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雾升腾汇聚,暗赤色霞光遍铺天轨,日轮被晨雾晕出片缕横波,随着散尽的水汽顷刻间扩撼万物。
望帝城的辞临宫宴设置在夜间,迎着月相辞别心宿,今日七月初二,距宴会开始仅剩白昼的六七个时辰。
上泽皇宫内,庚辰宫一如往昔雾重清冷。
宫娥们步调平稳轻盈地穿行于曲折廊庑之间,姿态娴静端庄。
主殿内延伸的露台处,宦官揭开叠山炉盖,用银夹夹起几枚香片添入香炉,抬头向露台悬崖边的男人试探着请示:“今年的辞临宫宴,陛下仍是不去吗?”
“嗯,还是由青龙坐镇。”楚皇凭栏俯瞰浸于耀金日光之中的宫城,绝艳的面庞上毫无波澜。
他眸光平静,复而又出声,“听说令昭在青龙神宫停留了半月?”
“回陛下,祝史因宫宴祭祀方位的规划之事,被青龙殿下亲自请到了神宫暂待些时日。”宦官答道。
不知是宦官言语中的哪处字词出了差池,楚皇眉心微微蹙起,声线稍显沉冷,“阿浔的脾性你并非不知,命青勋军中的暗线日夜盯仔细了,莫要让这二人越过……”
男人话音停住,点到即止。
宦官大致了解百里浔游走于风月场玩的那些荒唐混乱的花哨,想到同青年走得颇近的楚令昭,他浑身发寒,瞬间猜到楚皇未尽的话语,忙躬身应下。
白日宁和,细风穿过雕栏间的图隙吹偏缭缭轻烟,宦官走到露台边缘,念起辞临宫宴诸事,不禁多嘴问了句:“祭祀问卜等事晦涩艰深,陛下将小殿下放在司祭祝史的位置上,难道不担心殿下她处理不好此类事务?”
楚皇抚触了下系在扶栏上的玉环,玉环碰声清脆,激起幕幕埋于记忆深处的景象,他沉吟片刻,缓慢道:“不需要真的擅长祭祀占天,让她顶着虚职留在上泽,不过是为了使她面临最大的行事阻力。朕想知道,在此等境况下,她还能否做到历任朱雀王储都会做之事?”
大楚历来都皇子众多,历来又都设有四位王储,而代代都是朱雀王储继位的奇事却从未被打破,正史记载这是承继的天命,却无一本史册敢记下……这也是谋逆的天命。
除了当今的楚皇,其余往上每一任大楚帝王,都是谋逆上位。
由朱雀王储,谋逆登基。
是皇室极为晦暗的秘事。
宦官身在宫中已久,察言观色颇有分寸,他小心翼翼地避开这个麻烦话题,拣了处无伤大雅的词句接话,“祝史说是虚职,也只是左右不了重要国政的虚,那些繁重的祭祀事务可实是劳累忙人得很。之前那位祝史在御前哭闹的那般失态,拼死也要辞官,小殿下她……”
“她忙些也好。”男人淡声道。
宦官估摸着男人的情绪,迟疑了许久,还是壮着胆子问道:“陛下还是想要培养小殿下回到王储之位?”
“何谈'回'字?”
楚皇侧目凝了眼宦官,“大楚此代的朱雀王储,十六年前是她,暗中也一直是她,至于,未来坐于朱雀之位时是生是死,便看她能否令朕满意。”
男人面孔太过于耀目美丽,从一位年岁停驻于青年时期的人口中听到十几载流逝的岁月,鬓发斑白的宦官总觉得违和。
谁能料到,当年被无数人称颂为千秋绝色的朱雀王储,竟当真应验了这道赞颂,本就无愧“绝色”二字的姿貌,从得到长生的那一刻起,更是无愧“千秋”。
宦官收敛回神思,有心讨巧,低眉恭顺道:“小殿下容貌生得像陛下,行事之风定然也会同陛下从前一样,不会行悖逆之事,陛下不会失望的。”
“不会么?”
楚皇哂笑了声,语意模棱,难辨究竟是在指哪件事。
……
皇宫外,上泽正东方,青龙神宫内。
宴池中心,楚令昭身着正式的祝史官服,坐在案几后的矮座上,一本正经地将一只完整的龟甲置于火台上烧灼,长案前,九位司祭小吏跪坐于蒲团上,等待卦筮结果。
宴池周围,宫侍们亦静默无声地垂头等候着,火焰摇晃着灼动龟甲,不消多时,便听火上的龟甲传来一阵噼啪响声,甲面上线裂开数道痕迹。
楚令昭用碳粉在白绸上印出线裂的路径,将卦象展示给面前的九位司祭小吏。
小吏们直起身,纷纷面色凝重地观察卦象,发现这卦象裂痕融于凶兆之位,明显昭示着今日宴会的不吉。
九位小吏暗叹这场宫宴恐怕要取消,但司祭官职最高的祝史在,他们不好僭越开口,于是便恭敬叩首道:“请大人解卦问卜。”
楚令昭亦是看出裂痕明显贴近于凶兆,她笑吟吟地蹭掉白绸上靠近凶兆的那片卦筮碳粉,拿炭笔将裂痕硬生生描到吉兆上,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此卦本为凶兆,但本官在方才离魂远赴了趟蓬莱仙岛,与卜筮仙人商讨了一番,辞临宫宴的布置已然准备了好些时日,若取消宫宴不就算虚度了这段光阴?于是,在本官与卜筮仙人斗卦三万轮蓬莱的日升日落后,仙人深深折服于本官的占卜才华,同意更改卦象为大吉之兆。”
她一掸白绸,将描好的吉兆卦象重新展示给众人看。
卦象竟还能讨价还价?
这下,不止九位司祭小吏神色古怪,连周围侍立的宫侍们都面露异色。
“大人……”
众人犹疑着不知该说些什么。
见他们支支吾吾的不表态,楚令昭面色一冷,抬袖将火台拂落在地,烧红的碎炭立时滚的四散。
面前的小吏们急急从蒲团上跑走退避开,唯恐被火星溅到身上,他们望向少女,不安道:“大……大人这是做什么?”
楚令昭唇畔牵起丝恶劣意味,“祭祀重诚,忘俗身而以魂灵问卜,祭仪尚未结束之时,便是天塌地陷亦不可动摇离席,刚刚不过散落些火焰,诸位便忘魂灵而重俗身、不顾礼法狼狈逃窜,可见对祭祀问卜之事也并无多少诚心敬意,既如此,又何来的脸面质疑本官的卦象?”
少女行为实在乖张,九位小吏谁也不肯率先开口去说反驳之言,交头接耳半晌,站在前头的几位小吏圆滑撑出几分郑重神色,你一言我一语赞道:
“祝史大人卜筮才华卓然,此卦为大吉之兆!”
“蓬莱的卜筮仙人都叹服之卦,自是不能存疑,大人之才,真令属下拜服!”
“辞临宫宴非办不可!上上大吉!”
楚令昭听着众人的夸赞,眉眼终于弯起,“过奖,过奖,诸位的卜筮本领亦使本官钦佩不已。”
四周宫侍们眼观鼻鼻观心,也装作没见到方才的凶兆。
月缺形态的宴池独特而玄妙,中心祭祀案几上,线裂的龟甲渲染出杳渺神话的绮丽色彩,迎着即将到来的神宫夜宴,白绸上被篡改的不平静正在悄然发酵。
少女正与几位司祭小吏客套着,暗卫如无影的鬼魅般掠至案几旁,于她耳畔低声,“家主,兵宰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