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晕光中,两名宫娥上前撩开帏帘,低垂着眼眸将少女请出车驾,引着她进入一座肃穆的外廷大殿,殿内,一位理事女官正在静候。
时已三更末,临近夜半,正是深夜。
“陛下有谕,请祝史在咸政殿写四篇释论即可,不必前去庚辰宫。”女官恭声道。
大楚声名端重,礼节有度,自三千宫妃遣散后,更不会令命妇贵女夜半进入帝王居所。楚令昭虽身任朝官,但与青龙白虎相较之下,到底男女殊别,深夜出入内廷宫掖终是不妥,便仅在皇宫内的外廷咸政殿处停留,没有前往庚辰宫。
只是,既已经选择了夜半召她来,还恪守礼制的与男子区别对待?
楚令昭眸光压深,面上却未表显丝毫多余波动。
而女官提到的释论,是大楚官场内部的文议,每篇围绕一个关键之词作为“核匙”,展开论述词意,文在精简,不在冗长。而同一个词,千人千面,不同的官员解释的角度都不尽相同,所以“释论”这种文议便仅用于官场内部,来推动官员对时势的掌握、讨论三国世情。潜移默化地将大楚朝堂的视野拓宽至天下全局,是专门为对外扩张而作的朝议准备,也是文官文字形式的“厉兵秣马”。
大楚文武上下,外战之心已彰明较著。
楚令昭微敛神态,思绪洞察极明。
虽仍是夜半无休,但文议国计民生,相较于方才被那道士追着起卦卜筮、不问苍生问鬼神的行径,少女对此已是增添了许多耐心。
她颔首道:“还请女官明示核匙。”
女官娴静侧身,将殿内合轴上的缎带扯落,悬于六尺竖架上的卷轴浮动展开。
长幅上书:安民;制变;召贤;止戈;
分别是四篇释论围绕的核匙。
大殿内室,宫娥将笔墨折本在桌案上齐整设好,请少女落座。
楚令昭走上前,却并未到对侧落座,她调转过折本的正反,素手扶袖,提笔拭砚,悬肘亦笔迹凛冽雅劲。
折本四面,分书四篇。
楚令昭垂眸,执笔写下第一篇。
安民:
安民者,大国之本也,民意载舟而拟水,携彍弩之烈威,盛兮越潮涌,撼兮胜雷霆。顺而正,合当而用,其助可摄海内。归众望而战者,其力弱而扭败局,其力强而催胜势。负众望而战者,则其行险更险,临阻愈阻,濒害增害;是以上善之策,知民而安载、教民而正邦,纳民而令之随,临用方死生甘以往;
待墨迹稍干,她继续落笔第二篇释论。
制变:
风雷激荡,利涉广川,兼外疆势引伏兵波起,攻毕转守,缚约新域,应束潜险,无竭无休。匡道于方寸之内,秉法于发机之间,扩土行政不倚陈规,俘理桀徒依地定律,适时而施,因地而治,停动两衡而对灾数无征,稳乱两化而破消长无兆,变生一尺,制压一丈,寰宇无久恒,应解时移势易万般之幻,此之谓无常‘制变’一道;
女官与宫娥们安静侍立,并不搅扰她,临书写第三篇时,楚令昭眼底掠过一抹暗影,她顿了片刻,笔下文辞露出难以忽视的锋刃。
召贤:
治世莫难于少能士相协,兴邦莫难于乏才臣相佐。夫贤者,为砥为梁,定横流而架高堂,上辅君室,下平黎庶,经纶济世,利成而谋熙泰。人多赋求贤事以难,惆思困顿,然此实浑沌未开化之言。大争之境,明主悉尽臣善,察其擅者恰位而置,则益朝益祚,无咎有嘉。庸主苦而求贤,臣属则匪其擅者囫囵而设,千贤亦不得用,箴言亦不得展,蒙尘而藏,空余废珠矣。慧才须以明目辨,能士尚要审慎查,臣无贤愚之分,惟主有明昏之别尔;
写完第三篇,众人正待她书写第四篇“止戈”,却见少女直接停了笔,淡声道:“有劳女官将折本呈送至庚辰宫。”
女官认真提醒:“大人,还缺一篇‘止戈’。”
楚令昭却不再动笔,言意毫不动摇,“女官呈送去庚辰宫便好,陛下若有问,尽可如实禀报。”
见她执意不再碰折本,女官应是,只得收起仅写了三篇释论的折本离开了咸政殿。
……
庚辰宫,夜深花重。
主殿内,各处宫人凝神肃立,百里浔与百里诀分坐于两侧大椅上饮茶,相隔开整座内殿中心,距离极远。
女官呈着折本踏进大殿,对二人行过礼,沿着宽柱左拐通过深处的乌木廊道前往露台。
露台边缘,女官将托盘垂首呈上。
“陛下,这是祝史于咸政殿释论的折本。”
楚皇立于玉栏一畔,拿起折本展开,尚未来得及细览,便注意到折本上只有三篇释论,男人神色清淡,“怎么回事?”
女官垂首,如实回禀。
待女官禀完,楚皇眸色微沉,没有出言,只先看了折本内安民、制变、召贤三篇。
三篇全部细阅尽后,楚皇目光停在了召贤篇上,声调冷然:
“她在讲,明主无须苦待贤士,只明察各类臣属的长处而尽用,便足以嘉益朝邦。唯有庸主才会浑沌惆怅地盲目寻贤,臣属本无贤愚,差别仅在于君主是明君还是昏君。”
他挑起丝轻笑,意蕴难辨温与寒,“她有意把‘召贤’这篇释论逆题而写,文意褒贬模棱,不过是为了引朕召她问话。朕若不召她,便是篇内不察臣擅的‘昏君’,而若是召她,便又应和了核匙的‘庸主’。”
周围侍立的宫人没有擅自接话,只将头垂得更深。
女官亦敛息沉默。
“去召她来庚辰宫。”楚皇启声道,无喜无怒。
女官应声去办。
宦官在一侧,恪尽职守地出言提醒:“陛下,此时正是夜间四更过半,殿下暂未恢复身份,虽任祝史之职,但毕竟也为楚氏官族贵女,此举明面上,是否显得有违礼制?”
楚皇目光投向露台之外夜雾弥漫中的断崖,嗓音雅澹:“祝史是朝官,臣属唯论政事职别、专长所擅,不论雌雄。她借‘召贤’篇让朕召与不召进退失据,是拐着弯的讽大楚恪礼却反倒受困于礼,不满朕召她前来却又命人将拦她在咸政殿。大楚素以重才惜贤示外,在政事上因‘礼’而作刻板之举,是朕本末倒置了。”
男人有多绝艳美丽,平日就有多注重刻板规矩,今夜能出此言,宦官很是意外。
须臾,宦官躬身,不再多言。
秋夜微寒,庚辰宫地处山巅至高之境,云雾卷着泛散的沁凉,在宫灯的雕璧处镀上一层白霜。
殿内,白青二人见到楚皇重新回到上首落座,两人搁下手中茶盏。
“阿诀,朕不压抑四宫之间的纷争,但帝师之事,却并非是能允你用以弄权的筹棋。”
楚皇言语无半分波澜起伏,入耳听来,冷淡得恍似几近不在乎万事万物。
百里诀起身,却并非辩解,“儿臣谨记,不会有第二次。”
楚皇亦不意外,“既利用了帝师一场,白虎便亲赴黎州,派人去修葺加固一遍谪师台。”
另一座,百里浔一直未曾言语,可听到这道命令,却突然起身拱手,“父皇,谪师台加固何须皇兄亲到黎洲派人?于望帝传令亦无妨。”
白虎今夜翻出谪师台引得一众哗然,又令细作置换上百宗司审案卷,为的是让青龙神宫无暇他顾,白虎神宫好替各地皇子的动作争取时机。
廖匡秩之事仅是个幌子,百里浔面无表情,对此一清二楚。
然而,楚皇却仿佛并不知白虎神宫与各地皇子的勾结,仍是派百里诀去黎州,“帝师身殒多年,白虎亲去也好彰明皇室对此珍重。”
百里诀乐意之至,恭顺应声。
这道旨意,几乎等同于便捷了白虎神宫与各地的联系,就像是在为百里诀的异心提供更多机会。
百里浔望向楚皇,眼神复杂。
上座,楚皇端起茶盏,吩咐道:“都退下,其余政事,朝会之时再议。”
二人应是,各怀心思地行过退礼。
二人一前一后地向外走去,百里诀踏出大殿后,百里浔稍停了一步,回身再次望向上座的男人,瞳眸平静。
“陛下。”
迦楠幽疏,甘沉流曳。
楚皇语调淡漠:“退下。”
百里浔颔首,离开大殿。
殿外游廊,两位宫娥手提宫灯在前方引路,灯托垂坠的蓝丝穗子随风轻晃。
百里浔顺着白玉廊道向外穿行,迎面遇到随女官而来的楚令昭,他步伐微顿,用轻得仅能让少女听到的声音规劝。
“你不该搅入这场皇室内斗,你不明白陛下的残酷,大楚势必会有一场肃杀尸横。”
楚令昭语气无波,“风雷起争,利涉大川。肃清不轨后,方有益对外扩充疆土政权,是殿下不明白陛下的御宇准则。”
百里浔神色淡然,“惟愿席卷不轨的风暴后,祝史仍能于大楚棋盘内,留存方寸之地。”
楚令昭目视前方,并不驳他,只道:
“方寸之间,可窥天地春秋。”
两人情绪皆极为稳定,错身而过。
天际灰云交汇骤涌,裹挟起夏末闷雷的余音闯入初秋,浓雾化雨,又逢一年萧凉时令。
女官将少女引入大殿后,便与提灯宫娥退到殿侧。
上座,楚皇以第三篇释论为问,有意带着压迫之意为难:“‘匪其擅者囫囵而设,千贤亦不得用,箴言亦不得展,蒙尘而藏,空余废珠’,祝史的释论可是在言朕为昏君庸主?将你置于司祭之位不得展才,囫囵浑沌?”
楚令昭毫无慌乱,认真拱手行礼。
“君为明君,主为圣主,陛下犀察臣志,又何必与臣佯作不解?若当真不解文意,又怎会不拘楚礼召臣于此时前来庚辰宫?”
少女进退有度,用辞极懂轻重,楚皇将折本放置一旁,没有继续为难她。
“可知为何唤你与白青二人一同进宫?”
“臣愚钝,难窥君心。”楚令昭垂眸。
深夜的大殿透出凌人般的肃意,楚皇靠坐于上座,扫了眼殿中平静的少女,不再提及此事。
他目光落于身畔高几,遒劲修长的手指点了点那副玄色折本,启声沉冷:“第四篇释论,‘止戈’,现下可愿写了?”
‘止戈’二字一出,楚令昭眼底光芒瞬间锋锐,她收敛住视线,“臣说与陛下听。”
楚皇并不反对。
殿外倏然间起了风,落雨随之逐渐簌响,丁零斜洒,更闻疾风有声。
殿内,楚令昭神态愈显冷肃,“观千载列史,乱世害局,无不深涉兵戈,兵戈不息,纷乱难遏。凡社稷倾颓,上以国邦吏政不和,下以地争侵夺无休,频短薄利之战犹为主害,败乱之象深系图短利之戈。大国刀兵须重远虑,除源结以化危浪为圆波,以戈止戈,执武休武,驭战破战,在平乱、在定世、在举业、在长治、在永安,是以内蓄辎重而外并三国,肃统吏制而兼角地混争之疆邑,御控海内而趋船舶贾号互贸之川河,北纳罹乱群垣,东合凶瘝两秦,中定环岛内海,奠万代之基,图兴业之始,究匪‘一统’事不可成。”
楚皇悠悠盯住她,“闻祝史之意,乱世害局之源……”
“害在分裂中频繁的浅薄短利之争。”楚令昭定言。
楚皇眸光清冽,垂望少女肃容,“所以祝史释论的止戈之解,是‘以戈止戈’?”
“是,大国刀兵薄利不兴,若兴,则须谋远益民祉,惟有一统。”楚令昭拱手。
殿外雨声绵密如针落重林,“安民、制变、召贤、止戈”四问,依常理来观,更接近于围绕“仁、稳、兴”等保守派安邦的意图。但明晰释论此等文议设立的目的,再结合大楚朝堂内文武皆以各自的形式备战的风气后,便会发现,今夜的这四组核匙,看似是问内政太平之时如何从“取和”中进一步“稳治”,可实际上,却是在问“战”,问:对外掠夺之时,如何从“起战”中加强对内政与新兼并疆土的“制治”。
四篇释论的主义,皆须围绕对外扩张之时特殊的“制治”展开,安民阐述发战时民意对胜败之要,制变阐述扩张后对新土的期段式治理、召贤阐述干才在内外皆需之境中的寻与用。而止戈,核匙虽已经局限要求阐明终止兵戈,但在必须不违背对外扩张战意的矛盾前提下,便不能仅仅是阐述寻常的“停止战事”,还需要引出兵戈的最终目的———定世兴业。
国之兵戈,绝不是小城邦州郡区域之间多军乱斗的为战而战,而是为范围更广的长治久安,在平乱、在定世、在举业,此为“止戈”之终意。
而楚令昭将四篇释论围绕对外扩张而展开的同时,亦解开了止戈的矛盾囿限,全部四篇通共之中,一应问者主张意图,二彰己身久逐长志,三从楚国朝议思维,明明合帝王之心合得精妙,辞风却外显得刚烈毫无谄媚,还能在精简释答的要求下做到锐而实,解得佳,更是个游走庙堂权力漩涡的好手。
男人打量她一番,于殿内槅屏镂空映珠光的楼阙云岚金辉中,起了缕幽然雅笑,“今夜释论的四组核匙,望祝史牢记。”
说的是“安民”、“制变”、“召贤”、“止戈”四个词。
楚令昭恭敬欠身,出声应是。
楚皇瞥向殿侧,女官与宫娥们会意,抬步引少女走出庚辰宫大殿,乘车驾离开皇宫。
大殿重归寥息,只余深夜初秋嚣雨。
瑰姿艳逸的帝王起身,行至檐下雕阑之畔,瞳珠凌澈,如玉如冰。
华序易主后,天下滞于短暂的平静,各方势力都在休整军兵、蓄锐积甲。而短暂的平静之下实为更汹涌的激流,骇浪随时会澎湃而起,三国无一不在准备未来那场可以预见的大战。
而在大战前,大楚势必要从四宫王储中择选出最能担得重任的唯一,作为众望所归中的王储之首,来应对一统进程中四伏的凶险与危机,出面制衡领土不断扩张后一并牵涉而来的陌生势力。
纵容各地不安分的动作,能让四宫斗争更加残酷激烈,四宫之间的稳定局面持续得够久,已是时候推动承继势力内部的厮杀。
至于各地其余十六位皇子,涅槃需业火,便让他们作为这尊四宫业鼎之下的薪柴,发挥尽他们最后一缕存活的价值。
而朱雀……
楚皇召来御林军,指节顿了一瞬。
自幼将她送至异国,放任萧晗那些病态扭曲的行为,中途虽意外让她被紫阳真君带到秦厦一年,又被华序丞相搅乱了计划,但随着华序苏室的覆灭一切仍是回归了原轨,压抑至心性濒临毁灭的向死而生……到如今,不恢复身份,名不正言不顺的困阻境况下,将她直接推入四宫之争,此代,能于涅槃业火中破境生辉的,可还会是朱雀?
她是否能于困阻之境中,做到谋逆?
阑外朦胧珠光中,丛丛跨季牡丹艳冶摇动。
楚皇眸光洒落那丛炽烈盛绽的赤金牡丹,唇角微蕴着薄浅笑意,姿容极美极粲。
似很是期待看到那番景象。
夜色寂寂流淌,无声穿掠雨丝的间隙,御林军长久的静立后,听到男人启口吩咐:
“三个月内,她若没有做出谋逆之举,便直接于朱雀神宫内处死她。”
仍是冰碎泉落般的动听嗓音。
御林军神思凝了凝,三个月,是青勋军中的暗线派人报来的时日,是青龙神宫内,少女对青龙与虞姬承诺的期限。
御林军不知楚皇此言是戏是真,踟蹰良久,又问道:“若殿下有……举动,那要如何?”
楚皇微笑,所言却令御林军更加迷惑:
“若有,便传令,命青龙去杀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