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茫雾稍散,一行白鹭飞掠天际,翅羽划破蒸腾的霏气,横展日光出重云的古意画轴,正是秋令内的卯时天明。
楚家深处,层叠曲廊围绕广庭,护廊内缘的积萃斋内,案几上敞开置着一方犀皮漆盒,盒内丝缎上,五副加密封着镌花蜡层的传竹筒静静陈列,竹筒精巧纹迹重工,闭锁着所需传递的信纸。
一只白玉雕琢般的素手将漆盒盒盖掩住,楚令昭将漆盒推到案几边缘,启声清如泉落击冰:
“送去袁府,当面交到袁奉善手里,问这位吏宰大人一句,自吾皇继位废丞相设内阁以来,他掌管吏署坐次辅位子坐这么多年,三次欲跻身首辅却都被在朝堂资历更深的官员压下去,究竟是资历的缘故,还是他行事言谈屡出差池的缘故?”
暗卫谨慎记下,收起漆盒去办。
楚令昭亦抬步向外走去。
她今日未着官袍抑或钗裙,而是衣着套玄金箭袖劲装,腰束铆钉兽面革带,鸦青发丝高束垂落发尾,远远而望,少女身姿已是渐转向青年之态。
一旁,匆匆步履声传来,伴着微带幽怨的轻呼:“小姐!小姐别走……”
浮白捧着尊竹叶发冠,追在楚令昭身后,铆足了劲儿非要给少女戴上。
楚令昭不解转身,抱着手臂靠在槅屏旁低头凝这侍婢,“如何便非要我戴上这发冠?”
冷情人偏生多情目,被她垂眸专注凝望,浮白面上染起红晕,支支吾吾不肯语,踮起脚尖定要让她戴上瞧瞧。
这些近身的侍婢跟随楚令昭日久,知她对外虽残暴傲慢,却从不苛待内里的身边近侍,便极少如外面楚家叔伯子弟见她时那般如履薄冰的战战兢兢。
独独不知为何,随着少女年岁身高逐渐增长,她们一个两个的,愈发爱在她面前撒娇。
此刻,浮白轻摇楚令昭袖口,“好小姐,权当是满足奴一个心愿,您就戴上看看好不好?”
雅斋内沉烟笼案,静日生香,身前侍婢实在满眼期待恳切,良久,楚令昭略一挑眉,道:“那么改日,阿白要将《隆景政要》联官、衡乱二卷一字不差背下来,我要考你。”
浮白僵住,复而眼眶蓄泪,“小姐不公!听袖与崔罗都不用背这个!”
楚令昭毫不让步,“阿袖和阿罗年前就已记完整,哪里像你爱躲懒?”
“奴爱戎马,有朝一日只想随您领军赴战场纵马飒沓,记不进去这些文绉绉的政论。”浮白捧着手中发冠,急急小声申辩。
楚令昭盯她,眸光少了些温和,“习文习武,皆不可荒废偏颇。阿白莫非领十金月俸领腻了?”
楚家寻常侍从皆按例领月银,唯有楚令昭近身的几位宦官侍婢,由少女下了令,月俸另领十两黄金,近侍们的饮食用度比小官家的公子贵女更好上数倍,浮白明白自己所奉之主的宠爱栽培,戏语片刻,而后极懂进退的不再娇闹推辞。
“好小姐,奴用心背就是了,您快戴上这发冠瞧瞧。”浮白仍执著于手里的竹叶冠,想看楚令昭作男子装束。
见这小侍婢承诺下来,楚令昭在圈椅上坐了,任由浮白用那尊青玉竹叶冠将她的发丝束住。
束好发冠,浮白将坠着缨络的折扇展开塞进楚令昭手中拿着,自己则攥着帕子久久一望,面前美人殊丽国色之貌添了倜傥皎逸之姿,更胜玉楼倚风寰。
浮白望着少女痴了眼眸,迷离道:“小姐若生为男子,亦是位翩翩无双的绝色公子,车驾经过,还不知要被姑娘们洒多少香花呢!”
“真是越来越没规矩。”楚令昭嗔道,收拢手中折扇,轻敲了下浮白的额头,起身离开积萃斋内室。
斋外的广庭设在一座景观山石堆砌的假山前,开阔宽敞,庭侧置有兰锜,长短剑弩有序陈列,兰锜旁的巨兵架上,大型兵械逐一排开,陌刀、马槊、画戟、重钺、偃月斧,式样齐全。
邵锴与郑谦两位私兵将领近日暂未离开望帝城,留在楚家主脉内待命,现下于庭中切磋对不同兵械的掌握,彼此意见相左。
“斧钺陌刀类的兵器太重,单提着便耗了半数力气,转动不便,不宜用作沙场对战。”郑谦很是厌弃巨械。
邵锴眼对青天,“陌刀上刺甲胄下斩战马,骑兵马战最利,这等对付铁骑的利器,哪方用便哪方胜势大,长钺便更是上砍兵卒下砍马蹄,这些兵器若不宜用作沙场,莫不成要握着把匕首小刀跳到对面骑兵马上扎人去?”
郑谦无奈,“我说重械巨械不便,又没说要拿匕首打仗,秉荣三两句话就带起刺来,你是挣不来兄弟爱敬的。”
邵锴大手一挥,性子粗犷,“我要他们爱敬作甚,直把人打服就行了,有不服的就战一场,跟一群底层兵卒废什么唇舌?”
两人治军各有一套法子,合也合不来,遂不再交谈。
静默干硬僵持半晌,见到楚令昭从斋室内出来,两人总算活过来了些,快步上前。
邵锴笑道:“家主来评评理,斧钺陌刀马战可是上利兵器?”
郑谦亦开口:“属下以为持久作战,兵械不宜太重,战场上一分气力一分存活,马战与敌缠斗,体力该用在刀刃上,不该先被重兵器泄散大半。”
楚令昭拎起玄钺掂了掂分量,道:“马战死生成败以先堕马定论,力不支者不利,兵器不适用马战者不利,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长械强势拉远攻,短械迅捷贴近战。而骑兵交锋,不比图敏捷的近身作战,长兵器分量重,却实是更宜马上对敌。气力损耗一事虽能在长兵器锻造研究上下些功夫,寻找冶炼轻而硬的械材。但两军长久周旋,终是重在平时的练兵上,久战无非看哪方先疲惫力竭,弱兵难与强兵耗时耗力,骑兵冲锋,钺与陌刀皆具胜势,因利制权,双方皆优先取此利械为器,何能在战场上因噎废食弃长利器不用?若担忧体力损耗,便自当注重平日练兵的耐力训练,怨不到利械身上。”
邵锴豪爽一掌拍上郑谦肩头,“就是这么个意思!爷嘴笨方才跟你讲不清楚,现下家主所言,你总该听明白了?”
郑谦对少女拱手,“属下会严格练兵强兵。”
楚令昭弯了瞬眉眼,却道:“我也该增加习练才是。”
邵锴微讶,“以家主的武学造诣,十个重甲加一块儿都不是您的对手,突然作此言,可是遇到了格外难缠的敌手?”
兰锜上陈列的佩剑轻盈雅观,楚令昭却将目光投向巨械架上的一排重兵器,沉声道:“武学强中更有强中手,我武功难敌百里浔,嵃勘真人就更不用提了。”
邵锴摇头,“他们都是顶尖的武功高手了,家主年纪在这儿,有些事也急不来,等以后身量再高些,必然适合拿陌刀,只要拿陌刀去战,就没有什么对手。”
楚令昭轻笑,握了握掌中玄钺的长柄,饶有兴致地问道:“秉荣以为,我可以长到多高?”
邵锴摩挲着下巴,估算道:“家主如今十六,身量已然七尺七寸,再过个一两年,长到八九尺高不是问题。”
旁边郑谦瞠目,“呆子,还九尺,家主长到九尺干什么?”
“使陌刀呐,还有这个偃月斧,这种巨型式样的,就得高点用才好,嚯,多威武!”邵锴提起那柄巨斧,手腕一转砍断侧边空置的多余木架。
郑谦抬肘扎了邵锴一下,不认同道:“这样绝色姿貌的女孩子家,长九尺高多怪,要威武做甚?”
旁边廊下,听袖与浮白望向庭中执玄钺而动的少女,但见她跃动而起,近十斤重的巨钺在手中仿佛轻如鸿毛,潇洒列出四十八道战式,直到最后一道战式舞尽,她携残影在空中舞出半月风痕,于高处劈斩而下,直接将面前假山石雕击碎。
满地残渣。
楚令昭收势,长柄顿地,携风静调百脉匀息。
侍女们凝望着她,久久挪不开视线,隐有醉心之意,而后,听袖反驳起郑谦的话:“小姐若能长到九尺高,只会好,怎会怪呢?”
浮白也点头,“小姐英姿飒爽也不耽误花容月貌,凭什么美人就不能威武勇猛?长得漂亮还是枷锁不成?”
郑谦五官皱在一起,“姑娘家不都愿意娇柔些吗?还勇猛……你们一个两个的,怎么都不走寻常路?”
周围其余侍女闻言,亦瞪了郑谦一眼,“郑将领若觉得威武不好,可以自己百媚千娇。”
“小姐威武风流,潇洒倜傥。郑将领若觉得娇柔好,可以自己柔情绰态亭亭玉立。”
又一位侍女说道,侍女们会意,纷纷谑言:
“郑将领人间尤物,粉雕玉琢。”
“郑将领杨柳扶风,弱质纤纤。”
“郑将领娇柔婉约,袅袅娜娜。”
她们一言接一语,尚有无休无止之势,郑谦五大三粗的身躯愣在原地,面色微红,双颊发烫得紧,“……是我说错话了,姑娘们嘴下饶人。”
庭院中,楚令昭将玄钺放回兵械架上,垂目抚了抚旁边那柄雕纹繁复长逾一丈的陌刀,出声道:“愿我来日能借秉荣吉言,长到九尺高。”
邵锴恭敬欠身,“属下虔待那一日。”
众人谈笑一番便各自散去做事,郑谦与楚令昭回到积萃斋内,专作书房的斋室采光良好,阔窗低敞。
楚令昭从博古架上取下一卷古简,随手展阅,语音清净,“我知道雎明要对我说什么。”
郑谦颔首,仍然开口言道:“小姐过多行练武学杀招,未免会导致暗念失控,届时又要冒着风寒的风险用冰水压,长此以往,您埋下病祸折损贵体怎么得了?”
楚令昭姿态沉稳,道:“你这些年凡是与我见面便都反复叮嘱,我也留心常谨慎着尽可能少亲自动手厮杀,只是,这世上,惟有人制衡暗念,断没有反过来让暗念牵制了去的。若总视昔年遗留的魔障为洪水猛兽,与自陷炼狱又有何异?直面,并支配,才是我喜爱的方式。”
忆其少女被暗念困扰严重的那段年月,郑谦眉宇紧蹙,“小姐幼时与秦厦之人的羁绊往来太深,益处成于他们,害处也源于他们。”
“秦厦是一片诡奇与绮丽交织的土壤,根植在文化习俗内的,便是救赎超脱与地狱铁链凝结纠缠而成的种子。有幸得秦人相授,带着这样一份于烹油枷锁中汲取的养分,余生立于何等境地,都会无往而不利。”楚令昭言谈间只涉利弊,对往昔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您不恨他们带给您的阴霾吗?”郑谦疑问。
之于楚令昭,昔年暗障恰如同三千世里凋零的荼蘼,事已终了,沉溺于逝水往恨厮缠无益,恩怨纠葛何有止休?
然而手下将领是出自好意才担忧于她,多年挂记,时常嘱念怕她控制不住暗念心魔,楚令昭只得放下古简,清晰言道:“阴霾困阻皆为我之师,直面而从中获得力量,过往困阻便化作脚下石,雎明,你可会恨走向高处时步履下的阶梯?”
君者无恨。
郑谦沉默,他常深刻体会面前女孩一贯强势且优异的作风,已是久佩,却从未料及,她的心性亦强大到如此地步。
年轻的将领上前斟了盏茶,低眉呈送到她手边。
“自离开华序进入大楚以来,小姐对暗念的压制愈发稳定了些,今日执钺行走凶厉招式,都并未如从前般失控。”
“是么?”
楚令昭轻抚茶盏的薄胎瓷壁,茶汤鲜丽的色泽借着天光透亮青山浮雕,停在她凝白的指间,有如神祇扶盏。
窗下,香木雕栏洇湿了深褐,阑干外花枝被昨夜雨水浇淋得多了几处摧折。东境总是偏冷的,入秋时节的云翳遮遮散散,时雨时晴,润凉却并不潮闷。
望帝这座世人无不瞩目心向往之的琼华都城,钟灵毓秀,举目风雅琳琅,金风玉露游弋的华境,自然天生诞化出盛凌绝代的风物,郑谦望着面前神祇临光的景象,悄然觉得她本就应身在这样的域邦。
成为无边胜景之上的紫宸、璨月、耀阳。
万物皆须仰其辉芒。
郑谦正凝思,忽听桌案之上茶盏放置声清,他立即敛定思索。
却见楚令昭回身逆光,眼睫微阖间一缕妖戾溢泛,瞬间沾染上堕神色彩,然,似更有威仪。
身后窗外,长风漫际,飒飒而起。
“又一年山雨欲来,是不同的纷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