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泽东方,通向皇宫的宽阔主道中,马车穿透初秋的飒飒夜风,平稳行驶着。
车驾内,甘醴坐在一侧,稍撩开窗帘望了眼外面空旷的大道。
道旁明珠光线温白透亮,地面平铺的砖石迎着光芒闪烁起零星青辉,幽然邃冷。前方夜雾弥漫,昏晕了光亮,阻隔断远处的视野,缓缓向上延伸的主道便显得不见尽头。
除了马蹄与轻微的车轮声,再无其他声响。
甘醴放下窗帘,重新转过头,看向车内展阅信件的楚令昭。
少女目光清明沉静,看起来毫无困意。
许是怕她伤到眼,甘醴将罩着油纸的灯盏举近了些,灯芯透过色白如绫的薄纸,将信上的墨迹照得更加清晰。
“小姐,陛下传来诏令多时,白青两位王储为了不在路上耽误太久,都是骑马赶往皇宫,此时应都已抵达。我们这般不紧不慢地乘车驾,是否会显得怠慢?”甘醴轻声问道。
楚令昭垂眸阅信,“各地十几个愚蠢皇子自作聪明,一位王储被丢到了西疆,留在望帝的两位王储斗法还牵出一连串或近或远的麻烦。大楚皇室这堆皇嗣没一个省油的灯,陛下正不高兴,等拿青龙白虎挡完了刀我再到。”
甘醴闻言一笑,继续托着灯盏给她照明,“小姐今夜于青龙神宫的所言所行,能起到我们需要的效果吗?”
楚令昭展开下一页信纸,随口道:“诛灭霍氏从北方回归望帝那日,百里浔亲自在下泽等待,那时,他就已经起了很强的戒备心。权力须争夺,而非交易,我从未打算真正与青龙王储合作,他太危险不可控了,只会是我们需要对付的一大麻烦。而对付这类麻烦,势必要让他减弱警惕,惟有作出冒进之举挑明他的猜测,又不真正留下过界的实证,雁过无痕多番重复,才能让对手的反应不由自主的产生疲劳。这时再‘坦诚’表现出一二人臣界限范围内的诉求:‘宦海权欲’抑或其他此类,他的戒心便会大幅降低,而后,即便我们明着做些存疑的举动,他也会认为万事皆在防线之内,不再如先前般立即戒备警惕。这也恰恰,是为我们真正行动留出的空隙。”
甘醴举着灯,又问道:“小姐不担心青龙王储真的先斩后奏下杀手?”
楚令昭玄月眉纹丝不动,“上泽这三位王储中,陛下最欣赏青龙,不仅因为能力,更是因为他行事的分寸。祝史是朱雀神宫的高官,隶属不同承继势力,没有直接证据,青龙不会贸然处决,他还不至于将’荒唐‘的戏演到朝堂中来。”
两人说着话,楚令昭也终于看完了手中信件,她将信纸在烛台处点作灰烬,靠倚着背后软锦,侧手揉了揉太阳穴,微倦的眼眸中泛过幽冷,“围而不攻,麻痹疲敌,以虚驭实,二衰、三竭,终重击而扼其喉。”
算是为方才谈话作出结语。
甘醴思索良久,继而认真点了点头。
见少女看完了所有信件,他颇为体贴地用遮光的黑绸围绕住灯盏,车驾内顿时暗了下来,只听这小宦官软语温声:
“楚国的纷争环境实是更耗费心力,这会儿离皇宫还有些距离,小姐暂且养养神罢。”
楚令昭嗯了声,没有再说话。
车驾平稳行驶了几刻钟,直到,一阵刺骨的寒意穿透开来……
角落标示着时辰的沙砾逐颗滑落流失,马车行驶速度越来越慢,周围透出不寻常的‘寂’,并非安静之寂,而是荒凉杳无人烟的死寂。
楚令昭睁开眼。
车帘之外,宫侍无奈汇报道:“大人,路上不知为何,突然起了雾气,马也跑得越来越吃力,到现在一步也迈不出去了,好像被墙阻了路似的。”
宫侍说得实在瘆人,楚令昭与甘醴一道走下车驾,车驾后随行骑马的几名暗卫亦跨下马,与宫侍所言是一样的情况。
一名暗卫试着步行向前,身形消失在雾里,可走了百步,竟又重新从来路方向的雾气中走了出来,就好似绕了一圈,回到原地。
大雾也越发黑沉发灰,周围大部分光亮都被遮掩,只余车驾外围挂着的灯笼,勉强散发出照明的光芒,却也是因大雾而显得昏昏沉沉。
“是阵法。”楚令昭蹙眉道。
宫侍微惊,“这可是望帝上泽,谁有这么大的胆量敢在这里设阵?”
楚令昭摇头,她身边并无了解此类事物之人,解不开阵,被困在原地,少女满心不悦。
而恰在此时,几道身着道袍的身影突兀地出现在了雾气中,他们走上前几步,为首的是位中年男人,身后两侧跟着端着器物的两名随从。
但见这中年男人欠了欠身,出声道:“小姐,可还记得在下?”
借着灯笼的昏惑光亮,楚令昭终于看清楚了眼前之人,她眉心更蹙,“你是祭奠雪花的那位阿叔?”
身旁,甘醴亦了然。
楚令昭又问:“这是你设的阵法?”
男人点头,神色间很是自然。
楚令昭脸色冷了下来。
男人毫无所觉,继续面露欣悦,“小姐当初,于华序皇城郊外的湖心亭中出过替人解忧之言,那日在下一番暗嘱后匆忙离去,今夜小姐既已依言回来,可否也帮在下一解心中烦忧?免在下哀泣之苦……”
男人说话一如既往的混乱让人听不明白,抬袖半遮着面,准备现场再哭号两声。
甘醴摩挲着下巴,歪头回忆起上回冬月相遇,男人在湖心亭对着雪花哭号的模样,出言颇毒:“我瞧着倒不像哀泣,恐怕‘嚎啕’一词才更恰当。”
男人刚哭号到一半,闻言微恼,“你这小宦,着实无礼!你……”
“行了。”楚令昭打断他。
好好的路走到一半被人莫名其妙地设了阵拦车,少女没心情听男人啰哩啰嗦,不耐烦道:“你设阵拦车的理由,说清楚。给不出合理的解释,我就丢你进宓河喂鱼。”
男人面露伤感,“去年在湖心亭,小姐分明还善解人意地要好心帮在下解忧,怎的如今这般冷酷不近人情……”
“那是偶然,我大部分时候没有多余好心。”楚令昭更不耐烦。
男人哀哀一泣,只得说出自己设阵拦车的理由:“在下被一场特殊‘射覆’的覆底困扰良久,已哀泣数月有余,在下拦住小姐,是为了……是为了算卦!”
四周深深寂静。
片刻后,楚令昭直接转身往车驾处走,“把他扔进河里。”
暗卫应是,立即动手。
男人大为失色,言语仍旧混乱地补充道:“小姐依言回归,理应回礼于在下!在下是来完成当日解忧约定的!”
少女越走越远。
眼见着暗卫就要将自己拎过河畔扶栏,男人越发焦急,危急关头,总算灵光一现想起关键,抓紧时间再次补充道:“只要小姐与在下履行一场卜筮,在下便能解开烦忧!只要在下解忧,立刻就会解开阵法,小姐今夜不便与在下耗下去的,且这阵法,在下若是死了更是休想解开!在下是不怕死的,但小姐不能冒这个险罢!”
终于,楚令昭身姿停下。
非四宫内员又无官职在身之人,没有被引荐绝无可能通过上泽关卡,更别提明目张胆地在主街内拦人,男人的确有些真本事。
她回过身,示意暗卫放开男人。
男人劫后余生般松了口气,赶忙从一边随从手里接过一只碟子,碟子上还倒扣着只酒盏,他亲自捧着盏碟快步走到楚令昭面前。
只听他装神弄鬼地低声念诵了几句,神秘兮兮道:“在下于纸片上写好问题置于覆盏中,小姐来起卦,为这盏中问题卜得一个答案,在下便能解忧!”
听着倒的确与正常“射覆”有些殊异。
楚令昭感到有些烦躁,“射覆讲究通过卜筮之法来猜盏中之物,你倒奇,虽直接告诉了我盏中之物是什么,却更进一步要我来回答’物‘上问题,这般将规则改得看似相通却又不伦不类,是要玩什么把戏?”
“小姐快些起卦便是。”男人催促。
甘醴皱起眉头,“你是道士还是我家小姐是道士?你连阵都会设,却打着算卦的旗号拦路,竟还让我家小姐给你算?”
男人不再说多余的话,只一眨不眨地盯着楚令昭。
周围雾气越来越浓重,少女身边又没有懂奇门破阵之人,便只好撑起了几许耐心,问道:“秦爻,还是六爻?”
男人摇头,“秦厦那地方都是异域习俗,秦爻太过复杂,又掺合了爻衍的‘闻香知命’,太过麻烦。在大楚起卦,还是以正统的六爻为好。”
他说完,随从便端着托盘走上前,其上摆放着三枚铜钱,只是,却不是三国任何一国的币制,而是内海中心岛屿———明銮池上的流通货币。
楚令昭虽觉奇怪,却也并未深想,起卦前,她最后申明:“问题既在盏内纸片上,那这一卦自是算作代纸上内容所起,覆底之纸为主方,我只代起,不参与卦中。”
男人眼神隐隐透着怪异,似乎在听风的流息声,许久后,他道:“小姐已参与这场特殊的射覆,便不可能完全抽离,纸为‘主方’,小姐面对覆盏而立,那便作为’客方‘。”
听男人也算退了一步,楚令昭勉强认同,她拿起那三枚铜钱,在托盘上抛掷出第一次:三枚字面。
随从记录下“三阴”,老阴。
抛掷第二次:三枚空面。
随从记录下“三阳”,老阳。
第三次,仍是:三枚空面。
随从记录下“三阳”,老阳。
第四次:三枚字面。
随从记录下“三阴”,老阴。
第五次:三枚字面。
随从记录下“三阴”,老阴。
第六次:三枚字面。
随从记录下“三阴”,老阴。
楚令昭接过笔,将六个爻从第一次开始,从底向上画,她嗓音清淡:“上坤下巽,地风升,‘本卦’为:升卦。”
依六爻规则,她提笔在另一边画出变动过六次爻的卦象,“少阳少阴不变,老阴转换为老阳,老阳转换为老阴,上乾下震,天雷无妄,‘变卦’为:无妄卦。”
男人眸光闪动,“小姐解卦后,射覆便揭晓覆底。”
“而后,你解开阵法,不再拦路。”甘醴在一旁提醒。
周围暗卫亦阴寒盯视男人。
男人点了下头,仍要少女亲自解卦。
楚令昭很是不喜半夜弄这些玄奇之事,她扫了眼周围发黑的雾气,压了压心底不悦,提笔划去‘本卦’。
“‘本卦’中有六个变爻,六爻皆变,以‘变卦’的彖辞解卦。无妄卦,主卦为‘震’,客卦为‘乾’,彖曰:‘无妄,刚自外来,而为主淤内。动而健,刚中而应,大亨以正,天之命也。其匪正有眚,不利有攸往。无妄之往,何之矣?天命不佑,行矣哉?’”
她将笔停在笔山上,展开解释道:“无妄卦,强势从外部进入,成为内部主宰。行动不止而强健,刚强居中而应合于下,因守持正道而大亨通,是为天之道。如若不守正道便会有祸患,不利于有所前往。处于不可妄为之时却背离正道而行,又能走到哪里?天命不庇佑,难道能行得通?”
“主方有积极之势,客方强势权威而具力量,获此卦,主方须依从‘天道’,否则客强夺主……”
她解释着,眉心微蹙,“你究竟在覆底写了何物作为主方?”
见男人怔愣在原地,楚令昭耐心彻底耗尽,示意男人拿开酒盏,揭晓覆底,“这场射覆完成,你解开阵法。”
男人目光迷幻,越发用力地捧紧了那套盏碟,“覆底为‘主方’,殿……小姐为‘客方’,强势……从外而入,客强夺主。果然,那日于湖心我并未勘错,可弈定胜压天道……这千年造化弄人,无一能逃脱,对天命的避讳却恰恰推动了天轨的向前,千年传统无一例外,更何况是定掌天道之君……”
“无论覆底作何选择,您皆胜压。”
男人深深躬身,姿态虔诚。
楚令昭瞳眸微怔。
见男人将盏碟捂得越发紧,一副无论如何都不肯揭开覆底的模样,她眸光恢复深敛,冷淡道:“这场怪里怪气的射覆是你偏要行的,我无意执着于覆底,你解开阵法我们立刻离开。”
男人捧紧盏碟,阖了阖眼。
几息间,明珠光亮重新出现,周围大雾总算开始散去,宫侍重新驾起车驾,楚令昭带着甘醴回到车驾内,暗卫们于后随行骑马。
车驾逐渐远去,雾气朦胧,随着中心的那只射覆盏碟渐渐变得浅淡,沉寂的余雾中,人影匿迹,无声无息。
青龙神宫的宫宴本就结束的晚,在路上又消磨了许久,车驾抵达皇宫时已临近三更末尾。
四宫的车驾一般不会被拦在皇宫之外,驾车的宫侍出示过朱雀神宫的符节,宫门处的守将亦提早接到过谕令,派一队御林军更替下随行宫侍后,便放行了车驾进宫。
进入皇宫,无论是步行的官员还是行驶的车驾,都会被多倍御林军随行监视,守卫机制几乎密不透风。
伴着沉硬齐整的军靴声,不知过去多久,车驾终于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