读过书,家长会上都不会签名,作业本每次都是我自己写名字。”

我连续又开始问道:“妈,你不是文盲对吗?你都叫我不能打架,老师说了打架不好,所以你们不是文盲。只是你们不会写字对不对。”

“就是不会写字,所以妈妈和爸爸都是文盲,但你不是,所以你不能打架,知道吗?”妈妈还是微笑着紧紧的拉着我的手。“小心那里太溪,很滑。”

“嗯,我记住了,以后我都不打。”我对妈妈笑了笑。

我们继续爬过半山腰到达竹林的尽头,这里有一片毛竹林,竹林的尽头是妈妈种的包谷地;爬过我家院前的包谷地,院旁有一大片竹林,竹林紧贴着猪圈旁茂密的生长,爸爸种了苦竹、斑竹,水竹;爬过门前的菜园,菜园的地坎边上全是直立的松树,妈妈牵着我走过门前的泥路,路旁种着一颗苹果树、一颗梨树,一排桃树。

爸爸正做在大门前喝酒,小妹在雪地里和侄女推雪人。我叫了一声爸爸后,加入了她们的队伍里。

“开我的车回去休息吧!别再发呆了。”斌哥递给我一把宝马车钥匙。

记忆在这里又被打断,思绪慢慢被拉了回来。我停顿了片刻后,再次的回过神来。

我急忙中摇了摇头,“谢谢斌哥,我骑电动回去就可以了,路上车太多,骑电动方便些。”

“在理,快些回去,好好睡上一觉。”

“好的,好的。”

。。。。。。

我向办公室的走廊走去,拿在手里的手机放到裤兜里,又拿出来,另一只手无处可放,一时间不知所措。

小胡和我迎面相撞,我差点再次和天地成九十度摔倒在地上。

小胡是斌哥的助理,那是在2021年的春天,她在我的手里面试通过,进入了公司,云南大学行政管理毕业的她,做事积极,态度认真。当初,她优雅的言谈和敏捷的思维,在和她温柔的对话后,至今我一直记忆犹新。

“不好意思,昊哥,你怎么看上去精神恍惚?”

“没事,没事。”

小胡一脸疑惑的看着我,“准是前段时间工作太忙了,毕竟你刚坐上市场部总经理的位置,李总为了能够服众,已经是煞费苦心了,才会特地叫你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谈成张总,王总他们那几个大客户。”

“熬了三天夜了吧!”我说。

“多注意身体,我要给李总送些文件过去,先走了。”

我应了一声,继续向办公室走去。办公桌上放着我的公文包,下面还压着几份合同,几百万的生意,终于一锤定音,这次能服众了吧!再如此下去,我再也熬不住了。我拉出靠椅,一屁股坐了上去,拿起了一份合同,从桌上又拿起另一份覆盖了手里的这份。再次陷入了沉思。

一个月前,我骑着电动车穿梭在城市里,一栋栋高楼大厦的阴影在阳光下把过往的人淹没。

我却不知道该走进哪一栋,我却不知道哪个方向有我要找的人,我却不知道哪座大厦的大门会为我打开。

做业务时,我觉得很开心,虽然每天到处在跑,会有人给我冷眼,会有人把我赶出门外,会有人把我拒之门外,但是当客户在落款的地方签上他的署名的时候,会有说不尽的喜悦从心里蔓延到全身,再让每一个细胞都活跃起来,会有事成后带来的舒适感和宽慰。我在努力用心的爱着这个职业,哪怕我不能完全的做到。

我是一个基层员工,应该从基层做起。失败打败不了我所有的激情,我最大的优点和缺点,不是仅接纳别人,不是只在渴望中追求别人的好,而是我们独一无二,独一无二的'我'和谁都不一样。我清醒的理解这一点,也明白,它所需要给予的付出和耗费的时间,只是必要的代价。我不和别人争,我在战胜我自己这个最大的敌人。

斌哥理解我,也深知我坚信的原则,他知道,面试我的时候,他就再清楚不过。不是这样的我,他也不会喜欢,他只是不愿看我继续在迷途中奔跑,有方向却找不到出处。他是最了解我的人。

也许,他真正的走进了我的心灵深处,因为他身在其外,又一直感受其中,他知道,对于妈妈的离开,我并没有责任心承其重,我不必自责,妈妈的死只是一个意外。我没理由一直被自责所迷惑,一点点把我的激情消磨殆尽。

一个月后斌哥把我提为市场部总经理。我并不意外,只是没有想过会这么快,至少现在的水平来说,我是达不到要求,我有一天能达到,只是时间久一点,可突如其来的转折,也就真的只久了一小点,从一个跑市场的一下跳跃了无数个阶层,直接把办公室搬到了最顶层。这是我意料之外的,但在旁人的意料之中,也就不免多了些流言蜚语。我并不在意,斌哥也不会在意,压力在静默里慢慢的滋生,压得我越来越喘不过气。

“来,小兄弟,干了。”张总摸着大肚子说。

“承蒙抬爱,我先干为敬。”我一口气喝了大半瓶威士忌。我说“莫欺少年穷!”

“有志气,难能可贵,干杯干杯!以后和李总合作越快。”王总在杯子里倒上半杯酒,轻轻的碰了碰杯壁,发出咚的一声。

就这样,我陪张总他们连喝了两天两夜的酒,贵州茅台、啤酒、红酒、威士忌。翻江倒海过后,一种独制的鸡尾酒正在我的胃里继续发酵。昨天和他们跟进了剩下的流程,这最后的合约,落款处的签名让我不禁心生感叹。

王总说我年轻有为,才29岁的年纪,就能够把业务处理的如此得当,说话如此得体,会做人会做事,酒量也相当了得,不愧是李总亲自认命的左膀右臂,为李总感到无上光荣。可能是我们都喝多了,也可能是喝酒闲聊间我夸他们夸的太猛了些,以至于我也为自己感到光荣,庆幸那只是喝酒以后的过程,我无法想象。

我把文件理了理,放进公文包,走出办公室朝电梯方向走去。

“昊哥你去几楼!”小胡问道。她拿着刚才的那一打文件夹走进电梯。

“负一楼,谢谢。”我轻轻迈了一步。

“半个小时前,李总也急匆匆的刚走。”小胡看了我一眼,脸上带着一丝疑问。

“他有说什么吗?”我心里也疑惑不解。

“没有,只是走的很急。”

终于可以回到自己的床上,舒舒服服的躺下,美美的睡一觉,左边书柜上放着一排文学作品,右边有一把原木缺角单板吉他,还有旁边整齐摆放的鞋子。这次可以安心入睡了吧。

我怎么骑着电动回来的,我想了想,实在太累,我用手按了按太阳穴,仍回忆不起什么,我把手机调在了飞行模式,以免被打扰,安稳的睡一个回笼觉。

很快我便进入了梦乡,我确定,我是在梦里,因为妈妈正在叫我。

“昊儿,别玩了,快带着妹妹和侄女进屋吃饭了。”

“妈妈,雪人堆好了,你看,你看!”

“真好看,快进屋来,外面太冷了。”

“不冷。”我开心的拍着手。

“妹妹她们鼻涕都流出来了,快些进来。”爸爸说。

“噢!!!”我拉着妹妹和侄女的手转身往门那走去。

走着走着,我感觉到了异样,我拉着的两个人越来越高,好像门越来越矮,现在我没管这么多,就一个劲儿的往前走。进门后,发现爸爸不在了,妈妈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整个厢房里只剩下我和斌哥,斌哥就坐在我的对面,手里端着个茶杯,嘴唇似动非动的样子,应该是在自说着什么。

我全身心的投入,把画面切换到最清晰,把声音调高了好几个分贝,认真的看着斌哥,听他说话——龙自强一辈子都是这样,嗜酒如命,你不会写字,双脚没有踏进过学塘,你最后的决定,终也能抵掉那些过了。

龙自强,我的父亲,斌哥提到的是我父亲,这个我活了29年,至今和他说话也没有超过十句的人。我和他讲过最完整的一句话,也是最后的一句话,'我再也不会回来'。是在母亲死去的那个晚上,我跪在母亲的床头,敌敌畏的臭味蔓延到了整个屋子的每一个角落,母亲的脸色和窗外的雪一样白,嘴唇青紫,手无力的搭在床沿边,我听不见自己的哭声,也不知流了多少眼泪。

爸爸认为,雪灾压断了妈妈的腿以后,妈妈就是一个废人了,没有人种地,没有人养牲畜,虽然还可以有酒喝有饭吃,但今后得他自己动手,挣钱买酒,自己做饭。一想到这些,爸爸就很纳闷,接下来的生活该怎么办,这一切都是妈妈带来的罪过。那晚爸爸喝醉了,我在睡梦中被吵闹惊醒,爸爸正拉着妈妈的头发,另一只手举着拳头,使劲的往妈妈头上揍,妈妈在喊叫,我奋力的拉扯着爸爸,爸爸跑进了房间里一手拽起了那把杀猪刀,我不假思索的扑向了母亲,鲜血在我的左手上顺着刀锋口缓缓流下,父亲看到了我在流血,才清醒过来,他的刀砍在了我身上,而我已经倒在母亲床前的血泊里,因为流血过多,晕厥过去。父亲扔掉了杀猪刀,双手抱起我向山下跑去。

第二天夜晚,母亲在她那充满了药味的床上,选择离开这个世界,去到另一个世界里生活。而在这个世界里我没有了选择。

警察问我手上的伤是不是爸爸砍的,我否定了,警察问我妈妈的死是不是和爸爸有关系,我否定了。给妈妈办完葬礼后的那段日子里,爸爸没有喝过酒,但他似乎每天都在想什么事,总是急急忙忙赶回家,又匆匆的打个电话后出门,我和妹妹并排着蜷缩在沙发上,妹妹的眼泪一直没停过,她说想妈妈,我不知道该对一个小我三岁的妹妹说些什么,才上初一的我,只有无能为力的抱着她蜷缩在一起。亦或者爸爸在谋划一件很重要的事,妈妈葬礼那天来了一个男人,他和父亲交谈了很久,直到悼念的人已经散尽,他和父亲便坐回火炉旁,我看到他的眼角有一滴泪顺着鼻梁边流下,在到嘴角的一瞬间,他拿出手帕,抹去了那滴眼泪,。他们一边喝酒一边嘴里絮叨着。我从来没有见过他,我想事情一定不会那么简单。

两日后,爸爸给妹妹换上了一身新衣服,我在的这个村落,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的打扮,活活就是城里来的人,一身粉红色的羽绒服,一双粉红色的小皮鞋,扎了一个马尾辫,一个白雪公主,从天而降,站在门前的雪地里,呼唤着哥哥的名字,两个大眼珠子直溜溜的瞪着我看。他带走了妹妹,她的小手紧紧的拽着我,可还是挡不住那健壮的身躯,我哭着追着轿车呼喊,'妹妹,你别走,我只有你了',无数遍的重复着,'我不要你走,齐心,齐心。。。。。。'。车尾灯离我越来越远,灯光越来越暗,我双脚跪在雪地里,再次的失声痛哭。

我感觉我的右手正在触动着,好像在梦里寻找一只铅笔,在心上画一个问号,再画一个问号。

斌哥的话意味深长,好像他很久以前就认识了父亲,又好像是莫逆之交,对彼此早已歇斯底里。我未明白,能抵掉的那些过——是指给妹妹找到另外一个好的家庭,让她能够健康的成长,还是在那以后,他去挣钱了,供我读完了大学。

我想我是听错了,也许,斌哥不是在说我父亲,我的档案里有相关的资料,斌哥记住了父亲这个名字,可能白天见过面,我回家后,迅速进入了梦乡,斌哥还在脑海里挥之不去的缘故。可我还记得当时斌哥看着我档案的那个表情,问起我父亲名字再三确认时的语态。

“你父亲叫龙自强?”斌哥眼睛里闪过一道茫然的眼光。

“是的,李经理。”我慷慨的回答道。

“你全名叫龙齐昊?是你爸爸上户口的时候少说了一个齐字,户口上才叫龙昊的。”斌哥再次确认。

“经理,你认识我父亲?”我的表情变得凝重起来。

“我以为一辈子再也见不到了。他是我老朋友。”斌哥叹了口气,继续询问了我关于父亲近年的状况。我细数的告诉了他。

我以为一辈子再也见不到了?我心情更加复杂起来,这话意味着,我们曾见过,而且不仅仅只是见过,好像一辈子太长了,还能见到已经不能用缘分这个词来形容,斌哥的表情说明了一切。我开始慌起来,从乡下来到这个城市,转眼四年,郁郁寡欢的父亲从来没告诉我,在这里,他还有认识的人,我以为他只会每天独自的喝酒,没人喜欢他这个酒鬼,他也没有朋友。我也不是他的朋友。

这让我再也无法舒适的入睡,我感觉我的身子在抽动着,汗水正一滴一滴的从我额头流下,睡衣睡裤已经湿透。

“龙仔。”斌哥把我叫到了他的办公室坐下,递给我一杯咖啡。他详细的教给我如何和客户沟通,如何让顾客达到满意的妙计——首先,你要做一个坦诚善良的人,这是别人接受你的交谈的前提条件,其次,你是站在顾客的角度考虑问题,给顾客的利息最大化,给自己的视角最大化,最后切记,不要提要求,你只能认真倾听顾客的要求。

那是在一个月前,我依然还是一个最底层的员工,我其实一直不解,员工和董事长接触的时间不会有那么多。当然,机会就像伸手就能摸到太阳,可实质,却遥不可及,你只能感受它的温度,每天看着它东升西落,殊不知隔着多少个光年。

我虚心的点点头,告诉斌哥我记住了,我会努力的向前冲,尽最大的努力去做好。他再次的提起我爸爸。

这个故事很长,长到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双手捧着咖啡杯,定定的看着休息室的桌子一动不动。静静的听着,这个于我而言,如讲述一个陌生人一般的故事,一会跳出一个点触动我的心脏,一会跳出一个点刺穿我的心脾。

“我和自强是一起玩到大的,你祖父叫李财光,把钱财全部理光,名如其人,最后家底都被他拿去投资什么药材,在那个年代,大家都只管吃饱穿暖就好,药品不先进,治不了的都是绝症,大家都认为,绝症是命中注定的,上天安排,药也不管用。疾病和药物还不像现今一样完全融入人们的生活,被高度的重视。就这样,全家人一贫如洗,自强没有读过书,家里条件不好,你祖父叫他上学,他说我才是父亲的亲儿子,养育他已是最大的恩惠,我父亲大致也觉得他说的有道理,所以把钱都花在了我身上,你祖母在早年供销社的一次集体劳动中,由于疲劳过度,最后不治身亡,这也是你祖父想投资药材的理由,虽然最后失败了,对他来说,心里也舒坦的多。而自强就每天放牛养猪,家里的农活被他一个人打理的井然有序。那时他比我调皮,每到水果出来的季节,他就拉着我的小手躲在门背后,从门缝里偷偷的看出去,如果你祖父正在编背篓,我们就从猪圈那里的后门一溜烟跑出去,他一边拉着我一边说,快,小弟,我们马上就可以吃到酸李子和酸桃子。快到李树旁的时候,他会一只手挡在我的肚子上,嘴里嘘嘘嘘的示意我别出声。”斌哥的嘴角微微上扬。我看的出来他是在微笑,一种久违的春光里,慈祥的目光,仿佛一时间回到了童年。

“龙仔,你知道吗?那时候在我们村,就只有大婶家有一颗李子树和一颗桃子树,每次到成熟的季节,你爸爸都会偷偷的摘给我吃,把我的两个衣服口袋装的满满的,在回家的路上边走边吃,我记得有一次被你祖父抓到了现行,你爸爸为了让我不挨打,他把所有的错误,一个人揽了下来,他被打的满背全是竹片留下的血痕。夜晚睡在我旁边,每翻一次身,我都会听到他的呻吟,但他从来不叫疼,他一直都很坚强,就像他挣开眼第一个看到的不是自己父母,而是一片冰天雪地一样,他并没有冻的呱呱哭叫,而是两只水汪汪的眼睛瞪着你祖父憨笑。

“你祖父五十六岁的时候,患上了肺癌,每天咳嗽不止,终于在一次痛苦中,结束了他的一切。家里只剩下我和你爸爸,那时候我们都还年轻,自强也不过二十出头,我正在读师范,我还是懵懂无知的年纪里,自强已经成为了一家之主,他和明慧结了婚,每个月还会给我寄来一个信封,里面放着少许的生活费,对于那时候的我们,不知要省吃俭用多久,才能存下这么一点钱,而自强细数都寄给了我,每当我问起他家里怎么样的时候,他总是说,过得去,过得去,叫我在外面好好照顾自己,偶尔我们会通上一两次电话,我听得出来,他的声音在一天天变沧桑。我师范读完了就在村里教书,那时候还不错,每个月有好几十块钱,生活也过得去,自强总是不要我的钱,他说以后留着结婚,留着做生意干大事,我的梦想不是当老师,我梦想自己有朝一日,到省城闯荡,拥有以前自己的天地,后来转正后,我去了县城里,第二年我结了婚,和妻子一起搬去她家,到了省城后,我重新从基层做起,开发自己的产品,一开始卖布鞋卖剪纸,闲下来的时间就去养猪场做帮工,就这样,一卖就是十年。

“我见自强的最后一面,是在十九年前,他打给我一个电话,说明慧走了,我再次回到那里,从前杉树旁的茅草屋变成了菜园子,自强告诉过你这些吗?”斌哥问到。

我说:“曾提过一点,我并未过多问起。”

“你们住进了瓦土房,在小厢房里,你爸爸告诉我这一段漫长的过往,我沉默了良久,心情仍然不能平复,你父亲再三请求我,让我收养妹妹,好好照顾她。她还小,没有男孩子坚强,吃不了太多苦,这个家庭也给不了她更好的生活。我们商定好两天以后,我去接你妹妹龙齐音,你还记得那天吗?你在车后面哭喊着齐心的名字,我没有停车,我知道,那会让你们更加不舍。

“之后,你父亲再也没联系过我,我知道他是为你好,希望你能以一份痛苦生活下去,而不是备受折磨,他错了一次,他也就错了一生,但他没有一生都犯错,他只错了一次,这一生是你在承受。”

这时候,让我不禁想起母亲疼痛时的感觉,母亲在刚离开这个世界,双脚刚踏入另一个世界时的心痛和无奈,当她看到我的左手满是鲜血的时候,当她看到我的血液止不住的往外流,快要夺走我生命的时候,她想,离开我,会是一个最好的决定。但我不这么认为。

我无法抑制住自己,整个人漂浮在空中,我没法接受这样的一个说法,这个故事太离奇也太荒唐,父亲在我眼里从来都不是好人,母亲离开时的样子,我手臂上的刀痕,失而复得的妻子,无疑是最好的证明。我手一滑,咖啡杯落在圆客桌上,发出玻璃和瓷器相撞的声音,我想我再也听不下去,但我全身像瘫痪了一样,无法动弹,当初妈妈的脚被压断的时候,也是这种感觉,一定是的。

“龙仔,你还好吗?我很了解你,请相信我,你的父亲是个好人,他本性里只有善良。抱歉,我知道现在说这些不妥当,它会给你造成困扰,也会给你和心言造成伤害,但这是最好的时间段,拖延的越长,对你来说越不好,也不公平”

斌哥有些惭愧的看着我。我知道,这个惭愧的眼神,是代表父亲善良的一个歉意,可我并不满意这样的答案,我无法接受。

“你不了解,你说了,他的本性是好的,可所作所为呢?母亲的死,我的刀伤,刻在我骨子里的记忆。齐音......不,心言”我一时间无法平静的愤怒起来。我开始如从前一样焦躁不安,我双手抱起了头,我感觉自己的双腿正要瘫痪,我跪在碎玻璃和碎瓷片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