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川楼那纸空卷轴被高价买走之时惊诧望帝上下,至今众人仍在打探是何人竟会出此奇举,原来是得了祝史大人的青睐……”
青年们对此事好奇良久,眼前终于知晓了买卷轴之人是谁,纷纷将方才的不快抛诸脑后,摒弃前嫌正襟询问。
“这卷轴纸料平常,轴杆一非象牙二非美玉三非珍木,内里更是白面为空,大人耗费重金买下,莫不是因小纸而损大利,得不酬失?”
楚令昭没有正面回应他们的疑问,反而闻谈会友一般,开口提出了一道议题:
“纳川楼原是望帝城邑之中的一座无名楼阁,因作承办聚珍会之所,才得以引揽文人墨客于楼中相集,继而声名鹊起,号源海纳百川之意。现下鉴字赏画评珍场场宴会接连不绝,大楚各方名流皆以做客纳川楼为高士之举。如此多年往复,至今日,诸位以为,究竟是那'纳川楼'更雅,还是做客于那座楼阁的宾客更雅?”
她这议题颇为新奇,又只是些无关紧要的风雅之事,不会触及大楚不允妄议国政的律例,所以哪怕是在上泽宫中向来规矩严苛之地,青年们也多少能三三两两地讨论起来。
“楼阁本无名,因才高八斗的有识之士初聚楼中而得命名,这必然还是宾客更雅。”
有人却不大认同,驳道:“楼阁虽最初是因文人闻名,但时过境迁辗转百年已过,除了第一批学士,剩下百年间的宾客却都是冲着楼阁的名号而去,虽不算沽名钓誉,但却也是些附庸风雅之辈,相较之下,自当是楼阁更雅。”
邻座的几位小姐闻言掩面而笑,“蒲公子前些时日可是连赴了六七场纳川楼的宴会,从楼阁门口购来的翡翠现在还当扇坠儿挂着呢。”
“正是,蒲公子称那百年间的宾客附庸风雅,自己却又算怎么一回事?”
青年们嬉笑着问着,那位蒲公子面皮薄,禁不住一众公子姑娘们这般闹他,连连作揖讨饶。
重点再次回到了议题之上,楼阁宾客孰更堪称'雅',青年们来来回回争论了多番亦没争出个足以服众的答案。
楚令昭倚立在雕栏一畔,静静听了半晌,留意到席位上有个姑娘从未发过一语,于是亲自点了人,“虞家子弟师承娄氏后人素以武学闻名望帝,唯独听闻虞三小姐饱读诗书不沾兵戈半分,不知对此道议题可有高见?”
虞家近几年在望帝世家之中很是惹眼,虞侯长子虞章高中武试魁首之外,长女虞青焕被唤作虞姬,是白虎王储的正宫王妃。而次女青联三女青改,亦是各据才能遍试无数私宴无败绩的后辈。
这样的家族,是望帝为数不多的手中握有实权的勋爵“世家”,按道理,他们今日不会派人前来才是,赤徽军军权也与他们无关……
少女垂眸沉思之际,被点到的虞三小姐虞青改轻声开了口,眉目间是毫不在意名利俗务的澹泊。
“纳川楼再如何被赞誉风雅也是世人赋予它的价值,以民为本终是为正理,何况那楼阁本就是个旧物,纵横跨百年也不过是用来供人宴饮会友之地,若没了人,又何谈什么'雅'不'雅'的?”
这是说宾客更雅的意思了。
只是……
跨越千年或百年的知名建筑,世人往往以历史赋予其“古老”价值。而今,还是头一回听人管古建筑叫“旧物”的。
虽轻慢,却也有几分透彻气度。
众青年停了讨论,算是认同了虞三小姐所言。
议题解开,众人心绪回归到提问之人身上,倒是稍稍察觉到了楚令昭提出此议题的用意。
耗费重金买下一纸稀松平常的空卷轴,究竟算不算得不酬失?经过方才的议题,便不得不重新审视了。
衡量字画的价值,常理来谈无非是从匠心巧妙与否、何朝何代何人所作之处入手。但是,世俗庸才众众,世人又偏爱市侩逢迎,若是名者所作,便是杂乱草纸亦有人奉为墨宝。若是小卒所作,便是绝伦独妙亦无人问津。
可见,有名与否是为关键。
如今这纸空卷轴在望帝名声大噪,价值自也不再似其他空纸一般平泛,极负盛名之物更是会随着它的主人的身份而使价值水涨船高。
而现在,这卷轴落于眼前风头正盛的新晋祝史之手。祝史虽更像是虚职,可由于朱雀神宫暂时无主,这位看起来并无实权的高官,便成了实际掌控整座朱雀神宫之人。
这样的祝史“虚职”,不容小觑。
青年们沉默着,还未深想到核心之处,楚令昭却悠然引出了要点:
“陛下明明一道谕旨便可将赤徽军军权收拢,又何故多此一举命祝史与诸门阀周旋?明是为难本官,暗是考验门阀罢了。赤徽军到底是皇室的军队,诸门阀是选择握着散落的军权跟本官拿捏一番姿态,还是选择立即向陛下表明绝无二心呢?”
少女眉眼微弯,虽是笑着,所说的话却令众青年生了冷汗,“诸门阀那漂亮的勋爵头衔,与祝史一样,表面是个好听的名号,算来却皆为虚无。门阀地位这些年岌岌可危,留存还是彻底铲除,也不过是陛下一念之间。门阀诸君与本官皆为人臣,终归效力于皇室,在当下濒临绝境抑或势力零散之际,彼此间汲汲营营自伐相煎一场,又有多少可获益?”
众青年听着她的话,神态间先前的玩笑顶撞之意,尽被凝重取代。
在座的青年皆是门阀中极为看重的年轻一辈,祝史邀他们前来,并不是玩闹抑或挑衅,而是在请他们作为与各自门阀掌权人沟通的桥梁,将她的意思传递。
而祝史的目的的确达到了,就算她不提,他们也会将今日的谈话向家主传达。
这位年轻祝史的合作对象,从一开始便不是他们这些子弟,而是他们背后门阀的尊长……
楚令昭缓缓扫过众青年的神情,为今日神宫宴会的主题划下点睛之笔:“身为握在朱雀祝史掌中的空卷轴,争相愿在卷轴上书字作画的名家自是多不胜数。而若是身为握在大楚皇室掌中的空卷轴,争相愿在卷轴上挥毫泼墨的又会是谁?”
青年们了然而笑。
游走于皇室之间的朱雀祝史亦是一纸扬名内外的“卷轴”,并且,是握在皇室掌中的“卷轴”。代行皇室之命,却还未与望帝城任何一方势力建立联结,是以“卷轴”为空。
皇室掌中的空卷轴,岂还能作泛泛之值?
“身为握在大楚皇室掌中的空卷轴,争相愿在卷轴上挥毫泼墨的,自是诸大门阀。”青年们纷纷起身,颔首致意。
看来的确如祝史所言,他们这些门阀,要有求于她了。
而求人,要先奉上求人的“礼品”。
众人未再有一丝怠慢之色,礼数周全地辞别过楚令昭,离开神宫后,立即命车驾向各自的家族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