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百里诀率领白磬军以及近三成白虎神宫的官员赴往黎州,因作公使出行,便并未携虞姬等妃嫔随伴。
朱雀神宫,临近傍晚的天地间已然铺陈开一片昏暗之色,殿宇阆苑内明珠光亮渐起,与白昼之光交替值守上泽景致。
檐角雨落涔涔,追燏殿内,朱雀神像前,姿容艳冶的少女提笔在宣纸上落墨:
念奴娇·照殿.
晚行宫掖,袂浮洇潇雨,织纹留迹。侍祭于神祇境域,龛立箜弦声里。朱雀何栖?死生无律,惟见千闻秘。喟然徒惹,上泽金册讳避。
皇邑荟萃琳琅,争执英聚,半阕愁词意。尽望赤旌延楚地,探玉牒名何觅?姹紫填闾,鸟虫犹戏,满苑风催髻。昏珠晕照,画阑明灭迢壁。
落下最后一字,楚令昭停下笔。
殿外淅沥清声穿透槅扇,宫娥端着托盘走来,女官将茶盏奉到案上,细细读了少女写在纸上的词,温声道:
“大人所作的这阕词,韵调词风凄雅华丽,与上泽群宫殿宇相协相应得极好,只是,其中关于朱雀王储的几处用典,却未免有些涉险……”
宫娥在旁瞧了瞧纸上的词句,亦劝说道:“为朱雀王储作叹,万一被有心人利用,以这阕词为由头向吾皇进谗言,岂不是会危害到大人?”
“今上哪里是会被谗言佞语左右之人?”
楚令昭语气平淡,而后微微弯唇,“不过……为朱雀作叹的确有些不妥。”
她眼睫轻垂,扶袖将那纸词就着神像前的供火点燃,火焰从边角吞噬雪白薄宣,卷着凛隽的墨迹,焚进了祭台香灰里。
楚令昭焚纸的动作毫不迟疑,旁边女官望着那样好的文词字迹消逝而去,却不免又觉得可惜。
“如此倒是稳妥,只是也可惜了大人作的这阕词。”
楚令昭对此不以为意,“焚烧进香灰内,也不算毁弃,权作是供稿罢。”
殿内火焰燃烧纸料的响动窸窣,雕花槅扇处,有序的步履声传来,甘醴走到桌案前,欠身禀道:“小姐,车驾已安排妥当。”
闻言,女官望向楚令昭,尽职问询:“大人要离宫吗?”
楚令昭起身向外走去,女官跟随着她,只听少女缓慢说道:“辞临节过尽,转眼便要到中元,又逢先父忌辰,难免要焚帛作祭奠,在朱雀神宫恐有所冲撞,便回大邑内,在楚家小住几日。”
女官听她说完缘由,见楚令昭面上似有哀伤,便言辞温和地善意道:“大人尊父之墓想来仍是在华序境内?洒扫不便,望大人莫要太过伤怀。”
楚令昭似是被碰到痛心之处,“中元逢忌辰,奈何却相隔遥遥万里,不能为亡父扫墓尽一二纯诚祀事,于理于心,到底是……”
她话语哽咽微停,半晌,只垂目颔首,“还是多谢女官劝慰好意。”
踏出殿门,宫廊下湿风微冷,女官眸光柔软,为她系好披风缎带,又问:“不知大人此次要离开上泽多久?”
伴着断线散珠般的落雨,楚令昭轻柔一叹,瞧着神伤更深,似即将涔涔而染泪意,“楚家各系旁脉虽人众,但嫡支血脉却实在单薄,如今嫡支内只剩我与一暂未归来的阿弟,叔父、家母、家父则皆已不在人世,他们三位生前多有矛盾,相处得不大融洽,互相不和见不得面,我若一道祭奠难免令他们在地下见面争执,还是间隔开祭奠为好,一人间隔一日,算来怎么也要五日才够。”
女官点了点头,犹豫着道:“那……这五日大人所需审核批阅的公文,卑职派人送到大邑内楚家府邸可好?”
“有劳女官。”楚令昭勉强弯起一丝笑,仿佛在强压着伤感,只为抚慰他人。
女官心下愈发怜惜,又宽慰了几句,才与她诉别。
乘内宫软轿到宫门附近后,甘醴托着楚令昭的手将她扶下踏梯,想起方才在追燏殿时女官说会将公文送到楚家,甘醴边向外走边轻诽道:“对小姐下达三个月内诛白虎的暗令,却又将白虎调出去任之壮大势力,还把小姐困在望帝内丢一堆繁重而毫无意义的祭祀政务让人难以抽身……这都第几回了,大楚的皇帝是不是偏爱折磨人?”
“不可语出不敬。”楚令昭拎着衣袍,迈步走下宫门前的台阶。
甘醴扶着她,谨慎望了眼周围的宫侍,忙收敛了言辞,“是奴失言了。”
……
抵达大邑内的楚家府邸时夜色已浓,深庭私兵守卫森严,林木旁的楼阁内,第四层密闭无窗,室内灯烛明亮,密室正中央,长六尺宽四尺的铸台上,摆放着一座外形不规则的特殊沙盘。
齐锟引着楚令昭走入第四层内室,听袖浮白立即迎上前。
周围圈椅上,六位稳坐的私兵将领见到少女进来,亦起身拱手行礼。
“家主。”
楚令昭对众人致意,“时间紧迫,匆忙召集诸位将领从各地赶来实不得已,还望见谅。”
“家主言重了。”将领们纷纷言道。
一旁,听袖替少女解下玄珠披风挂好,禀报道:“已按小姐的吩咐,命技师将沙盘外缘依照大楚外圈的边境线制作,内划二十七州,但这座沙盘赶工匆忙,其中各州的地貌尚未来得及动工,只能还原出各州境的外轮廓线,勉强当个平面舆图使用。”
没有做出地貌的沙盘,的确只能称为舆图。
听袖扫视过铸台上只划着大楚二十七州轮廓线的沙盘,言语间略过意不去,颇为歉疚。
楚令昭微笑,“让你们在三日内赶工,本就有些匆忙,只有轮廓线也并非不能用,权当大型的平面舆图也可以,至于具体的地貌,由我来讲。”
浮白闻言,端来一只黄花梨木匣子,内里盛着几十枚小巧的插旗,上面绘制着车、马、粮草、甲兵等图案。
“小姐,这是标旗。”
她将匣子放置到铸台旁的高案上,随即便又退到一旁。
楚令昭沉稳而立,逐一望过对面六位将领,“白虎王储联合十六位闲散皇子密谋颠覆大楚当今局面,围控望帝城,完成权力更迭。而各地皇子借祭祀事务聚众掩藏行动。上有暗令,命楚家处理白虎等关联的不轨势力,作为上泽之刀,此次卷入四宫之争无可避免。”
将领郑谦率先开口:“家主是否要制定战略计划?”
楚令昭颔首,“我先带诸位总体过一遍当前局势、各地状况。”
众人初来乍到刚刚在大楚各地分布停驻下势力,势必需要首脑总引领着过一遍全面境况,各地战略部署亦需要中心指挥,思及此,将领们恭敬欠身,“请家主论明敌手局面,属下洗耳恭听。”
楚令昭垂目,分别指明各地,“十六位闲散皇子的分散之状,大体呈三组,第一组七位落府西部琢、幽、平、楝、汴五州,第二组四位居西北的黎、鄑二州,第三组五位身在最南端椋、淮、臧三州。”
烛火之中,楚令昭拿起三枚标旗,先将绘制着粮草的标旗插入西部中心,论述三组具细:“第一组,西部五州,外缘临海,河流冲积平原衔接内陆群山,而山脉以内,荥卢丘陵延伸过渡向弘西平原,敦江三十九支流穿插交错其间,丘陵山坡地之上,阶台式梯田累层修筑。沿海平原、荥卢丘陵、西部腹地弘西平原,地貌配合着西部五州湿热的环境,造就如今大楚西部的水稻粮产丰厚之况;第二组,西北黎州、鄑州,地处偏僻,群山于两州东线最外围半环抱,内腹地形平坦开阔,敦江大流纵跨连通西部与西北,两州与第一组五州主体地貌相异,却因江道而资源互通。除仲夏偶有暴雨外,第二组州地环境整体较为稳定;第三组,最南端三州,处于郁罗山脉低尾更南之地,边境线中间地段与秦厦南端不再有山脉阻隔,两境直接相接,州地受境内以北雪山以南公海的影响,三州终年频雨而地动多发,可谓险恶之地。”
她将另外两枚绘制着甲兵、车马的标旗分别插入西北与南端,继续道:“之于战略筹算,第一组五州粮产虽厚,但地形复杂,天隙斩道横列排布楝汴十一郡,且湿热林深之地更有瘴气,军兵易染病引发军内瘟疫。而在运河工事渠成前,粮草难以远程运送至东境,只宜供给短途临近之州。辎重无法远路通行,瘴地不宜大规模行军,否则未对敌而兵先衰;第二组两州地偏,群山半环抱,得之易守而适宜作盘踞之地,且与西部五州相衔、两组之间敦江沟通,外可得短途粮草,内久坐守地闭锁不出亦不枯竭;第三组三州地险,灾害繁起,向北雪山过渡处呈绝涧溪谷深峻,南沿海岸延伸处则内腹天陷累成,州下八郡中,甘耘、玟、菀、覃、塘五郡内多泥泽墝埆,又临秦厦边境,惟通外敌往来接洽便捷,如若经此地,须快速通行,而不宜长留。”
楚令昭从浮白手里拿过稀释靛蓝染料的色水,分别浇在幽州、汴州、椋州、臧州地域。
“为今正值秋令,近江有盆地的几州降雨量大而连绵,河流暴涨,水位升高,秋汛期连年皆持续三个月至冬令方休,期间山洪、滑坡、泥流难免,擅兵之将不会将此类地域纳为驻扎选项,不擅者便先被地缘打击折损,于外力则无惧伏兵之扰。白虎联结这三组地域的皇子,将他们分作何用据此可大致推衍,哪组用作粮储、哪组用作备军、哪组用作联外邦而留退路,于地理层面一目了然。西部供粮、西北为藏军之地、南端为退路。”
这座沙盘赶工未完,本就只能当个大平面舆图用,州线内压根儿就看不到任何地貌地形,更无法知悉各地优劣。但楚令昭对着这样的空白舆图,却能细致论明各地境况、地貌分布、气候环境,直接分析优劣因素,就如同耗费过数年游历各地并烙印于脑海……然而,她与他们却皆只是在大楚初来乍到,一众私兵将领对大楚地域全貌与各地利弊的掌握远远做不到楚令昭这般信手拈来的透彻,对比之下,将领们对眼前的少女更加心悦诚服。
楚令昭又拈起三枚黑面标旗,分置到方才插下的三枚标旗之畔。
“我们能够筹算剖析,白虎方必然也能预判到外人对他们的预判,从而出于混淆视听的目的,便会在各地制造些与平日有异的状况,将外界视线聚集在这些有意制造的事件上,例如稳定的黎州出现胆大包天到近乎反常的贪官,西部粮产丰厚之地的运河工事出现刑徒暴动,借一些流于浅层的祸事来掩盖更深层的不轨。”
正如同之前削弱青龙警惕的方法,寓言‘狼来了’般的疲敌战术。
这类手段刁钻就刁钻在,利用了人之本性,即便能够留意到是对手刻意而为的疲敌战术,但在对手最终深层的行动开始之前,己方仍然会被消耗气力与心力。所以,这往往是属于精力充沛的猛兽与有耐心的猎手之间的较量。
将领许砩望着标旗分布的方位,凝神道:“照此分析,无论这三组地域出现多少大小状况,其实都只是吸引注意力,白虎王储最终还是会从各地的优劣之势出发,用西部供粮、以西北为藏军之地、以南端为退路。”
“万变不离其宗。”
楚令昭抱臂扫视过整个楚境,最终视线落在望帝城处,“四宫之争,白虎选不了强攻、有皇宫管控,青龙不能破坏秩序稳定,也无法对白虎强攻、玄武在监修运河尚且自顾不暇,不堪与青白相抗衡、而我们,想要借这场内斗浑水摸鱼取得更多实权,但却到底师出无名,更不能明面强战。各方都需克制着行动,而皇宫,能催动放任四宫之争,必然会留有后手,只会在四宫之争胜负明朗后,才会有所动作。”
“皇宫是占据渔人黄雀之地,准备在最后各方筋疲力尽、战况狼藉时,直接一网打尽,压制全局呐。”将领郑谦摇头叹笑。
另一名私兵将领岑弇道:“不管能不能意识到皇宫的后手,各方都只能展开争斗。十六位闲散皇子落府之地,是当初由皇宫下了明令专门指定,眼观这些皇子被放置的方位,险地、守地、储地,退路、踞所、粮备,仿佛本就是要拿他们作为棋子,精心安排至此便再不能称之为巧合,这是皇帝设下的局。”
“大楚不同于华序,这里全境都在皇权覆盖之下,今上设局要内部起争,四宫无论甘愿与否,时势都已经将各方势力推到了不是彼方死就是此方亡的境地。哪方不争,哪方便会先被敌手分食。”将领邵锴认同道。
楚令昭轻点了下铸台,地理已述,天时为秋令、棋为各地皇子、名为四宫储君之争,接下来,便是贯穿串联整盘的路线问题。
她神思专注,道:“大楚境内,白虎的势力还没有强到足以对朝廷官兵强攻,只能智取、不起大举的刀兵。而各个方位地点规划分整得再完善充沛,可能否关联到一起、发挥出最大的效用,终是要看行军所用之道,若无恰当的路线,即便是最好的将领来指挥,也难以巧妙取胜。而我们若想处理白虎与各地皇子,也不得不考虑路线。”
听她谈及路线之事,许砩一边捋着思绪一边道:“各地闲散皇子明面无法碰地方政务,即便有动作,却也是要掩藏在州官手下,而串联的路线,明面上自是只有驿道适宜行军辎重通过,但暗中的话……”
楼阁密室内,众人正通过当前局势分析着可行途径,而另一边……
上泽皇宫,庚辰宫内,暗哨前来将朱雀神宫女官汇报的内容传达。
“先父忌辰又逢中元,祭奠亡父亡母还有已故叔父,三位亡亲生前不和、多有矛盾,担忧他们在地下见面发生争执,便只好各自间隔开一日来祭奠……这都是祝史对女官所说的。”暗哨恭声道。
“先父?忌辰?多有矛盾?”
宦官侍立在御书房内,小心观望了眼旁侧,低声再次反问:“祝史当真是这么说的?”
暗哨应是,“女官说,祝史满心纯孝,因临近亡父忌辰,无法去华序境内的墓前洒扫,伤心哽咽不能语,生生压抑着泪意离开的上泽。”
宦官面色微妙。
御案后座椅上,瑰艳绝色的帝王神情仍然平静,展动古简的手指却微不可察地顿了下。