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的讨债过程,尤其漫长。别说张大发,就连孙简都等得不耐烦了。要知道当时去陈大东的眼镜店,前后只用了不到一上午,三个人就在车上敲定了行动方案。至于去火锅店里要那十万,完全就是临时起意,都没有商量,坐下直接点菜就行了。店家可能到现在还不知道,他们就是冲着火锅去的,临时起意不想掏钱才顺手要了个账。
而这次,不但漫长,而且枯燥。
金虞一本正经地把办公的地点挪到了郭蘅芜的律师那里。三个人频频惹来事务所的人的白眼,但是她愣像是没看见,拿着光明眼镜和理工大的合同时不时地打扰一下经济律师。
律师分好几种,口吐莲花、家长里短一看就像个炸毛的公鸡,一个嘴炮就能把人掀翻的肯定是离婚律师。这种律师人多,业务量还大。张大发啧啧道:“这年头的离婚率都这么高了?”
像是眼前这位唐律师,专门负责给大公司起草合同法案,属于被大公司养起来的高端律师。一般的咨询从接电话那一刻开始就要收费,是真正的惜字如金。但是郭蘅芜八面玲珑,还给他介绍了不少业务,本着互捧的原则,他穿着昂贵的西装,梳着大背头,一上午在办公室里不得不忍受这个聒噪的金虞。
金虞问得太细了,连标点符号隔开的两个词之间的意思都没有放过。
其实这款子已经拖了几个月,合同签得光明正大,完全可以去法院告上一状。但是在陈大东看来,告状弄得满城皆知对他的形象不好,再说了他有工夫和几个刺头吃顿饭,可没那么多时间天天和律师打交道。
就算是赢了,又能怎么样?
法院判下来,人家也能拒不执行。学校是什么单位,国家正儿八经的好地方,供水供电供暖批地都有优先选择的权利。如果是私人企业还能申请冻结财产,但是总不能和学校杠上吧?
而且,有关部门的扯皮功夫天下第一,一句“财务出门旅游了”,就能让走完了万里长征的债主气得吐血。
唐律师推了推金丝边眼镜,压下了眼底的疑惑,以他多年和政商两界打交道的经验劝金虞:“这账,别要了。知道什么叫年关吗?就是以前的人都在年关去人家里守着要钱,过年如同过关,后来就有了‘年关’的说法。私人企业还可能要出来,但是国有单位有年前封账的规矩,封账之后谁也不能再动账目。一定要等着过完年。”
“各家单位时间还不一样。如果这几天人家已经把账封了,就算是他想给你们把钱划过来,也难呀。而且这位陈经理我也打过交道,他们有些合同我还参与起草过。就连他都要不出来的账目,我劝你们,别白费力气了。”
“收拾收拾,去超市里买点儿年货,回家过年吧。”
在唐律师看来,这世上的许多事情,不是只靠努力就可以办的。就算是金虞把这些法律条款都背下来,但抛媚眼给瞎子看,又有什么用?
“谢谢,我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金虞却是在纸上做好了记录,还眉飞色舞。
毕竟打了一上午的交道,唐律师觉得这孩子比他的很多实习生都有灵气,不由有些惋惜:“一定要走法律途径,千万不要干出格的事儿。现在学校都到了放假的时候,比平时管理得更严格。一不小心,你们可能就会因为扰乱社会治安直接被送到局子里去。”
金虞笑笑,已然是胸有成竹,站起来诚心实意地说了一句:“谢谢您。”她出来的时候还在想,果然,专业找法律漏洞的人就是和学校里那帮照本宣科的老顽固不一样,满满的都是干货呀。
出来之后,她发现张大发和孙简两个人已经枕着桌子上厚厚的《民法通则》《宪法》睡着了,金虞不得不把两个人给拎了起来。
张大发兴奋地揉了揉眼睛:“咱们现在去拿钱?”在他眼里,要账已经变得和吃饭喝水一样轻松自在了。
孙简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懒懒地伸了个腰,迷离地看着金虞。他显然是有包养之心,却没有藏娇的能力,只能就这么看会儿。
在公园里不摘花的人,可能不是不想摘,而是摘花一朵罚款五十。
金虞摇了摇头,领着他们两个人去了另一个地方。
他们去的是大学城外面的一个电子城。这地方比较奇葩,从高端的新款5K屏电视机到进口制冷机都卖,一巴掌宽的门店都能摆出来监控设备。
金虞说,这里其实水货更多。大家心知肚明,这些东西被论斤地批发出来,再转手拿去骗人。新出的苹果手机可以同步上市且价格便宜一半,用户可能一直到换新手机都不知道自己的手机是国产的。这里的水货可能比人家的正品行货还好用。大家互相介绍生意,已经成了一条秘而不宣的产业链。
这里甚至衍生出了其他不少奇葩的第三产业,比如婚姻鉴贞,比如倒买倒卖仿真间谍玩具来帮助学生作弊,比如批量篡改手机、电脑的芯片数据。
但凡是依托着技术的生意,这里都有。只有你想不到,没有它做不到。
占地面积不小的电子城像一个迷宫,每一个店面都差不多。老板和一两个员工猫在柜台后面打着游戏,时不时地抬头看一眼街上寻寻觅觅的人:客户在寻找商品,而店主在寻找顾客。
别小看这些颓靡的店主只有一间伸不开腿的铺面,人家在背后的小区里都有房子,孩子可能都在国外留学。这群人早早地靠着技术产品的东风完成了跨越阶层的原始积累。他们的货物不是从店里卖出去的,而是借着多年的情分,直接用电话联系,码头发货。
张大发听着就眼红了:“要不咱们改行做这个生意吧?”
金虞笑笑不说话。孙简一边听着一边把金虞的话记下来,然后开天辟地头一回给张大发扫了盲:“咱们可没有把安卓改成iOS的本事,来了也只能扛包,还不如去工地搬砖省劲。”
越往里面走,光线越暗。上面是铁板架成的天桥,下面破破烂烂还有积水,有终年不散的一股霉味儿。各家门前早早地开了灯,规格亮度不一样,看起来特别凌乱。
但是,这里有电子城最早发家致富的一批人,他们深藏不露。金虞直接进去,对着一个脏兮兮的胖子报了一串人名和数字,连带着把单位、籍贯也说了。
胖子从头到尾头都没有抬,只在电脑上输入了数据,然后和金虞要钱。
一根肥腻的手指头伸出来,张大发连忙从兜里摸出来一百递过去。但是胖子呵呵一笑,肥硕的脑袋像是从龟壳里面探出来一样,摇了摇头。
金虞肉疼:“你个胖子,脸在键盘上滚两下的事情,也好意思和我要钱,还宰我。我这一天风里来浪里去的,挣不了几个钱,你还剥削我……”
嘴硬手软,金虞边说着边已经拿手机扫二维码了。嗖的一声,九百块钱出去了。胖子嘿嘿一笑,心满意足,把两条大象腿从地上捞起来,舒舒服服地盘在了沙发上,像个将要成佛的弥勒大仙。
“给我两天时间,给你查得清清楚楚,怎么样?”软软的萌胖子问金虞。
“两天!你还好意思出来卖呀?一天,多一个小时都不行。你是不是被那几个警察摸了两把,水平下降了?”
金虞揶揄着去挠胖子的胳肢窝,胖子体形太大,躲不开,只好求饶:“我把其他人的推了,先给你查好不好?今天晚上,太阳落山之前,连他的开房记录都一并给你发过去,怎么样?”
“这还差不多。”金虞眉飞色舞。
孙简和张大发跟这个萌胖子打得火热,凑在人家的电脑旁边像是哥伦比亚发现了新大陆,恨不得钻进里面去。不到十分钟,三个人互相留了手机号和微信,还一而再再而三地表示一定要保持联系。
金虞以前在胖子这里打过工。其实她干得不错,是胖子有史以来招过的最满意的弟子。她忽悠人的本事一套一套的,硬是把积压了半年的固态硬盘给卖了出去,外带两个不怎么清晰的显示屏。就连刷过的手机,都能当成新的给卖出去。她还打遍天下无敌手,以前有人老站在门口抢胖子的生意,每次都是金虞把厕所的拖把拿出来,硬把蛮横的邻居赶走了。
胖子给金虞下了一个定义:天生就是吃市井饭的。
就算是不会电子信息技术,这家伙也能在这儿吃穿不愁。但是偏偏这女孩子就是胆小呀,偷偷摸摸地卖了两个手机,交了房租之后,死活都不干了。胖子还老是调侃金虞:“从良了?改天卖不出去再来呀。”
但是这姑娘还真厉害,都穷得专门坐一个小时公交车来蹭顿饭,也不在他这儿倒卖偷来的或刷过的手机,真不知道她矫情什么。
孙简多看了金虞一眼,参差的光线落在她身上,很柔和。
他自动忽略掉了金虞从墙上拆了两个充电宝下来,直接装进自己口袋的行为。胖子肉疼得不行:“拿东西要掏钱。”
“当给我打折了,你看你这生意不还得靠我?”金虞揶揄道。
金虞并没有浪费时间,当晚孙简就堵在了单树华老师的家门口,抱着人家的大腿求着还钱。这孩子哭哭啼啼说了什么,金虞没听清,但是单树华教育人的话可就戳心了,全通过孙简胸前的耳麦传了过来。
他不像是在教育孙简这个涉世未深的孩子,倒像是在教育张大发和金虞两个久经社会磋磨但是一事无成的老油条:“年轻人,这事儿不是我说了算呀。你要知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我们拖着肯定有我们的考虑。不是搬新校区了吗?我们的生化专业没过来,就是因为我们在市中心的地皮没卖出去,没有钱给生化专业的学生装新的实验室。学校尚且如此,再说了,我们这拖延期限也没有到合同截止的日期吧?放宽心,我们不可能欠钱的。你回去等消息吧,吃饱穿暖,好好过年。你看这天气冷的,把个孩子冻成什么样子了……”
单树华还真把孙简套进去了,段子讲得特别扎心:“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顺,七十从心所欲。银行里有三十万存款的时候能站得住脚,有四十万存款的时候人生不会迷茫,有五十万存款的时候可以去创业,有六十万存款的时候听到的全是顺耳的话,有七十万存款的时候就可以随便作死了。你现在的首要问题,是赶紧去赚钱,不要把时间浪费在不该浪费的地方,明白吗?”
孙简本来就是个不擅长和人掰扯的五好青年,这会儿被忽悠进去了,抹着泪,反省自己不但没有一分钱的存款,还因为吃饭点外卖、打车出行欠下了不少的网上消费贷。
他哪里是“月光族”,月光族花光的只是这个月的工资,而他把下个月的工资也给花完了。这孩子一到了金虞和张大发跟前,就被张大发打了一下后脑勺:“出息点,现在没钱算什么,以后没钱的日子还长着呢。再说了,我们之所以没钱,是因为钱在那束花的口袋里。”
经过对敌人的暗中观察,单树华在张大发的眼里已经成了“那束花”,他就是嘴皮子利索能把人温和地忽悠走而已。这阵势他见过,以前去一个学校里搞电焊,新生入学请过一个心理专家。那就是个忽悠,放着悲情音乐《烛光里的妈妈》,再加点催情的话,上千个学生在操场上哭得稀里哗啦。
其实有什么好哭的?把音乐关了,换成蹦迪,底下的学生就能蹦起来。
气氛问题。
“就是输人不输阵,他讲课讲多了,就是个低音炮。咱们现在也算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了。回去好好睡一觉,等着明天开始动手。”
金虞已经有了想法,两个人一言一语地安慰孙简,他被打击的自信心总算是回来了。孙简有些不相信地问金虞:“我是不是给咱们仨丢人了?我还没张嘴要钱呢,只说我是光明眼镜来的人,就被教育得头都抬不起来了。”
金虞把录音编辑好,眼中慧黠闪烁:“你可帮了大忙了。”
又从一家催收公司出来,不温不火好脾气的顾非都有些拧巴起来,明显肚子里在冒火。顾非开始天天给王者吃火锅,鲜香麻辣每天不重样,盛赞:“我们岚梧市可是有全国最好吃的辣椒。”
寸功未建之下,王者怼:“你咋不说你们市还有全国最好的肛肠科呢?治痔疮,更专业。”
顾非笑而不语,不在这种恶心话题上和王者争长短。不过王者一拍脑袋,想起了一个人:“既然咱们没有办法找一个人进到高利贷行业里,那创造这么一个人呢?”
池清源已经在重新梳理案件,希望能从海量的线索里找出这么一个人来穿针引线,把这些散乱的线索集中起来。
“谁?”顾非并非食古不化食今亦不化的顽固,学习能力极强。
“我在源代码失窃案中的重要知情人,麻旦旦。”王者说得极其郑重。麻旦旦之前没少和收高利贷的那帮人打交道,知道这些人面对警察是一张脸,面对欠债人是另外一张脸。
凶神恶煞不讲规矩的一面,麻旦旦见过。
顾非的眼睛亮了,王者立刻掏出手机,给麻旦旦打电话。那边的电话秒速被接起:“王者呀,我现在没空和你荣耀,接了个活儿。可真够损的,这娘们逼着我通宵干活,明儿一早就要结果。我正加班呢,真没办法……”
才打过去,就听到了麻旦旦的一阵牢骚。这可不是麻旦旦的风格。除了捞钱,这家伙大部分时候都在享受生活,吃吃喝喝睡睡玩游戏,不亦乐乎。
这是遇到了天敌?
王者再问他,这会儿在哪呢?麻旦旦给了王者一个意想不到的答案:岚梧市电子城。要是来岚梧市做客,欢迎来玩。
顾非的眼睛更亮了:瞌睡递枕头,世界上还真的有这么好的事?
两个人几乎没有停滞,直接开车朝着电子城的方向奔过去。地图导航在这里没用,跟着导航可能会直接钻进厕所里。他们是靠着麻旦旦的手机遥控指挥,才找到了位置。一进门,这胖子就继续抱怨了:“有个傻妞托我找债主资料,要精确到收支、穿戴、衣食再到开房记录,可把我给忙死了……”
他的话没说完,就看到两个年轻帅气的警察从门外进来了。对于王者的出现,麻旦旦并不惊讶,但是顾非,他就警惕了。
尤其是这两个警察在听了他的话之后,像狗见到了屎,恨不得一口把他吃了。
莫不是又犯了什么案子,岚梧市警方请滨海市警方的王者来抓他了?
麻旦旦的第一反应:我要溜。第一步骤:清空数据。但是顾非的手比他的手快,直接挑起了他的手,连人带沙发地一把推到了后面去。
顾非看到了文件夹的名称:金虞要的欠债人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