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笔于无光处之秘辛】
【楚令昭卷·贰】
秦厦国境,峙祯十八年,西京。
太师府,枝柯翻碎叶,阴雨凄厉。
深夜的凉与寂如潜藏着枯骨的黑河般渗透庭园,廊内,羊角灯下垂坠的编珠在呼啸声中狂乱劲摇,不时重重碰撞廊柱,险近崩碎。
女孩带着密密麻麻的众多随侍,从风斜入廊道的湿气中匆匆行步,腰间环佩轻响,直向游廊遮蔽迷惘处走,府内几名管事追在侧后方,“小姐,太师吩咐,今夜不让您离府……”
管事们苦着脸劝阻声不断,见实在拦不住人,前端处总管身边的管事心一横,硬声道:“小姐若执意离府,卑职只能立即传信告知太师!”
此言一出,女孩终于停住步伐。
管事们尚来不及松口气,却见她微微侧首,冷声斥了句:“好大的胆子。”
随侍会意,直接擒住语出威胁的管事。
“杖毙。”
女孩遗下句吩咐,回眸继续行路。
虽是客居,但太师给女孩的权限却并不仅限于宾客,总管深深作揖,依照吩咐处死手下那名管事。
游廊之后,一座雅轩静静矗立,留了众多随侍在外,女孩进至轩室内,绕到湘妃竹围屏后,密门正开,穿过层层垂落的珠帘,轩室外的后园绿植遮蔽幽深,她从廊道走过,来到一处偏僻的角门前。
拽开角门后,府外侯立的侍从上前撑伞。
角门处灯盏光亮幽微,雨幕为夜色更添浓厚,不远处,一驾低调的车轿安静停靠,周围笼着层薄光,是从车驾外侧六面各角的提灯侍婢处透来。更外围,持剑的护卫紧密包围,肃容保护着车驾内之人。
侍从为女孩撑着伞,一路引到车驾近处,女孩面色平静,并不畏惧面前持剑的几名卫兵。
周边疾风不休,雨水吹浇在灯笼的绷绸上,携闷响摇动着明明灭灭,车驾内之人沉淡启声,“还是不肯唤我一声舅父?”
女孩不为所动,“华序丞相不远万里来到西京密访秦帝,目的仅仅是为了迫使太师将客人交到楚家手里?”
车驾内,男人略一沉默,道:“你也说了,在太师身边,只是客,你岂能永留在这里?”
……
近四更之时,夜深花重,府内迎来访客。
轩室内,披着斗篷的少女缓步绕到围屏后。
“公主。”
围屏后,侍从们欠身致礼。
斗篷内的少女并未理会,只凝神将视线落在对面。
对面暗门已经关闭,只能望见雕饰华美的画壁,画壁前横陈的花梨木软榻上,女孩衣着墨色寝裙,肩角挂着件玄紫缠枝纹外裳,鸦羽般的眼睫半垂,于昏惑烛火旁在脸庞上投出两扇暗影,她双臂轻叠倚着软榻旁的摆放着花釉瓷瓶的高几,斜望向围屏处。
“阿罂。”她唤道。
围屏处,萧罂摘下斗篷丢给旁立侍从,眉眼与女孩对上,轻轻弯起,伴着眼角一颗鲜艳的朱砂,笑靥妩媚,容姿窈窈。
“父帝留了太师在宫里炼丹,我刚得到他不在这儿的消息,便心急来见你。”
萧罂言道,又稍拧眉,“这世上已无人皇,尘俗的帝王给臣下封一道‘嵃勘真人’之号,就当真能炼制仙丹?左右我是不信的,都不过是些连自己也骗进去的胡诌,各路教义里的神仙妖鬼大抵也是没有的。”
女孩托腮,“秦帝即将沉睡,听太师讲,每一位秦厦皇族都难逃诅咒,神仙妖鬼或许为谎,但诡奇玄异的暗事却总冥冥印证,阿罂若也出现血线,被动倒数着诅咒降临之日,该如何呢?”
萧罂聆听着轩外的闷雷声,隆隆作响的波动仿佛使七魄随之震颤,安静片刻,她言道:“诅咒难逃,皇族代代追逐超脱与自由真境,更甚者以此成执念,对解困的欲求反成了一道枷锁,终画地为牢,我不愿落得那样让人唏嘘的下场,便极少去思虑此事,如此至少在诅咒降临之日前,可拥真自在。”
侍从端来盛着泉水的银盆与缎帕,萧罂垂眸净过手,拭尽了水珠湿意,她来到软榻前,执起女孩凝白如玉的细指,笑道:
“我原本倒也如方才所言,不在乎这些,只是太师留宫不归,我不就能来他的府邸寻你?佛、道、玄、异,那些或真或假的鬼神事能予我时机来与令昭相见,我便对他们多了牵念,盼他们阻住太师,他不在这儿,就无人会妨碍我见你。若来日我也因远古先祖的罪业而受诅沉睡,我切盼,在陷入那不知几载的沉睡前,最后见到之人,是令昭。”
瑞脑浮动,一室香浸。
阴晦与暗寂总萦绕在秦厦不散,玄诡的境域内浮浮沉沉挣扎着色彩斑斓的罪因与释果,压抑中,亡灵无声余恨怨,生魂有语述希期。
楚令昭抬起另一只衣袖,微凉的指尖轻触面前少女眼尾下的妩媚朱砂,“先时路浓雾不散,来日途不知延向何方,阿罂的期待,我无法应下。”
恰是领会到这份期待之中的诚挚,才更不能在己身处于茫茫朦霭之时信口应许,否则岂不是辜负?
烛火为画壁上精美的彩绘赋予灵幻陆离,婆娑碎舞,纹墙阖目于葳蕤枝叶中的藏象图前,萧罂执着女孩的手久久未松,“令昭是不是……会离开秦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