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临入夜,辞临宫宴万般布置皆已完成,赴宴的朝官们也逐一抵达上泽,三三两两进入青龙神宫。
此时神宫中央,司审主殿之内。
雕刻得栩栩如生的青墨色苍龙环绕八方高柱,包围圈起整座大殿,龙身上的每一片龙鳞皆薄而锋利,堪比刀刃般闪烁着凛冽寒光。
正对殿门的十九级台阶最高处,百里浔靠坐于上座,展阅开密封的案卷。
下方,数十位判官顺着宽阶逐次分坐在两侧的圈椅上,有序汇报各地上报来的重大案件。
青龙神宫司掌最高审判之权,职在平反大型疑难错案、审核修订律法、审理被押送到望帝的地方触律官员。
政务之繁重复杂,高居四宫之最。
青年面对公事态度严谨,从不允许无关宫人擅来打搅。公事未完,来呈送占卜结果的宫侍被驻守的青勋军拦在殿门外,已是等了好几个时辰。
现下入了夜,赴宴的官员们已然抵达了半数,可宫侍还未将占卜时发生的事汇报给青年,不由冷汗直流,劝说道:“军士便放我进去罢,再迟些,来赴宴的大人就都到齐了。”
青勋军表情肃穆,目不斜视地抬剑挡住欲要趁机闯入的宫侍,态似坚铁,“殿下素有严令,司审主殿之外百步,不容任何无关者靠近,若再擅闯,立斩。”
看面前的青勋军欲要拔剑,宫侍赶紧向后退了几步,“军士且慢,且慢……在下绝非要干扰司审政事,实是宫宴眼见着就要开始,还有些情况未禀明王储,恐误了事,在下难以担当。”
青勋军置若罔闻。
宫侍费尽唇舌口干舌燥亦无用,只好耐住性子等在百步外。
夜色愈显浓郁,待到宫灯的刺眼亮芒几乎盖过温晕明珠之时,恢廓高大的殿门终于从内部打开,结束公事的判官一一踏出大殿,无一不显疲惫。
两旁青勋军放开守戒,宫侍立即走进去。
殿内寂静,宫侍匆匆踏上十九级台阶,见青年还在批注案卷,便将动作放轻了些,把手中卦折呈到桌案上。
“殿下,辞临宫宴的问卜已完成。”
宫侍展开卦折,上面描画着经过更改后的吉兆图像,对页书着:上吉,诸事无忌。
百里浔对问卜玄奇等事没有太深的崇信,扫了眼折子的内容便将之丢在一边,继续在案册上写决断批注。
“殿下……”宫侍顿了下,又细致将宴池内占卜时发生的事情禀报给青年。
“知道了。”
百里浔不以为意。
小吏与宫侍们虽对问卜结果如临大敌,但于百里浔而言,占卜至多就是走个形式,只要楚皇不下明令,无论卜卦结果是好是坏都不会动摇宴会的举办。
侍立在侧的领事宦官走上前,将卦折妥善收好,抬眼望向青年,“殿下,此事可还要向陛下禀明?”
百里浔提笔蘸取浓墨,仍是落笔不停,漠声交代,“无需为这点琐事搅扰父皇,卦象的真假不重要。”
宦官与宫侍对视了下,垂首应是。
殿角,滴漏中的时间流逝淌落,百里浔写下最后一笔批注,终于从上座起身。
负责分整案卷的小吏们鱼贯而入,将今日所有处理完的案卷、公文作上注序,排列到红漆托盘上,前往各类宫室安放。
百里浔缓步走下十九级台阶,穿过空阔的外殿行至槅扇之畔,他俯视过座座宫苑相续处的澄明光带,眸底似有趣致掠逝。
“今夜该怎么做,明白么?”
青勋军拱手,“属下明白。”
……
临近竹林处的宫苑内箜篌声动,精镂着心宿星轨的蟠螭灯悬挂在各处檐角,将婆娑起舞的竹影投入可容纳近三百人的月缺形宴池内。
参加辞临宫宴的朝官基本到齐落座,百里诀亦携了虞姬赴宴,随行而来的还有诸多白虎神宫的官员。今夜宫宴举办于青龙神宫,主客有序,最上首的席位便只设了青龙王储一座,白虎王储为客,依礼落座于左次位。
左顺次往下,百里琏身为王储无暇回归望帝,几位玄武神宫身居要职之官代为出席。对面,朱雀神宫席位设于右次位,楚令昭作为祝史落座。
而其余身封勋爵的武将大员、内阁、五署官员的席位,则按序设于四宫之下的左右两侧,形成近月之形,依月相留出的宴池空余处正对上首主座。
坐镇宫宴的青龙王储尚还未至,众人纷纷和着乐声来往交谈,只是,每逢这等朝官皆至的宫宴,兵署的气氛便很难像其他各署一样稳定融洽。
兵宰落座于代朱雀神宫出席的楚令昭旁边,于礼制上自是无甚不对,可偏偏,兵宰虽身任兵署最高官职,手下一众武将却也都是受封公侯爵位的大员,此刻被迫坐在手中无半分兵权的兵宰之下,还被这人拿捏着把柄,他们面色一个赛一个难看。
教坊乐师聚于宴池外一角,悠悠拨拢箜篌琴弦,雪裙宫娥来来往往游走于各处席间,呈上酒浆、糕点等物,小侍在旁侧将酒樽斟满,夜宴隐隐有拉开帷幕之势。
兵宰以袖遮面作饮酒之态,避开来寒暄的学署官员,压着声不着痕迹地向楚令昭问道:“祝史有没有觉察出些许瘆人怖意?”
楚令昭轻笑,“兵署诸将的脸色瞧着的确吓人,一个个儿的像是恨不能活剥了你再裹蜜喂火蚁。”
少女的形容很是精准恰当,兵宰早就对这些恶狼似的勋爵武将习以为常。
他捋了捋垂荡着的厚长胡须,“何须理会他们?我只是觉得,今夜的辞临宫宴恍惚间透着肃杀之气。”
兵宰绝不会以此玩笑,楚令昭心中警惕起来,她环顾宴池外的灯影,隔着周围薄薄菱形洞墙,宴池内的全部宾客皆被密集竹林环绕,穿林打叶之声此起彼伏,夜风中,隐有剑鸣击透护盾波动过耳。
楚令昭将手边酒樽推开,眸光如蜻蜓点水掠过宴池中的众人,今日前来赴宴的朝官中,武将占了近半数,她与兵宰都能觉察到的杀意,这些功夫高深的武将不可能感受不到。
听着官员们毫无破绽的交谈寒暄,她弯起眉眼,“看来,今夜众位宾客都会十分繁忙。”
兵宰亦笑,脸上苍老的褶皱折得更深。
宴会势必无法平静,楚令昭想起什么,又对男人知会道:“三日前,我向殿下透露过今夜会有举动,但并未说出具细。稍后宾客中若当真有人行意外之举,你我要推之事便延缓再待时机,以免不同事件交织混杂,被其他势力浑水摸鱼借势嫁祸。”
兵宰闻言面色一变,复而无可奈何地摇头,压低音量,“祝史太过冒险,暂时还未观望到殿下的态度,你就提前言明了会有举动,万一原计策并未达到预期效果,反而触怒了殿下,你我可要如何脱身?祝史先前还嘱咐我切记行事后再投诚,自己怎的却糊涂起来?”
“‘投诚’与‘提前言明‘是两码事。”楚令昭冰冰凉凉凝了眼他,沉声斥道:
“青龙王储何等多疑,兵宰沉浮望帝朝堂多年难道不清楚?今夜,无论你我的计策是否立足于他这一方,所做之事终归都是在搅动上泽承继势力。承继之争固然激烈,却也仅限于皇室内斗,一旦有外力试图插手,四宫必然会选择一致对外。届时,无论是事后自行述因叙原,抑或被王储派人追查而出,你我皆无存活余地,更遑论兵宰所欲表露的‘投诚’?”
兵宰拧眉思索过她的话,衡量再三,终是颔首叹道:“祝史此举的确思虑周全,以青龙殿下的性情,提早说明,倒好过事后解释或被殿下亲自查到。”
二人正低声交谈着,宴池缺口之外,宦官唱喏之声响起:
“七月流火,戌时正刻,心宿西沉,告祭辞临,以敬太阴。”
“应是殿下到了,还请兵宰牢记方才所谈。”
楚令昭最后强调一遍,便停止了与兵宰的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